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毕业
文章来源: 石假装2011-07-12 07:07:45

 

     毛主席的红卫兵造反、串联、武斗,短短两年把中国搞得 “天翻地覆”。尔后,毛主席为他们安排了去处:“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196812)。于是,19661968年积压的三届初·高中毕业生400多万人半年内分散到了各地农村乃至边疆。虽然国家给每个知识青年发放了280元安家费、0.3立方米木材,但农村不可能马上给那么多人盖房,第一批知青居住条件非常艰苦。姐也在第一批知青的行列,因为跟妈在一起,住到了农民家。同去的知青住在生产小队的库房,在那里我亲眼见过大老鼠串来串去。

        起初下乡由学校统一安排,整班集体下放,下去以后学校不再负责,所有责任都交给农村,给农村造成很大负担。我毕业的前几年,已经改成到父母单位定点的农村下乡。即城里的机关·工厂在农村建立“青年点”,把本单位职工的子弟下放到那里,并安排一名干部常住“青年点”,负责教育指导知青的生活,解决知青中出现的问题,不仅减轻了农村的负担,各单位还能给定点的农村带去一些实惠,也让城里工作的父母安心。

        常常觉得妈是一个思路活跃,能量很大的人。当年把我过继给表姑,就是一个异想天开的举动。现在为了把我办回到身边,又开始了新设想:让我随姐的单位下乡。
         姐返城后在石家庄机械局下属的汽车发动机厂当了工人。一般父母双亡的人可以跟兄姐单位下乡,我父母双全,姐在那里还是个学徒工,没有理由到姐单位的青年点下乡。但是,要办我回来,除此以外没有更好的办法,妈开始攻这条路。

        要走这条路,需要打通3个关系:①让姐的单位同意我作为子弟去他们的青年点;②姐单位的青年点在赵县,所以要赵县知青办盖章,同意接受辽宁来的知青;③锦州知青办同意将我的安家费拨到赵县。

        妈弄清门路,没有征求我和爸的意见就开始行动了。妈在赵县南柏舍下放时认识了在那里蹲点的机械局的干部老张,妈托他去跟姐的单位说情。后来听老张说,我妈在赵县的时候动不动就把话题转到我身上,知道我妈有多么想念我,他同情我妈,就去找了姐单位的厂长。局里的人说话了,厂长也就同意了。这一关就这么轻易地过去了。

        第②关,赵县知青办同意接受的章。那时都不愿意接受外来知青,没有相当的理由就只有走后门。赵县知青办的秘书是妈的妹夫(住在太原)的妹妹(住在天津)的同事的儿子。这样绕了一圈找到了一个关系,妈让姐去办。因为姐比妈熟悉赵县,曾经见过那个秘书。姐上“三班倒”怠慢了几天,妈就向姐下通牒:“新力一天不回来,这个家就一天没有安宁”。姐到现在还常常向我抱怨妈的这句话。再说那秘书,虽然不解“怎么有个异姓妹妹”,看在他家长的面子上还是给盖了章。

  第③关就是锦州知青办了。锦州市知青办跟锦州市团市委在一起,离我们学校很近。当时没有复印机,宣传材料都是刻钢板油印,有时干脆手抄,我常常被叫去帮忙。组织我们抄材料的女同志正好负责知青的事情,她不仅痛快地答应把我的安家费转到赵县,还让我把去时的车票和托运行李的发票一并寄到锦州市知青办,给我报销。

        尽管费了很多事,但是下乡相对容易,回城要比登天难。

        如果不接受妈的安排,留在锦州会是什么样呢?

        爸所在的前五里营子生产大队离城里近,只种蔬菜,劳动强度比大田作物的农村轻,工分值高,中学毕业生在那里也能挣出个工厂学徒工的钱。远乡姑娘托人找关系要嫁到那里,但是我不能去。

        同样是城市中学毕业的知识青年,却有“下乡知青”和“回乡知青”之分。两者虽只有一字之差,但命运将完全不同。“下乡知青”是城市户口的青年到农村去插队,将来有机会选调回城市。“回乡青年”原本是农村户口,在城里上了学而已,所以被认为“你原本是农村人,就应该回到农村去”,将来不可能有招工机会。前五里营子的孩子们都在锦州市上中学,但都是“回乡青年”,尽管我是城市户口,因爸在那里务农,我也会被看成回乡青年,为了将来,前五里营子条件再好,我也不能去。
    
