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爱》_115
文章来源: 2016-12-08 23:48: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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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夜

 

我听见邻居们

在院子里唱歌,

他们唱呀,唱呀,

拉起手,围着圆圈跳舞,

在钟表的齿轮间,

在戒指的圆环上,

在新年夜,

他们唱歌爬上桌子跳舞,

他们唱呀,唱呀,

在新年夜,

在新的一年就要到来的

夜晚。

 

 

2015/12/31 。

 

 

*

沈菲在临终前,弥留之际突然清醒过来。她知道自己的一生就要结束了。她这时非常平静。既不害怕,也无悲伤。晚年一直困扰她的身体,现在一点儿也不疼了,也不冰冷,也不再沉重,仿佛她衰老的身体已经消失了。她自由了。这天晚上,沈菲透过窗口,看见淡蓝的月光照在白色大理石的广场上。

是的,到了夜晚,月亮会升上暗蓝色的天空,广场上结起一层朦胧的白霜,人民英雄纪念碑,高高矗立,宁静的墓碑前,坐满了年轻的学生。是的,那时月光下的广场坐满了学生,有人在讲着月亮,有人在讲着家乡,讲到家乡清澈的河水,讲到夏天来临那河水就会高高地涨起,还有一些男男女女,他们围坐在一起,大声地争论,他们说到了洛克,说到了卢梭,后来他们又开始谈论理想,自由和明天。广场上的大理石是洁白的,映照着那些年轻的面孔,即使是在这样的夜晚,依然清清楚楚,让人永远也无法忘怀。

 

*

就在这个广场上,一天夜晚,在清澈的月光下,沈菲看见一个英俊男生在写日记。是在月光下写日记!沈菲不由自主地向着他走过去,像是魂牵梦绕了一生一世。但就在走近那个男生身边时,男生突然咳嗽了两声。正是这咳嗽的声音,仿佛把沈菲从梦中唤醒,让她永远记住了这个声音,她一下子爱上了,那个男生,咳嗽的声音。这时,男生身旁另一个年轻,同样英俊的男孩子,看见了沈菲,就一跃而起,站到她的面前,大声说:我叫于凡。你叫什么?是哪个学校的?那个正在专心写日记的男生这样也就注意到了这里。他抬起头,向着沈菲看过来。于是,沈菲看见了他的眼睛,她看着他的眼睛说出了自己的名字:沈菲。

那个男生不是夏雨,也不是顾小峰,他叫郝同。于凡是他最好的朋友。两个人都是北京男孩,住在同一个大院儿里,从小学到中学,到大学,都在一起。于凡爱上了沈菲;沈菲爱上了郝同;郝同也爱上了沈菲。从四月到五月,三个人如影随形。每一个人的心里都即甜蜜又痛苦。沈菲对政治毫无兴趣;郝同对政治感兴趣,但兴趣不大,他强调正义;于凡对政治非常认真,有时比较较真。他们都憧憬爱情,和幸福的生活。但季节阴晴不定,无法把握。天在渐渐变冷。终于,在五月就有结束的一天,沈岩突然出现在沈菲面前把她带走了。没有来得及和郝同说再见,也没有来得及见到于凡,沈菲当晚就坐上了开往成都的列车。那时的广场,一片凌乱。大风吹散了许多的影子。

再回到学校,生活还要继续。有一天,郝同找到沈菲。两人开始相对无言,但都感觉心中有千言万语。郝同告诉沈菲:于凡死了。那天,他们都被父母领回家。但于凡又跑了出来。他不放心他的同学。他是一个认真的人。也是一个勇敢的人。而我们都是叛徒。郝同垂头丧气对沈菲说出了这句狠话。沈菲哭了。她说:不是这样的。郝同也哭了。他说:是的。我是的。沈菲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她只能再次重复,说:不是这样的。

