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
真是祸不单行。Very 酒吧一连发生了两起恶性打架事件,第一起是暴发户张扬、钱广和无业游民吕有贵之间欧斗,钱广被打得魂飞魄散,落了个脑震荡的后遗症。第二起是处长朱纯才和副处长邢严福互相打斗,朱纯才被打得头破血流,差点见了阎王。警方调查了这两起恶性打架事件,发现都是为了争夺胡静发生的。因此通报了S音乐学院,通报的全文如下: S音乐学院领导: 近来,Very 酒吧连续发生了两起恶性欧斗事件,结果两人伤势严重。我们调查的结果,两起事件均与你校学生胡静有关。我们建议,你们应当对学生加强管理,劝说他们不要到娱乐厅唱歌跳舞。 XXX派出所 1992年11月10日
S音乐学院领导接到警方的通报,感到有失尊严,堂堂学府竟然出了胡静这样有损于学校荣誉而不知廉耻的学生,于是立即召集各系和有关部门负责人开会,要求各系加强对学生管理,严禁学生去娱乐厅唱歌跳舞,宣布了开出胡静学籍的决定。 会议室的气氛很紧张,空气似乎要爆炸!虽然室内还没有暖气,但人们都感到浑身燥热。 参加会议的人对开处胡静的决定展开了激烈的争论,大多人提出了反对意见。 秦超眼里闪烁着愠怒的光芒,用右手不住地搓着自己腮帮上浓密的胡须,来控制自己的激动情绪,手指微微颤抖着,极力用平静的语气说:“单凭警方的通报,就作出开出胡静学籍的决定,理由恐怕站不住脚。”他说话的声调不高,但立即引起了强烈反应。 “我看理由很充足,酒吧的两起打架事件都与她有关,也就是说她就是打架的祸根。开除她是理所当然的。”汪宇一脸严肃的神态,理直气壮地大声说,一边用右手的食指,不住地敲击他面前的桌面,发出砰砰的声响,仿佛这样做,能增加他的话有说服力,让别人信服他。 汪宇是教务副处长,五十出头,瘦高个,长脸盘,一头雪白的头发,思想有片面偏激,说话总是透出自以为是的口气,人们因此送了他一个外号,叫他汪吹牛。 汪宇的话音一落,曹风接着用浑厚悦耳的男中音说:“我看不能不加分析地就认定胡静就是打架的祸根。比如,两个饥饿的人在一起走, 看见路上有一块面包,谁都想吃这块面包,为了争夺到手,互相打斗,结果其中的一人被打死。你能说那块面包是祸根吗?”曹风脸上带着嘲讽的神色,据理力争,反驳汪宇的意见。 曹风是声乐系系主任,年仅五十,中等个头,容貌清秀,举止潇洒,充满了活力,给人一种热烈地感觉,是国内有名气的歌唱家。 “你的比喻不恰当。面包不是人,而是物。”汪宇红着脸反驳。 “面包是物不是人,一岁的孩子也知道,还要你说吗?”曹风不以为然地说,“警方的通告非常概括,含糊其词,只说两次打架与胡静有关。到底胡静有啥错误?打架是她挑起来的吗?如果是,她是咋挑起来的?还是别人为了争夺她唱歌而打起来的?如果是前者,胡静当然有错误,至于错误的程度够不够开除学籍,我们还得具体分析。如果是后者,打架的事与胡静无关。我们只是教育她今后不要去酒吧唱歌。” 曹风的话音一落,大家接着七嘴八舌地开腔发言: “好!曹主任说得好!” “胡静在酒吧的两起打架事件中扮演着啥角色,我们并不清楚。” “在这种情况下,就草草地作出开除她学籍的决定,是不理智的,也是不负责任的。” “活说回来,开除学籍也是一种教育方式,但我们必须对学生负责,我们对犯错误的人能拉的就拉,绝不能推,这样做对她个人,对国家都有好处。” “胡静是个很优秀的学生,十年树人,我们培养一个有特殊专长的人很不容易。听不久去世的马教授说,她有希望唱红大江南北。建议校方重新考虑对她的处分决定,‘刀下留人’!” 秦超用不可置疑的口气插话:“我看,我们有必进一步调查一下,酒吧的两次打架事件究竟和胡静有啥关系,然后再考虑如何教她。” “好!好!这个建议稳妥。我们不能草率地开除一个学生。”大家异口同声地赞成秦超的意见。 到这时,会议室的气氛渐渐轻松下来。 会议否决了开除胡静学籍的意见,决定由教务处和学生处调查胡静与酒吧的打架事件的关系。 一天下午,天空阴云密布而低垂,光线昏暗,寒风呼啸,甬道两旁的树木仿佛痛苦地摇晃着树冠,残留的枯叶瑟瑟颤抖,发出令人惊惧的尖利声响,好像神话中的冤魂屈鬼在哭泣。 