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高二的那个早晨，是一个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早晨。

单妤如往常一样去上学。单妤父亲如往常一样，在家门口的公共走廊上扫地。父亲是长途客车司机，这天要开车去萧城。勤劳的他在离家前做些事情。

单妤走过父亲身边时，顿了顿脚表示说再见，然后就下楼了。父亲看了单妤一眼，笑了笑没说什么。父女俩都是寡言的人，父女间的默契，似乎都不需要言辞。

（二）

这天程姗父亲要去萧城出差。吃早饭的时候，父亲对程姗说：“爸爸办完事才能回来，现在说不准哪一天。萧城那些好吃的，你要吃什么，爸爸买了带回来。”

母亲在一旁说：“你把自己带回来就行了，吃的滴滴答答的，带着不方便。”

程姗想了想说：“爸爸，你给我买包雨花石吧！上次你带回来的那种，我喜欢。”

父亲高兴地答应了。

父亲拎起了行李箱，程姗背上书包，父女俩一起下了楼。

（三）

这天傍晚的时候，隔壁的阿姨踱到单妤家里来。她摸摸单妤的头，对单妤母亲说：“小妤真不错，有这样的女儿一辈子就满足了。小妤渐渐长大了，能帮上忙了。”

隔壁的阿姨经常来单妤家串门，与单妤母亲唠唠家常。这天说的话却有些莫名其妙。

单妤因为一直学习好，从小到大听惯了夸奖，并不以为奇。只是别的时候，人家都是夸单妤以后有出息。这次夸的有点不同，让她觉得怪怪的。

吃过晚饭，单妤家的门还开着。走廊里一阵响动，走来了三个父亲公司里的干部。母亲一看到他们，身子顿时软瘫下去。

两个人把母亲扶起，架着出去了。一个阿姨留在后面，对单妤说，她的父亲出了点事故，现在在医院里。顿了顿，她添上了一句：“你父亲有可能会成为植物人。”

他们走了之后，单妤和弟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点不知所措。

弟弟问单妤：“爸爸真的会变成植物人吗？”

单妤说：“希望不会吧。”

单妤一夜都没睡好。“植物人”这几个字不停地飘进她的脑子，仿佛要把她碾碎，吞没。

单妤读初中的时候，父亲出过一次车祸。客车行驶途中，因事在路边停顿片刻。之后单妤父亲回车上去。他打开驾驶室的车门上车，被后面一辆开得太近的拖拉机碰到，撂下来倒在地上。父亲右腿的小腿部位被拖拉机后轮碾过，骨头碎得不像样子。

幸运的是，他们遇到了一个好医生。几番治疗后，单妤父亲身体复原得很好。右腿稍微短了一点点，但走路基本上看不出。

复原后，公司让单妤父亲做安全员，给驾驶员做思想工作，算行政人员。单妤父亲是高中学历，在交通公司里算学历高的。他其实考上了大学，但那一年适逢文革期间学生上山下乡运动，大学没读成。而且他写东西挺有文采的，中学时就在当地报纸上发表过文章，也是才子一名。公司以前曾多次动员他转为安全员。但单妤父亲喜欢简单的人际关系，做安全员需要处理很多与驾驶员的关系，弄不好就得罪人，因此每次都推辞了。

腿复原后这次呢，单妤母亲后来跟单妤说，那段时间驾驶员收入高起来。因为单妤一向成绩很好，考虑到以后单妤读大学要花钱，所以父亲决定回去做驾驶员，可以收入高一些。

因为有了上次车祸的经历，单妤觉得，有上苍顾眷，父亲的身体，是可以恢复如初的。

（四）

两天后，单妤父母的一位朋友来到她家，把单妤和弟弟接上了车。

单妤意识到了什么，一路上泪流不止。

到萧城下车，单妤看到所有的亲戚都在那里，臂带黑纱 ......

