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爱》_110
文章来源: 2016-12-04 00:36: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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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颖颖接下来竟然开始讲起了她和夏雨的性爱。吴敏几次局促地扭头向周围看,幸好周围一个中国人也没有,倒有几个印度人。她想,今天真他妈的是太幸运了。这在如今世界范围里遇到没有中国人的地方都是罕见的。如果再没有了那几个印度人,那简直就可以称为奇迹了。可是,她忘记了自己和孔颖颖不还是中国人吗。这只是因为孔颖颖的话已经让她耳朵根子都发热,如坐针毡。吴敏随即一阵心烦,恼火地想大声喝斥孔颖颖,让她住口,不要再说了,别不要脸,不知道羞耻,难道如今中国的这些知识分子、文化人就没有要脸的了吗?没有知道点羞耻的?没有说话着点调的了吗?正当她坐在那里心烦意乱,恼也不是听也不是的时候,孔颖颖突然停住讲话,把脸凑近吴敏仔细地看她。吴敏顿时被她看毛了,心里不安突突的像一堆摇摇晃晃就要倒塌的积木,她想:难倒自己刚才心里面想的话,竟然被这个人精似的鬼家伙看出来了?她感到自己的脸轰的一下子热得发烫,窘迫得不知所措,犹豫着张开嘴,想问孔颖颖怎么了?你干嘛这样看我呀?但这时孔颖颖已经爆发出一阵大笑,简直是狂笑。她笑得前仰后合地大声说:那都是我编的!我是在骗你呢!吴敏这下子真想把杯子里的茶泼到孔颖颖的脸上,然后揪住她,把她按倒在地上,痛打她一顿。她端起茶杯送到了嘴边,要喝才发现杯子里的茶喝完了,这才再把茶杯从嘴边挪开,放在身前的茶几上,拿起茶壶来添水,但茶壶里的水也都倒完了。可是,孔颖颖笑够了又说:我刚才说的骗你的才是骗你的呢。其实我说的可都是千真万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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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颖颖说,她的确给夏雨留言了。可她一直没有等到夏雨的回复。

在那天星期六的晚上,孔颖颖开始动手给自己做晚饭。吃过晚饭,她没有接着去看夏雨的博客,而是又开始清扫房子了,像一个贤惠的家庭主妇,不知疲倦地忙碌着,日复一日,把自己的一生都奉献给这个狭小空间里的无边无际的琐碎事物,让家庭生活闪耀出神性的光辉。这些琐碎的事情每一天在我们的生活里一点点地展开,像浸泡在水中的银耳,渐渐充满我们的一生,吸纳尽你一生中所有的水分,把生命的流逝变成一种幸福,就像那只意大利的钢笔,Dolce Vita。清洁可以是一种美德,整齐也是一种,把餐具擦得发亮,是一种实实在在的快乐,扫地,擦桌子,整理床铺和房间,去阳台收起晾干的衣服,都是令人愉快的,那些盘子,碗,勺子,水杯,灯具,和座椅的样子都是美的,是生活的杰作,也是永恒的艺术。最后,当把所有的活儿干完时,孔颖颖已经微微汗出,看着这个家心满意足。在这时,她才又坐进了沙发,抱起电脑,但仍然没有去看夏雨的博客,而是继续看起了陈丹青的那个视频。第二集讲的是未完成的画。