校园里到处涌动着令人沮丧的气氛,透出一种让人惊惧的东西,仿佛有什么未知的恐怖事情要发生。 不少学生觉得空气中好像缺少了氧气,呼吸感到困难,感到困倦,不像往日那样兴奋。 下课后,胡静和肖岚手拉手向操场走去。 胡静说:“我今儿觉得心情很压抑,不像往日那样兴奋。” 肖岚说接着说;“我也觉得头有些昏,感到到有些慵懒。” 巴图从她们后面大步流星地赶上来,说:“胡静,秦超老师让你去年级办公室找他。” “啥事?” “不知道。” “那我就不去玩去了。”胡静说着,松开肖岚的手,返回了声乐楼。 学生宿舍楼前的布告栏周围,聚集了一大群学生,面露惊讶、严肃和愤慨的神情。一些人踮着脚尖,伸着脖颈,争着看布告。一些人睁着好奇的眼睛,急切地向别人打听布告的内容,还有一些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愤怒地大声议论: “什么布告,这么吸引人的眼珠子?” “处分学生,还会有啥好事儿?” “谁又受处分啦?” “声乐系胡静。” “什么处分? ” “留校察看半年。” “什么原因?” “她在酒吧唱歌。” “扯淡,在酒吧唱歌的学生就给处分,学校就该改名儿叫处分学院了。” “处分决定上说,Very 酒吧近来发生了两起打架事件,都与她有关。” “她参与打架了吗?” “处分决定上没说。” “说是说了,说得很含糊。” “怎么说的?” “只提了两次打架都与她有关。” “这他妈的像啥理由?” “应当写清楚,到底与她有什么关系?她参与策划?还是幕后指挥?还是赤膀上阵打手?” “你说得对。” “处分人的原因不能含糊其辞。” “学校不把学生当人看待,随意处分学生。” …… 从学生们的议论来推测,这个学校对学生的耐心教育做得较差,行政处分学生过多;给胡静的留校察看半年,理由不足。 与此同时,在声乐系的年级办公室,秦超正和胡静谈话。 胡静坐在秦超的对面呜咽着,一边用手背不住地擦着眼泪。样子看上去十分可怜,即使你是个铁心肠的人,看见她那哭成一个泪人的模样,也会产生恻隐之心。 秦超用同情的目光望着胡静,心里很不好受,他知道,酒吧的两起打架事件与胡静没有任何直接关系,学院对她的处分太过分,正如人们说的那样,要一棍子把人打死!胡静是冤枉的。 两人默默地对坐着,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秦超开了腔:“学校对你的处分,我也感到意外。不知道他们为啥做出这样的决定。”他说话的语气透出了惊异和气愤。 停了片刻,他用安慰的口气说“你对处分有啥看法可以提出来!我可以向上反映。” 胡静透过满眼的泪水,望了一眼面前的秦超,发现他用同情的目光望着她,心里感到了些许安慰,同时也感到惭快。 她蠕动了一下嘴唇,好像要说什么,接着微微地摇了摇头欲言又止。 “你说吧,在我面前想说啥都行。我理解你。”秦超用宽慰的语气说。 “是,是我不好,没有听你的话,在酒吧唱歌。”胡静抽泣着说。 “你有困难,需要挣钱养家,需要挣钱还债,所以我没有特意强制你去唱歌。还有,我信得过你,你能把握自己,不会发生出格的事。从你那次遇到歹徒袭击后,我只担心你在回家的路上是否安全,后来知道有巴图陪伴,我就放心了。可是万万有想到会弄到这个地步!”秦超说到这里突然站起来,踱起了步子,脸上露出了一筹莫展的神态。 他沉默了足有五分钟,语气沉痛地说:“我没有尽到帮助你的责任,感到很愧疚。” 他的话是发至肺腑,而绝不是虚伪的敷衍。他是个非常正直而很富有人情味儿的人,对人满腔热忱。胡静是他的同乡,是他的好朋友陈晓的女友。陈晓出国前,他答应陈晓好好照顾她。可是眼下她受到了留校察看处分。他要对她负教育的责任。他心里很不好受,觉得对不起胡静,也对不起陈晓,开始责备自己。 “秦老师,这不是你的责任。怪我没听你的话,去那个酒吧唱歌。” 胡静极力控制自己的感情,停止了哭泣,通情达理地说,“如果因为我去酒吧唱歌,处分我,我接受。可是因为在酒吧消费的人打架,处分我,我想不同,感到冤枉。我不能接受对我的这种强盗逻辑的处分,因为我根本不知道他们因为我打架,而且,他们打架,我也不在场。” 