该不该和反动家庭和亲人划清界限?
文章来源: coach19602015-06-24 17:05:20
1950年父母在鞍钢同一家工厂工作,相识相恋。两个年轻的大学毕业生,朝气蓬勃,满怀憧憬。但是母亲不肯将关系进一步发展,原因很简单,母亲出身地主,她不想将这个沉重的政治抱负,让看似前途较为光明的父亲来分担。

到了1951年母亲患了重病——骨结核,生命垂危。祸不单行,这个时候从四川安岳老家传来了消息,我外公和两个舅舅,母亲家里的全部成年男子在“镇反运动”中同时遇难。我无法体会当时母亲的感受和挣扎,但是父亲再次向母亲求婚。母亲的回答是,只要她能挺过来,就和父亲共建明天。

像母亲这种处境的人,当时的标准做法是,给组织写一份思想汇报,说明家人被镇压是他们罪有应得,自己坚决拥护,并声明和其他的有关亲人划清界限。母亲并没有写这样一份材料。她后来的解释是,死了的人,阴阳两界,不划自清,活着的老人孩子需要帮助。

简单交代一下母亲的家庭。母亲出生在四川安岳的一个地主家庭,两个哥哥,一个姐姐,母亲在家里最小。老爷子思想保守,重男轻女。只容许女孩学到高小文化,然后嫁人。大姨为此抗婚,和一个后生私奔到成都。后来大姨夫成为四川大学的讲师,大姨在一所中学任教。

母亲有着同样的经历,高小毕业后,逃到成都投奔大姨。母亲从中学一直到49年四川大学化学系毕业,都是在大姨夫妇资助下完成的。这里要提一下的是,外祖母在家没有发言权,但老人家曾偷偷地把私房钱和变卖的首饰钱托人捎给母亲。

外祖父和两个舅舅死后,老家里剩下一个小脚的外婆(地主婆)和五个孙子孙女。母亲不敢多问家中的具体情况,只是定期寄钱回去,心中十分惦念好心的母亲和侄子侄女。两个舅妈领着年幼的孩子再嫁,各奔前程。1936年出生的大表哥和1937年出生的大表姐要自某生路,如何挣扎?容我下回再表。

该不该和反动家庭和亲人划清界限?(二)

1954年,母亲身患骨结核大难不死,父母结婚,有情人终成眷属。母亲病愈又拖了两年多才怀孕,因为医生嘱托骨结核患者不能生育,使母亲犹豫不决。后来的理论又说,怀孕生育有助于钙质吸收,有利恢复,母亲这才释怀。

母亲家庭出身的沉重包袱时时压在心上,阶级界限还是划不清。老家的大表哥,大表姐步入成年,由于这样的家庭成分和出身,前途茫茫。

父母认识的一个同事,在鞍山设计院工作,被安排到新疆公路学校(中专)教书两年,也就是支边吧。同事回鞍山探亲,和我爸闲聊,说到教书困难,主要是生源问题,根本招不到好学生。我爸一听眼前一亮,问那人招生政审是否严格,同事告诉父亲,为了能使内地青年人将来能留在新疆修公路,政审大开绿灯!

父亲眼前一亮,赶忙把大表哥的情况介绍给同事。连夜给大表哥写了一封信,并寄去100元钱。从此,我家有了个“新疆大表哥”。大表哥的爱情,家庭,事业都很美满,甚至有些精彩,我最后会有简单交代。

1957年,父母调到塞外钢城工作。有了我大哥,二哥的四口之家。老家又传来了求救信。大表姐那年20岁,十分聪明,由于成份问题,无法升入高中,初中毕业在家务农。女大当嫁,村里的干部们给大表姐选中了一家贫苦农民当亲家,开始逼婚。

母亲接到信后,也没了主意。想到自己当年的经历,伤心落泪。父亲想了两天,做出一个决定。让大表姐以探亲名义先来我家,然后就在我家呆下来。帮我妈做点儿家务,我家就对外称是乡下来的保姆。她那边村干部虽然不高兴,大概也闹不到内蒙这么远。

大表姐在内蒙呆了5年。1963年国民经济略有好转,国家在甘肃金川上马大型冶金项目。需要动员钢城的工人干部去那里建设。动员工作比较困难,谁都知道甘肃比内蒙艰苦。上级给予了优惠政策,如果被动员到的工人干部配偶没有工作,只要他们有初中文化,到甘肃后就给安排工作。

这件事本来和我家没啥干系,可事有凑巧。我家楼上的老于叔叔,是个东北来的老干部,几年前从东北老家带出来一位晚辈,然后安排他当了一名翻砂铸造工。这人忠厚老实,但没啥文化。自从见了我大表姐后,就猛追不舍,可是进展缓慢。这次小伙子被动员去甘肃,他急急忙忙来找大表姐,把这个好Deal和自己的一颗红心摆在桌子上。牵手成功,我又有了这个“甘肃大表姐”。