单妤父亲是在车祸当时就走的。对面来的车驶在路中间。两车交汇相撞，两个驾驶员当场死亡。单妤父亲一生谨慎小心，行车记录上没有出过车祸。这次却没逃过命运一个疏忽的安排。

以前，单妤觉得生病慢慢死去对自己和对家人都是一种折磨。这次，单妤却宁可父亲是生病慢慢走的。

追悼会上，单妤看到父亲的遗体。可能事故非常惨，单妤父亲的脸被整形多处，完全不是他本来的样子。单妤觉得躺着的不是她的父亲。可是众人都在那里哭，让她意识到父亲是真的走了。

（五）

三天之后，程姗父亲出差后回到家。他一进门，先给程姗母亲一个拥抱。放下行李箱，赶紧去书房，给程姗一个拥抱。那时候中国人保守，程姗上小学后，父亲就没有抱过程姗了。这次父亲反常的举动让程姗吃惊不小。

然后程姗父亲絮絮叨叨地讲了他这次不寻常的出行。他是坐长途客车去萧城的。客车在中途停顿，让大家吃过午饭后，继续前行。

那时候几乎没有高速公路。城市与城市之间，公路在农田间蜿蜒穿行。一般的公路上只有来去两条道。如果对面没车，驾驶员会把车往公路中间开一点，免得碰到路两边行走的农民和牲畜。

客车开到一处，农民在路边的田埂里烧麦草，烟飘到了公路上。一阵风吹来，烟突然变得很浓，迟迟不散去。客车驶入烟区，看不到对方有车过来。

只听得一声巨响，客车剧烈地晃动起来。车又往前走了一点点，偏了方向，停住了。

程姗父亲的眼镜掉了，所幸坐在车靠后的座位，身上没有受伤。

客车的驾驶员当场身亡，驾驶员的椅子都撞变形了。他后面第一排的乘客也当场离世。

“吃午饭的时候，我还与司机单师傅聊了聊。他说他女儿也在芦城三中，成绩挺好的。”说到这里，程姗父亲竟有些哽咽。

“难以想象他的女儿该有多么伤心欲绝。”

程姗听了，心里咯噔一下。

程姗父亲还在感慨万分：“所以人活着的时候呀，一定要善待家人，及时享受 ......”

（六）

五天之后，单妤捧着父亲的骨灰盒回到了家里。

父亲经常出现在她的梦里。梦里说弄错了，父亲其实没有死去，他又回来了。于是大家欢天喜地的。

然后梦就醒了。

悲哀浸透了单妤家里每个人的心。那些惨淡的日子真让人心碎。

单妤重回学校。语文老师看到她臂上的黑纱，走过来轻声问她：“是谁？”单妤一说出“爸爸”就泪流满面了。语文老师用力地搂住她的头，默默地站了一会儿。这个拥抱让单妤终身难忘。

也有几个同学默默地塞给单妤安慰的信或明信片。单妤是个很宁静的人，知心的朋友不多。而这几个同学，平时都不怎么讲话的。单妤有些莫名的麻木的感动。

这些信里，单妤看到了庄浩的名字。

有一天中午，程姗来找单妤。她俩见面经常会说很多话。但这一次，程姗只是陪着单妤，在操场里走了一圈又一圈。

回校后第一周上课，单妤根本听不进什么，感觉自己象个孤魂野鬼在校园里游荡。

时间是治愈创伤的良药。渐渐地，父亲出现在单妤梦里的次数少了。单妤不得不接受父亲去世的事实。单妤懂得，这是人力无法挽回的事，一味地沉浸在悲伤中也无济于事。

单妤又恢复了用功读书的惯性。她的话更少了，心更宁静了。父母从不管她的学习，父亲的去世对单妤的学习并无影响。

不久就期末考试了。班主任担心单妤的考试成绩。没想到单妤依然是全班总分第一，再次拿到了全年级前八名的奖学金。

父亲在世时，单妤性格外柔内刚，倔强起来，与母亲时有矛盾。父亲的去世却让单妤和母亲的距离拉近了。单妤体谅母亲的苦处，尽量帮母亲多做些家务。母亲有事也会与单妤商量。他们一家三口，相依为命。

单妤父亲的公司里发起了募捐。但是单妤母亲坚决不要捐款。她对单妤说，怕以后单妤和弟弟成年后被别人说起接受救助，一辈子抬不起头来，因此把募捐款退了回去。

几个月后，出事的客车修好开回来了。单妤母亲向单妤父亲的公司请求去看一眼。她拉了单妤一起去。上车后，单妤母亲到驾驶室里摸着每一寸地方。开始母亲没说话，后来终于忍不住，眼泪涌出来，下车的时候已是泣不成声。

单妤没有哭，一是她对客车无感，二是她发现从父亲的追悼会回来后，她已经不会哭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