胡静的话合情合理,她真是冤枉的。 秦超听了胡静的话,老半天没有出声,他给胡静倒了一杯白开水,放在她面前, 重新坐下来,用右手捋自己的络腮胡须,若有所思地望着面前的桌面,心中涌起了波澜般的思潮:在这个世界上,从古至今受冤屈的人太多了,到哪儿去讲理?这是个强权有理的世界,“我说你行,你就行,我说你不行,你行也不行。”这是权势膨胀的那些人惯用的一个潜规则。这条潜规则演绎出一种恐怖的强盗逻辑——我说你有错误,你没错误也有错误。我们的祖先非常聪敏,两千多年前就创造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个成语,揭露了强权者的霸道。由于强权的霸道,冤魂屈鬼到处出没! 想到这里,秦超仿佛忘记了代表学校和坐在他对面的胡静谈话。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 他重新抬起头来,用敬佩而同情的目光注视着胡静泪迹斑斑的面孔,决定不向她讲那些口是心非的虚伪的大道理,诸如“要正确对待,不要背上思想包袱,努力改正错误,争取撤销错误” 等等 。他要向她说心里话,不禁赞扬道:“你的看法正确,态度很端正。你是个非常优秀的学生。那个处分对你不公,你也不要去太在乎它,权当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你该咋就咋。” 胡静听秦超的话,脸上掠过一丝宽慰的神情,无奈地说:“可是处分我的决定已张贴出去了。” “他贴他的。既然你没错误,管它干啥?对那张纸,自然会有公论。” “这种处分对我是极不公正的!” 秦超好像还想说几句安慰的话,突然觉得,当一个人受到不公正待遇时,任何安慰的话都显得十分苍白,都没有力量,都不会对他起到鼓舞作用。
第二十二章
胡静和秦超谈完话,情绪仍旧非常激动,躺在床上,面容憔悴,犹如大病初愈,噙满泪水的眼里冒着怒火。 肖岚坐在胡静床边的一个木头方凳子上,用同情而关切的目光默默地注视着她忧伤的面容,双手紧紧地握着她的一只手,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安慰她的话。 过了老半天,肖岚抬起手腕看了看时间,淡淡地说:“该吃晚饭了,我们去食堂吃饭吧。” “你吃去吧,我不饿,我的头有些发涨,想睡一会儿。你给我买一个馒头,再买少许咸菜。” “那好吧,你好休息一会儿吧。” 肖岚离开宿舍后,胡静翻了个身面朝墙壁,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乡。 她忽忽悠悠地走出了宿舍,发现校园里非常空静,静得像家乡的山谷;天空瓦蓝瓦蓝的,蓝得让人心醉;地上铺着一层白皑皑的雪花,树木枝头上都挂满了洁白的碎花。但她并不感到惊讶,觉得仿佛世界本来面貌就是这样。她沿着通往荷花池的那条弯弯曲曲的小道走去,感到脚下软绵绵的,好像走在棉花垫子上。突然前面出现了一只洁白的蝴蝶,扇动着一双翅膀,吃力地向前飞舞。她紧紧地尾随着它,正要伸手去捕捉,那只蝴蝶突然消失了。她停下来,四处察看,却不见蝴蝶的踪影。她突然听见背后有人叫她的名字:“胡静!胡静!”她回头来,看见马聪教授向她走来。马教授走在她面前,停下来问:“你在找啥?” 胡静说:“我看见一只洁白的蝴蝶,想抓住她,可是怎么也抓不住。不知道它飞到哪儿去了。” “一只蝴蝶?”马教授嘴角挂着嘲讽的微笑,意味深长地说, “对于它来说,你太强大了!它只好躲起来才能保护自己。我们人应当学习它这种生存哲学。” “你的意思是——”胡静眼里露出了疑惑的神色。 “在强大的势力面前,只有躲藏起来,避开锋芒才能保存自己。” “噢,我懂了。”胡静眼里露出兴奋的光彩, “你跟我来看一出戏!”马教授诱惑着说。 胡静跟着马教授进到一间小房子里,里面的光线非常昏暗,很长时间眼睛才适应。她看见有一个只绵羊站在墙角,浑身哆嗦着,眼里露着惊恐的神色,可怜巴巴地瞅着一个手里握着皮鞭子的壮汉。突然,那壮汉举起鞭子使劲抽打那只绵羊,鞭子连续发出“啪啪”的声响。