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落难公主
文章来源: 弋然2005-08-09 07:53:59

日照玉楼花似锦,楼上醉和春色寝。

绿杨风送小莺声,残梦不成离玉枕。

堪爱晚来韶景甚,宝柱秦筝方再品。

青娥红脸笑来迎,又向海棠花下饮。

 

颜正之爱极了罗敷!在颜正之眼中,妻子就象春日海棠一样美、娇、贵,入得厅堂、下得厨房,似乎有千张面孔,怎么瞧也瞧不完。自打罗敷嫁入颜家,全家上下没有不喜欢的,母亲很快就把产业交给她管理,从那以后,颜家的钱一年堆得比一年高,家里的佣人们更是被治得服服帖帖,唯她马首是瞻,甚至连家父也会时不时的跟她说些朝廷上的事,但这样一个厉害女人在自己怀里时却乖得象只小母猫一样。呵呵!唯一遗憾的就是,结婚已经三年多了,罗敷却没给颜正之生出个一男半女,为这个,颜正之在外面没少得了朋友的嘲笑。

颜正之在屋外兜了半天圈儿,一直没敢进门,透过开着的窗户,能看见罗敷此时正坐在床沿上纳着一双鞋。即使是在自己家床上作针线活儿,罗敷依旧规规矩矩的端正坐着,罗裙的下摆平整得一个褶也找不出来,非常完美的官家太太。颜正之远远瞧着,罗敷哪怕是在做纳鞋底的活儿,那姿势也优美得可以入仕女画,这让颜正之对自己将要说出的话更觉得理亏了。

为什么穿自己老婆缝的鞋才叫作爱的表现?哪儿来的歪道理!一双鞋在西市上随便花二十贯钱就能买到,却苦了我三年来把自己的宝贵时间搭在这种无聊事上面,不知少瞧了世上多少热闹。

罗敷心里埋怨不停,现在,她每天早上只要一看见正之穿鞋的样子,就恨不得把他的脑袋和鞋底儿缝到一块去!

他到底还要在外面兜多少圈?要是再不进来,我就要撑不住这老古板的太太姿势冲出去了!

“夫君回来了!”罗敷一抬头,乍见丈夫早归,眼中满是欣喜,急忙开了房门,将颜正之迎进来。

颜正之没进门,盯着罗敷的脸瞧了半天,终究还是说不出口,“随我来。”他说,“我——有事想请父亲作主。”

“嗯。”罗敷温顺的答应了一声。

不就那么点鸡毛事儿,窝在肚里不敢倒出来小心拉肚子,这么大的人了遇事还找父亲撑腰。

罗敷碎步跟在后面,朝颜真卿的书房走去,对丈夫欲言又止的事只作不知。

颜真卿从宫中回来后一直闷在书房里,对高仙芝这个人左右思量,他本来对休战裁军觉得是十二万分的正确,但听了高仙芝对王朝颠峰和衰落的一席话,对自己的主张并不确定了。是不是我也成了只知内事的张昭,要找一个能决外事的‘周瑜’呢?我这双眼睛对这天下事瞧得还不够清楚吗?

这时,他看到儿子和媳妇两人联决朝自己走来。

颜真卿望着莲步袅袅的罗敷,忽然间觉得她象极了一个人——甘露殿中的贵妃杨玉环。其实,两人完全不同,一个是国色天香的牡丹,而另一个是艳丽娇媚的海棠。牡丹之美惊世华国,海棠之美却美得俗。罗敷就是这样一支俗媚的海棠,她的眼中没有贵妃眼中的那份难以捕捉的缥缈神韵,她那双眼睛总在不停的转着眼珠四处张望,哪儿有热闹就往哪儿凑,她也没有贵妃艳丽中透出的绝世冷傲,她太世故了,太早学会了热络的把别人捧得高高的同时,从中攫取自己的利益。然而,颜真卿却仍然觉得两人出奇的相似,是她不经意中嘴角露出的对人世的冷嘲热讽?还是因为一个雪夜里偶然听到她怀抱琵琶奏着的一首哀曲,与飞雪纷纷落下!那一刻的罗敷,如同贵妃从牡丹到秋菊一样将自己的美丽一瞬间作了季节的反转,似冬日里的一支梅——

遇雪尤清,经霜更艳!

