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马岁月 (2)
文章来源: 木愉2010-01-24 18:26:14

 

 

 

 

那天晚上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快十一点了。

 

我没有想到打烊后的收收捡捡会这样花时间。锅碗瓢盆类别不一、形状各异,放置到洗碗机里,别别扭扭,没有一点流畅。洗盘子则不一样,可以分行整整齐齐地码在洗碗机的架子上,有点布阵的感觉,那种感觉跟将军在沙盘上调兵遣将有几分相同。马上就可以回到家,而眼下的局面居然象处理一堆乱麻一样大费周章,我想起了“黎明前的黑暗”这句老生常谈。最后是擦地,那拖把太大,浸了水,就非常沉重。郑圆圆和王道颍自然是干不了这个活的,陈老板正在里间休息,陈太太在柜台那里眉开眼笑地数钱算帐,所以我干这个活,是现实的必然选择。在宽敞的地面上拖地,倒觉得还舒服些,一拖把过去,那地面就亮闪闪的,艺术的旨趣好象都闪现而出了。拐回拖把的时候,我居然还略略顿了一下,就象用颜体写完横时的那一刻。

 

到家时,金羽正躺在床上看HBO,朱丽娅·洛波兹扮演的妓女在澡盆里跟理查德·基尔扮演的富翁嬉戏。那是《美丽妇人》,一个落套的经典,当年让许多男人女人想入非非。我马上也爬上了床,就象爬上北方的炕一样。坐在她旁边,我刚伸出手搂着她一起看,她却猛吸了两口,皱了皱眉头,说:“得,亲爱的,先去洗个淋浴吧,满身的餐馆味。”我却不动,说:“你是狗鼻子啊,我怎么就闻不出来。”她急了,说道:“我的天啊,这么浓的油烟味,居然还闻不出来。呵,对了,你自己当然闻不出了,虱多不痒嘛。”我只好下了地,一边出去,一边忿忿道:“金羽,我看你的感情有问题。”她慌忙赔不是:“哎呀,怎么又上升到感情的高度了?还不是为了你好啊。重山同志,快去洗了,来陪我一起看。啊!”我丢下一句:“你对劳动人民缺少阶级感情。哼!”带上门,出去了。

 

“喂,怎么样?”妻子问道。我装着不解,反问:“什么怎么样?”她看着我,说:“当然是问你第一天打工赚钱,感觉怎么样了。”我说:“美好极了,二十美金已经到手了。”她又问:“不累?”我答:“还好了,反正还不至于把人累死。不过,这老板也太苛刻了。以前只是从书本上读到泰罗的血汗工资制,现在,可是亲身体验了。得,也别罗嗦了,来帮我按摩一下吧。”说罢,我直挺挺倒伏在床上等着她。她笑道:“嗨,那你今天晚上赚的二十,我要提成50%啊。”她一边给我按摩,一边告诉我:“你知道李黄浦是到哪里去了吗?他是到满月红当招待去了。什么时候那里有了位置,让他给老板说说,把你引荐到那里去。那边报酬好多了,而且吃得也好。中国人中还有句顺口溜呢:‘到了满月红,贫农变富农’”

 

转眼,就到了圣诞节。老板夫妇是基督徒,圣诞这天历来是要关门放假的,而那天正好是我上班,所以梨园放假就好象是专门为我放的一样。虽然,钱是少拿了二十美金,但却有些心安理得,觉得这个休假其实是耶稣基督的恩典,是他老人家在给我放假。圣诞那天晚上,我跟金羽说,干脆到某个教堂去看看热闹。她一拍即合。

 

于是,我们就到了市中心最著名的那个圣彼德大教堂。车子把教堂外面的停车坪塞满了,还蜿蜒到了左近的街道。教堂由清一色的大理石建成,上面有一个尖顶,直指云天,象征着神权的威严。蜡烛状的小灯沿着教堂外面的小径一路亮着,好象要把人引向圣洁的天堂。我们进去的时候,大家正唱着圣歌。找了空位,我们也站着跟着唱。每个座位前有个贴在前面座位后的小口袋,里面有圣经和圣歌歌谱。金羽出身音乐学院,来美国后还参加过唱诗班的活动,所以,她立刻就进入角色了。我却不一样,英语都还没有说周全呢,还唱英文歌?!我在校园里问路,人家耐心地告诉了我,我也仔细听了,却还是不知所云,问了等于白问。最后还是得自己摸着石头过河。现在,妻子随手递给我那本歌谱,指着大家正唱的地方,她就一边引吭高歌了。我无从唱起,又怕旁边的教徒们看破端倪,只好装模作样张口做歌唱状,心里觉得滑稽无比,还不敢笑出声来。唱了两首,总算停了,大家坐下,听牧师激情四溢地布道。不到五分钟,大家又起立唱歌。后来,终于到了喝基督的血,吃基督的肉的时候,那是学他的献身精神。两个教徒到下面挨个分发一小杯果汁和面包屑,那就代表血和肉了。一时间高潮迭起。我觉得有些象置身游戏之间,不过这场游戏是如此的严肃,这是一场没有游戏精神的游戏。再到后面,一个袋子挨个传过来,妻子悄悄对我耳语,说是要捐款了,并塞给我一块美金,要我等会儿把钱塞进去。袋子传到我手上的时候,我捏着那块美金,伸入口袋之中,已经骑虎难下,就只好松了手,让美金掉下去。

 

出来后,我问金羽,平时教堂的礼拜也是这样的吗?她说,是的。我说,那我以后就再也不到教堂去了。

 

回到住所,一进走廊,就立即就闻到一股浓烈的酒味,原来走廊一角躺着一个人。我们吃了一惊,仔细一看,却是住在我们房间对面的那位孤身老人,他手里攥着钥匙,打着沉重的呼噜。一定是在哪个酒吧喝得大醉,摸到家门口,不及开门,他就匍匐而睡了。平时但凡遇到这个总是在踽踽独行的老人,只友好简单地“嗨”一声,算是问候,至于其身份和身世,则不得而知。此时,当然不能眼睁睁看他烂醉在走廊上送走圣诞夜,于是摇醒他,在他一阵不着天不着地的胡话中,把他扶进去。?

 

那张大床占了房间的几乎一半,我们半躺半睡在上面,一边喝,一边看电视上转播的圣诞游行。我们把啤酒跟橘子汁兑了,说那是鸡尾酒,两人喝得意态迷离。我对金羽说:“你红得象桃花。”她看着我,说:“你红红得象关公。”然后就亲热起来。肯定是那天晚上,我喝得太多,本来半夜从不上厕所的,那天却例了外,夜半起床去方便。出了门,向右拐,刚一打开厕所的门,朦胧中见一个人蜷缩在地板上,睡意顿时吓走一半,惨叫一声,返身便逃,只听得身后传来“NoNo”的声音。待回过神来,才悟到这人一定是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怕我打电话报警。果然,一会儿胆子壮了再去,厕所里已人去室空,但空气中还弥漫着不堪入鼻的体臭味。?

 

之后,我就再也睡不着了。天国、人世、命运、幸福这些宏大的主题纠缠着我,纷乱如云,把我折磨得头痛如裂。

 

我等着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