那绵羊被迫蹲在墙角,“咩咩”的不住地叫,仿佛在求饶。可是,那壮汉没有住手,继续抽打它。那绵羊突然停止叫声,眼睛倏地闪出了一缕红光,纵身跳起,向那壮汉扑来,一头把他撞倒在地,从他的身上越过,瞬间消失在门外。 “戏演完了,我们走吧。” 马教授幽默地说,“你看出点啥名堂?” “那人太狠了,使劲打那只羊。”胡静愤愤地说。 “我的意思是,这出戏说明个啥道理?” “我觉得,那人应当爱护那只羊,不应当虐待动物。” “你没看懂这出戏呀!看来你的悟性不怎么理想。”马教授笑着说,“ 我告诉你吧,这出戏的寓意是,对于不公正的待遇,只有用正义去反抗,才能维护自己做人的尊严。” …… “睡着了吗?”肖岚的问话将胡静从梦中惊醒,“快起来吃饭吧,除了你要的馒头和咸菜,我还给你打了二两小米粥。” 让人垂涎的小米粥香味儿,在屋里弥漫开来。 “好香啊!谢谢!”胡静翻身坐起,用手背揉揉眼睛说:“我睡着了,做了个梦,梦见了马教授,他说,对于不公正的待遇,只有用正义去反抗,才能维护自己做人的尊严。他还说,在强大的势力面前,要避开锋芒,才能保护自己。” “学院对你的处分太不公正了。”肖岚愤愤地说。 胡静接过肖岚递上的饭盒,说:“学院给我的处分,我不仅不能接受, 也不能沉默不言。为了维护我的尊严和人格,我要对这种不公正的处分表明自己的态度。我要写出来,贴在布告栏上。” “你写吧,我支持你。”肖岚语气坚定地说,“我还要联络同学写小字报支持你。” 第二天早晨,胡静用小字报的形式贴出了自己的申明。小字报是用红墨水写在一张16开洁白的纸上,白纸红字互相映衬,表明她的心地纯洁,态度鲜明。 这小字报贴在学院对她的处分决定旁边,内容如下:
申明
我不能接受学院对我的处分,因为我行为端正,没有错误。我不认识他们,他们打架我不在场,与我有何关系?给我处分是强盗逻辑! 88级声乐班胡静 1992年11月20日
她的申明内容只有寥寥数语,但是一字千金,非常有说服力,立即引起强烈反应。不到半天功夫,支持胡静的小字报飞上了学生宿舍楼墙壁,飞满了布告栏,严严实实地盖住了学院对胡静的处分决定。 有一张小字报从思维和内容来看,颇为特殊而有趣,故将它抄录如下:
开除教务处副长汪宇的决定
今天上午我院XX系X班发生了三起打架事件,其原因都与汪宇有关,参与打架的同学因为对他的人品的看法有争议。 S音乐学院 1992年11月20日
不用说,这张小字报的威力很大,好像爆炸了一颗原子弹,震醒了沉睡的人们。于是人们开始关注对胡静的处分,纷纷向院有关领导反映撤销这个处分决定。然而,事与愿反,学院反而开除了胡静的学籍,理由是胡静目无组织,用小字报煽动少数学生闹事,扰乱并破坏了学院安定团结的教学秩序。 常言道:小腿拗不过大腿。学院开除了胡静的学籍,压制了人们的言论,制止了小字报飞满墙的现象。 学院开除胡静学籍的处分像一只残酷的手,把她从阳光灿烂的花园推进了阴暗冰冷的地窖。 胡静离开学院的那天夜里落了一场雪。 早晨雪停了,天放晴了。天空灰蒙蒙的,太阳像贫血病人的脸,白灿灿的,没有生气。狂风伸出无形的手,抓起地上的积雪肆意扬撒;粉末似的雪花在空中乱舞,让人行人睁不开眼睛。 胡静没有和任何老师告别,包括秦超,事先也没有告诉任何同学,包括她最要好的同学肖岚和巴图。 天刚麻麻亮,她就悄悄地离开了宿舍。 她走出了校门,回头依依不舍地望了望,心头一酸,眼泪像泉水般地涌了出来,犹豫了片刻转身离去。 街上非常寥落,看不见一个人影,大风吹着电线,发出呜咽的声响,仿佛在泣诉。 胡静沿着一条通往大街的单行道踽踽独行,脚下的积雪发出了“吱嘎!吱嘎!”的声响。一只白色小狗蹲在路旁,胡静从它身边走过时不经意地瞥了一眼,发现它眼里噙满了亮晶晶的的东西——泪水,一阵同情感用上了她心头。但她没有停下脚步,继续向前走去。没走几步,她听见背后有窸窸窣窣的声响,回头一看,原来是那只小狗,一瘤一拐地跟在她后面。她自言自语地说:“真可怜!是谁家的狗?它腿有毛病。狠心的主人把它抛弃了。”她突然觉得自己和这只小狗一样也被人抛弃了!于是,她弯下腰去将它抱了起来,用一只手抚摸着它那冷凉柔软的毛皮,喃喃地说:“我俩有同样的命运,都被人主人抛弃了。