于是颜真卿终于明白了,这两个美丽的女人,她们的共同之处就是,她们都站在世界之外,冷淡的看着这个光怪陆离的人间。而她们的这种奇异的特质,使得一个让世人包括天子也拼命追随,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而另一个,颜真卿那一瞬间荒谬的想到,只要她愿意,甚至可以造就一个辉煌的帝国!

颜真卿再看向自己的儿子颜正之,相貌平平,脾性木讷,三次科举未中,只得凭着朝廷的门荫制度(按大唐选官制,父亲是三品以上官员,可以荫及子孙)在礼部作了员小吏。两人走在一起,就象一朵国花被插在了酱醋瓶子里。

这偌大一个天朝,竟仿佛找不出哪个人能般配这样两个奇特的女人。颜真卿心里唏嘘。

“父亲,”颜正之磨蹭了半天,双膝跪倒在地上,“不肖有三,无后为大,儿子想纳二房。”

罗敷身子一颤,也扑通跪在地上,委屈的泪水已流下来,“爹爹!”

太好啦!终于给我找了个纳鞋底儿的继承人。呵呵!

罗敷偷偷抬了一下眼梢,却见颜真卿此刻正专注的望着自己,那眼神就像他一贯欣赏书法时的模样。书法家的眼睛啊,她心里笑了笑,多了那么点审美,当真观人入微!她知道自己这番做作骗得了别人,绝对骗不了自己这位目光如炬的公公,但她也不会因为戏法被人看穿就心里不踏实从此坦诚起来,别人爱怎么看就怎么看,人生就是一场闹剧,演戏的永远是别人,我不过照着大家期望的剧本帮着敲了几下锣,永远是场外的看客。

对,一个看客。

想到这点,罗敷就觉得这么个世界,哪怕明天就毁灭了,也没什么可惜。

“既然这样,”颜真卿说,“不如就休了她吧。”

“父亲!”颜正之没想到一向维护罗敷的父亲竟然说出这么一句话,“罗敷入门三年并无过失,我二人一向恩爱,儿子不想休妻。”

“无后就是过。此事我说了算,写休书吧。”颜真卿厉声说。

颜正之反复申诉,无奈严父一张铁面今日完全不留半点余地,为人子就是这么无奈,只好硬着头皮写下休书,掩泪而去。

“罗敷,你留下,我有话说。”颜真卿道。

罗敷刚要出门,听颜真卿在身后叫自己,她正对颜真卿今日奇怪的做法感兴趣,连忙回来好奇的瞧着颜真卿。

颜真卿也不看罗敷,仰头审视着墙上一幅幅字画。

罗敷打心眼里喜欢颜真卿的字,上次颜真卿写了幅‘一心’,结果被罗敷卖了一千两银子,让她心里嘀咕了老半天,干嘛才‘一’心呀,要是写个‘千心’‘万心’,我不是赚到大发了!是的,罗敷是真喜欢颜真卿的字!她看着颜真卿写字的时候,有时也会模模糊糊觉得人生里似乎还剩点什么,这世界如果明天毁灭了,还是有点可惜的。

“人只有在能打开心胸面对人生的地方生活,才能真正获得幸福和快乐。很抱歉,颜家没能提供你这样一个地方。”他回过头来,这时,他再次见到了冬日寒梅,冰雪般冷肃的惊诧之美!

“颜大人,”罗敷道,这一声称呼彻底将亲情斩断,“书法家的眼睛太亮了,您这双眼睛能让您洞悉天下事,成就您史书上的名,却也能断了您为天下的身,有些事还是不要瞧得太清楚,糊涂点好。这是我最后能为您说的话了。保重!”

然后,她一扭身,就这么干脆的走了。

那份干脆让颜真卿不禁涌起欲留不住的惋惜,他又再次想起第一次看见罗敷时的情景:“这官帽上还是落些灰尘的好,但不可太多,世伯帽子上的灰现在刚刚好。”他长长叹息一声,“笔划太直便失了从容之美,君子太正则难以八方贯通,但,成书法之道,不能糊涂,字决不能失了风骨啊!”