但生活还要继续。两人又重新开始了。这一次,很困难。郝同仍然偶尔会咳嗽,他吸烟很凶。沈菲觉得他的眼睛里,已经失去了某些东西。生活不同了,他们也都变了。但两个人都不愿承认这些。两个人都假装着一切和过去一样,什么也没有改变,生活依然是美好的,幸福依然是可能的。就这样,他们一起步入了新的一年。他们热恋了。一起跋涉过六月。仍然很艰难。天气太热,让人透不过气来。在这个月里,两人开始手拉手,走在校园里。他们接吻了。等六月过去时,两人长都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脸上又重新绽放出灿烂的笑容。但是,沈菲仍然觉得郝同的眼睛里失去了些什么。失去的是一些什么呢?她不知道。但生活在继续。它是永远不会停顿的。在十月初,两个人第一次做爱了。都没有经验。但是,当初次的恐惧与慌乱结束后,他们仿佛发现了生活真正的意义,或者说是战胜,或摆脱,或暂时忘掉所有痛苦的灵丹妙药,至少是一根救命的稻草,他们紧紧抓住,不肯放手。在整个十月里,他们疯狂地做爱。是几乎整个的十月。有时沈菲都有些受不了了,她有些害怕。但是,她从没有拒绝过郝同,总是依着他。因为,她知道郝同内心的创伤并没有愈合,也许永远不会愈合了。但她仍然希望,他能幸福,至少,能快乐一点。因为,生活正在继续着。在飞快地继续着。在这个月底,沈菲迎来了自己20岁的生日。那天晚上,他们没有回到郝同在学校外住的小房间里做爱,而是一起坐在学校环形跑道的看台上聊天。高高的看台,好像离天堂很近。直到操场上的人渐渐都走了,只剩下他们两个,但他们仍然坐着不想走。那天,他们谈到了很多的事情。他们又谈到未来啦,谈到大学毕业后的美好生活。是的,生活仍然是美好的,未来总是充满了希望。但是,于凡再也看不到这些了,也没有一朵小花会再一次为他开放。这是那天晚上,郝同唯一一次提到于凡时说的话。沈菲不想让他在今夜提到于凡,她想让郝同忘掉于凡。永远地忘掉。她想让郝同永远地忘掉很多事情。为了生活。忘掉过去,并不是不可能的。刚刚过去的事,很多人已经开始遗忘,开始告诉自己,有些事情并不存在,是生活中的假相,或者干脆不去提它,不管真假是非,不管它是否发生,只关注那些更重要的问题,那些真正有意义的问题:现实问题,和生活直接相关的问题。因为,毕竟生活已经在继续,我们必须跟上,不能被生活落下,如果那样,后果就太可怕了。然而,郝同这时又一次说,自己是一个懦夫,胆小鬼,是叛徒,背叛了自己的理想。但这一次语调不再是沉重的了,而是轻松的,具有娱乐的性质,略带着一些调侃的口吻。这时,一阵风吹过来了。沈菲于是记起了北京的秋天也是金色的。夜晚格外凉爽。那时,风吹散了沈菲的长发,却吹不散浓浓的夜色。分手时,郝同把沈菲送到女生宿舍的楼下。两人长久地站在宿舍楼外,只是不肯离去,就站在那里,相互注视着,手轻轻拉在一起。身边不断有同学走过,宿舍大楼的每一扇窗口,都亮着明亮的灯。

在这一天的晚上,郝同告别了生活。到了下一个月,沈菲发现,自己怀孕了。

沈菲买了药,在一家旅馆的房间里,自己把孩子流掉了。出了很多血,她非常害怕,以为自己要死了。但是她没有死。她又回到了熟悉的校园。生活仍在继续。它从来不曾为任何人停留过。沈菲照常上课,参加各种活动。但不怎么和同学说笑,也不交朋友。她的成绩出类拔萃。但一回到宿舍,就钻进自己的床里,拉上四面的帘子,躺下来,感觉像是死了一样,感觉这张床就像是一具棺材,那时,她非常孤独。心像裂开了,整个身体在一块儿一块儿地裂开,裂成碎片。她感觉生活是如此艰难,她无法继续。但就在这时,她告诉自己要坚强,要努力地生活。

直到有一天,她来到了伦敦,坐在一个陌生英俊的男人身边。她的心又开始跳动了。不是因为那伤口已经长好,而是她听到身边的这个男人,竟然发出了两声熟悉的咳嗽声。她简直不敢相信。又一次,这咳嗽的声音把她从梦中唤醒。这么多年过去了。这声音,一点儿也没有变,和她在广场上的,那个夜晚,听到的,一模一样。它并没有消失!它依然存在!于是,沈菲这才突然意识到,是啊,一转眼,那么多年都过去了!但是,你看啊,生活依然在继续。

沈菲,又恋爱了。

 

 