我们相依为命吧。” 快要走出到单行道的尽头,她听见背后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但没有回头,只是向路边靠了靠,给后面的人让路。 “你上哪儿去?”巴图气喘吁吁地说。 胡静听出是巴图的声音,停下了脚步,转过了身子,淡淡地说:“我不知道!” “不知道?”巴图低头瞥了一眼她手里的行李包,然后抬起头,用疑惑的目光注视着她泪痕斑斑的面孔,“你是不是要走?” “你咋知道我要走?”胡静反问。 “我每天这时候沿着这条街跑步。”巴图说,“要不然,我恐怕看不到你了。” 巴图将胡静手里的行李包要过来,接着说:“你不能就这样悄没声地离开呀?” “我已经不是这个学院的人了,自由了,想去哪儿去哪儿,再没有必要惊动别人了。 ” “我的意思是,你咋也得让我知道呀!” 胡静没有吱声,用炯炯的目光注视着前方的积雪。 巴图心里很乱,不知道说什么好,默默地走在她身旁。 “这小狗是咋回事儿?”巴图突然发现胡静怀里抱着一只白毛小狗,感到你惊讶。 “刚才在路上捡的。它怪可伶的,腿有毛病,狠心的主人把它抛弃了。” 巴图心想:“你多善良啊!自己还不知道下一步咋办?还同情这只小动物。” 胡静接着说:“我决定带着它,我走到哪儿,将它带到哪儿。我们俩相依为命。你知道,我也是被人——被学院——抛弃的。” 巴图想找一句最温馨的话安慰她,可是老半天没有找到,只是实实在在地说:“你别太悲观。老天有眼。你的未来是阳光的。” “谢谢你的吉言。”胡静感激地说。 “再说,还有我哩。”巴图红着脸说:“过一年多,我就毕业了。我会让你幸福的。我们一起回我的家乡——科尔兴草原。哪里的人们需要我们的歌声。阿爸阿妈会非常喜爱你的。”巴图趁机一口气向胡静倾诉了衷心。他说话时,语速特别快,生怕胡静打断,话一停就忘记自己说了些什么,觉得好像在说梦话。 胡静抬起脸,瞥见巴图的脸涨得通红,额头和鼻尖上沁出汗珠,心头一震,一阵激动向她袭击来,她感到心里热呼呼的,全身在微微颤动,眼里闪出了泪花,但很快冷静下来。她想说:“谢谢你,你会找到比我更好的伴侣,我们只能做好朋友。”但话到嘴边,又打住了,她想让这个美好的的想法常驻在他心里,鼓舞着他愉快地生活学习 “那么说你同意啦?”没等胡静吱声,巴图就急着问。 “这——”胡静不知道怎么回答他的问题,才能既表达她的想法又能使他满意。她想了想,接着说:“我相信命运,看命运之神将来咋安排吧。” 她这句话给了巴图一线朦胧的希望。他听了感到非常激动,非常幸福,但找不到恰当的话语来表达自己的心情,因为他从小学习蒙语,汉语的表达能不太好,只是颤抖着嗓音说:“我心里高兴得很!好高兴!” 突然,一股旋风卷着积雪平地掀起,向他们迎面袭来,巴图迅速转身,站在胡静面前, 他那高大的躯体像一堵又高又厚的墙壁,为她挡住了风雪。 白茫茫的旋风在他们周围绕了几圈,仿佛窥视他们的秘密,然后向北刮跑了。 胡静偎依在巴图的怀里,头靠在他那温暖的胸前,虽然只是几分钟,但感到了庇护的安全,激动得浑身战栗不已 旋风过去,胡静从巴图怀里挣脱出来,发现巴图脊背上和头发上沾满了雪,从后面咋看起来,像个雪人,一阵感激涌上心头。 巴图突然问:“告诉我,你下一步有啥打算?” 胡静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想先找一个娱乐厅唱歌,然后再作下一步打算。” “我看可以。你还在Very 酒吧唱吧。 我还去陪你。” “我先到别处找找看,能找到的话,就不在这个酒吧唱了。即使在这里唱,你也没必要陪我了,因为我要住在那里,不要但心在路上的安全问题了。” 她心中有一片理想的天空,想凭借娱乐厅霓虹灯闪烁的舞台,飘起幸福的彩云。
第二十三章