 

“我送你回娘家吧?”颜正之长嘘短叹的说。

“不,”罗敷抹了一下眼泪,“这么不光彩的回去,不是给娘家脸上抹黑吗?我娘去世多年,杨家已没有我立足的地方了。”

那么个冷漠的家庭,一个大活人就是失踪上一年半载也没有人会关心。好不容易从那里走出来,怎么可能再回去?

颜正之其实万般舍不得,“日后得了机会,我再把你接回来。”

“罗敷祝颜少爷和未来颜夫人百年好合。”罗敷急忙情真意切的说。

得了吧你。我正想海阔天空的找点乐子,你找别人给你纳鞋底吧!

“那——,我从帐上提了五千两银子,你先拿去花吧,买个屋,置点地,日子也能过得去。”

“罗敷是颜家的罪人,怎能再拿颜家的银子?”

其实这两年罗敷借着管家的便利没少攒自己的私房钱,这么点银子她根本没瞧在眼里。

罗敷真是好女人,到了这个地步仍然毫无怨言。颜正之心里一酸,险些没哭出来,“银子你拿去吧,一个人孤苦伶仃的。”

罗敷依旧推辞,颜正之刚想把银子收起来,“让你破费了,”银子已到了罗敷手里。

我临走要是不卷你一大笔,你就不会把我记得清楚,现在,颜家的戏我已经看完了。罗敷一下子就觉得没意思了,再不去管颜正之心里怎么想。她回到屋里翻出一直压在箱底的一件大红仿男装,上次在街上看见美丽似精灵的麒玉公主穿着这么一身衣裳风驰电掣打马过街的样子,真帅气极了,结果整个长安都流行起来,罗敷便也照着做了一套,可惜在这么个古板家庭里没法穿出来,现在可好了!

颜正之看见罗敷从屋里出来的样子,吓得眼珠子差点没掉出来。她一改往日的端庄贤淑,一身男装红得扎眼,头上也没有贤妻良母的碧玉簪,却插了柄白森森的牛骨钗,大步走出来。

“颜公子,再见了!”罗敷乐呵呵的说,只背了一只简单的包裹,当然里面都是银子,不顾颜正之惊异的眼神,就这么扬长而去。

 

现在去哪儿呢?一阵风忽然扫过,卷起路面上的沙子,罗敷揉了揉迷住的眼睛。她四下望了望,“原来没有方向啊!”打开心胸面对人生的地方,其实,这世上,根本没有这样的地方。罗敷嗤的冷笑了一声。

“夫人,”这时罗敷听到一声呼唤。她没理睬。然后,那人又唤了一声。

罗敷顺着声音看过去,见一青衫老道和一小道摆了个摊子坐在街角上。

“夫人不想算上一卦,卜卜吉凶吗?”

“祸福自知,用不着问天。”

“那夫人心里总有困惑吧?也不问一问吗?”

“道长这么唤人家‘夫人’很失礼,我可还没有半个夫君。”

“夫人是已婚女子,并非云英未嫁,老道若连这点都算不出来,怎么能言人吉凶?”

罗敷闪电望了一下那老道士的眼睛,“道长观人入微,又何必拿卜卦这种虚无的东西敷衍我?”

“不错,大凡未嫁处女走起路来轻灵跳跃,已婚女子则好摆动腰肢,妩媚多姿。历来算卦都是如此,三分真,七分骗。老道这么解释,夫人满意吗?”

“呵呵,此刻我倒真想问上一卦了。”

“哦?夫人不怕被骗?”

“坦白说自己三分真七分骗的人倒也少见,这么自信想必不止‘三分真’。”罗敷在摊子前坐下来。

“很好,你既然信我,下面的话你可要听仔细了。”

“你知道我要问的是什么吗?”罗敷笑说。

老道也笑了,“两个字——方向。”

罗敷立刻站起来,“这个我知道,用不着算。”

“夫人不知道,而且不想知道。”

“这么咄咄逼人的老道真少见,哪座山哪座观里来的啊?”罗敷不大高兴了。

“无山无观,所以你拆不了我拜三清的地方。”

“那道长尊姓大名啊?”