剩下的一条路是随我户口所在的街道或区下乡。我自己对去哪里都无所谓,爸不同意我留在锦州地区。锦州是爸的出生地,爸却不适应这里的气候和饮食,不喜欢锦州,所以坚决要我回河北。也许妈太了解爸,知道他不会反对,所以没有和爸商量就自己行动起来了。

我就像一个包袱,从小在爸妈之间传来传去,现在又轮到姐来分担一部分重量。制度上的不公平加紧了亲属间的连带,拉关系走后门成了对付制度造成的不公的自卫手段。

去向定了,心情反而不安起来。河北赵县南寺庄公社南寺庄大队是一个什么样的村落?汽车发动机厂的青年点是什么样的集体?他们怎样对待我这个外来户?……

学校已经不上课也没有政治学习了,每天到学校老师通知一些事情,剩下的时间就自由了。到不到学校都无所谓了,我们反而更认真地上学了。每天准时到学校是为了跟要好的同学凑在一起,过最后几天无忧无虑的学生生活。就在这最后一段时间的上学路上,遇到了我一直忘不了的三件事。  

 (1)一个懂事的男孩

     一天放学后,熊燕从后面追上来说:“新力,到我家去坐坐吧,你还记得小明吗? 见我犹豫,她又补充道:“ 小明经常来我家打听你,他对你一直有好感”。见我不置可否,熊燕接着说“文革开始后不久,他爸爸就自杀了。他帮着妈妈照顾残疾的弟弟和小妹妹,可懂事啦,我们院子的人都夸他”。

      小明是跟熊燕住同院的男孩,跟我们一个年级,不在同一所学校。小学毕业那年冬天,我跟熊燕搭伴坐夜车,小明也跟熊燕搭伴坐了那趟夜车。因为没有坐位,三人一字排开坐在通道上,我跟熊燕靠在一起,为了不妨碍别人通行,小明坐在另一个坐位的靠背处。

     熊燕和小明去北京看奶奶,到北京后他俩走了,我换车去了石家庄。那天始终没有跟小明讲过话,以后也没有见过面。

    小学4年级以后没有跟男同学说过话,毕业之际凑到一起的话题肯定是下乡的事情。也许是因为有很多不安,我特别不愿意提及自己的去向。所以那天摇头拒绝了熊燕的邀请。

    可是那以后常常想起“爸爸自杀后,帮着妈妈照顾残疾弟弟和小妹妹”的话。文革初期,我还要靠姐照顾呢,他已经在照顾弟弟妹妹了。“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不知小明是怎样承受过来的。
 

(2)和解

      提到东北,人们首先想到的是寒冷。但是,东北人冬天也吃冰棍,这是我刚到东北时最不能理解的。

卖冰棍,是没有职业的城市居民的职业,3分钱一支,利润很小,所以要靠多卖。商店门前总有装着冰棍箱子的手推车,冰棍箱子里放着几个保温桶。商店关门后,卖冰棍的拎着冰棍桶走街串巷。严冬,呼啸的西北风中夹着“冰~棍儿~”的叫卖声,听着有些凄凉。冬天夜长,加之那时没有什么可吃的东西,人们还真出来买冰棍打发嘴的寂寞。

小学6年级时写工作日记,打小报告,最终把我推上了路线分析会的那个“板油”小组长家就是卖冰棍的。她家大概卖的历史较长,在锦州买卖最好的地方----锦州百货大楼正门前占有一席之地。我回家去车站时必经她家的冰棍车前,如果遇到她看摊,我就绕道走,避开跟她照面。

那天没有注意,快到她家摊位前时发现板油组长站在那里。上中学后,她在二班,跟我们班不在一个方向,几乎没有照面的机会。开始还能看到她一个人早早地来到学校,后来不见了。只见她有空就帮家里卖冰棍,没见她跟谁一起玩儿过。看着她瘦瘦的两腮,寂寞地等待客人的神情,突然感到很惭愧,惭愧自己当初不该那么想着法气她,也不该在她面前故弄得意。

        她也看到了我,然后马上前倾上身用左手打开冰棍箱子,右手翻开盖在冰棍桶上的棉被,又用左手打开冰棍桶,最后用右手拿出一根冰棍,这一系列动作都非常有规则,非常迅速。接着她又用同样的速度盖好了冰棍箱子。她伸着胳膊把冰棍递给我,什么话都没有,眼神里充满了我心里正泛起的歉疚之意。我执意要给她钱,她一副“你说什么呢”的表情。