该不该和反动家庭和亲人划清界限?(三)

母亲最挂念的无疑是乡下无依无靠的小脚外婆。1960年在我出生前几个星期,母亲接到外婆的一封信,这是一封告别信。外婆在信中告诉母亲,她实在是饿的受不了了,将不久于人世,只是还想念这个20年未见的小女儿。父亲读过信后,决定把外婆接到内蒙家中养老送终。

外婆一共和我们一起生活了三年多就去世了。然而这三年却是中国近代史上最特殊的年份之一。加上大表姐和外婆,我家那时一共是7口人。父亲为了照顾老人和孩子,自己患了浮肿和肝炎。我虽然年幼,但对外婆仍有印象。冬天室内气温也低,外婆把我的手放在胸前暖和,口中说着四川话,“毫砍,毫砍”(好看)就是夸赞孩子Cute

外婆1963年底去世。去世前连说了两遍,娃儿,我知足啊,我知足啊!母亲多年后告诉我们哥仨,听到外婆这句话时,经受的委屈和苦难都觉得值了。

1967年,时任山西医学院教授的大伯以现行反革命罪被判10年徒刑。大伯的家庭解体,大伯母和大伯划清界限离了婚,带着两个年幼的女儿改嫁。该不该和反革命的大伯划清界限的问题又一次摆在了眼前。6岁以上的孩子都知道选哪条路会更容易些。

1969年“九大”结束后,形势稍有缓和,父母就积极托人到监狱去关照大伯。恰巧有一个和我爸关系好的当地军代表,在山西监狱方面有关系。具体的详情我也不知道,我猜应该和水浒传中的描述差不多,柴大官人的书信加上20两银子交给牢城的管营和拨差,免吃一顿“杀威棒”。印象中,父母为了这些事常常低声商讨到半夜。总之,大伯1977年出狱时,精神,身体都没有垮掉。
文革的十年中,我家需要接济照顾的落难亲人有三家。我家按照人均收入原本比较宽裕的日子,过得紧巴巴的,我们哥仨的鞋袜都是补了又补的。穿母亲为我们哥仨做的布鞋(运动球鞋放在书包里,只有体育运动时才换上)。我大哥还带我们两个弟弟捡过一阵子煤渣和菜叶,后来才被我爸给“取缔”了。

我今天在这里写写往事倒是轻松,其实我并不能切身地体会到父母当年承担着怎样的压力和纠结。有个著名右派顾准,被打成右派后下放劳动改造。顾准有个在公安部当副部长的亲妹夫,妹妹和妹夫在后来的回忆文章中写道,他们当时不敢和顾准来往,怕人说划不清界限。公安部副部长尚且如此,我父母何来那么大的勇气和胆量。我有时会问自己,如果是我,我能做到吗?

风雨过后是彩虹,简单交代一下文中亲人们的下落。

1.“新疆大表哥”新疆公路学校毕业后,分配到新疆喀什公路局工作了40年,副总工程师退休。幸福的婚姻,家庭美满。一个68年出生的女儿86年考到北京上大学。结婚后在北京工作。孙女现在纽约州一所大学上二年级。
2. “甘肃大表姐”在金川的一所幼儿园工作了30多年退休,姐夫去年去世了。他们夫妇共有12女,虽无大富大贵,成家立业,小康幸福。

3. 大伯退休住在北京,与我父亲的养老院只有2公里距离。大伯1982年再婚,老伴是个著名眼科大夫,近90岁高龄还看病人。两个女儿都在北京工作,一个搞技术,一个做官。

下个星期是我母亲离世20周年,特写此文纪念她。

2015623日深夜,写于加州家中
加点儿补充:

母亲家
1951年三人同时遇难,人死不能复活,但冥冥之中也有命数。

外婆来内蒙我家之后,描述了家人当时的遇难细节,小脚外婆还预卜了家人将来命运。我妈在80年代后期和我们谈起。。。
大舅被反绑双手押往刑场的路上,在一座桥上(谁给说说安岳有很多桥吗?),突然纵身一跃跳下桥去,脸面朝上而死。

外婆的预卜是,他的后代不会被压制在很深的地狱里,很快会有出头之日。果然大表哥事事顺利,自己专业/职业做到了最优秀,相亲相爱的妻子,优秀成功的女儿女婿。聪明好学的孙女(美国名校留学)。
 
 二舅身中2枪,面朝下而亡。外婆说大表姐命运要坎坷许多。实际已经比预计的好了不少,但也有不尽人意之处。大表姐的3个孩子都没有受到高等教育,这在父母两边的家族中是唯一的例外。
 
 外婆在预卜自己和两个女儿的命运时说,李家女人勤劳坚韧,会保佑荫泽后代。但李家女人己经折了阳寿,怕不长久。结果是母亲享年69岁,大姨,68岁,外婆64岁。到此为止,一一灵验!


我和大表姐唯一的一张合影,摄于196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