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只为与他相遇:杜拉斯的越南地图(ZT)
文章来源: 路边野花不採白不採2019-05-09 12:21:31
渡河·船

你们都记得《情人》的开头吧?她十五岁半,穿着一件茶褐色的真丝裙衫,旧衣服,磨损得都快透明。腰上扎了一条哥哥的皮带,但少女的纤细腰肢,任何带子,都能很好看地勒出来。最让她出众的还是头上那顶平檐男帽,玫瑰木色的,有黑色宽饰带,戴在一个十五岁半的小姑娘头上。

《情人》剧照

在这艘渡轮上,她邂逅了她的中国情人。这个她日后作品中最重要的男主角,让她文字为世界所熟知的男主角。1984年,她写了一次,那个版本最为出名。1991年她又写了一次,这个版本比之前那版更厚,细节更多,她说沉浸在一种“写作的狂喜”。

《情人》剧照

她围绕着他,和自己的家庭,写了很多故事,把同样一个核心,写了又写,写了不止一本。她一直在纵深、横切、反转、扭绞地描述着这个故事,仿佛是她生命唯一的重心。

于是我要看看那条河,所有故事最初发生的地方。

霓虹灯闪烁的夜里,导游暄骑着摩托车,载我去码头。在西贡的夜风中我坐在这个女孩子的身后,搭着她的肩膀。我们横穿一座大桥,在西贡的摩托车大军中披荆斩棘。这座灯火通明的桥,她刚刚在52层的酒吧为我指过的,说自己如果回老家——湄公河三角洲区域一座恬静的小村庄,也是骑着摩托车,横跨这座大桥,一路往南,四个小时,骑到家。

对我来说,这是很难想象的。一个女孩子,独自一人骑四小时摩托车,行驶在乡间公路。我觉得这个举动非常切·格瓦拉,但她说在越南,这种举动也蛮常见。

在滚滚的车流中她经常侧过头跟我说着话,有时还用手指旁边的建筑,作解说。我刚开始有点心惊胆战的,但后来看到她技术实在太娴熟,也就不再害怕了。

在热带,我们变得更了解生命的真谛。

我们上了夜航船。那艘船很大,很静谧。我上了二层的时候,侍者帮我引到了靠舷窗的一个二人小位,上有“预订”的牌子。

舒缓的河风吹着皮肤,远处,是西贡繁华的夜景。这和杜拉斯当年渡河的景致肯定是完全不同了,但我也也不禁想着,这么多年过去,人们的心绪,尤其是对爱情、人性的感悟,又变了很多吗?

《情人》剧照

坐在船上,我望着底下奔流的河水。它是完全的黑色,不明所以、一往情深的黑。我的旁边坐的全是从法国来的老年度假旅行团。我望着鹤发鸡皮的他们在享受当下的时光,我望着他们欢乐地交杯换盏、欣赏表演,我看着他们白色的皮肤在热带被晒得通红,他们的衰老在这黑夜中,在这条河上,突然让人感到一种“走向更真实、更确切的虔诚”(阿兰·维贡德莱)。

我又想起《昂代斯玛先生的午后》里那种衰老。这部小说是一篇非常好的意识流。里边妇女角色对衰老的父亲说:您太爱她(他的女儿),但您也不能阻止她成长到离开您的年龄。我看那句话的时候突然觉得,更进一步说,其实是无论父亲多爱瓦莱丽,他也无法阻止,有朝一日,瓦莱丽也会成长到和他一样衰老的年龄。

《情人》开头那种衰老和青春的对比,也是攫住人心灵的一个点。那么多年后,当她已经老了,有一天,在一个公共场合的大厅里,还是有一个男人走上前来,对她说:“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容颜。”

我的导游暄,只有22岁,大学刚刚毕业。她对我说现在住在一间闹鬼的公寓,室友跟她说晚上床头站着一个女人。她自己倒是没看见,但每当只有她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她还是戴上耳机,将音量调到最大。

暄是一个长得很可爱的女孩子。她对我说,但至今还没有收到男生送的花。西贡有flower market,花很便宜。暄说情人节那天,室友劝她自己买一束花到公司,就说是男生送的。暄说:“花很便宜,但是,那样又有什么意思呢?”

