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立铮在法律系毕业之后,她父亲托上托,终于有了结果,一日,欢欣地对女儿说:“好了,经凌伯伯几番游说,卢爱冰御用大律师终于答应收你为徒,你下个月可以到卢与马律师事务所上班。” 立铮掩住嘴骇笑。 寒窗那么多载,以一级荣誉毕业,还得求亲靠友,才能去做一个学徒,怪不得少男少女都想做歌星,走起运来,年薪成亿,廿五岁之前就可以退休。 “卢女士要求极高,是个完美主义者,你好好学习,别淘气,还有,少管闲事。” “是是是。” 这时,母亲走过来,立铮抱住慈母,黄太太一下一下轻轻抚摸女儿额角,“这么快做事了,宛如昨日呢,从医院抱回来,才六磅多一点点,面孔似梨子大。” 母亲从来不催逼她学业前途,一味钟爱,这已是最佳支持。 “穿得端庄点。” “是是是。” “午饭时间不要早去迟回。” “是是是。” “同事间要忍耐,你最小,需敬老。” “是是是。” 立铮准备了几套铁灰深蓝的长裤套装,配白衬衫平跟鞋,直发用夹子锁在耳后,只抹一点赭色口红。 第二天一早去见卢女士。 秘书叫她进去,卢女士穿鲜红窄身外套,有五十多了,保养得很好,双眼有矫型手术痕迹,她没有抬起头来,手握住笔,正在签署一份文件。 立铮当然也懂门面工夫,必恭必敬地站着,眼睛游览她的办公室,只见宽敞的大房间四边墙壁都是入墙书架,摆满硬皮书。 另外小小空间装修成会客室。 卢女士吩咐她:“你先坐一会儿。” 嗯,立铮想,爱摆架子,上了年纪,又有身份,架子是福利,不摆白浪费。 终于她站起,走过来。 呵,裙子太短,鞋子太高,有失身份。 立铮装老实样,眼观鼻,鼻观心。 卢女士上下打量她,象是满意,她说:“李斌会带你参观办公室,记住,用心学习,开会时你可以旁听,平日先做资料搜集,三个月后,诸事熟习了,才跟师兄出庭。” “是是是。” 卢女士挥挥手,秘书进来笑说:“立铮,请跟我来。” 其它女同事,是张小姐伍姑娘钱女士孙太太,只有她,叫立铮就可以,立铮是小孩。 她坐在角落,一张桌子,一扇屏风,没有自然光线,只有日光灯照明。 立铮吁出一口气。 幸亏她天生活泼乐观聪敏,懂得随机应变,最重要的是,家境小康,根本不等薪水开销,无经济压力,对于工作量,同事面色,就不十分敏感。 她很勤力工作,才个多月,全律师楼都知道黄立铮找资料最快最妥。 立铮记性好,几乎过目不忘,读书时,同门师兄弟姐妹读得废寝忘餐,筋疲力尽,她还出去跳舞,又老师忘记某件案子,立铮会出声提点。 叫她找资料是大才小用了。 开会让她旁听才最受用。 早晨,会议室里有咖啡或茶兼松饼招待,第一次走进去,立铮不知坐在哪里,她十分识趣,先站在一旁。 卢爱冰走进会议室来,见徒儿乖巧,倒也高兴,又不能叫她同秘书坐,只得说:“立铮,你端张椅子,坐我身后。” 这话一出口,何用黄立铮自己动手搬家具,立刻有人讨好地代劳。 办公室政治就是这样势利。 早晨会议由各位同事报告工作进度,各人手中有什么案件,发展怎样,统统向上头汇报。 做法不对,或略有闪失,卢爱冰立刻拉下脸来责问,当事人时时额角出汗,声音颤抖。 立铮真同情他们,日子久了,大抵会胃溃疡。 将来,她有一席座位的话,也得接受这样严格的批判吧。 一次,卢爱冰忽然转过头来看牢立铮,“你做资料已经三个月,好几位同事的笔记都是你的笔触,听说晚上十一点你还在整理文件,够了,今日开始,你跟郭日光做事。” 立铮连忙答:“是。” 郭日光有点意外,不过他立刻说:“欢迎师妹。” 这个郭日光是卢爱冰爱将,太会做人了,立铮对他不予置评。 她见过他下班后捧着香槟及水晶杯进卢女士房间。 去干什么? 他英俊高大,又会穿衣服,同黄立铮走在一起,真似一对金童玉女,且不理内涵,看样子也叫人舒服,卢爱冰明白这个道理,对外谈判,常派这两个年轻男女出去。 