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她的故事—17. 文革惨案
文章来源: Alabama2018-06-04 05:55:24

从杭州返回,我在上海哥哥处待了一段时间, “梅´和她的妹妹回南京去了。

南京,全城笼罩在一片恐怖的气氛中。

南医校园里, 再也没有以往学生的熙熙攘攘,欢歌笑语。  学院里几乎所有的老师和同学都逍遥去了,原来数千人的学院, 目下只剩几十个铁杆造反派。头戴安全帽, 手提棍棒, 十来人一组, 巡视校园。 各教研组关闭, 图书馆关闭, 宿舍内空空如也。 夜晚, 一反昔日灯火辉煌景象,一片漆黑,偌大的校园变成幽灵出没的地方。

一日, 巡逻小组发现一个年轻人,身材瘦弱,东张西望,鬼鬼祟祟在学院旁边走过。巡逻队员个个都保持高度警惕,断定他显然是个暗探, 把那人抓了起来, 关在一间房里讯问口供。谁知问而不答, 只听他咿咿呀呀乱叫乱吵。 嘿! 装聋作哑! 打! 开始毒打!

五六个造反派,个个身体健壮,抽出腰间皮带, 劈头劈脑的揍打, 拳脚相加。 那小伙开始还挣扎, 反抗,后来一阵抽搐之后渐渐安静下来。 我们年级的一个同学, 竟然对准他胸部狠狠地踩上一脚, “你装死!” 可怜, 这个无辜的年轻人, 就这样活活地被打死。 后来知道, 他确实是个哑巴。

出人命了! 这些凶手们一阵谎乱。 其中一个头目, 头脑清醒, 立即下达命令,首先, 处理尸体, 其次, 要高度保密。因为毒打小哑巴, 也就是5-6 个人, 其他在学院的造反派也不知道他们打死了人。

到深夜,几个铁杆把尸体偷偷运出去丢了。

再怎么保密,没有不透风的墙。同学陆续回校后,终于,一个消息静悄悄的在同学中传开了,“造反派把一个小哑巴打死了!”

到文革后期, 要清算造反派了。除了几个群众组织之外, 公安系统也加入调查。 弄清事实后, 全院开了公审大会,公布, 批判, 清查他们的罪行, 最后做出宣判。 逮捕了两个主犯, 其中包括了那个造反派头头。 一个判刑八年, 一个六年。

判六年的那个同学,也是黑五类, 还和我同一个年级但是不同班。 我们之间比较熟悉,谈论过对文革的态度。 他原来学习成绩非常棒,人极聪明,但比较激进。 这六年监狱生活把他的菱角都磨掉了。 他出狱之后, 学校还是照顾他, 分配在图书馆工作, 他工作认真,我回学校读研究生时还见过面, 一起吃过饭。 据说后来也来美国了, 在纽约。

正在打死小哑巴期间,我和“梅”度过了那个销魂落魄的杭州之行。 在上海等待了一段时间,回到南京,学校已经开放,武斗紧张时期已经过去, 同学有陆续回校的, 我是回校比较早的一批。在文化大革命期间, 泛滥起读书无用论, 学校关门了, 图书馆关门了,学术权威被打倒了, 这是一个“老子英雄儿好汉” 的年代。 可我的父辈是“老鼠”, 只能去打“地洞”。 在宿舍里, 没有几个同学, 大多数同学还没有回校。 宿舍里的同学除了吹牛, 就是打牌。

毕竟我还是一个业务上要求上进的青年,不愿意浪费掉宝贵光阴, 青春年华。灰溜溜之余, 振作起精神, 不能这样晃荡下去,我该学点什么?

回想1964年,我们班曾经到苏北农村搞四清运动。 住在农民家中, 和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 农民兄弟看我年轻力壮, 和我开玩笑的说:“这一担河泥有200斤, 你能挑得起就是一条好汉。” 我那时年轻好胜,试着挑起200斤的河泥担子, 勉强从河泥处挑到田里,农民兄弟拍手称赞。 可是,我扭伤了腰, 夜间疼痛不能入睡。 回学校后,通过碘油造影,诊断为椎间盘突出引起的坐骨神经痛。 骨外科主任姓侯, 早年德国留学, 他看过X光片之后,他对我说:“我可以为你做手术,但是成功率极低, 约30%。 保守疗法可以做牵引, 要在病床上牵引1-2月。” 我一想两者都不可取。其一, 挨了一刀, 只有30%的治愈可能性;其二,牵引1-2月, 要影响学习啊!

有人介绍我可以到针灸科试试, 针灸科主任是一个80岁的老中医,姓高, 大家都叫他“高老”。 他一看我的病症,对我说: “我有将近60年的针灸经验, 最最有把握的是两个病, 都是西医无能为力的。 一个是面神经瘫痪, 另一个就是你这个病, 坐骨神经痛。” 那好啊! 我想试试。 他接着说:“你要我治, 没问题, 但是必须有个条件,停掉所有的西医治疗。” 我问: “为何?” 高老笑了笑说:“你们都是学西医的, 我给你治好后,你会说这是西医的功效!”我心中想:“嗨! 高老还忌讳这个。” 我爽朗地回答:“好! 没问题, 我停掉所有的西医治疗。”

就这样, 高老开始给我治疗, 每周两次, 一个疗程十次。 真是神奇, 经过一个疗程, 疼痛减少90%。 一个疗程后, 我去扬州实习。 一年后回南京,在文革初期,又在高老那里治疗一个疗程, 我的坐骨神经痛基本痊愈。

有了自身的经历, 在文革中,我就去医院师从高老, 拜他为师。 每天跟着他上门诊, 我开始一边跟他看病, 一边背经络,穴位。十天之后, 他叫我自己看病, 开好处方(要写出病人的病情,针灸的穴位)他要过目, 然后, 看我行针。 大约有一个月之后, 他放心让我“单飞”了。 高老一直表扬我, 说我学得很快。 其实, 我不是一点不懂, 因为我们学西医,也必须学点中医, 中医课上学过针灸,不过没有实践过。 我跟他学习针灸达半年之久, 高老当然高兴, 帮他解决了不少病人, 毕竟, 他已年事已高, 8个小时的工作对他而言够吃力的。 我成了高老的得意门生,其时,高老已经83岁高龄了。

以后, 我们正式毕业分配,我和“梅”分到贵州。 79年,我考上研究生回到南京, 我要紧到针灸科,询问高老的情况,一位中年的针灸医生告诉我, 他84岁退休,于94岁仙逝。

高老, 我的针灸老师,是我常常想起的一位受我尊敬的老中医,在医疗岗位上勤勤恳恳耕耘了60 多年, 在他手里治好了无数西医无法治疗的病人。 他从无名利思想, 默默无闻, 以治疗病人为乐,是我心目中的无名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