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沉的眼睛
文章来源: 娅米2011-12-12 07:36:11

卡佛的小说,能借到的基本都读了。读得很郁闷,但是还是忍不住要读。这算是喜欢还是不喜欢?我有个对书特别挑剔也独具眼光的老友,卡佛的书在国内有了中文译本以后,我把卡佛推荐给他。他读完,回我几个字,没有特别的感觉。

有时候我想,如果我没有经历过这么多年的美国生活,我会对卡佛的小说产生共鸣吗?不同的文化和生活可能会消弱读者对一个作家和作品的理解与共鸣,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中年人,特别是困惑的中年人,应该都能在卡佛的小说里读出一点自己的生活,那种不浓不淡的,不见得有大风浪却也不尽如人意的生活。

卡佛的小说简短,没什么复杂的情节,单篇看不够丰厚,但是如果把他的小说连成一片,那个灰色的天空就呈现出了压抑人的力量。有些时候,我读完了几篇,再回到目录去看标题,很可能已经分辨不清哪个题目下讲了哪个故事。题目突然变得毫无意义。他们是灰色天空下渺小如蚁的人群,你与他们擦肩而过,也走在相同的道路上,他们生活中每一个问题每一个烦恼也都可能是你或者你身边的人的问题和烦恼。这样浩瀚的群体,无边无际的灰暗终于形成了一股力量,压迫得人透不过气来。

卡佛的小说既讲故事也不讲故事,他只写生活里的某个片断,无始无终。生活里其实本来就很少惊心动魄的事情,有的只是些连绵不断的琐屑平常。欢乐也好,悲伤也好,最后也都复归于空。所以卡佛的小说既不歌唱梦想激情也不表达看破的解脱。所有的人物虽然过着平淡郁闷的生活,却也有一种顺从命运的顽强,这是一种非常现实主义的态度。因为归根到底,梦想与超脱,不过是不同种类的精神鸦片而已。

给我印象深刻的有这样两篇,一篇是《Dreams》(“梦”),一篇是《A Small, Good Thing》(“一件小的好事”)。在这两篇里,故事中的人都在事故中失去了自己的孩子,都活在一种破碎的生活当中,但是,结尾却都通过一点小事暗示着生活的不可阻挡,必须向前。在《Dreams》里面,那个邻居女人先是离了婚,但是她仍然每天唱着歌该干什么干什么。接着她又在火灾中失去了三个孩子,结尾的时候,她拿着孩子们留下来的种子,在春天的时候把它们播撒在地里,继续坚强而没有选择地活着。也许这就是卡佛的乐观主义,是美国式的生活态度。这个世界毕竟是由普通的大多数组成的,我们生活中的一切快乐和我们每个人生活下去的动力,并不源于大成功的喜悦,而是来源于看似微不足道的细小满足和盼望。人生的本质就是大悲哀小快乐。

读卡佛的小说,心里都是郁闷,可是又让你流不出泪来,不能畅快地排遣那种郁闷。但是当我读到他的散文《My Father’s Life》(“我父亲的生活”)时,眼泪总算流了下来,我理解了他所有小说的根源。在他灰暗的小说世界中,那些卑微忍耐坚韧,包括那些弱到几乎看不到的温暖和爱,都在散文结尾的那句话里温柔地泄露出来,“Raymond, these people kept saying in their beautiful voices out of my childhood. Raymond.”(雷蒙德,这些人不断地在他们美丽的声音里说出我的童年,雷蒙德。)(卡佛的父亲也叫雷蒙德)

卡佛写小说,但我感觉他本质上是个诗人。他以诗人的方式感受和表现这个世界,把小说写成了一个又一个的片断。他的故事写得简单直接,可是在叙述中又留存很多空白,弥漫着若有所思的情绪。写到这里,想到一个有趣的问题,就是诗歌与小说的分别。最明显的区别当然是形式,一个把字写得分成了行,一个把字写得连成了片儿。(玩笑!)

在我的理解里,小说家应该有一双阴沉而深邃的眼睛,而诗人的眼睛却是忧郁而明亮的。诗歌适合表达一切浪漫美好的东西,童话般的完美和渴望。即使是痛苦忧伤,也象毒药一样带着迷幻的温存与向往。所以以我个人的爱好,我喜欢李白多于杜甫,喜欢抒情诗多于政治诗。但是小说不同,小说就不能写得天真烂漫,小说不适于表达过于明确的主题。小说家的眼里,应该全是这世界的问题,缺陷,挣扎,苦难,背叛,是浑然不清的一些东西,不然你就是在写童话故事。这并不是说小说一定要写得凄苦悲愁,对于人性深处的矛盾黑暗,可以写得沉重,也可以写得幽默调侃,全在作家的个性和表达。

总得来说,我喜欢外国的小说多于中国的小说,因为中国小说多数写得表面,缺乏一种深思的精神。但是我喜欢《红楼梦》,它在才子佳人的故事中表达出对人生彻底的悲观主义以及对这种悲观最彻底的超脱,我们东方的哲学观与人生观。

本来只想写写卡佛读后感的,扯远了,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