*

沈菲和顾小峰第一次约会。那天,两人原本要看大英博物馆。但当沈菲在博物馆门口见到顾小峰时,顾小峰却去告诉她:今天博物馆不开。于是,小峰为沈菲做导游。两个人开始了在伦敦城里的漫游。

那天,两个人都穿着天蓝色的牛仔裤,旅行鞋,圆领衫,沈菲的衬衫是崭新的,上面印着:我爱伦敦的图标;小峰的衬衫已经旧了,胸前是那幅著名的甲壳虫的4名成员,依次走过人行横道的照片,后面印的是“LOVE ME DO”。出门时,天气有些凉,沈菲还穿了一件浅灰色的薄薄的针织外套。后来,走得热了就脱下来,披在背上将袖子挽在颈前。这天小峰十分健谈,一直向沈菲介绍着伦敦,和在国外的生活,中间夹杂了许多人生的感悟和笑话。沈菲话不多,安静,但同样的兴致高涨,不时笑出声。那天,伦敦的天气晴朗,风和日丽。一路上,小峰说,他们今天可能赶上了百年一遇的事情。因为,大英博物馆可能100年里也不会关闭一次。沈菲问:大英博物馆是什么时候建的?小峰说,他还真不知道。已经来过好几次了,里面有很多好东西。都是从全世界抢来的。有很多中国的好东西,当初火烧圆明园的时候,英军抢走不少宝贝,看中国馆时,有时感觉像是在故宫。但好东西最多的还是埃及馆。而他最喜欢的是复活节岛的石像。当然还有希腊神庙的那一整面墙,看了让人震惊。于是,小峰又说到了希腊,说希腊是个一定要去看一看的地方。他说,他相信如果当初希腊发生了一场大地震,把那些小岛震到了海底,那么我们今天就会生活在一种完全不同的文明之中了。不过,小峰又说,一生一世一定要去的地方太多了。捷克也是应该去看看啊!捷克?为什么要去捷克呢?沈菲问。因为孟德尔在那里呀!小峰答完,两个人都笑了。笑过,小峰给沈菲讲了他在初中和孟德尔在学校图书馆的第一次相遇。他说那个穿黑衣的老太太像是一个谜。然后,小峰告诉沈菲,先来欧洲读书是最好的。沈菲问:为什么?小峰说:因为在欧洲去不同的国家不需要签证。这样,读两年的书,欧洲的国家就可以转遍了。沈菲含笑,说:最好在每个国家都读上几年书。小峰叹气,说:可惜这是不可能的。然后又说:即使你去了也没有用。即使你转遍了地球,也没有用。因为,世界本质上是不可能被理解的。于是,两人就世界到底是否可以被理解这一问题,进行了一小段时间温和的争论。沈菲认为:世界是可以被理解的;小峰认为,是不可以的。因为,我们的世界只是我们在感觉中构建的。而不同的感知能力会构建出不同的世界。如果,我们不能感知匀速运动,那么整个物理学将重新构建。因此,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我们并不知道。我们的世界只是我们感觉中的一种存在。沈菲则说到人可以通过观察、推理和逻辑的分析而得到真理,发现规律,并且人可以创造。她说达尔文通过环游地球,发现了进化论。小峰说:他不相信进化论。沈菲很惊讶。但接着小峰慨叹,说如果有一个人能活得足够长,而亲眼目睹了一个物种进化成另一个物种,那一定是非常有意思的。沈菲说:那这个人就是上帝啊!小峰说:是啊,是啊。但也可能非常乏味,那么长的时间。所以,上帝创造人纯粹是为了解闷。他开的第一个玩笑,是为亚当设计了不对称的肋骨,而第二个玩笑,是设计了一只苹果。