        怕挡她生意,我绕到冰棍箱子里侧跟她并排站着。毕竟小学一直是同学,彼此没有什么客气话,随便聊了几句以后,我问了一个我一直不解的问题。到中学毕业时,每个班13以上的人都加入了共青团。每隔几个月,学校就红纸黑字地发表一批新团员的名单,那上面始终没有见到她的名字。她是很重视这个荣誉称号的人,不可能没有努力。

        她好像正想跟谁叙说这件事一样,听了我的疑问,开了话匣子:“团组织要想吸收谁入团的时候,先发给他一张油印的表格,然后按照上面写的家庭关系进行调查,调查后认为没有问题了,再发一张像图画纸那么硬的正式表格。我呢,添了那张油印的表格”。

          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知识。

她叹了口气接着说:“你知道辽沈战役吧?”这是个设问句,没有必要回答。“辽沈战役结束,国民党撤逃时,带走了很多民间做饭的,我爸也在里面。我爸跟着走了20多里路觉着不对头,就偷偷地溜回来了。就这点儿事,我爸档案里居然有‘国民党逃兵’的纪录。校团委说我‘隐瞒家庭问题’。我爸一直在小饭馆做饭,咋就成了国民党逃兵了呢。我气得够呛,问我爸是咋回事?我爸说他根本不知道档案里有这回事。他都不知道,我咋就知道了?完了,背上‘隐瞒家庭问题’的黑锅……”

“隐瞒家庭问题”这在当时是个不小的政治问题。替她难过,却找不出安慰她的话。她根红苗正,一向活得理直气壮,如果从她那里夺走了“红”牌,她就没有可以自豪的东西了。

   我敢保证,经历了这样的委屈之后,她再也不会给人打小报告了。那以后,她成了我惦记的人之一。

 

(3)张久玉老师

       校办工厂把电能转化成热能,用热能粘塑料袋。在工厂里当技术指导的是物理老师张久玉。张老师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寡言少语,但表情总是笑呵呵的。我们每学期都在那里劳动,女生说说笑笑吵吵闹闹,他从来不生气,埋头作自己的事情,有时会朝我们笑一下。前五里营子的朋友二凤常跟我提起张久玉老师,因为他们是亲戚。就是说,张老师最了解我的家境。

     三路汽车站到学校不到200米,靠学校的一侧又干净又清静。那天中午,快走到学校的时候,遇到了张老师,他突然停住脚,笑着对我说:“要毕业了,去的地方定了吗?”

   我最不愿人提起这件事,没想到这位从不多说话的老师第一句就问我这样的问题。我含糊了一句,张老师又说“张新力,你就作我的孩子跟电机厂下乡吧”。

    张老师如此直截了当让我吃了一惊。二高中跟电机厂挂钩,教师的子弟都随电机厂下乡。太突然了,我不知说什么好,只是摇头。

    后来,张老师找到三姑奶家询问我的去向,说他放心不下。三姑奶特别感动,夸我在学校一定是太好了,才让老师这么惦记的。

     应该说是张老师太善良,太知道我的底细才有了这样的想法的。他不希望我落在前五里营子永远当农民,又怕我落到偏远山村吃苦。电机厂能给农村送去农民最需要的电机,那里的知青待遇相对好一些。
   
常常感动他的善良,为一个和自己无亲无故的孩子担心,为那孩子的前途不怕给自己揽麻烦。随着年龄的增长,越发感到他那份善意的重量,感到他是真正履行“师之道”的老师。

    那天含含糊糊地塘塞了张老师以后,再没有跟他见过面,至今没有当面致谢,是我心中的一块痼疾。

   1976年 715 号,我们领到了9年一贯制的高中毕业证,离开了二高中。前几年才听说,文革后国家不承认我们那批人的高中文凭,我的同学都边工作边回学校补习功课,通过考试的人才重新领了高中毕业证。我没有参加补习,却一直自称高中毕业,谎报高中学历将近30年。  

 
(26)再见、锦州!
 

2016 爸整理自己的贵重物品,里面有我中学的学生证和最后一个月(1976年7月)买三路汽车月票的收据。他交给我让我自己保存。学生证的长度仅8公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