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消逝的时候......
文章来源: 酸豆汁2009-11-11 22:25:23


06年4月,晚霞从波士顿来纽约玩。入夜,一伙朋友去村里一家爵士酒吧high,这篇《贝司手的表情》写的就是那夜的感觉。晚霞,我还记得你的浅湖绿衣衫,柔婉的嗓音;还记得你问 “下一个好玩的酒吧在哪里”时兴奋的表情;还记得 夜风中那些白色的百合花,开得纯净无比;还记得你的笑声,随风飘扬......

晚霞,我们想你!



找到了晚霞写的《领会爵士乐》,一并附在下面。

                                                            领会爵士乐
                                                                              By 晚霞


曼哈顿格林威治西村的Smalls和Fat Cat爵士乐酒吧似乎是两院一家。几步路之隔。本来是要去Fat Cat的,但那天晚上Fat Cat开演得很晚,所以就多走了几步路,去了Smalls。一个正在掏钱买票的男人在门口说,这个乐队是我所听到的最好的,五年前在这里演过,今天才又演。听着像是他等了五年才等到今天。听他这么一说,没有不进去的道理。
  
实在是名不虚传。我从来没有现场听过爵士乐。以前倒是喜欢,无由地喜欢,买几张爵士乐碟子,没事的时候听听,只觉得悦耳且有种神秘感。那天进Smalls,转了几圈,就坐到了最前面。一个地下室似的屋子,大约能装三四十人。不像Fat Cat里面的摆设,有沙发,有茶几,听者可以慵懒而随意。这里倒是一排排椅子,听众三崇四德地规矩坐着,显得急切而认真。
  
乐队只有三个人:一个钢琴师,一个鼓手,一个贝斯手。三个人刚有响动就显出不凡,琴声鼓声各有特色,又相互关照,每人都投入得动情,感人,尤其是鼓手。那鼓手打鼓的身姿就是音乐,就是舞姿,就是表演,就是解说,他一个人就是一台热烈,明朗,深沉,细腻的戏剧。他一个人就又是天使又是魔鬼地让你啊呀唏嘘,死去活来。贝斯手和钢琴师天衣无缝地配合起来,加入进来,就更让你觉得天也旋了,地也转了,天堂也上了,地狱也下了;让你觉得,来此一遭,值了。
  
我离钢琴师最近,看到他的谱架上只放了一张乐谱,他看着那张乐谱,弹了十五分钟有余。原来,那乐谱只是提纲挈领,细节没有写在上面。乐曲的细节在两位琴师和一位鼓手的脑里,心里,在他们的眼神中,在他们的表情上,在他们的呼吸里,在连接他们的空气和氛围中。他们在演出,他们也在作曲。他们每个人的一举手一投足都是对另两个人的启示,他们的每一次对视,每一次点头都引发出一串奇妙的乐句,他们的每一场演出都是一次崭新的创作,都是不能复制的。这种奇妙的即兴就是爵士乐的迷人之处。
  
听爵士乐,像加入一场谈话,像参与一桩事件。你听着他们谈着什么,有时心平气和,有时兴奋激昂,有时低声细语,有时声嘶力竭。你的情绪被他们三个人牵动着,走也走不开,脱也脱不得。你听到的每一句都在你心上留下深深的痕迹,你在感情上陷了进去,你完全不能自拔。爵士乐有的是无限的随机和极端的随意,它像一片连着蓝天的海水,时而把你浮起来,时而又把你沉下去,你感觉到水的温柔,也感觉到水的力量,而无论是温柔还是力量,它都是巨大的,无边的。
  
进到Smalls时是九点左右,出得门来时,已经快要凌晨两点了。很久没有这样放纵,没有这样忘情了。很久没有这样把时间统统抛在脑后了。
  
我喜欢爵士乐。我喜欢Smalls。
  
我记住了这三个临场发挥,创意无穷的天才艺术家:鼓手Ari Hoenig,钢琴师Jean-Michel Pilc和贝斯手François Moutin


                                                                            贝司手的表情
                                                                                By 酸豆汁

