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一些品质

我父亲不等我忙完就决定离去了，这个痛他是一定要我记住的。

我在近期的忙乱无奈中想着他的故事和人生，排解心里的许多混杂的感伤。人到了中年丧失双亲后的孤独和一种松绑的没着没落的感觉使我既晕晕乎乎轻飘，又十分迷惘的沉重，从此再没有人在这世界上像他们那样扯着我的神经，又彼此无法理解的牵肠挂肚了。

生命有着不能承受的轻飘，这种痛楚你不经历是不知道这滋味的。

父母---是我来到这世界活一回的根本原因啊。

我很小时从一张家里的老照片上，看见一个穿西服，打领带非常英俊的年轻人，神采飞扬炯炯有神的眼睛，让我陌生又熟悉，这是我父亲。他曾经也英姿勃勃倜傥风流，在十里洋场的上海滩留下的一张老照片里留下印记和不可思议的气息。

可是从我记事起父亲就是灰白的头发，永远的中山装，布底鞋。到后来变成满头银发，他并不怎么谢顶，只是白，最后他的白发闪着银光。他皮肤白皙，白发底下的头皮都是粉色。

我小时候觉得他很高大，但后来我们都长高后就觉得他们没有那么高了。我们兄妹四人里我在相貌上非常像他，我的姐姐们更像我母亲，我哥介乎中间。

父亲是个老式家庭熏陶出来的人，老八版式传统中国文化是他做事做人的基本准则。不管新社会怎样三番五次的改造教育，他的头脑和内心都没有什么根本的改变，这些主要体现在家庭里，他的价值观在单位是不合时宜的，也是不可能的，他小心翼翼地收敛着，除了勤勤恳恳默默无闻地做本职工作，再无别的。

回家关起门来，父亲就是这个六口之家的君王。父父子子，温良恭俭让，我们的家训与门外的语录格格不入，但这并不影响他内心的顽固信念，他并不关注自己的儿女怎么适应社会，我们要么是按他说的做，要么NO WAY。他的专制在我长大以后成为我逆反的核心。

自由化的我无法接受他的顽固，守旧，独断专行。当然我是赢不了的，我父亲并不因为我是他的小女儿而有丝毫让步，最后是我越走越远，他在家这个最后的城堡里保持着那一份我行我素，而我浪迹天涯。父亲保持着他那一份固执的老式的尊严，我在人到中年后很佩服他的坚定，虽然依然不能同意他的做法，但我从意志到心理都不是我父亲的对手，我没有他那么执着也没有他那么不顾亲情。他是我对中国文化实际的落实到生活和心深处的体会和切肤的感受，我坚持选择了叛逆。

家教第一条：不许说谎 

父亲是个严厉的人还是生活使他变得没有笑容我一直搞不清楚，但他对我们子女四人从来不动一个手指头，我们依然很敬畏地在他面前。我三四岁时却挨过他给我的手扳子，原因是我偷吃了什么却不肯承认，在确认是我在撒谎时，父亲把我叫到面前说吃不是错，但撒谎是不允许的，伸出手来，他拿起鞋刷子用手把那边在我的手心上打了三板子，‘要记住，人要诚实’。我并没有哭，这件事我却记到今天。每当在实话和谎言的面前我都想起那个鞋刷子的形象和父亲的眼光。父亲的威严在他的神色里。

言而有信

我大学时候他因为一个什么病要去协和医院做检查，看医生，我因为自觉学了医能懂医生医院，就说到时候我去医院跟他一起看病，结果我那天正好有一个考试，那时也没有电话我就没有去医院，周末回家，父亲脸黑沉沉的，根本不理我，也不给我解释的机会。最后我只好去问母亲，母亲说如果你做不到，你不应该瞎应承，你爸爸生你的气因为你言而无信。我纵有一百张嘴也找不回自己的理由。