这是梵•高早年的一幅画,非常小,放在陈丹青的桌子上。画是陈丹青在买来的一本梵•高画册中看到的。它完成于1830年代,那是梵•高初学绘画的时期。画中画的是海边站着的一个混小子,但显然这幅画没有画完,混小子的脸只涂了颜色,没有五官,衣服也画得很粗糙。陈丹青不知道梵•高为什么没有把这幅画画完,可能是梵•高那时刚刚学画,画不下去了。画的笔法生疏。梵•高就是到生命的最后,绘画技术也谈不上精巧。可是,当陈丹青刚一看到这幅画时,就一下子被打动了。陈丹青说,梵•高是那种很憨的画家。从一开始学画就是憨憨的,每一笔都是这么憨。绘画是有技巧的,技巧是可以学的。但有些东西是学不来的,像梵•高的这种憨劲儿,就无法模仿。陈看到这幅画后喜欢的不得了,就把它从画册上割下来,装在画框里摆上桌头。可是,陈丹青说,他这么喜欢这幅画,但却说不清这幅画为什么好。有一次,刘晓东来纽约,陈丹青带他去看画,他都是看上一两眼就走。陈丹青说刘晓东看过的画太多了。回来时刘晓东看到了在陈丹青桌子上的这幅画。他没有过去把画框拿起来,放在眼前看,而是走过去弯下腰把脸凑过去看,而且看了很久。陈丹青一直在旁边注意观察着刘晓东,他看到刘脸上的表情很痛苦。然后,陈听见他的嘴里小声在说:操,画画的真好。但是,他也没有告诉陈丹青为什么好。然后,陈就开始讲起未完成的画,说在过去是没有未完成的画的。那时画都是定制,买主交了钱,必须画完。只有到了现代,绘画变成了一种自由的创作,才出现了这种未完成的画。是定制的方式好呢?还是自由创作好?陈丹青说,两种方式都产生过伟大的作品,也都有其代价。生活就是这样的。但是,一个问题是当代画家在决定一幅画什么时候已经完成时,有时是非常纠结的。在过去一种模式一旦被确定下来,艺术家们会用几百年的时间去完善它,不敢突破。而现在,一个新的东西出来很快就被突破,被淘汰了。在过去艺术家追求的首先是好,而现在的艺术家要在好与新之间抉择,而最后往往选择的是新。所以,其实他们是别无选择的。也就是,这时陈丹青停了一会儿才说:在过去,艺术家要表现的是神。在这个过程中,他们逐渐发现了自我。后来他们就放弃了神而表现自我。神性是唯一的,永恒的;而自我各个不同。二者是不一样的。然后,陈丹青又回到这幅画上,说他说了这么多可他还是说不清这幅画好在哪里,为什么会让他如此喜欢。这时,片子就要结束了。陈丹青变得非常沮丧。然后,他突然说出一段很长的话,说话时依然紧皱着眉头,但这次他没有念稿子,也没有看摄像机的镜头。

“每次看到梵•高的这幅画,我都会有一种说不出的感慨。它就是一幅用很生的手,画的一个混小子站在海边,而且还没有画完。但它能打动我。在绘画史上,有很多巧手。他们在很年轻时,就拥有了相当精湛的技艺,梵•高就是画到80岁、90岁,也无法赶上他们。可是如今,如果需要选择,我会毫不犹豫地丢下他们,而选择梵•高。每回看到梵•高的这幅画,我就会想到,中央美术学院存放历届考生作品的仓库,30年来那里可能已经堆放了几十万张甚至上百万张孩子们的素描,如果,你再去看看遍布全国的考前班里的示范作品,你会看到我们的孩子们很多技巧都是非常好的。如果梵•高夹着他学画时期的画去中央美院的考场排队,可能连准考证都拿不到。可是,每回看到我们的这些孩子们画的画,我都有想死的感觉。如果这就是绘画,那我宁愿一辈子也不学画。这不是艺术。这是反艺术的。是死路一条。”

从接下来的一周,孔颖颖每天晚上都会看一会儿夏雨的博客,有时30分钟,有时一个小时,有时是一整夜。在这一周里,孔颖颖的老公回家了。这样,颖颖有时感觉这种阅读就像是在和情人的偷偷的幽会,躲在树丛中长久的亲吻。那段时间的确就是一场爱情。颖颖说,那时她是活在他的文字里的,被那些文字拥抱,那时她心中开着一只梦之花。这段时间里,孔颖颖变得伤感了。仍然快乐。但即使是在最快乐的时候,也是伤感的。这样,她又意识到,伤感有时和快乐并不矛盾,而伤感是人类文字所唤醒的人类心中沉睡着的一种情感。有时,极快乐的时光,也是极伤感的。而伤感本身也是一种快乐。没有伤感就没有爱。这样的时间,持续了大概有一两年吧。然后,孔颖颖就不再去看这些文字了。花季又一次结束,孔颖颖再一次回归了生活。

那天晚上,吴敏回到家,又一次打开了夏雨的博客,已经很久没有看这个博客了,都快忘记了吧?电脑屏幕闪亮,一股熟悉的感觉迎面扑来,但此时她的心中有了千千万万种的滋味;白天,孔颖颖告诉她,有一段时间,她真的很想见见写下这些文字的那个人。那个真实存在的人。但是这样,她才注意到了时间。所有的故事中,时间才是最关键的啊。她注意到了夏雨的这些文字都是很久以前写下的,而之后就再也没有更新。于是,她这才意识到,这个人,这个写下这些文字的人,可能早就不在了;是的,他已经不存在了,但那些文字依旧啊,吴敏看着夏雨的博客想,而自己也已经多久没有来这里看过了!一切都笼罩上一层荒芜的气息,像漫步在杂草掩盖的墓园,一切都是陈旧的,但也更优美了;当意识到这一点时,孔颖颖就哭了,因为,她仍然想见见他啊,那样,她就可以肯定,有些事情是真实的,有些东西是一定存在的,并不是一切都只是一场虚幻;但是有什么是真实的呢?一切都是虚幻,吴敏想着;她于是找出了夏雨写下的那首诗,《了犹未了》;吴敏把它点开了;颖颖擦了擦眼泪,开始慢慢的读起来,了犹未了;了犹未了,吴敏想,自己怎么竟然会忘记了呢?颖颖的眼眶又一次湿润了;自己怎么会忘记了自己曾经是多么地喜爱夏雨写下的这些文字?这样,吴敏就禁不住眼眶潮湿,心中慨叹,生活啊;孔颖颖说,尽管她仍然不懂得夏雨在这首诗中想说些什么,但她,仍然喜欢,有着说不清的迷茫;于是,吴敏在似乎无限的怅惘中,又一次读起了这首诗,