胡静离开学校的那天,是那年入冬以来最冷的一天。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北京的楼群上方,雪花纷纷扬扬不住地飘落,仿佛要把这座现代化大都市肮脏的东西用洁白盖住,变成永远冰清玉洁的世界。然而,狂风跳出来干预,它暴跳如雷,呼啸肆虐,把地上的积雪抓起,狠狠地抛在半空,和飘落的雪花参合在一起,将京城搅得混沌不堪,仿佛开天辟地的前夜。 胡静心里怀着幽愤和冤屈,纤弱的身子顶风冒雪,穿过小巷越过大街,寻找自己不可知的人生驿站。 在这茫茫人间,她感觉自己好像一个被人遗弃、含着悲愤、流落在荒岛上的人,前途十分迷茫。 那天上午,胡静来到人间天堂门前,想进去碰碰运气。触景生情,她尘封的记忆突然被掀开。两年前她和陈晓来这个娱乐厅唱歌的情景展现在她眼前,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那两扇紧闭着的褐色大门,头脑里出现了幻觉,看见自己和陈晓手挽手,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推开门走了进去。突然,那两扇门从里被又推开,她和陈晓一前一后走了出来,她眼里冒着怒火,陈晓一脸疑惑的神情。她耳畔响起了老板娘从嗓眼儿挤出的粗俗声音:“有个客人要你陪他一夜,给你十万块!”她仿佛看见老板娘挤眉弄眼的丑恶神态,于是犹豫了片刻赶紧走开。 她心里燃烧着强烈的渴望——要找一家小娱乐厅唱歌,作为自己混入红尘的起点。她认为小娱乐厅比较干净,因为通常有钱有势的人不去消费。她不了解,再干净的厕所也会有苍蝇和蛆虫。她在街上到处转悠,逢人便打听娱乐厅,虽然找到了几家,可是门户紧闭, 门板紧上,门脸儿简陋,甚至没有霓虹灯招牌,看来生意很不景气。 她在街上游荡了一天,没有如愿地找到娱乐厅,非常沮丧,感到身心疲倦,心灰意懒决定先去人间天堂唱歌,以后视情况再考虑换地方。 傍晚,雪停了,风住了。 人间天堂门外的霓虹灯刚刚开始闪烁,胡静推开门,拖着疲惫的身躯走了进去。 老板娘乔芬钰正和几个男员工吵吵嚷嚷地说话,看见一个体态优雅的姑娘走进来,立即闭上嘴,用疑惑的目光盯着她,妖里妖气地问:“你找谁?” “我找乔经理。”胡静礼貌地说。 胡静虽然在这里唱过歌,但只是几个晚上,因此她和老板娘互相印象不深,事隔已有两年之久,互相早已淡忘,所以她们彼此没有认出对方。 “我就是。”乔芬钰的口气透出了暴发户的那种傲慢。 “噢,你好!”胡静眼睛一亮,疲倦的脸上露出了愉快的笑容,“两年前我在你们这里唱过歌。我叫胡静。” “两年前?”乔芬钰眨巴着眼睛上下打量了胡静一番,摇着头说,“我不记得了。在我这儿唱过歌的姑娘不少,你来啦我走啦,谁还能记着?” “我和我的男朋友一起来唱了几个晚上。他的个子很高,一米八五以上,长得很帅气。”胡静用赞美的语气向他提示。 乔芬钰的圆盘脸上渐渐露出了笑容,惊喜地叫道,“啊呀!我想起来了!想起来了!”她的眼珠子飞快地转动着,她显然在回想,脑海里顿时出现了一个身材高大,英气勃勃,举止潇洒的美男子。 她接着兴奋地说:“你的男朋友姓陈,叫个陈啥来着?” “陈晓。”胡静说。 “对!对!陈晓。你看,我这记心真不中用!”乔芬钰眉飞色舞地说,眼里放出了意味深长的光芒,脸上飞起了红晕。 “这长时间了你还能起他姓陈。你的记心真好!”胡静赞扬道。 “是陈晓,不,不,是你们俩给我的印象好。” 胡静还记得,当时她发现乔芬钰总是色迷迷地瞅着陈晓,找借口和他搭讪。为此,她还暗中吃错,现在想起来,有些可笑。 乔芬钰记起,她一看见陈晓,就喜欢上他了。 她还记起,那天晚上她向胡静转达了一个客人要花十万块让她陪一晚上那事儿,胡静的神态很清高,沉着脸子没搭理她,拉起陈晓的手立即走出了娱乐厅,使她感到非常尴尬,从此他们再也没来唱歌。但陈晓的英俊的形象乔芬钰一直没有忘记。 “啊呀!见到你太好了!你的男朋友陈晓没来吗?”乔芬钰兴奋地手舞足蹈。 “他在国外。”胡静的眼里掠过一缕不易觉察的忧伤。 “哦!”乔芬钰脸上露出了一丝失望的神色,接着换上了冷冰冰的口气问,“你来我这儿是消费还是——?” 乔芬钰没有说出后半句话,因为她认为她的意思不言而喻了。其实,凭自己的经验,她一看胡静疲倦的神态,手里的行李包和怀里的白色小狗,就知道她来的目的。她记起当时不少客人对这个胡静垂涎三尺,心想:“没想到她自己又找上门了,要是能说服她同意陪酒,她就是财神爷给我送来的一棵摇钱树。