我知道我正在坠落,呼啸着向下狂奔,不过我不怕,因为谁都知道,当我最终沉至谷底的时候,我会落在,天堂的草坪。

四周冰珠激舞,时光风弛电掣。我为这样的坠落静静狂喜着。

舞台边的墙上是某一期《纽约客》杂志封面的放大图片,上面林立着纽约的高楼巨厦。图片镶在一个镜框里,低哑的灯光下,钢筋水泥的都市夜空,暗暗模糊成了一片砖青色。

走廊的尽头有一幅比莉・哈乐黛的黑白照片,白底黑圆点的裙子,硕大的方形耳环上散落着一些简单而奇怪的图案,像某个遥远部落早已遗失的文字。 照片下端有一行字:Billie Holiday,NY 1948。

1948 年的比莉・哈乐黛媚眼如丝,微闭着的眼睑上幽光流转 ……

一切似乎来自另一个时空。

我在那个时空里继续着坠落之梦。

雨后,清晨,森林,初春 …… 鼓点描画出一位白袍精灵,被发跣足,正在湿漉漉的草丛上翩跹起舞。精灵开始旋转了,钢琴声抛过去一个柳条枝编就的圆环,不偏不倚,正落在她长长的黑发上头,柳环上的细叶碧绿鲜嫩,随着鼓点颤动。贝司的声音如影随行,为这一场森林之舞勾勒出空间场地,时大时小,时上时下,腾挪自如。

我被阿里・霍尼格 ( Ari Hoenig ) 的鼓声劫持,飞落成一滴柳叶上的露珠,随着精灵的舞步而摇摇欲坠。太阳一点一点升起来了,露珠在阳光的热情注视下慢慢消失。

舞台真的不大,像普通家庭的客厅一角。钢琴,贝司,鼓,三位乐手合力把这一角即兴成了时光之舟。这一晚,时光之舟在这个叫 Smalls 的爵士酒吧小憩。而我们,和他们的小船,就邂逅于这个星际之旅的不羁之夜。

趁着鼓与贝司对歌的间隙,钢琴师吉・米歇儿・皮尔克 ( Jean-Michel Pilc ) 起身走到相距两步远的角落,弯腰从地上拿起一个圆肚酒杯,从容地喝了两口。

“ 我赌他喝的是伏特加 ” ,我对旁边的朋友耳语。皮尔克出生于法国,长得很俄罗斯,看上去狂傲隐忍。 “ 不许拍照 ” ,演出正式开始之前,他在十指疾飞《蓝色狂想曲》的同时,扔过来一句话,神情与电影《沉默的羔羊》里那个食人教授,着实有几分相似。

一曲《绿色抑郁》 (Green Spleen) 稳住了我的下坠之势。竹蜻蜓纸飞机在四下里翻飞,我站在童年的河边,和弟弟一人一下轮流着飞石片打水漂玩,然后就下起了雨,雨越下越大 …… 。隐忍的琴声中,鼓点越发张扬。鼓点的背后,是一面黑色的墙。墙的一侧,意外地挖出了一个门洞,黑黝黝的门洞里,一位白裙黑肤女郎凝神端坐,体态优雅绝伦。大家似乎都在耐心等着她站起来、走开去,因为她的背后,依稀是一条神秘通道,隐约着通向另外一个宇宙、另外一个年头 ( 譬如比莉・哈乐黛的 1948) 、另外一首爵士乐、另外一种生活方式、另外一个未知的 moment…… 。而我的那些童年以后的日子,恰巧也统统藏在了通道的那一头。

可是我们谁都明白,女郎不会站起来走开去,就像我们谁也没法搭上,停在夜色背后、那辆通往别处的大篷车,谁也无法预知,谁在下一站等着我们、谁在一路上伴着我们、谁在过往岁月惦着我们。

又一个鼓与贝司忙碌对答的空隙,皮尔克喝了两口酒后,伏在钢琴上假寐。阿里・霍尼格脸上的表情更见激越,甚而于迷醉中注入了几丝狰狞。我把杯中剩余的苹果马汀尼一饮而尽,开始用心想像起贝司手法兰考斯・马汀 ( François Moutin ) 的表情来。