了犹未了

困,木生花

墙外,人来,人往

 

墙里,墙外

春、夏、秋、冬

那天的夜晚,孔颖颖就在这首诗的下面,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给夏雨写下了小小的一段文字;

吴敏在诗的下面,看到了她的这些文字:

“嘿,你好!

喜欢你的文字。

我这是在哪啊?

是墙里,

还是墙外?”

孔颖颖说,后来有一天,她就再也不去看夏雨的博客了,她要继续她的生活了;

吴敏看完这些,眼中就闪动起泪花,心中再次感慨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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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当孔颖颖给吴敏讲到她和夏雨的第一次见面时,详细描绘了两个人分手的场景。当他们俩从星巴克走出来时,发现下雨了。那天,夏雨带了伞。孔颖颖说,那是一把男人用的伞,很大,没有任何装饰。伞面是透明的塑料薄膜。夏雨为她撑起伞时,孔颖颖正在雨中回首,看着他们刚才坐在一起的那家咖啡馆。雨中,她看见星巴克的标志是暗绿色的,非常的暗。夏雨为她撑着伞去打车。他走在孔颖颖的身后,左侧的一边。一路上,两个人谁都没有再讲话。孔颖颖一直想抬头看看那把伞。当他们在路边停下时,夏雨的一只手仍然为颖颖打着伞,那只手显得很有力,身体侧向一边,探到伞外,在雨中伸出了另一只手为颖颖叫车。而直到这时,孔颖颖才终于抬起了头向上看去。她看见伞在她头顶的上方张开,天空是灰白色的,上面布满了水珠。孔颖颖这样才意识到,世界在下雨。

在回来的路上,吴敏的脑子里一直在想着孔颖颖讲的她和夏雨的故事。她想,这一定是孔颖颖虚构的她正在写的小说里的一部分,所以她才能讲得这么绘声绘色。但现在坐在电脑前她又想,这一定是真的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孔颖颖说那是她编的,正是要掩盖这个事实:那时她一定只有十八、九岁,或者,二十一、二岁,正在上大学,是一个清纯的大学女生,而夏雨那时候可能有四十六、七,或者五十多岁。他们两个人相爱了。曾经有过一段无人知晓的极其美好的时光。一定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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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年的沈菲又开始弹琴啦,有多少年都没有动过那架斯坦威大钢琴了。在小菲学琴的时候,沈菲特意为她买了一架昂贵的斯坦威大钢琴。那时她还会偶尔弹一弹,但她太忙了。后来女儿走了,她就再连碰都没碰过那台琴了。但现在,沈菲重新把钢琴调准了音,又开始弹琴啦。她又开始弹起了巴赫的创意曲。那是巴赫为学琴的小孩子练习手指的独立性,写的一系列的练习曲。在好多年以前,沈菲坐在成都的家里,弹的就是这些曲子。那时成都的家外有好多柳树,钢琴放在窗户旁边,沈菲坐在琴凳上练琴,琴凳显得有些高,沈菲的脚尖将将够到踏板的边缘,那时沈菲扎着一条辫子,辫子又黑又亮,末端系着皮筋儿,一直垂在身后。而现在她已经是一个老太太啦,满头白发,头发披散着,弹琴时弓着腰,因为背已经驼了。但巴赫的音乐一点没有变。创意曲,平均律,哥德堡变奏曲,法国舞曲,意大利协奏曲,半音阶幻想曲与赋格,……。只不过,过去沈菲能把它们弹得飞快,但老有错音,现在她弹得很慢,仍然有很多错误,有时还会停下来,急什么呢?不用急,一点也不用着急。巴赫的音乐像是宫殿。而事实上,现在沈菲只弹巴赫啦,也只听巴赫,尤其她现在爱听圣马太受难曲和圣约翰受难曲。这些歌曲过去她也听过,但没有特别的喜欢,现在她一遍一遍的听不够。现在,沈菲终于找到了信仰。这是她的秘密。

In Bach, We Trust.

她现在信仰了巴赫。

当然啦,现在孩子们已经不再听巴赫啦。沈菲在刚一发现这种情况时是非常吃惊的,但后来就不吃惊啦。再后来,她连琴也弹不动了。然后,慢慢的,巴赫也不听了。她已经准备好离开这个世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