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 望长安(下)
文章来源: 飞云2011-10-09 12:59:12

山西榆次王村的郝家,到1949年时,是已历经了300多年的晋商巨族。商业网络遍及全国主要城市,分号100多家,聚兴顺、天顺长等并曾在莫斯科等俄国城市设立分号。祖母娘家是太谷南席武氏,晋商大户。三百多年前两家先人曾经一同在东北、朝鲜创业。

如今,祖母带着孩子们来到了郝家设在成都的商号——“协庆丰总号。

协庆丰是开店100多年的匹头庄,同时兼做其它方面的生意。货物从上海分号沿长江到重庆,再到成都。协庆丰地点在成都少城黄瓦街。店里有专门免费接待远途客户的客房, 作为东家的人,祖母一行就被安顿在了店里的客房居住。

父亲他们被祖母安排去了私塾上学。少城是当时成都商业最发达的地区,热闹非凡。放学后父亲和叔叔姑姑们,就在少城一带玩耍。

祖母没有在成都见到祖父,一直靠商店接济相当于预支,并非长久之计。因为按照规矩,全国各店每年年后回榆次王村向东家交账,然后家族各门才按照分家时的股份各取所得。

不久,祖母通过商号间的通讯网络,知道了祖父已在天津。但是,战争依然没有结束,路途漫漫,成都、天津颜色不同。

街道上不时能看到行进的士兵队伍和疾驶而过的军车,警报声时常响起。9月的成都,安静中隐含着即将来临的杀气。

就像在股市中,上升期的三千点和崩盘时的三千点不可同日而语。同样是占据四川,胶着状态成就了蜀汉和民国政府;溃败状态下,结局只能是一败涂地。

10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在北京正式成立了。

怎么办?当然,从我们今天的角度来看,应该继续跑。或者台湾、或者香港。可是祖父祖母已经跑了半个中国,一个个希望接连不断地变成了失望。即便从今天的角度来看,如果跑到海南岛,那岂不还是白搭?谁能断言台湾不是下一个兰州、下一个成都?无人能够未卜先知! 就是台湾,即使到了现在不还在大陆的军事压力之下?台湾,香港不是还有人为此而移民?

所以在眼看成都以及西南难以持守的情况下,筋疲力尽的祖父和祖母协商,决定由祖母去成都的中央银行为祖父办理退职。因为那样的话,可以拿到一笔钱,至少暂时的生活可以得到保障。

祖母来到中央银行总部,找到管事的人员说明来意。对方很客气,但是委婉地说:国家正在危难的特殊时期,特别繁忙,抽不出人手来为你办退职。或者,你可以等等,待局势缓和后,我们再为你办理。

过了几天,祖母再去询问,回答还是:对不起。

风声日紧,1130日,解放军攻占重庆,大战阴云随即笼罩成都。中央银行的职员在忙碌着撤往台湾,再不当机立断,退职的事就更没有机会办理了。

12月初的某天,祖母看见中央银行总裁和随从步出央行餐厅,于是心生一计。

第二天,她把父亲和叔叔姑姑特意打扮好,自己也穿戴整齐,一家子个个派头十足。中午时分来到中央银行餐厅。进了门,祖母就招呼孩子们围上餐巾,稳稳当当地坐在桌前。侍者说:太太,这是为总裁准备的。祖母只说声:知道。侍者不明就里,也不敢怠慢,祖母和孩子们就提前开始用餐了。

不一会儿,央行总裁来了,见饭桌上已经坐上了不知谁家的太太、少爷和小姐,于是吩咐侍者重开一桌。

第三天祖母如法炮制,并不多说一句话。总裁又见到昨天的那一家人,于是就让手下过来询问。祖母报上祖父名号,道明事由,并补充说:先生不在,断了生计,我们只好先到这里吃饭了。

随从禀告上去,总裁听后吩咐:即刻办理!

到了具体办事人那里,人家要求出示祖父和家属关系的证据。这可是又一个难题,祖父不在成都,所有一切都在他那儿,这里几乎没有任何凭证。回家后,祖母开始查找一切可能的文件、证件。最后找到了一本中华民国政府中央银行同仁录,上面有祖父的名字——郝师俊,及他的高级职位:一等行员,这也是唯一能证明身份的文件。拿着“同仁录”回去后,祖父的退职就办理了:一共拿到六千多银元,十几个拇指大小的金元宝和几麻袋纸币。

坐吃山空不是山西商人的特色,祖母拿到钱后,立即用其中的一部分买了一辆大卡车。然后经过推荐和面谈,雇用一个会开车的山西商人,暂先在四川搞运输。然而,在那兵荒马乱的年代,一口乡音的山西人,竟驾着祖母新买的卡车逃之夭夭。到最后也不知他是临时见财起意,还是蓄意谋骗。

12月底,成都为解放军攻克。

这时候,只剩下了唯一的一条路,回山西,回榆次,回王村去,因为那是家乡。

祖父从天津往榆次,祖母从成都回榆次,他们从不同的地方同时踏上了故乡之路。

祖母带着孩子们,乘大卡车离开成都。一路颠簸着又经历了许多的危险和曲折。一天,汽车行在秦岭的大山里,盘山路曲曲折折。往上看,山高鸟飞绝;朝下望,谷深无底,回音荡漾,好像一下从战火和混乱中进入另一个安逸而神秘的童话世界。就在这时,汽车哼哼几声后突然熄火,紧接着就开始往后溜。全车人都吓呆了。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只见副驾驶飞身下车,把手里的一块劈形木块卡在后车轮下。卡车终于没有越过那木块,颤巍巍地停了下来。司机修好了车,继续开行,翻越巍巍秦岭。到西安后,改乘火车,过黄河,回山西。

后记:

1950年,一家人在王村团聚后,经历了土改、挖祖坟等事情,祖父根本无法在家已经不成为家的村里生活。他于是带着全家重新回到北京,通过考试进了中国人民银行工作。两年前始于北平,又回到北京。

在京工作几年后,因思念家乡再回到太原的山西省人民银行。

祖父常挂在嘴边的两句话,第一是:知识比金钱重要,因为知识抢不走。关于知识和金钱的论述,我可以理解,因为庞大的家产和产业,说没就没了,而他的知识至少可以让他和家人糊口、生活。

然而在30多年前,没有经历过战乱的我对于祖父的第二句话:和平很可贵的说法,则感到有点儿莫名其妙。现在看来,清末出生的祖父,童年就遇上了改朝换代的辛亥革命。然后就是军阀混战、十月革命、抗日战争和内战。到真正的战争结束时,他已经四十出头。后来的疾风骤雨给人的冲击,比起战争来也不遑多让,也算不上“和平”。他一生的大部分时间都在战争和动乱中挣扎,难怪他那么珍惜和平的时光。

祖父这一辈人是中国过去不堪回首的将近一个世纪的亲历者。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是孤岛。1949望长安是他亲历的人生戏剧之关键一出,将来也必是中国历史的重要一幕。是为记。


  祖父和父亲、叔叔及姑姑1947年底在北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