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翻译的思考
文章来源: 托宝猫2012-03-23 01:16:25

(这是在豆腐庄的讨论回帖。因为话痨,啰里啰唆一大篇,不忍丢掉,也收在这里)

2012-3-9

我也觉得语言很好。那些“蠕动的小点”,看得我身临其境,头皮发麻。娅米所说的“译文的痕迹”,我觉得在一定的范围内,是可以允许的。汉语的发展,跟现代的翻译事业不无关系。看起来有些生涩的句子,没准正为“到达语”(在这里是中文)注入了新的活力,慢慢就变成了习惯用法了。以前鲁迅不就是宁愿说“山背后太阳落下去了”,也不愿意说“日落山阴”?

不过我同意娅米,翻译中的“信”,首先是风格的“信”。换句话说,就是明朗的文字要译得明朗,而晦涩的文字尽可以译得晦涩。老实的文字就让它保持老实。如果把晦涩的文字偏要译得明朗,那译者就是越过了自己的角色,越俎代庖了。

诗歌之所以难译,主要的原因就是原文的意义常常也不明确,翻译一定要加上译者的主观理解,就不能完全地做到客观公正。但也正因为如此,所以诗歌的翻译有更多的自由。而小说因为有相对明确的逻辑和情节,所以如果要体现原作风格,对译文的准确要求也就更高。尤其是现代小说,故事情节之外还有情绪和气氛的营造,不是简单的把故事译出来就算了,所以很难译。

说到底,翻译问题是一个伦理问题,是一个“出发语”和“到达语”之间孰轻孰重的问题。把外语按中文的习惯译出来,那就是看重“到达语”;而在译文里保留外语的痕迹,那就是看重了“出发语”。现代汉语的发展,其实是一个出发语不断占了上风的过程。只要对比白话运动初期的翻译和现在的翻译就能看出,原文没有变,而译文的风格却越来越欧化了。

两种情况下,在我看来,译者都只应该是个面无表情的“摆渡者”,不应该加入太多的个人痕迹。所以你那抹紫色的衬裙,如果是我,如果读原文时感觉不到这抹艳色,我就不加。文学翻译是很需要牺牲精神的一件事,抹去自己,成就作品。

波德莱尔有一首诗“Invitation au voyage",全诗都用的是奇数音节,交替用五音节和七音节。用奇数音节写诗,这是很不古典的,也算是当时的现代化创新。我试过用五言和七言古诗句来译,毕竟个人游戏的痕迹太重,终究没有译完,呵呵。

说到这里我想起一些中国作家,比如余华,那是明明白白承认自己受到了欧化语言的影响。可是他们读的卡夫卡和福克纳,说到底不过是译者的语言。余华以为自己读了卡夫卡,其实读的只是李文俊而已。想到这一层,越发觉得语言和文化的隔阂深不可测,就算是以文字为生的作家,大部分也不过是隔靴搔痒,水中望月而已。

扯远了扯远了,显然离题万里,打住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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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通过译文中的斧凿痕迹来发展到达语,容易被人批作崇洋。所以这种事情,只能由大师们来做。你我等,还是能没有痕迹就没有痕迹吧。

以前林纾翻译西方小说,他不懂外语,要懂外语的人给他讲述故事,然后他再用文言添油加醋地写出来。那个,完全不能叫做翻译了,只能叫做改写。

总的来说,传统小说,因为注重情节大于注重气氛和语言本身,所以即使是大部头,其实相对容易翻译。傅雷之所以能够保持典雅,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译的是 blablablabla的巴尔扎克,而不是佶屈聱牙的新小说。就算陀思妥耶夫斯基,他的小说虽然很现代性,但是语言本身还是很古典流畅。而像《喧哗与骚动》这种故意支离破碎的文字,我真是佩服李文俊能把它准确地译出来。

文学翻译,在推广作品方面,功不可没。但是相对于原文来说,翻译必然是某种散失。再伟大的翻译家,也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完全忠实于原文,但是读者的感受决不会等同于读原文的感受(这是语言天然的隔阂,你一定能够理解);要么利用自己的语言和学识素养,粉饰原文。但是这样的粉饰又何尝不是一种对原文的背叛。我读陀思妥耶夫斯基,虽然译文很精彩,但我还是恨自己不会俄语,不能读原文。在可能的情况下,我当然愿意用原文来读外文书。但这个愿望不能实现,所以只能退而求其次,希望遇到一个好译本。

你那个painful的例子,我觉得中文里的“痛苦”倒是也有肉体和精神的双重含义。德文的Schmerz应该也是肉体和精神都有吧。

看你们上面讨论文字的韵律。语言的韵律是肯定存在的,否则又怎么能用来写诗、用来歌唱?但是中文的书面语,是一个很奇怪的东西。单看近百年来,就有那么多的变化和发展。欧洲语言相比之下简直稳如泰山。汉语内在的韵律大概没有变,但是语言不仅仅是韵律,还有句法、单词的排列。从早期的翻译文学到现在,文字变得太多了。王小波那句“一个人对自己的母语能有这样的贡献”,就已经暗含了很丰富的意思。为什么他不仅仅说“对母语的把握”,而要说“对母语的贡献”?就是说翻译家们的文字丰富并发展了母语。而这恰恰说明了这母语是可以被丰富和发展的。我们现在看傅雷的译文,觉得没有痕迹,那是因为我们已经习惯了这种丰富和发展。让林纾来读傅雷的译文,老先生一定觉得“很有痕迹”。鲁迅的文字之所以读上去古怪,是因为他正处于尝试的那个阶段。他的成果和方法的科学性暂且不论,但是这种寻求变化的勇气,我是很佩服的。鲁迅写《中国小说史略》,全用文言写成,功底不浅。他来探索现代汉语的变化,那是很大的撕裂。没有这些早期斗士们的斧凿痕迹,又怎么能有今天的现代汉语。

我真是话痨,怎么又扯出这么一大篇,打住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