“袁天罡。”

“哈!”罗敷大笑,袁天罡是太宗贞观年间的著名术士,真要是活到现在,早一百多岁了,这老道须发全黑,怎么看也只有四十来岁,此人不仅是个骗子,而且是个‘大’骗子。罗敷摆摆手,笑笑走开了。

一阵风过,又扬起一片沙子,罗敷揉了揉眼睛,回头瞧了瞧,那老道和小道包括算命摊子都象被风刮跑了似的,一齐不见了。

“西方——”风里送来老道的声音。

 

西方?

罗敷趴在窗台上望着下面的闹市,她已经在客栈里住了三天了,还是没拿出个主意。

“小二,”罗敷对进来送茶水的店伙计说,“你说‘西方’是哪儿?”

“西方?”小二想了想,“那当然是指有佛祖的地方。”

“胡扯,我又不是玄奘大法师,玩什么西游?”罗敷噗哧的一声笑出来。

“对对,小的胡扯,”小二连连说,“要说西边啊,歧州挺好玩,姑娘想去一趟吗?再远点,兰州也不错。”

“好主意。赏你点酒钱吧。”

正说着,听见外面一串急匆匆的脚步声,然后一个人闯进来。罗敷见是跟在颜真卿身边的老仆,跑得气喘吁吁的,不由得心中诧异,莫不是颜家老爷出了什么事?罗敷连忙把小二打发了出去。

“夫人,大事不好了!李相国弹劾夫人娘家是前朝皇室遗脉,带兵围了侍郎杨慎矜大人的府邸,抄出了前朝皇帝的灵位,证实杨大人是隋炀帝的玄孙,皇上已下诏灭九族了!”老仆惊恐的叫道。

罗敷听完老仆的叙述,只‘喔’了一声,象刚刚听说了街上卖包子的张大妈跟买包子的李小弟说隔壁的王屠户家昨晚又杀了一只猪似的,稀松平常。

“夫人,快逃吧!”老仆焦急的说。

罗敷掏出张一千两的银票,笑道:“您的大孙子下月就要娶媳妇了是吧?我凑个份子。”

“夫人!”

“放心吧。我已经被颜家休出门,也没与你家少爷生下骨肉,你家老爷和这案子现在扯不上半点关系,只要一口咬定说不知道,颜大人的诚信,朝廷里谁不知道?放心去吧。”罗敷摆摆手。

“我这位公公对我真是不错,”罗敷送走了老仆,自言自语道:“当初真没白嫁入他家,这个时候了,没大义灭亲把我交出去。”她静静在房里坐了一会儿,简单收拾了一下东西,把头发束起来,换了身灰暗的男式长衫,对着镜子瞅了瞅,一派玉面小生的模样,“就这样吧!”她说,背起包袱走出客栈。

 

出了客栈,这位前朝的落难公主并没有急急忙忙出城,她上了朱雀大街,往国子监的方向走去。是的,她要去参加会试,入朝廷。所谓大隐隐于市,兴许能因此躲过一劫,要是躲不过嘛,那就随他砍头吧。我可不想东躲西藏的被人满天下追捕,累死了!罗敷懒惰的想。

唐代科举分为常科和制科。常科包括秀才、明经、进士、明法、明书、明算等六科。秀才为最高科等,考试方略策,要求应举者熟悉经史,精通经世治国的方略,这对于缺少经史知识,醉心词华的士子来说,是很难达到的,都不敢投考秀才科。明法、明书、明算是关于律令、文书、数学的专门科目,选择专门人材,及第后从事专门工作,但一般不能担任高级官吏,应举者也很少。士子所趋,主要是明经和进士两科,考试儒家经典。制科,由天子主持,根据需要临时下令举行。颜真卿就是通过常科和制科两科考试的杰出人才。除此之外,朝廷还设有武举。

罗敷不喜欢经史子集的吊书包,自认也没那个本事,而且,她更不想作大官,那太容易让人揪出底细来了。她避开一大堆投考进士的人群,这时看见了一个人,前几日到颜记当铺卖剑的武生,战战兢兢的站在国子监外。

“兄台考武举啊?”罗敷随便搭了句话。

段秀实当然不知道面前的这年轻后生就是当日赠金的夫人,“是、是啊。”他干咽了两下唾沫,紧张兮兮的说,“兄台也考吗?”