接着,小峰说,不久前,一个国际天文学家小组在计算机中模拟了100亿个粒子,在边长为20亿光年的虚拟空间里形成宇宙的过程。按照我们现代关于宇宙形成的理论,进行模拟运行,结果研究人员在计算机中目睹了星球的诞生和衰亡,类星体发出的剧烈的辐射,目睹了宇宙中大质量黑洞的产生,模拟的结果形成了2000万个星系。也就是说,模拟最终产生了一个和我们所观测到的现实宇宙非常相似的一个模拟的宇宙。小峰讲完,停了停,评论说,他认为,这简直像是一个隐喻。它象征了一种终结,暗示出现代天文学家所做的全部工作,最终就是在计算机里模拟一个完全真实的虚拟的宇宙。那么,某一天在这个虚拟的游戏中,也可能会自发地产生出生命,并开始进化,进化出了具有智能和情感的人。在这个程序中,这些虚拟的人一代一代虚幻地繁衍着,虚幻地去爱过,恨过,为亲人的死去而悲伤,他们对此的一切都信以为真。在虚拟的世界里,他们似乎真实地活着,既为了生存而挣扎,极贪婪的争名夺利,又在发现着真理,创造美。他们将同样地发现宇宙,发现宇宙的运行规律和秘密。他们也会发现自我,他们会感受到实实在在,似乎是实实在在的,痛苦和快乐,他们认为自己是聪明的,而且是真实的,他们可以理解万物,除了他们的自身和自身所存在的这个世界的虚拟本质。就这样,他们一边走一边兴奋地交谈,直到到了Shafteshurg大道和Wardour街交汇的路口时,小峰说,直到有一天,这些虚拟的智慧生命也开始在虚拟的计算机里开始了创生宇宙的虚拟程序的运行,这一宏大主题就结束了。

在穿过路口时,小峰想起来问沈菲是怎么来的?沈菲回答说,是坐地铁来的,然后,又补充,说:伦敦的地铁可真贵啊!相比之下,北京的地铁就太人道了。这样小峰从Rupert街开始又谈起了伦敦的物价。他说,伦敦的物价太贵了。可能是世界上最贵的。什么都贵的吓人。肉很贵,蔬菜和水果很贵,衣服也很贵。但人们仍然生活在这里。他来伦敦这几年,就很少吃水果,衣服都是回国去买。当然,衣服的质量不错,皮鞋的质量非常好。但是,他说有一次他去美国开会,发现美国的东西简直太便宜了,好像不用钱一样,美国人像是生活在另一个星球,美国汽油便宜,美国人都爱开大车,购物时购物车塞得满满的,有时都高了出来,像垃圾山,每当岁末,就把家里还很新的东西全扔掉,然后买更新的。他说在美国,到处都是胖子,还有一些超级胖子,他比划着告诉沈菲有她3个这么宽,4到5个这么厚。沈菲笑得合不拢嘴。小峰说:这是真的。而伦敦就很少有胖子了,可以说没有真正的胖子,绝对不会有美国式的超级胖子。沈菲听到,就注意地四下去看,想找一个胖子,可还真的就没有找到。小峰说:如果在伦敦,你看到了一个大胖子,那一定是一个在伦敦旅游的美国人。这时他们走到了皮卡里圆环,在路口小峰向右一指说:这就是摄政街了。

从这里两人开始逛商店。这里的店家很多,人也多,店面都极有特色。从摄政街走到牛津街,一路即古老又繁华。在刚进入牛津街时,小峰告诉沈菲,这里过去一直是处死死刑犯的地方。他看过BBC的一个纪录片介绍英国是一个刑法严酷的国家,过去死刑很多,偷几个先令就会被判处死刑,或者斩首,或者绞刑。沈菲听完点点头说:那这里就相当于北京的菜市口了。在小峰看的那个纪录片里介绍:最严酷的是叛国罪。处决时,先把犯人绑在雪橇上,从牢房一路拖到刑场。到达时,犯人已经血肉模糊。然后,他们被架到绞刑架上实施绞刑。在绞到半死时,他们又被放下来进行阉割,用烧红的螺钉塞入肛门,将肠子拉出来。最后,才砍下脑袋,将尸体肢解,内脏扔到伦敦郊外喂野狗,头颅和四肢挂在伦敦城门长期展示。为了展示时间更长,往往还要把它们煮熟。那时,伦敦郊外有很多野狗,成群结队。等到走出牛津街时,已经是下午2点多。两个人都饿了,于是他们买了三明治和可乐,拿着来到海德公园的演说者之角。

