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大哥在說起父親的故事時引用祖父對父親說過的一句話。

大哥是從父親處聽來的﹐對我說的時候他的表情凝重﹐我聽到這句話時也同樣的表情。據說父親講這話時﹐也是表情凝重的。我在想﹐為何大家都「表情凝重」呢﹖大概是這句話有它的份量﹐說到我們的心坎裡去了﹐因為大家都已受了深刻的教訓﹗

祖父講這句話﹐是在父親的喬遷喜宴上。父親大學畢業﹐而未學以致用﹐卻因家境富有﹐正如日當中天﹐風光而愜意。他分得了祖父的財產﹐建造起鎮上最寬大華美的住宅﹐屋前房後都是果木翠竹﹐有一條清清小谿從竹院旁流過﹐更添住宅環境的幽雅。照理如此的清幽宅子﹐是人間所求﹐但祖父說這句話﹐明顯地有警誡的成份﹐他的潛在話語應該是﹕「兒啊﹐你何須造這樣寬敞的大宅子追求享樂呢﹖在沒有打好事業和謀生的基礎前﹐靠著父輩的庇蔭住再大的房子也不能心安啊﹗」

祖父是一個儒商——他既是個讀書人﹐清朝的拔貢﹐頗能文墨﹐也是個成功的商人﹐成為富甲一方的紳士。文革前﹐家裡還珍藏著他的大幅遺像﹐他端莊威嚴的面容﹐讓我從小心生敬畏﹐心裡常這樣想﹕「這位老人家一定了不起。」現在聽到了他對父親的訓辭﹐覺得祖父的確有深謀遠慮。要是當初父親以謀生為先將生活的基礎打實﹐縱然變天﹐也不致落得那麼狼狽。其實遠在被掃地出門之前﹐這幢華麗的宅院已遭過許多麻煩。俗話說﹕一家富貴千家怨。就是說太富了顯得太突出﹐天下窮苦人多﹐豈能樹大而不遭風﹖族裡的無賴們首先紅了眼﹐欲分一杯羹而撕下臉皮編造官司﹐忙亂了好一陣﹔時局亂了﹐「挺四」「挺五」「浙保」等地方部隊不斷騷擾民間﹐哪一天過境了﹐一定先看上我們的大宅﹐把部隊拉進來﹐我們一家人被擠到後進﹐前進就讓這些「兵老爺」們肆意享受了﹔再後來﹐山區的土匪們也常出沒城鎮﹐搶掠擄人﹐弄得人心惶惶。父親收拾起家中細軟﹐去深山躲藏﹐卻為土匪偵得﹐浮財悉數被搶﹐險些連人也被綁架﹗

終於到了這麼一天﹐父親以沉重的語調﹐對大哥道出了祖父的訓辭﹐心意可見﹐他一方面追悔莫及﹐另一方面﹐希望我們這一代能吸取先輩的教訓﹐不可重蹈復轍。如果處世的基礎未扎實﹐縱有廣廈千萬間﹐也是虛有其表而已﹔而心地踏實的﹐即使身居陋室﹐何憂之有﹖顯而易見﹐憑父親優異的學業和富裕的家境﹐當年欲留學英美易如探囊。他的同學趙君﹐家境清寒﹐得到父親資助留美成功﹐一生過的是安樂富庶的日子﹐且子女都受高等教育﹐後代子孫在良性中循環﹐這是個生動的實例。

大哥與我﹐是同胞手足中憂患意識最重的一對﹐所以祖父的遺訓雖經過了八十來個年頭﹐然還是有震懾作用。我們邊談邊嘆息﹐這個燈紅酒綠的世界﹐有多少人沉醉於眼前的逸樂﹑有多少人能居安思危兢兢業業呢﹖

「屋寬不如心寬」這句話﹐可以引伸得更廣。「屋」﹐象征了物質財富﹐而「心」﹐自然指的是精神了。精神的層次比物質財富複雜而豐富﹐譬如個人的學問﹑家眷的和順﹑子女的教養﹑手足的情感﹑朋友的情誼等都是精神方面的﹐而這林林總總﹐又以個人修學為上﹐因為一個真正有修養的人﹐他的其它方面也往往圓滿無缺。財富還有其負面的影響﹐心竅易被迷蒙﹐此其一﹔樹大遭風引來麻煩﹐此其二。倒不如知識與智慧來得平穩而實惠﹐一如父親和他的朋友趙君然。

財富的積聚與心靈的修持都是無止境的﹐能夠福德圓滿固然很好﹐要是財富與智慧不能兼得﹐當處在這樣的三岔路口時﹐我們將如何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