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爱》_109
文章来源: 2016-12-02 23:49:27

她说,她再也忍受不了了。因为读这个博客简直变成了一个残忍的爱好。它具有两种完全不能相容的性质,可是它却硬是把它们完全融合在了一起。要把石头溶解在水里,结果就只能把她,孔颖颖,一点一点地给撕裂。那些文字离你多近啊,它们是多具体多真实的啊,它们是有生命的,是你的好朋友坐在你的心里向你述说着,是铺展开在你皮肤上的滋润的膏脂;而他呢?那个写下这些文字的人,他又多遥远啊!他是抽象的,是飘忽在维度之外的虚幻;那些文字都是清清楚楚的,而这个男人是模模糊糊的。可一切好像又同时可以完全反过来。文字是遥远又模糊的,一匹匹雨中的小白马;他却非常近,就贴在你的耳边念叨着,那些颗粒状的声音啊,高高低低的,是最温暖的清凉,就这样进入到了你的身体里面啊,源源不断,一直向里走呀,一直走进你身体里最深远的地方,世界的尽头,那些地方,你可能都永远也到达不了,那里是史前的大海蒸发后留下的盐的结晶体,在那里它们,这些语言,就变成了水,融化了你心里的那些古老的盐,那些干燥的坚硬的正六面体。

我受不了了,再也无法忍受。

于是,在一个夜雨连绵的秋末,孔颖颖在夏雨的博客里写下了第一个留言。第二天晚上,颖颖惴惴不安地检查了夏雨的那篇博客,没有回复。其实,整个白天,她在工作中已经心神不宁地查看过很多遍了。现在外面仍然是漫天的夜雨,仿佛有着无尽的委屈,眼前依然是自己的那一小段怯生生的留言,时光仿佛静止住了,停留在,这一夜和前一夜,的同一场雨中。但孔颖颖感觉到了,自己离冬天又近了一天。

于是,颖颖开始执拗地在他的每一篇文章下面留言,好像是在跟他赌气,向他发脾气。而这样,她才发现,夏雨的博客里从来没有一个人,留下过一句话,或者一声问候。颖颖于是在这个似乎绵绵无尽期的雨夜里伤心地哭了,也许她是在前一天的雨夜里哭泣的,也许是很多年以后的一个雨夜。泪水不断从眼眶中涌出,变成了屋外飘散在夜空,消失在黑暗里的,无边无际的雨的一部分。孔颖颖抽泣着想:世界真冷酷。这个世界是冷酷的。外面很冷。一场秋雨,一场寒。

 

*

孔颖颖绝望了。她不愿意每天就这样处于一种无法自控的状态,一遍一遍地查看夏雨是否给她写了回复,哪怕只有只言片语,或者仅仅问候一声你好,她也会得到巨大的满足。但结果不过是一次又一次的希望的落空,跌进巨大的失望里。可是不久之后,就又想再去看一看,而且总是这样的想法一经出现就迅速变得无法收拾,总能为自己找到足够动听的理由,原谅自己的理由。那时,颖颖就想:世界上最多的就是理由啊!有足够多的理由,可以让你一次又一次的心甘情愿去干一件明显的蠢事,把一个错误一遍又一遍地犯下去。最后,她选择放弃。活着不要和自己较劲,也别和世界对着干。她还是选择庸常的生活吧。没有几个人能抵抗庸常生活的诱惑。而且,它的要求也并不很高。有时候,仅仅是学会放弃。孔颖颖决定不再看夏雨的博客了。

就这样,她最后一次给夏雨留了言。在留言里她和夏雨说再见。她说:嘿,你知道吗?你的那些文字曾经打动过一个傻瓜,让她就像一个傻瓜那样哭过,也笑过。你还影响了她的一小段生活呢。但是,她现在要和你说再见了。她又要回到她的生活里。她不会再到这里来了。孔颖颖对吴敏说:其实好的作家都只是活在他们自己的作品里,在生活中他们都是令人无法理解和无法忍受的。而他也只爱他自己的作品。因此,爱上一个作家是不幸的。你要么爱上的是一个确实懂得生活的但非常平庸甚至无聊的作家,但是一个平庸的作家是最糟糕的,还不如一个平庸的鞋匠;要么你爱上了一只天才的怪物,你和怪物说话,吃饭,散步,争吵,夜晚接受一个怪物的抚摸,让一个怪物进入你的身体,你和一只怪物做爱。有时连这都不会发生。你是躺在一个死人的身边,听着死人整夜的在你身边叹息。

