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南信果然是第二天上午来看望肖先生的。 他们叙了一会儿家常,肖道琼问:“南信,明年毕业准备做什么?”终南信说:“还能做什么,搞建筑设计啊,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好去处。”肖道琼说:“听说你的老师很有名望,请他推荐不可以吗?”终南信说:“林教授参加中美工程师计划团去了,据说他还要到美国去。不知道他会不会推荐。”肖道琼说:“会的,哪个老师不希望自己的学生有个好的职业。你父亲在家吗?”终南信回答说:“在家,据说八月份要去上海。”肖道琼说:“为什么非要自己跑?东边现在很不安全,国军和新四军在那打得挺凶,这不是拿命在开玩笑吗?回家劝劝他。”终南信说:“该劝的家母早都劝了,不管用,先生要是看见家父最好也能劝劝,家父敬重你,也许能听进去。” 肖道琼点点头,接着问道:“我想问问你,你看着这打仗的两家最终谁赢谁输?”终南信说:“先生在出难题呢?”肖道琼说:“不,绝不是这个意思,只是闲聊。”终南信说:“以我的看法,共产党必胜。共产党许诺分土地给农民,吸引力太大了。听说共产党在山东土改搞得很激烈,没收了土地还杀头,这一着即灵验又狠,分了人家的地又砍了人家的头,不跟着走,行吗?所以,共产党的兵是铁板一块,绝少有临阵逃脱的,你往哪儿逃呀!逃回去也是没命,还乡团在那儿磨刀霍霍等着呢。” 肖道琼一边听一边不住地点头,又追问一句:“那么说你是赞成共产党喽!”终南信说:“有条件的赞同,耕者有其田是千百年来农民的最大愿望,农民有了自己的田地,日子肯定好过一些,不会像现在衣不遮体、食不果腹。但我不赞成杀头的方法,杀了一个人,被杀的人家怎么过?有人性的人不会这么做。”肖道琼感到很奇怪,问道:“你怎么知道佃农的悲苦?”终南信说:“家父的教诲和假日随家父出诊所见所闻而已。”肖道琼问:“你家的祖传你也会?”终南信谦虚地说:“耳濡目染,也略知一二。” 肖道琼站起来,在中堂贡桌上取来两张纸递给他:“看看这是治什么病的方子?”终南信接过来仔细地看一遍说:“中医是辨证施治,有时是同病异治,有时是异病同治,要看病人的具体症候对症下药。从这张方子看是治桃花腹泻的,这是急症,用药严峻且剂量大。另外这张是调养的方子,峻剂用过之后恐伤脾胃,故用黄芪、山楂、鸡内金之类,中和补气。”先生哈哈大笑:“果然不错,这是我在汇水县城拉肚子找郎中开的方子,药是你师母拿的,故方子留了下来。不过你说的同病异治和异病同治,是不是头疼治头脚痛治脚不?”终南信想了一会说:“这正是庸医和良医的区别,所谓同病异治是说同一样的病,因各人的体质不同,承受能力不同,须用不同的药来调理,异病同治是说不同的病,症候一样,用同一种方法去治,同一种方法并不意味用同一种药,这中间的细微之处很难掌握。良医能做到手到病除,庸医却会添乱。”先生听了感叹地说:“三十六行,行行出状元。此话一点也不假。祖传之业,万万不可丢失,俗话说艺多不压身呀!”肖道琼站起来对终南信说:“这样吧,今天是你鹇儿外公去世忌日,我们去东庙烧柱香,请和尚念念经。芳觉带回来了留声机,肖鸾去松堂听什么西洋乐。肖鹇一个人在家也寂寞,你去陪陪她。” 肖先生夫妇走了,家里只剩下终南信和肖鹇二人。她把院门掩上之后,和终南信一起穿过中堂回到她和姐姐同住的闺房。这是二进房子的后房,因为是两个女儿,先生夫妇住在另一边,中间隔着堂屋。 院子宽敞,中间有一个花池,池中有一棵的牡丹,足有一人高,像被火烧烤过的枝干,向人们昭示着它的坚强和富贵。