贫穷
包裹《情人》《中国北方的情人》《伊甸园影院》《抵挡太平洋的堤坝》等一系列作品的中心词,其实是贫穷。而她一生中,在真正成名以前,确实度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的贫穷。母亲买地,大笔积蓄被骗;她的两个哥哥是沙漠,“他们什么也不干”,包裹这一家人的是让青少年杜拉斯有沙漠感的那种贫穷。

但是,贫穷,也恰恰是她的土壤。这块土壤像她母亲买的盐碱地那般艰辛、硬、贫瘠,但这种经历与杜拉斯独特的灵魂和才华的结合,却为她提供了一生的素材。

她的作品中,“钱”提到很多。无论是中国情人试图“买”她的钻戒,还是中国情人送给她的昂贵留声机,还是中国情人请他们一家人在西贡最贵的餐厅吃最贵的菜。她一生都在执迷于自己和他是不是为了钱,她在作品里写,她在作品里说,她在作品里将很多合盘托出。她把那种出卖身体的“悲戚”和“倦极无力”,写了出来,但真的是出卖?久而久之,我们读者不知道答案,或许她自己,也是不那么清楚了。

这种朦胧的观感让你倾心,最后有种“听不到声音的感觉”。

如今这个国家仍能让你触摸到贫穷。我在唐人街一个矮凳子上坐着喝咖啡,一个穿褐色夏衣的老妇人走过来,持续将她的小拇指给我看,并说着我不懂的越南语。我看着坐在旁边的导游,他对我说,老妇人说她小拇指破了,问能不能给些零钱。

关键是她的乞讨方式——其实是根本不像在乞讨的,就像是一个熟人在跟你闲聊天,想让你为她受伤的手指所惋惜。导游给了她一张面值最小的纸币,她看了讪笑一下,又说了几个排比句,以一种看破人生的态度走了。

我打出租车,那个时候我还没有下Grab。出租车司机有种非常猥琐的热情。开着开着我觉得不对劲,点开地图发现他在不用绕圈的地方,绕着圈。付车费的时候我正在分辨纸币,他就突然把我的钱包抢了去。他说:我不会抢你钱的!然后从钱包里抽出纸币。最后确认虽然金额是对的,他真的没有多拿,但总觉得他抢钱包这个举动,也太粗鲁了吧。我将地图截屏给他看,说:我知道你绕路了,但是钱你就拿去吧。

下车以后我和导游对了对,绕路的费用大概相当于人民币7块钱。那一刻,我深刻地感觉到了这个国家的贫穷。这种唐突的宰人和需要钱,也是这次旅行的一个特色。

但当然,在越南还是遇到了很多美好的人和事。人性的温暖和善意,是超越了语言和文化的。

市声
我们去西贡的老居民区。这个区的住宅原是美军的公寓楼,在西贡很是出名,导游说就叫“The Old Appartment” 。

市声,是杜拉斯笔下的西贡,独具的特色之一。她当时和中国情人幽会的小屋子,就是在一片闹市之中,“这个房间正好沉浸在城市之中”。“房间四周被城市那种持续不断的噪音包围着,城市如同一列火车,这个房间就像是在火车上”。

《情人》剧照

我和暄望着当时美国兴建、简单用做出租用途的房屋,石膏粉刷的简朴墙面,简单线脚装饰,有排列整齐的窗子。我觉得杜拉斯的中国情人不可能住在这样的地方,但这样的地方确实是很西贡的。如果住在这附近的一间房子,刚好听见这片社区发出的市声,我觉得,就又像了,像她的书。