于是,孔颖颖给吴敏讲到了博尔赫斯,说:博尔赫斯在33岁时遇到了埃尔萨,那年埃尔萨17岁,是个光艳照人的大美女,博尔赫斯陷入了单相思。两年以后,埃尔萨嫁人了。博尔赫斯在这一年试图自杀,但失败了。在之后的30多年里,博尔赫斯一直和埃尔萨通信。他交过很多女友,但从来没有和她们中的任何一个上过床。直到30年后,博尔赫斯终于和埃尔萨结婚了。那时埃尔萨已经是一个寡妇。可婚后不到3个月,有一天博尔赫斯告诉埃尔萨他要去趟外地,说完就匆匆忙忙地走了。两天之后,埃尔萨却迎来了博尔赫斯的律师和她商谈离婚事宜。埃尔萨气愤至极,说博尔赫斯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懦夫,甚至不敢当着她的面和她说出“离婚”这个词。结果,两个人离了婚。那年博尔赫斯73岁,埃尔萨57岁。而事后博尔赫斯抱怨和埃尔萨的婚姻简直是一场噩梦。因为,她没有梦想。而博尔特斯的小说里充满了镜子,梦,和老虎。

但是,这时孔颖颖又告诉吴敏:作家是一个矛盾体。他们的每一部作品都是一个矛盾体。一个作家既活在他的作品里,又被埋葬在他的作品里。每写完一部作品,那个作家就死掉了。所以,作家都有很多条命。爱上一个作家永远都是一件危险的事情。但是不久,颖颖又回来了。她没有能信守诺言。有几个人能为了信守诺言而放弃爱,又是否应该为着一个简单的诺言而把错误坚持下去呢?孔颖颖也不知道。但她已经知道自己是爱上了那个写下这些文字的男人,无可救药地。在留言里她对夏雨说,永远不要把一个女人说的“不”太当真了。而一部作品里的男男女女就都被作者残忍地,或者幸福地,永远留在他的作品里了。颖颖继续对吴敏讲着。幸福的永远幸福,悲伤的永远悲伤,他们谁也逃不出作家的那只笔,或者安静,或者热闹,或者哀伤,故事一遍遍重复,命运永远不会改变。很难说一本小说里的世界是真是假,就像很难说记忆是否是真实的存在。一个故事作者写出来了就是真的,但同时也可以说作者一旦写出来就是假的了。一本书就是一座电影院。是天堂里的电影院啊!里面永远只播放着一部电影,有时可能很热闹,很多人涌进来看,有时也会很冷清。不过,无论冷清或火爆,电影依然故我在播放。有人看上几眼就立刻离开,有人是看到一半不看了,很少有人会看两遍、三遍。当然,也有会被一遍一遍地看,看一辈子的。但那通常都是诗歌。很少很少会有小说,尤其是长篇小说,被看第二遍。但写一部长篇小说,要耗费作者多少的心血和生命啊!所以,作为诗人是幸福的,写小说就心酸得多,尤其是写长篇小说。那些人拿到一本厚厚的长篇小说,有谁会有耐心去一个字一个字地看完?大部分也就是看个热闹,看个故事,甚至连故事都只是看个大概,一目十行,有时还要跳过几行,甚至几大段,有时直接翻到最后看看结局就算了。可是,每一本小说里的每一个字,每一个标点、符号,都是作者一笔一笔写出来的啊!但是,这时孔颖颖又说,即便如此,她仍然想写小说,仍然想当作家,不是诗人,而是一个写小说的。