终南信看过这株牡丹的开放,那还是读小学的时候,紫色的花朵,大得令人惊叹,直径竟有五六寸,花瓣层层叠叠密密实实,像一个绣球。若不是亲眼所见,谁也不会相信世上竟有这么大的牡丹花。后来离家外出读书,花开的三月他都不在家,再也没见过这花王的怒放。 他们手拉着手走进屋。她坐在床沿,他坐在梳妆台前面的凳子上,四只手叠放在一起,四只眼睛温情地交流着,默默地,谁也不出声。一会儿他用双手拢住她的双手轻轻地抚弄,一会儿他又把她的手拿起来放在自己的脸上轻柔,放在嘴唇上亲吻,一会儿他又托起她藕节般的胳膊慢慢地抚摸。他的青春在萌动,当他把手伸到她的胸部,刚触及那柔韧的乳峰时,她果断地把他的手推回并说:“别胡来!”他的手立刻缩回来,脸庞羞得像红石榴。 见他那样,她的心软下来,用手梳理他散落在额头前的头发,“知道么?姐姐昨天到天快亮才回来,吃完早饭又到松堂去了,他们越发越粘糊了。”他说:“你猜猜,今天清晨我遇见芳觉,他都说了些什么?”她警觉地问:“他说什么?”他稍带诡秘地说:“他说我拥抱了肖鸾,吻了她!初吻的滋味难以言表。他还问我吻过你了吗?”她急切地问:“你怎么说?”他说:“我没那大胆。”她刚松了一口气,又听到他说:“不过,我说你的手我可以随时抚弄。”她有些羞恼,“你傻啊!羞不羞啊!”他也生气地说:“看看他们,再看看你,简直像个冰块。”她马上反驳说:“什么?我是冰块?我守阁待字,就等花轿来抬,但不知郎君在哪?良辰何时?”他被噎得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回答,深深地叹口气。她乘胜追击:“谁是冰块呀!” 他冷落下来,急得在屋子里来回走动,他知道她在借机发泄,可自己又能有什么作为呢?去和父母说把肖鹇娶回来?好意思吗?自己还在读书啊。可是,儿时伙伴都已娶妻生子,孩子都满地跑了,奇怪的是,就连体贴入微的妈妈,对自己的婚事也只字不提,是不同意这门婚事?不可能!母亲对肖氏姐妹历来赞口不绝。 见他愁眉苦脸的样子,肖鹇心疼不已:“好了,算我不对。来,坐下,我有话问你。”他又回到原处坐下。她说:“小蕴的事你知道吗?”他不解地问:“小蕴怎么啦?”她说:“我看她是和芳平好上了,每到星期天总能看到他俩在一起,就像咱俩以前一样,有事没事就溜到一块。”他说:“如果真是这样,那肯定是好上了,我得和我妈说。”她笑道:“自己老坟还没哭好,还操别人的心。”他说:“我是哥哥,怎么不操心?”她说:“大婶要是问你,听谁说的?你十有八九把我卖了吧?” 他眯起眼睛,做出不屑一顾样子说:“我就那么蠢么?你这人怎么这么怪?”她反问道:“谁怪?”他说:“你怪,表面上文静静,私下里说话最啃茬,正好和你姐相反。”她问:“你和我姐私下呆过?”他急忙说:“没有,没有!”肖鹇真急了:“你说!我和我姐哪个地方相反了?”他说:“别急,这是芳觉说的。我有一次问他,你亲过肖鸾吗?他说连手都不敢拉还敢亲吗?”她说:“你们这些该死的男人,背地里尽说这些无聊话,羞不羞呀!”他说:“我看芳觉有一点怕你姐,不然怎么连手都不敢摸?”她说:“那不是怕,是尊重,爱得越深,敬重得越很,生怕弄脏了这片感情。这才叫纯洁呢。”他说:“那我们就不纯洁了?”她斥责道:“混话!我可是一片冰心。”他看到她那认真的样子,心里感动起来,其实他何尝不是这样,只不过羞于开口。他又用双手把她的手拢起来,放在自己的心窝,两个人长久无言地坐着,青春的激流却在胸间激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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