下午,郭日光自动来找立铮。 “立铮,荣氏谋杀案你可知首尾?” 立铮点头。 “请把案情用最简单语言向我交待。” 立铮想一想答:“荣彼得约会李小莉,第二天早上,小莉被绳勒毙,一切证据显示荣氏正是凶手。” “我们需替荣彼得辩护。” “肯定是他做的。” “是,他已向我承认。” “可是要试图与主控官商议改控误杀?” “不,改不认罪。” “什么?” “小师妹,他是富家子,他想脱罪。” 立铮霍一声站起来,“他已认罪。” “不。他承认是他错手。” “误杀。” “不,当时他受酒精及药物影响,身不由主,神志不清,根本不能为他本身行为负责。” 立铮脸色变了,“我最痛恨这种理论:某人杀妻因为梦游中不知做过什么,某人枪杀七名同事又因为遗传癫痫,不能控制。” “我有医生作证,其中一名是东亚医院姜院长。” 立铮冷笑,“东亚医院的西翼好似由荣氏捐赠。” “姜院长誉满全球——” “——狼狈为奸。” “师妹,你这种态度,我会向卢师报告。” 立铮不出声。 “你负责调查李小莉家庭背景。” 这个时候,只听到有人传话:“荣先生来了。” “快,立铮,见过当事人。” 立铮不能不去,心中也有三分好奇。 荣某却十分客气,尊贵的他身边跟着助手保镖,神色慎重,明显为儿子的案子担心。 他坐下来开会,郭日光轻轻说:“不妥协,抗辩无罪。” 卢爱冰喝声彩,荣氏愣住。 “彼得体内验出酒精及叫极乐的兴奋剂,这种毒品,可导致一些人精神混乱,倾向暴力。” 荣氏会过意来,小心聆听。 “我有证据,当晚导致命案的药物,由李小莉提供。” 荣氏几乎立刻松弛下来。 他站起用力握郭日光双手。 立铮瞪大眼睛,一边面孔麻辣辣地发烫,她从小听见不顺耳的话便会引致这种敏感。 她反感到愤怒,平日这间办公室里的前辈已经高拜低踩,唯利是图,叫她震惊,可是商业社会,必需如此行事,还算情有可原。 今日这件事算什么? 一切证据显示荣彼得是凶手,却还接下案子拗横曲直地替他辩护,更想到绝招,把过失推到死者身上。 立铮要尽量压抑才能使自己坐着不动。 “李小莉的母亲是单亲,从小没有好好管教她,她是问题少女,同学不止一次看见她把毒品卖给彼得,我有好几个证人。” 荣先生完全明白了,他再三表示感激。 “你有把握?” 郭日光微笑点头。 会议结束,立铮第一个箭步走进卫生间用冷水敷脸。 郭日光在走廊等她。 “你一脸恼怒,为什么?” “那不良少女活该,死了也白死,可是这样?” 郭日光愕然,“师妹,你是聪敏女,难道你不知我们公事公办?” 立铮铁青着脸:“过头三尺有神明。” “呜哗,雷公要来劈煞我了,立铮,你大可退出此案,一辈子搜集资料。” 他拂袖而去。 立铮想找个同事诉苦,可是人人都忙得团团转,谁会有空来照顾她弱小心灵。 这是成人世界,真实社会,她必需速速成长。 立铮出街找资料。 在派出所档案处,她看到了李小莉的照片,现在,被害人有了面孔,那叫立铮战栗,一个名字不同一张脸。 她相貌娟秀,有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 另外,立铮看到小莉遭杀害后的照片。 她突觉胃部不舒服,翻过相片。 一名女警过来看见,轻轻说:“真可怜是不是,花样年华。” 立铮不出声。 “看惯了,”她吁出一口气,“见怪不怪,每天都有这种惨事。” 稍后,立铮找到李小莉家去。 廉租公寓的特色是没人关门,都想透多一口气,尽可能在走廊活动。 一个中年太太与小女儿蹲在门前摘豆芽根,立铮见还有一张小凳子,便坐下攀谈。 “那是李家吧。”她指一指。 “你是记者?” 立铮自手袋里取出一包糖果给小女孩。 中年太太唏嘘,“我也有女儿,真怕她长大也学坏,不知怎样,我们那一代肯认命,穷就是穷,现在的年轻人却一定要想尽办法不择手段向上爬。” 立铮静静听着。 “他们都想吃得好穿得好,谁同谁行,我也行,于是走向歪路。” 