我不能轻易答应留下她。人都是这个德行,对很容易得到的东西不珍惜。如果她像以前那样清高,坚持只唱歌,不同陪酒,我就让她立刻滚出去。” “我想来唱歌。”胡静脸上露出了窘态。 “你是不是想住在我这儿。”乔芬钰瞅了瞅胡静的手里的行李包。 “是的。”胡静说着,把行李包放在了地上 “啊呀,真对不起,胡小姐,我这儿唱歌的人够了,也没有地方住。”乔芬钰狡黠地用眼角瞟着胡静,观察她的反应。 乔芬钰的话像一桶冰凉的冷水突然浇到了胡静得头上,她怔怔地站在那儿,不知道咋办。她听得出乔芬钰不接受她。 那只京巴狗抬起头来,用水汪汪的眼睛望着胡静的脸,呲着雪白的牙,发出了呜呜声,仿佛安慰它的主人。 乔芬钰见胡静呆呆地站在那儿,脸上露出了窘态,暗自高兴,心想:“看来她不像以前那样清高了,她肯定急需要挣钱,或者出了别的事儿,才冒着大风雪出来找工作。要是这样的话,她不会不接受我提出的条件。” 于是,没等胡静说话,乔芬钰接着说:“你如果愿意陪酒的话,我可以考虑想办法留下你。” 很明显,如果胡静只想唱歌,乔芬钰是不会接受她的。但胡静也不能答应愿意陪酒。她说:“我不会喝酒,喝一口就就上头,就呕吐。” “你的意思是,不愿意陪酒,是吗?”乔芬钰阴沉着脸子问。 胡静犹豫了一会儿,说:“我只想来你这儿唱歌,不想……” “我还忙着哩,你不愿意陪酒,就算了。你去别处看看。”乔芬钰打断胡静的话,冷冷地说,眼里露出了不耐烦的神色,说完,她把胡静撇下,去忙自己的事了。 胡静的热情突然消失了,生平第一次感到谋生的艰难。 她提起行李包,一边转身一边说:“乔经理,再见!” “祝你好运!也许有要唱歌的地方。”乔芬钰言不由衷地说,“不过,我的门儿为你开着,你好好想想,愿意陪酒的话,回我这儿,我欢迎!” 胡静没有听清乔芬钰说些什么,匆匆走出人间天堂。 夜幕已经拉开。积雪覆盖着的街道白茫茫的一片,分不清人行道和车道。路上印着几道深深的车辙,车辙旁边的积雪被行人踩出的一条小道,像一条白色的巨蛇向前蜿蜒爬行;昏黄的路灯照得皑皑白雪折射出刺眼的光芒。 对于胡静来说,这是一个冰冷而无情的夜晚。 胡静想找个旅店住下,明天出来继续找工作。她肩上扛着行李包,怀里抱着那只京巴狗,沿着行人在雪地上踩出的人行道,深一脚浅一脚地踽踽独行,奇形怪状的身影在她身旁移动,脚下的积雪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在寂静的深空荡漾。 街道两旁的店铺都已上了门板,紧闭门户。路上的行人很少,非常寥寂。 胡静边走边查看店铺的招牌,逢人便打听,希望找到一家落脚的旅店。她走过两条街道,也没有找到一家旅店,突然感到非常疲劳,两条腿变得仿佛千斤重,吃力地向前移动着。 走到一个十字路口,她停下来辨别方向,突然听见背后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她还没有来得及回过头来看,一个高大的男人从她身边飞快地跑过,掀起的积雪,溅了她一身,她觉得一股冷风向她袭来,同时好像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右脚,随即面摔倒在雪地上,肩上的行李包甩出了老远,怀里的京巴狗也掉在了地上。京巴狗在积雪上打了几个滚,站起来,用惊恐的眼神望着主人。 胡静的脑袋嗡的一声响,眼里随即冒出一串金花,她一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本能地挣扎着坐起来,定了定神,意识到自己摔倒在地上。 她伸出双手,将京巴狗抱在怀里,柔声说:“宝宝,摔疼了吗?” 那大个男人立即返回来,捡起行李包就跑。 胡静大声呼喊:“我的行李包,放下!放下……”她的呼喊声在划破了夜空。 正在这时候,一辆京吉普驶过来,在胡静身旁嘎然停下。车轮掀起的积雪像雪崩似的随风飘洒,在车后弥漫。 车门打开,邢严福和乔芬钰从车里钻出,来到胡静面前。 乔芬钰问:“你咋啦?” “一个男人抢走了我的行李包!从那个方向跑了。”胡静哭着说,用手向南指了指。 “我去追他。”邢严福立即钻进车里,鸣了一声喇叭,急速开走了。 “那个人绊倒了我。”胡静一边说,一边挣扎着要站起来。 “啊呀!是你呀?”乔芬钰佯装惊奇地大声说。 “你们是—— ”胡静疑惑地问。 “你没认出我来吗?”乔芬钰说,“我是人间天堂的乔经理。开车去追强盗的那位是邢处长。” “原来是你,乔经理。”胡静吃惊地说。 邢严福开着汽车很快回来,把胡静地行李包从车里拿出来,说:“那家伙把东西扔下,就跑了。” “谢谢!”胡静感激地说。 她借着昏黄的路灯光,看到那个男人窄肩膀上端着一个像电灯泡似的发亮的秃脑门和两只色迷迷的眯缝眼,立即认出了他是邢严福。 “快起来!”乔芬钰上前将胡静扶起来,用手给她拍去身上的雪,关切地问,“没摔着吧?” 胡静活动了几下脚腕子,说:“没事儿,谢谢。” “这么晚了,公交车停运了。”邢严福说,“这里离你们学校很远,你打算去哪儿过夜?” “我想找个旅店住下。”胡静说。 “这一带没有旅店。”邢严福说。 “走,你跟我回去,我给你找个地方住。我们是老朋友了,不能让你流落街头。”乔芬钰大方地说。 胡静犹豫了半晌,感激地说:“好吧,谢谢你。” 回到人间天堂,乔芬钰领着胡静上了三楼,从手提包里拿出一串钥匙,打开一个房间的门,将胡静让进去,热情地说:“这房间没有人住,你就住在这儿。” “谢谢,乔经理。”胡静说着,顺从地坐在了红色长条沙发上。 “谢个啥呀?你也不是外人。你以后就叫我乔姐吧,我听起来亲切。”乔芬钰说着,一边提起暖水瓶,倒了一杯水,双手端着递给了胡静。 接着,乔芬钰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坐在了胡静对面的一个单人沙发上,一边喝水,一边注视着胡静,沉默了半晌,突然说:“你今晚好休息,考虑考虑愿意不愿意留在我这儿,明天和我说。” 胡静心想:“先应承下来,等天气好些,离开这里,再到别处找工作。北京这么大个地方不愁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如果暂找不到唱歌的地方,就去干别的工作。别人能干的,我也能干。”想到这里,她说:“要不这样吧,乔姐。我不会喝酒,要是陪客人,客人不会满意。我一面唱歌,一面也学着陪酒。你说呢?” 乔芬钰一听胡静松了口,同意陪酒,高兴得胖圆脸涨得通红,决定留下她。她的生活经验告诉她,不管多么清高、多么传统、多么守节的姑娘,在这纸醉金迷的娱乐场所呆久了,就会被金钱左右,就会迷失方向,不由自主地朝着堕落的深渊滑去。即使她是个神仙下凡的女人,也经不起金钱的诱惑。她想起,这几年来她这个娱乐厅唱歌的女大学生,少说有五十个美女都跟着有钱有势的男人走了,被包养起来,当了二奶。这些美女大学生,一开始都假装正经,个个称雄,人人扭捏拒绝陪酒,可是很快在金钱面前屈服了。有个暴发户赞扬她的娱乐厅是生产二奶的工厂。她为此感到自豪。胡静也不是观音菩萨下凡,她同样会受金钱的诱惑。 于是,乔芬钰毫不犹豫地说:“行。就按你说的办。我们是老朋友了,你就留下吧。不会喝酒,慢慢学着来。有的客人不喝酒,喜欢喝饮料,比如可口可乐啦,桔汁啦等等。我想,你大概能喝这些饮料。” “我从来不喝这些东西。”胡静蹙了蹙眉头说。 乔芬钰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说:“这些东西,小孩子都喜欢喝。我和你说句心窝窝里的话吧,人活着从早到晚奔波着,为了个啥?还不是为了金钱?有了金钱这个东西,日子才能过得舒适,才能吃香的喝辣的穿好的,生活才能幸福。你说不是吗?你知道,来娱乐厅单唱唱歌跳跳舞,挣不了几个钱。要想挣钱,就得陪酒。我这儿的陪酒姑娘有的一个月挣五六万块。碰上出手大方的客人,一晚上就好几万哩。” 乔芬钰的话让胡静感到云山雾罩,头脑一片混沌,找不出任何恰当的词语应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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