孔颖颖说,她就是这样的。说了再也不来了,可是没过几天,就又回来了,厚脸皮,无所谓,见了面当然也会不好意思地笑笑,然后随便找些理由,不久,就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似的又开始自顾自一味倾诉自己的心声,然后可能某一天,突然又不想来了,是因为心情不好,或者季节变更,或者感觉到心中委屈,或者是其他的一些原因,于是留下一句话:我走了;我再也不会回来了;等等,等等,总之会说点什么的,她不会不辞而别,不发出声音就离开了,就这样反反复复,可是留言的性质在悄悄地改变,是倾诉的性质慢慢地变了,慢慢变成了一种更为复杂的情感的涡旋,而倾诉的对象也会不停地变幻着:有时像是在对她的情人说;有时像是在对着她的大哥哥说;有时像是在对着她的父亲说;有时又像是在对着她的朋友说。孔颖颖分析,她的这种倾诉的欲望,一半来源于从小对于阅读和写作的痴迷,这其实是对于文字的痴迷,她告诉吴敏,她从小看到文字就有一种神奇的感觉,那种感觉很难说清楚。文字是什么?能蕴含那么多的看不见的东西,告诉你知识信息,讲出一个个引人入胜但永远不会发生的故事。文字,就是一些线和曲折,或者就是一副微型素描。遇到自己喜欢的文字时,她会一遍一遍反反复复地读而不会厌倦。当然这样的文字并不太多。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一旦被她喜欢上了,可就会被她纠缠得永无宁日。她就是病毒,并且是那种无法治愈的很厉害的病毒;另一个原因则可能是由于,孔颖颖的父亲早逝,父爱缺失,她又是独生女,和母亲的关系却很不好,她告诉吴敏,她和母亲之间有一种女人特有的紧张,她的妈妈非常专制,而她从小逆反,她个性很强,后来孔颖颖终于承认,她恨自己的母亲,在单位里,颖颖并没有可以吐露心事的朋友,当初她费尽千辛万苦在北京留下来,却发现北京并不属于她,这里气候干燥,没有能让她生根发芽的土壤,没有湿润多情的风。不过,有时候,这些都不是,孔颖颖的那些留言只是在对着镜子里的一个喜欢幻想的小女孩说话,她和她说话,是她不想让她死去,有时候她没有死,有时候就死了。所以,有时候她会莫名其妙地感到委屈。

这天,孔颖颖又来到了夏雨的博客,点开一篇文章,先拉到最底下看了一眼,然后,就流下了眼泪。她又点开另一篇文章,同样拉下来,她把夏雨博客里的几乎每一篇文章都打开一遍。这些文章,她都看过。每一篇。在这一天,孔颖颖终于等到了夏雨的回复。夏雨在每一篇博客里,都给她留下了相同的留言。孔颖颖想,这是一个细心的男人。一句简单的抱歉,问好,和一个个人邮箱的地址。颖颖哭了。她知道了,这个男人也是一个病毒,更厉害的病毒。而自己早就被他感染了。她现在是真的要完蛋了。她可怎么办?那一刻,颖颖幸福得好委屈。但随后,她的头脑清醒过来。她想起了什么。于是,放下电脑,离开她的写字台,一屁股坐进了沙发里。看着白色的灯光投射到对面的墙壁像涨起的河水慢慢没过了堤岸,沿着墙漫延,扩展到整个天花板。这时,她心中便也散开了一大片的怅然若失。她知道,自己从此就要失去自己的父亲,大哥哥,朋友,丈夫,还有那面镜子,而只能面对一个陌生的男人,自己一生寻找的爱。

吴敏听得眼圈都红了。这种诉说让她也沉浸在幸福里,甚至都忘记了夏雨是谁,仿佛在听一个陌生人和颖颖的故事,时而感觉浪漫,时而伤心得想要流泪,但是一切都是美好的。可是,不知道怎么了,孔颖颖讲着讲着却又讲到了乔。

本来孔颖颖是讲她和夏雨的第一次约会。在约会中,她见到了夏雨,清瘦,但很结实,高高的个子,颖颖看他时都要仰起头来,风度翩翩,而且,他竟然就是一个老男人!孔颖颖说着打了一个响指:简直梦想成真!当然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不是一个真正的作家。可那又怎么样呢?从另一种意义上来讲,今天只有从业余的那些写作者中才有可能产生出真正的作家,伟大的作家,一个值得读者尊重和爱的作家。那些所谓的专业作家都是可耻的,令人鄙夷。于是,乔又开始倒霉了。孔颖颖说着,就以乔为例子分析。她说,乔是专业作家,这只能说明乔是一个乞食于写作的人,以卖字为生而已。在今天,要卖就要装逼。所以,乔的文字里充满了虚假的情感。他活得很累,一定是未老先衰,而且衰得厉害。因为,他要讨好市场,讨好读者,还要讨好出版商编辑和书商,在讨好过后,人家回去抱着小三上床了,可是乔还是要回到家里写字儿啊!在今天的市场经济中,作者和读者的关系变成了妓女和嫖客的关系。嫖客付钱,所以就是爷。嫖客想要什么,乔就要给什么。嫖客想听叫床,乔就要假装着叫床;嫖客大多早泄,乔就要以早泄的速度假装到达高潮;嫖客要爆菊花,乔就不能献上茉莉花,也不能拿大丽花冒充,不能拿玫瑰,不能拿牡丹,不能拿月季,不能拿夏枯草,也不能拿草决明,只能献上自己的菊花。吴敏听了觉得头都大了,简直哭笑不得。不知道孔颖颖怎么会对乔有这么大的仇恨。但是,奇怪的是孔颖颖越是骂乔,吴敏却越是对乔产生了兴趣。乔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乔写的文字又是什么样的呢?会不会也有女人深深地爱乔?不知为什么,吴敏总是觉得乔其实是一个很可爱的孩子。