第一眼看见法兰考斯・马汀,是在酒吧的闭路电视里。那时候前面八点半那场爵士表演就快结束了,我正坐在吧台边喝一瓶冰啤。仰头的当口,看见一个八、九岁大的小男孩,长得相当清秀,留着法式童花头,正从外面的楼梯往下走。小男孩的后面,跟着一位高个男子,男子半扛半抱地搬着一样黑乎乎的大家伙,那玩艺儿超长,差不多同他的个子一般高。小孩子泡酒吧?守门的怎么会放行?我好奇心顿炽,赶紧把视线从酒柜上端的小电视屏幕处撤回来,转过头去看住楼梯口。

小男孩跟后面的男子长得十分相像,像父子俩。而那件大家伙,黑套子里面装着的就是马汀的贝司。

小酒吧在马汀他们到达后变得更加拥挤。休息的时候,朋友去酒吧外面抽烟,回来说,外头排着四十好几个慕名而来的听众, “New Age Jazz 啊 ” ,他连连感叹。

他所说的新世纪爵士的背后,除了对音乐的本能直觉,我以为是文化。比如这位来自法国的法兰考斯・马汀, 5 岁学吉他, 11 岁学钢琴,青少年时迷上贝司, 24 岁获得物理博士学位后,他送择了弹贝司作为终身职业。

“ 一个好的爵士乐手,可以将一首曲子带到简直是不着边际的地方,然后你就替他着急,在你觉得他已经失落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再也回不到音乐的主题来时,他突然音律一转,瞬间主题就回来了 ” ,旁边另一位朋友指点道,这位朋友本身是专业的音乐人, “ 就像一个浪迹天涯的流浪汉,一觉醒来突然发现自己睡在一辆把自己拉回故乡的卡车上一样的喜出望外 ” 。

我还在偶遇一辆返乡卡车的流浪梦中下坠着,漫不经心地。

那个小男孩,先席地盘腿坐在舞台边,听得很是专注。两个小时后,他坐到第二排不知怎么空出来的一个位子上闭着眼睛听,听得依旧很专注。可是我却怎么也揣摩不定此刻马汀的表情。我坐的地方,在舞台右侧靠墙,我可以清清楚楚瞧见皮尔克的每个表情,瞧见霍尼格的淡黄金发被汗水打湿,可是马汀却始终隐在那架三角钢琴后面,隐在某个低音区,在一处我看不见的地方,整合着和声与节奏,跟鼓的律动默契对位。

马汀的手指必定有着某种魔力。我被这种魔力驱赶着站起身来,走到另一侧的柱子边。猝不及防地,我瞥见了一个情人般的眼神,在贝司和 鼓之间, 旁若无人地传递着。听众们在这个眼神中全体疯掉, 像浮士德那样,与魔鬼签订了协议, 然后跟音乐作爱,并人人达到高潮,高潮之后是另一波高潮……,还有,一种无法自抑的悲伤。

比生活更美好的……,应该就是这样的音乐吧。那晚一位朋友从波士顿来,我们约她去酒吧听爵士,原本去的是另一家,却一波两折地改道 Smalls ,结果, 一 觉 醒来, 我们全都 睡在 那 辆 把自己拉回故 乡 的卡 车 上。真的是喜出望外, 作为对劳碌浮生的一种珍贵回馈,友谊、机遇、生命张力,在纽约春天这个热闹的深宵,复活节的凌晨,一一复苏。 我排队买到了一张他们的爵士碟:《画家》 (The Painter) 。阿里 给了我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就在这一抱中,我听见自己的坠落,终于抵达谷底。那一刻,我深深爱上了那片天堂的草坪。

马汀一手推着贝司箱子、另一只手拎着一只金属手提箱,渐走渐远,渐渐融入了那片砖青色……。那个小男孩,手插在裤兜里,安安静静地走在马汀身边。

“下一个好玩的酒吧在哪里?”波士顿来的朋友笑着问。Smalls门外, 白色百合在纽约城的夜风里,开得纯净无比。

(2006年04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