“哈!我文也不行,武也不会,就会拨两下算盘珠子,只能考明算了。”

“喔。”段秀实应了一声。

罗敷见他紧张的不行,没敢再说些“高中啊、及第呀”之类的话刺激他,道了声别就走了。

她进了考明算的小房,里面冷冷清清的,门口管注册的小吏见总算有个人来投考,态度蛮热情的。

“姓什名谁呀?”

“罗福,罗里罗嗦的‘罗’,福禄双星的‘福’”。

“怎么这么俗气的名字啊?没请塾里先生起个好名吗?”

“就是先生给起的名字,说我八月初八阳时生的,天生的好福气。算命先生也说,我不光自己好福气,还能给周围人带福气。”

“嗯——真是好名字!”小吏点点头,然后回身朝主考官房里瞅了两眼,见门帘落着,于是向罗敷勾了勾手指头,“我内人要生了,能粘点你的福气不?”

“那当然,准是个大胖小子!”

小吏挺高兴,“谢吉言了。”说完,似乎立刻意识到讲话跑了题儿,连忙端正坐好,清了一下嗓子,“哪里人氏啊?”

“偃师。”(今洛阳下辖县)

“偃师在哪儿呀?没听说过。”

“就是小地方啊。”

“喔。”小吏拉开抽屉,掏出个算盘,“你先给我算两个数吧,可别滥竽充数,要是连算盘也打不好,就别进去浪费主考官大人的时间了。三个五千八百二十四加起来是多少?嘿,你怎么不动手指头?”

“数太小,心算就行,一万七千四百七十二。”

小吏不紧不慢拨了会儿算盘,果然不错,又问:“那就再大点,十三个五千八百二十四加起来是多少?”

“七万五千七百一十二。”罗敷很快说。

小吏验证了一会儿,笑道:“真有你的,”于是起了兴致,“一万五千八百二十四个一万五千八百二十四是多少?”

这回罗敷闭了一会儿眼睛,然后,一个数字一个数字清晰的一个说出来。

“嗬!”小吏吃了一惊,“真能算哪!这么大的乘数连算盘也没法拨,你有这本事怎么不自己开店赚大钱去?作个象我这样的小吏,一个月才五两银子,穷啊!进去吧。”小吏朝里努了一下嘴。

这回罗敷勾了勾手指头,指了下门里面,轻声说:“到底要考什么啊?”罗敷心想,要是太难,立刻掉头就走。

小吏想了想,“告诉你也无防,没本事事先知道了也过不了。”他凑近罗敷的耳朵小声说:“九章算术”。

“九章算术里的哪几章?”

“方田、粟米、均输,都是些算田亩、粮食、税收的问题,户部急等着用人呢。”

罗敷谢了小吏往院子里走去,“真是个热心的好同僚!啧啧,一万五千八百二十四个一万五千八百二十四到底是多少呢?这么大的数心算怎么算得出来”,她嘴里罗嗦着当下蹲在地上拣了块尖石头画起来,半天,抬头满足的哈哈一笑:“真的是很大的数啊!”

 

高仙芝这次进京本来的目的是要粮。安西与中原远隔万里,粮食在运送过程中损耗很大,运到目的地时已比原来短少很多,他是到户部来陈情的,没想到却在御前得了个更大的差事,这样也好,至少现在到户部要什么给什么。

高仙芝向户部除了要粮食,也要人。安西荒芜,一应军需都从中原几经辗转长途运来,既不及时,而且帐目混淆,现在手下的几个算盘是当地招来的,所受教育有限,帐目稍微大点就算不清,所以他想要一个擅长经济的能人,替他管理军营收支,最好是除了管好帐目,还有点生钱的头脑,能从沙漠里挖出军粮的人才最好。但显然他的想法太理想化了,这样的能人还不早就自己作买卖赚大钱去了,怎么可能窝在户部里挣那一个月五两的俸禄?又怎么会愿意跑到塞外吃风喝沙去?他一连点了几个人,被点到的人一听是到安西去,立刻告病,得什么绝症的都有。高仙芝一想起这个,便忍不住摇头。