演说者之角立着一个赭红色的牌子,上面写着:演说者之角,和沈菲想象的不同,比她想象的要小很多,样子也不一样。那天,并没有人演讲。小峰说,现在已经没有人再演讲了。他们走到绿地上,找了一棵树,在树下席地而坐,开始吃各自的三明治,不再说话。吃完后,两人一边继续喝剩下的可乐,一边看着这片绿地,仍然不说话。穿过绿地的人行道上不时有人走过,远处可以听到阵阵鸟叫声。就这样小峰喝完了可乐,他打破沉默,一边捏着空可乐瓶,一边小心地问沈菲,喜欢伦敦吗?声音不大,好像有些犹豫,好像他不是在问沈菲是否喜欢伦敦,而是在问沈菲是否喜欢他自己,或者,干脆是在向沈菲求婚。沈菲则微微眯起了眼睛,像是在回忆着什么,或者,正化作某个阳光淡薄午后插在水杯里的一支冥想中的玫瑰,她说,怎么说呢?她边思索边开口,说她走在伦敦,就像走在过去的时光里,像是走在100年以前,或者200年以前,她说,走在伦敦的街上,她总是感觉周围好像没有声音,所以又像是走在一部年代久远的默片里。而这个默片里暗淡的光线中的色彩又令人眩目。这真奇怪啊!因为,在纽约,在巴黎,或者在北京,你都不会有这种感觉。不过,沈菲又说她并没有去过巴黎。小峰听沈菲说着这些话时,有一种幸福的感觉,仿佛终于找到了这个世界上一个可以理解自己的语言的人了,他觉得他可以就这样一辈子听着身边这个女孩子诉说出而不会厌倦的。于是,他告诉沈菲,约翰逊说过:当你厌倦了伦敦的时候,你也就厌倦了生活。沈菲笑了,轻轻摇了摇头。小峰不知道,沈菲的微笑和那像风一样的摇头,意味着什么?但是,他依然感觉到幸福。这时,沈菲向小峰问出了她的问题,她说:在伦敦这样的城市,你能够生活多久而不感到厌倦?小峰没有回答,而沈菲已经又说了下去,但依然像是自言自语,她说:有一些人,在一座城市里,可以生活一辈子而不离开,即便离开了,但仍然不能忘记。他挚爱着的这座城市,可能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但也可能,是他在成年时遇到的一座城市,一见钟情,从此,他就把它当成了故乡。一座城市对于一个人,可以是母亲,是恋人,是妻子,或者是情人,但也可能是父亲,朋友,老师,老板,陌生人,或者竞争对手,甚至是仇人。然后,停了停沈菲又说:人真的会永远相爱而不厌倦吗?人总有一天会厌倦的,而厌倦好可怕。说完,再次微笑。小峰听着她的话语,心中却想起了一句诗,“我滑下你的暮色如厌倦滑下一道斜坡的虔诚”,但他记不清这首诗的其他内容,也记不清诗的作者是谁了。而沈菲这时轻声说,我们在公园里走一走吧。

于是,两个人起身,开始在公园里走。海德公园很大,到处是绿地和很粗壮的树。沈菲和小峰沿着人行道信步而行,身边不时有人经过,草地上有人坐着看书,有人躺着闭着眼睛。两人穿过海德公园,就又进入了另一个公园。这个公园好像小一些,但景色更秀美。小峰告诉沈菲,这是绿园,Green Park。这里的情侣显然比海德公园多。穿过绿园,两人来到了第三个公园,圣詹姆士公园。在圣詹姆士公园的湖里,沈菲看见了几只皇家大嘴鸟,样子十分神气。她突然觉得这鸟,不知道为什么,那样子特别可笑,就是它们的那股子神气劲儿,仿佛在君临这个世界。于是,沈菲笑出了声。小峰在一旁看着,感觉沈菲的笑容简直超凡脱俗。他想,像月亮一样啊!真想轻轻揽住她的肩头,亲吻她。出了圣詹姆士公园,他们继续向前,当走到大本钟时,小峰再次想:今生今世如果能拥有身边这个女孩,他便别无它求。看过大本钟,继续向东,当走上西敏寺桥时,身后的钟敲响了。沈菲站在桥头向着泰晤士河出神地望了一会儿,没有做任何评论,只是轻声地念了一遍它的名字,Thames,那声音是温柔的,小峰这时就站在她的旁边,他要带沈菲过河去看南岸的伦敦眼,伦敦眼是几年前伦敦开世博会时搭建的一座巨型摩天轮。曾经有过多少个孤独的周末,小峰一个人,先去海德公园,然后,穿过公园,走到西敏寺,在那里呆很久,想触摸遍那里的每一块砖每一块石头,从西敏寺出来,再接着往下走,走过大本钟,但不去看那座钟,还往下走,过桥,左转,沿着泰晤士河,一直走到伦敦眼,在摩天轮的脚下,仰头看着巨大轮子缓缓地旋转。有时,买一张对于他来说是昂贵的票,然后,坐上去,慢慢地升上伦敦的天空,……。沈菲走近时,情不自禁地叫道:哇,真高啊!小峰问:怎么样想坐坐吗?沈菲问小峰:你坐过吗?小峰说:坐过。然后说:我们坐坐吧!那声音像是在哀求。他告诉沈菲:这个摩天轮号称是世界上最浪漫的摩天轮。沈菲看着徐徐转动的巨轮说:会害怕的。小峰说:到了晚上,轮子上的灯都会打开,灯光是蓝色的,整个摩天轮就像悬在半空中的一只蓝色的光环。沈菲听了突然侧过头,靠近小峰悄悄地说:我们等到天黑了,灯光亮起来时,一起坐一次好不好?那样子啊,就像是一个小孩子在偷偷地计划着一次背着家长的远行。小峰的心中再一次涌过一阵悸动。他们两个人排了很长时间的队买了晚上的票。然后就拿着票又开始沿着泰晤士河漫无目的地走。