规矩胜过感情

我大学四年级陷入恋爱，最后一个暑假我们俩人想一起去南方旅游，我既没有钱也必须得到父亲的许可，我就问爸爸我可不可以去跟他一块到南方玩？父亲说：不可以。我说我不需要家里花钱，父亲说：根本不是钱的问题。我说你给我一个更好的理由。父亲简短地说，一对年轻相恋男女，单独出行是不合规矩，所以不行。然后就不再说任何话，我气得哭了好几天，对已经买好火车票的他说，对不起，我父亲不允许，然后就止不住地流眼泪，那时生怕他从此不与我往来，因为我有这么一个顽固不通人情的父亲。

可是以后他到我家做客，我父亲却亲自下厨做拿手的冬瓜馅饺子给这个未来的女婿，又让我感动。

我先生出国后，我一人在家，若是晚上10点半后还没回家，父亲就要训斥我，不管我有什么样的理由，好像他有责任替我丈夫看着我遵守‘妇道’。我的气简直不打一处来，老父不知道尊重女儿个人的人格和人性是一切事情的前提。我后来越来越不能住在他的身边。

做生意要讲究诚信

父亲是一个企业的会计师，退休被返聘回原单位，那正是80年代初期，下海办公司的热潮席卷上下，我的近亲正办个店，死说活说要请父亲去给他们的店里做会计，父亲看在我哥的份上就答应下来，按说也是自家人的事情，但三个月后父亲坚决不干了，我问他为什么，他说，这不是正经做买卖，不讲诚信，乱写帐目，完全有悖于职业道德。我说‘现在商家那个不做两本账？’他说，‘我从年轻时到现在做会计，新社会旧社会账不是这么个做法，我不能这样做。’于是他毫不讲面子不干了，弄得亲戚很不理解，说你家老爷子真怪，难怪一生不发达。’我想正是这样他一生清廉干净，虽然帮别人一辈子算账经手钱财。

我后来看了关于晋商的介绍，才明白一些父亲年轻时成长受教育，训练从商的模模糊糊的渊源。他是一个晋商的后裔，从年轻时就在被训练成一个家族的继承人和商人，又在战乱中流落他乡，政权交替中流离失所从零开始，在新中国里重新做人。

他一直是一个财会人员，在战火中老板叫他守着柜上的金银，自己逃之夭夭，而父亲顶着解放军炮打天津的流弹，保住柜上的钱财金银，最后一分不差地想办法交给老板和家人。他要是想发国难财，简直是顺理成章易如反掌，而且老板在刚解放时被共党关押自顾不暇，但父亲说这关系到做人，是绝不可以的。

我以前不理解这有多么不易，父亲经手过大钱而不贪不乱，对一个当时只有二三十岁的年轻人是一种品质的考验。他这一点上让我敬仰而骄傲。商家的诚信是最高的守则和境界，体现在每一个员工的行事上，不然你怎样开票号？取信于人？就是到今天我们活在美国也知道每个人第一步要建立的是自己良好的信誉和信用。CREDIT是现代商业信用的要素之一。在原始的中国晋商的儒商传统和管理上，从上到下首先建立和保持的是信誉。他们吃苦耐劳，精打细算都没有信用的建立更重要。

对父亲儒家的教诲既是家教也是做人行商的信条，所以父亲一直坚守不放弃这一条。他讲究秩序，礼教严格，宁可牺牲自己个人的感情和利益也不辱使命和承若，他们这些人是最后的‘贵族’和传统的身体力行的子民。他们没有民国后中国接受了新文化教育的同代人的机巧，新潮，革命冲动，他们有着农民爱土地一样的执拗像《白鹿原》小说人物白嘉轩一样，守候着秉承着坚持着。我从父亲身上感受到那种坚持和朴实的守候，甚至是愚昧的顽固，就像太行山一样。

父亲享年93岁。最大的成就是养育了我们子女四人，而我们每一个后人都并没有辜负他的期望和教诲，虽然殊路，但以我如今的阅历看，公平地说同归在祖上的荣耀中，虽然祖上的大宅院已经不复存在，我们一家也没有一个在老家长大，但我感受到那久远文化和气息在我父母身上弥散，使他们坚韧，勤俭，富贵不能淫，贫困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过自己的生活，教养自己的子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