罗敷在户部作起了小吏,每天起早贪黑拨不完的算盘珠子,抱不完的帐本,也让她大开了眼界,唐朝的富有实在是超乎人的想象!单调的日子中也有一些小波澜,一日,不知什么原因,罗敷的那位前任公公跑到户部来,好在乱糟糟一群人走来走去,颜真卿并没有发现到罗敷也在其中,那时罗敷才知道,颜真卿到底还是受了杨家的连累,被降职太原。

这日一早,罗敷忽然被上司叫去。

“给你个升官的好机会吧。”上司热烈的说。

“那可多谢大人提拔了!”罗敷虽然没什么兴趣,却还得连忙象等不及似的顺坡爬。

“本来因为你是明算科出身,按朝廷规定官阶不过六品,你又是新人,不知道要熬多少年才能混上个七品官当当,现在念你人勤劳能干,而且年轻,身体健康,举荐你作七品朝散郎,到安西军中任职,你可愿意?”

这时还有什么愿意不愿意的,上头已经将话说到这个份上,就是不愿意也得愿意了。

“好啊!”罗敷答。

“那你现在去见高将军去吧?好好表现,他要是看不上你,我也帮不了你了。”

“多谢大人!”

安——西!罗敷心里骂道,见鬼了!谁愿意到那个吃风喝烟的地方钻沙堆去?干脆胡混混,让那个什么将军对我大失所望,或者干脆半路落跑算了。

她从办事房里退出来,心里老大的不愿意。这时,她看见了外面走进来的一个人。那人身高至少九尺,一身戎装,腰杆挺得笔直。

就象个大将军!罗敷心里说。

她从那人身前走过,那人腰畔的宝剑不经意撞了罗敷一下,她仰头向那人望了一眼,那人连忙侧过身让开路,歉意的低头向她儒雅的笑了一下。

只在那一瞬间,罗敷忽然有一种眩目的感觉,就像在直视着天上耀眼的太阳,那光芒刺得人忍不住流出泪来。罗敷在那人身上蓦地体会到一种与自己截然相反的不同,如同白与黑、昼与夜,美好与庸俗,高尚与罪恶的对比。咚的一声,身体里有什么从高高的云端坠下去了。是什么呢?她问自己。刹那,她莫名其妙想起了故乡东都洛阳,想起了清澈蜿蜒的伊水,浩浩东去的黄河,清晨马寺的晨钟,傍晚秀丽的邙山……俊美的、恢宏的、力量的、多情的……那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一种久违了的东西,她曾经义无返顾抛弃了的东西,非常非常美好的东西涌了出来……是什么呢?她茫然了。

“你是谁?”她恍惚的问。

很无礼的问话。

“高仙芝。”没有官名,没有军阶。自然的就像两个熟识的人在大街上“嗨”的一声互相打了声招呼。

罗敷觉得这个名字象被火烫过了一样,一下子就烙进心里。

高仙芝看到罗敷的第一眼就觉得自己终于找到人了,尽管还是个户部小吏,却没有其他户部官吏浑浊的眼睛,他的眼睛灵活多变、顾盼神采。而且,在他对万事浑不在意的奇特灵性中,高仙芝还隐约看到了一样别的东西,这世界上他最熟悉不过的东西——沙漠,它可以很宽广平静,可以突然凌厉暴虐,可以细致如流水,也可以被磨砺坚刚!

“你叫什么?”高仙芝感兴趣的问。

“罗敷。”罗敷迷迷糊糊的答。

“愿意去安西任职吗?”

“安西有什么?”

“沙子,和可以载入史册的军功。”

“我为什么要去?”

“因为我需要你去。”

罗敷忽然感觉自己正在陷入一张自己织就的网中,“不,我不去。”她挣扎道。

“来吧!安西有你想象不到的广阔天空,在那里你可以打开心胸,尽情生活!”

“打开心胸?”罗敷不自觉抚了一下胸口,她终于知道了,那从云端落下的,是她的心!“安西?”她呢喃着向西望去,蓦然体会了一个很老套很不愿相信的词——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