这时,已开始进入黄昏。等两人再一次走到西敏寺桥时,小峰突然叫道:哎呀,忘了去西敏寺了。来时光想着看摩天轮,却忘了西敏寺。他说完向着河彼岸西南方向,伸手指给沈菲看西敏寺的位置,然后告诉沈菲:西敏寺是一定要去的地方。如果你在伦敦,不,是在整个英国,只能看一个地方,那你就应该去西敏寺。因为,那里埋葬着牛顿,还有达尔文,还有很多伟大的科学家和诗人,都埋葬在那里。沈菲说:那咱们现在去看看吧。小峰摇头:已经关门了。下次吧。然后,两个人再次沉默了,并排站在泰晤士河畔,隔着河,静静向着对岸眺望。那时,夕阳正在坠落。就这样,沈菲开口了。她看着夕阳再次向小峰问出了自己刚才的问题:在伦敦这样的城市,你能生活多久而不厌倦?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或者,一辈子?沈菲说完就转脸看着小峰,这一次夕阳中,她的脸上没有微笑,只有一种动人的平静。小峰等待着沈菲说完,才看着远方的暮色,给出了他自己精心思考后的答案。他已经找到问题的答案。他告诉沈菲:不是一辈子,而是生生世世;不只是伦敦,而是每一座城市。我们将生活在这里,消失在这里,除此之外,我们无处可去,我们其实别无选择,只能拥抱生活。说完,他才转过头看着沈菲。然后,开始亲吻她。

那是漫长的一吻。在他们接吻的时候,太阳已经接近了地平线。西敏寺安详地沉浸在暮色里,而更远处的白金汉宫在夕阳中,变成了一座明亮的橘红色的童话城堡。有一刻,那明亮的光开始跳动,像燃起了熊熊大火,整座城市在燃烧。然后,瞬间那火迅速地黯淡了下去。夜幕降临,空中的摩天轮这时突然亮了起来,变成了一只美丽的徐徐转动着的蓝色光环。而小峰和沈菲仍然在亲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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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个傍晚,在小峰和沈菲亲吻的时候,他们的身边走过去很多人,有年轻人,中年人,老人和孩子,有的骑着自行车,有的蹬着滑板,或者单轮滑车,有的在慢跑,有一些孤独的人,有一些正在痛苦或幸福中的人,还有一些无忧无虑的孩子。而在这个白天,在伦敦熙攘的街头,有更多的人曾经和他们擦肩而过。但他们都不知道。那些人,那些人的生活,那些人生活的世界,对于他们都永远是无法理解与感知的某种神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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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我亲爱的朋友。我想要讲的,已经都讲完了。

 

 

 

2016/12/9 于文学城。第9次通改。如果可能,我希望一直改下去。让她离某些东西更近一点,离另一些东西无限远。那么,我就最后再讲一个故事吧。“夜晚,灯光下,那个魔鬼伏在他的耳边小声的说着:‘别把它写完呀,别把它写完。你把这部小说写完了,那以后你可怎么办啊?’一直以来,这个魔鬼都是他唯一的朋友,每天和他在一起,陪伴着他。‘但是,现在你把它写完了,我们就再也不能相见了,我又要回到那只瓶子里去了。’说罢,魔鬼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