孔颖颖说,在远古的时候,写作是一件非常重大的事件。最早的写作是一种记录。那时的写作者只是一个记录者。但在记录中很难摆脱记录者自己的影子。人是爱给自己照相的动物,爱看自己的照片。从小到大,一直到老,不停地给自己拍照,不停地一遍又一遍,观看自己照片里的样子。原因是什么呢?原因是,因为照片里的就是他自己啊!既像他自己,又不像他自己,让他发现了另一个自己,一个更让他自己满意的自己。每一次观看照片就是一次发现自我的过程。所以,人是需要不停地观察自己,发现自己,感受自己的动物。这样,他才知道他仍然活着。

但是,在没有摄影术之前呢,那时就只有画肖像了。可是不可能人人都拥有自己的肖像。那时只有王公贵族,才可以有自己的肖像。还有一种特殊的人可以。他们就是画家。画家画的最精彩的一定是自画像。否则,他就不是一个最好的画家。他心里的那只眼还没有睁开。然而,虽然大多数的人并没有自己的肖像,也没有能力自己给自己画肖像,他们仍然想看到自己,一次又一次钟情地观察自己。那就是对着镜子啊!人类一直在几十万年的时间里沉睡,然后有了镜子,而不是手斧,使人类发现了自己。最早的镜子就是一条河。所有的文明,通常都是产生在河水边的平原上。照镜子越早的民族就会醒来得越早,照镜子越多的民族就会醒得越彻底;从不照镜子的民族就仍然还没有醒来,活得一定是混混沌沌的。最早的那些文字的记录者,一定是在记录中渐渐地发现了那里面自己的影子。文字也是镜子,是照片,那里面隐藏的是他的关于自我的肖像。那些记录者当看到文字中的自我时,拿着刻刀的手一定在不知不觉中微微地颤抖,既害怕,又惊喜。不是普通的惊喜,而是一种真心喜悦,是宗教般的狂喜。他醒了。