我坐在边青市场对面的咖啡馆喝“鸡蛋咖啡”。我觉得如果住在边青市场附近,也能听见她所形容的市声。我在这个咖啡馆喝一种越南特有的咖啡“鸡蛋咖啡”。法国殖民时期,离不开咖啡的法国人,在当地找不到新鲜奶源。没有鲜奶,于是法国人用炼奶冲调咖啡,再加上热带炎热,于是便加入冰块,这就诞生了“传统越南咖啡”。可是,炼奶无法像鲜奶那样打出奶泡,享受拿铁式绵密的质地。于是,聪慧的越南人,使用蛋黄加入砂糖打泡,以蛋黄泡沫代替鲜奶奶泡,一层层倒在黑咖啡上,这就诞生了“鸡蛋咖啡”。

我在这样的炎热空气中,不紧不慢地喝着鸡蛋咖啡,突然看见一个五短身材的本地人,拎着一堆木偶模特的头,走进来。他拽着“她们”的头发,一个人拎了七八个头,走进咖啡馆。这个咖啡馆连着一家酒店,我不知道酒店要一堆木偶头干什么。

一瞬间,我有种很魔幻现实主义的感觉,觉得这个酒店楼上会发生《美国众神》第二季第一集里的那种故事。

我从酒店搬出来后,租的民宿在一个老式居民楼的二楼,有阳台,有能坐着望向对面楼的长沙发,装饰用的自行车。早上坐在这样的阳台里喝一杯咖啡,清晨的西贡,是美丽的,杜拉斯说的那种“铁灰色的朝阳”,在我面前徐徐升起。

大陆酒店
《中国北方的情人》中,她说,“大陆酒店——世界上最漂亮的旅馆”。

我订了。

到达的那一刻也是被它的优雅所折服。枣红色的楼梯上铺着那种经年的华丽地毯,走上去寂静无声。你如果有一天去住,一定要走一下它的楼梯,它们能立刻满足你对旧时繁华酒店的一切想象。

我的房间是正对歌剧院的。它的这个建筑特色你也能看出有很明显的法式建筑的影响,因为阳台是那种通体阳台。所以,只要你想,你是可以翻到隔壁房间的阳台的,只不过这间酒店一般住客素质较高,是不会发生这种事的。

它古典到连衣柜里的衣架都是雕花、古老的,写字板是全木质的小架子,看上去也很有年头。白色蕾丝窗帘微微泛黄所以你可以看出它的年代感。站在这样的窗帘后我总有种很强烈的包法利夫人和娜娜的感觉。

房间的挑高非常高,面积也很宽敞,进门的一瞬间很想在里边跳芭蕾。

晚上,我拉开窗帘,打开通往露台的门。热带的风,炎热、贫穷、一种特有的食品和水果腐烂的酸臭味,飘了进来。风同时吹扬头发,觉得很迷离。但这才是热带,这才是西贡,这么多年了,它的这种气质却还是保存了下来。

走的那天晚上,我在酒店的bar消磨最后的时光。回程航班是红眼航班,夜晚十二点才起飞。我坐在这间杜拉斯推荐的酒店,喝一杯海明威推荐的鸡尾酒,Daiquiri。他在《海流中的岛屿》这样说:“端起一杯结满冰霜的Daiquiri,清澈透亮,仿佛行至浅海时船头切开的白浪。”

她在《中国北方的情人》中说消失在一种陌生的幸福感。我觉得在大陆酒店喝Daiquiri的那一刻,达到了。

我们的人生,或许一直在按着“规划”做一些事情,但有的时候你会发现自己,或许根本不是一种规划性的灵魂。你一直在自身的不快乐下做很多事情,你一直觉得,或许没有其他出路。但你折损自己所换来的,究竟值不值得?不要变得跟一根钉子那样无聊。

她作品里时常出现的那个女疯子,有一天,朝着大山从斜里插过去,穿过大森林,顺着暹罗山脉山脊小道,越过丛山,在森林里辗转穿行。她然后到了河流入海的三角洲,终于,有一天,大海出现在她眼前。

她最终在吉大港找到愿意与她结伴横渡孟加拉湾的渔民。

作者:张月寒

选自《三联生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