孔颖颖说,真正的写作都是写作者描绘自我的自画像。无论它看上去多么客观或者多么虚构,多么与写作者无关,但它们都是自画像。因此,最早的写作者是人类中最早醒来的人,他们成为了神。是他们的文字成为了神。他们用写作发掘了自我,又用他们的文字唤醒了他们的同类。那时,阅读带有朝拜的性质。因此,在那个时期阅读也是一件神圣的事情。在那时,书是刻在石头上,动物的骨头上,木板,竹板,或者泥板上的,或者是写在沉甸甸的羊皮上,即便是写在纸上,纸在当时也是很珍贵的。而且,那时的书没有副本,或者只有很少的抄本。所以,阅读成了一种特权,不是随随便便的事情。后来,随着技术的发展,阅读和写作都变得越来越容易了。但是,阅读和写作仍然是不对等的。因为每个人都能较容易地阅读并不意味着每个人都能写好,也不是每个人所写的都能成为书。这就像画画,但又和画画有所不同。因为,一个人,(其实是绝大部分的人)即使画不好,他们可以不画,一辈子一笔都不画,也是完全可能的。但是,一个人离不开语言,也离不开文字。人是需要用语言来表达的动物!人是离不开语言的!随着工业化的发展,作家有一段时间成了明星。工业化帮助了作家,但最终也毁了作家。关键是书可以卖钱了。书越来越容易传播了,但也就越来越贱了。文字可以卖钱时,事情的性质就开始慢慢地发生了变化。神性的东西成为了商品。读者就成为了上帝。阅读和写作的关系改变了。写作不再是为了画自画像了,不再是发现自我,唤醒自我了,也不再是为了唤醒人类心中仍然沉睡着的在不知不觉中正慢慢死去的那些东西了。写作成为了取悦于人的工具,是赚钱的手段。所以,最重要的是吸引眼球,讨人喜欢,然后能卖出去。这样,作者就沦为了妓女,读者就变成了嫖客。到了当代,在网络时代里,作者和读者的界限正在渐渐消失。这是写作的神圣化的彻底的消亡。它是一种平等的扩张,但也神圣性的毁灭。人的确变得更平等更自由了。但是,人与人的很多差别是永远不可能抹消的。每个人都可以当作家,结果却是作家就不存在了,因为永远不可能每个人都能写得好。人们读的越来越随便,越来越烂,写的也越来越随便,越来越烂,烂的文字驱逐了好的文字。尘土掩盖了墓碑。最后,就只剩下了一片风尘。但人们已经习惯了生活在风尘之中,呼吸着雾霾。人们已经习惯了烂的文字,喜欢上了烂的文字,觉得越烂越美,不烂还不习惯呢。文字产生时一定是神圣的,那时书写充满了仪式感。你知道过去的一块墨是怎么制作出来的?孔颖颖告诉吴敏:在过去制作一块墨要经历十多道复杂工序,用桐油或者松枝燃烧出烟,把烟熏到倒扣的碗里,再一点点收集下来,燃烧要严格控制火候和风力才能保证烟中的墨度、细度、油分、灰分恰到好处,然后用烊化的鹿角胶混合,加入麝香,梅片,冰片,金箔,和其他的名贵香料,搅拌捣杵,在过去一块墨要锤捣十万次,让各种成分慢慢混合得细腻均匀,制成胚料后,再将其搓拓成毫无缝隙的墨果,压模成型,晾干也不能急躁,快了就会产生裂纹,干透后还要将墨块上的款识纹路描金绘彩,再装入墨匣,上好墨匣是用乌木甚至金丝楠木制成的。而书写时要用清水在极细腻的石砚上慢慢研磨将墨化开。后来,出现了现成的墨汁和蘸水的钢笔,然后是不用蘸水吸取墨水储存的自来水笔,然后是连上墨水都不用的圆珠笔、中性笔,而现在已经不需要笔了,直接敲击键盘,甚至语音输入,未来就是直接意念输入传送,大家坐在那里看着自己的手或者天花板,即便面对面也不用说话,只用意念直接输入通过网络发送出去。而且,文字现在也在发生分化,它变成了两种不同性质的东西。一种是单纯的排泄物,宣泄情感。和动物的啼、叫、吼、吠,鸣、嘶、咻、呻吟、喘息,哼哼,没有什么不同。写作就像拉屎,阅读就像吃屎;另外一种文字变成了标准化的纯应用型的文字,类似于电脑编程的通用语言。那么,应用这种标准化的文字所写出的东西,也就没有人与人之间的差别了。没有谁写得更聪明、更有趣、更有思想或者更加优美,而且也没有人再关心这些了。这种语言最后就会由机器来完成。机器写作。总之,未来所有的工作都将由机器来完成。机器将来服侍我们,取悦我们,满足我们。只要机器不抛弃我们,我们就可以继续尽情言欢,尽情地排泄,尽情地饕餮。然后,死掉,变成一片空白。空无一物。什么也没有留下。

吴敏听着听着突然笑了。她并不是觉得孔颖颖说的有趣。其实她并没有在听孔颖颖说的这些不知所云的长篇大论,她是在想着自己的心事。她突然想到了,或许孔颖颖并非像她表现的那样仇视乔,或许乔其实也是孔颖颖喜欢的。但是,无论孔颖颖是如何地仇视乔反感乔,厌恶乔,乔,夏雨,孔颖颖在有一点上是一样的,那就是,他们都是热爱文字的人。这在今天就使他们变成为了同命相连的濒危物种,而且是没有人会想去保护的濒危物种。无论是乔的浮华混成了靠写作为生,孔颖颖的暗淡放弃了她的文学梦想,还是夏雨的寂寥守护着他的黄金的麦田,他们都是一样的在这个喧嚣的时代中渐渐地消失的人。于是,吴敏仿佛看到了乔的样子,一个小个子,但他的身高并不低啊,1米75、76,只是抱着他的书稿为了出版四处钻营,点头哈腰,甘心当孙子,所以样子看着像是个小丑,一个滑稽的小个子,紧紧抱着的他的书稿是他为了取悦读者,吸引书商,满足文字审查员的特殊癖好而写下的。那些书被孔颖颖视为牛粪,可能夏雨连看都不屑看一眼,但是,这些书也是乔的梦想,是乔在他默默无闻时的小屋子里一笔一划写下来的。它们不是照片,不是复印资料,而是乔的心血,是他的亲生的孩子,即便他后来把它们都卖出去了,它们仍然是乔的孩子啊!吴敏想到这儿,鼻子有点发酸,眼眶又有些湿润了。但这时却听见孔颖颖大声地说:后来我们做爱了!吴敏吓得差点叫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