忽然,李家的门打开了,一个面目憔悴的女子走出来,骤眼看见立铮,冲口而叫:“小莉,你回来了?”她忆女过度,看错了人。 立铮寒毛竖了起来,也许,她俩的确有三分相象,也许,李小莉就在她身后。 立铮往回看,再转过头来,李太太身边有个人说:“我认得你,你是卢与马的见习生。” 立铮也认得他是助理检控官尹绍明。 “你来骚扰我的证人?” 立铮答:“我来访友。” 那年轻人冷笑,“法律到了你们手中,变成帮凶。” “尹先生,你私人意见太多了。” 尹绍明挽起李太太的手便走。 立铮低下头叹口气。 案子开审,郭日光意气风发,穿着意大利名牌西装,携带大量证据来到法庭,极力指控,李小莉之死属咎由自取,并且,带坏了一个出身良好,大好前途的年轻人荣被得。 检控官大怒,指着荣彼得说:“你,你亲手用绳索勒着她咽喉,咯咯作声,直至气绝,使一个人喉管破裂窒息而死需时七分钟,在这七分钟内,你在想什么?” 荣彼得混身战抖,面色死灰。 李太太站到证人席上,郭日光好整以暇轻轻问她:“你生下小莉时做什么职业?” “……” “请大声一点。” “舞女。” “你可知小莉父亲是谁?” 李太太忽然歇斯底里地叫:“她父亲叫李国昌,死于车祸,我们本来打算结婚……”她痛哭失声。 “你对小莉疏于管教,她自幼四处游荡,寄居各亲友家中,误交损友,她吸毒、高买、殴打、勒索,她是不良少年。” 立铮听得手心冰冷。 “你,你没有尽母亲责任,你生儿不教,小莉引诱荣彼得——” 立铮霍一声站起来,离开法庭。 她想呕吐。 有人递一杯冰水给她。 “这是卢与马一贯作风。” 她抬头,见是尹绍明。 “卢与马为求达到目的,无所不为,令人发指。” 立铮不出声。 “你不必埋没良知,同这班豺狼混在一起。” 立铮回到律师搂,收拾桌面杂物。 郭日光回来看见,“这是怎么一回事,你无故失踪,我要的资料在什么地方?”立铮不说话。 “立铮,你根本不适合做这份工作。”他生气了。 背后有传来卢爱冰的声音,“郭日光,黄立铮,到我办公室来。” 他们两人跟着进办公室。 卢女士问:“立铮,你有什么不高兴?” “把死者再谋杀一次,并且,将她母亲拉出陪葬,郭日光仿佛把荣彼得当作受害人,现在,李小莉是凶手,而小莉母亲是帮凶。” 郭日光想说话,卢女士挥挥手阻止。 卢女士如鹰般凌厉目光盯牢立铮,“照你说,应该怎么办?” “罪有应得。” 郭日光轰然大笑。 卢爱冰皱起眉头,“日光,你先出去。” 郭日光举起双手象投降那样冷笑着走出办公室。 卢爱冰说:“立铮,日光在庭上所呈证据,完全属实。” 立铮面红耳赤。 “明天,他将提出证明,李小莉一直向荣彼得要钱,并且,李母亦知悉此事。” 立铮别转面孔。 “你若不能接受我们办事方式,最好办法是辞职。” 立铮轻轻说:“我马上走。” “不要赌气,回去想清楚了,才决定未迟,我放你两个星期假。” 立铮静静离开那间大房。 她听见郭日光在大堂对其它的同事说:“闭上眼睛,都能打赢这场官司。” 眼睛,这些人还有眼睛吗。 看见立铮出来,忽然肃静,可知事前一定是在讲她是非。 立铮背脊上象是中了一箭,她看到无形的血缓缓流下。 她一声不响收拾了杂物回家。 母亲真是体贴,见立铮闹情绪,一个问题也没有,任得女儿蒙头大睡。 傍晚,丈夫回来,她问他:“立铮什么事?” “老凌说,立铮与老板闹意见。” “这孩子,锋芒太露。” “她辞了职。” “无所谓啦,东家不打打西家。” “消息传出去,知道她脾气不好,找新工就不方便。” 黄太太连忙说:“这都是象我,我也是急性子,是我不好。” 连黄先生都笑起来,“立铮有一个这样爱她的妈妈。生活中其它挫折根本不算什么。” 过了两日,立铮在家接了一通电话。 是郭日光打来:“荣氏案明日宣判,你可要来旁听?” 他有把握一定赢,故请师妹参予光荣时刻。 “有时间一定来。” “立铮,你还年轻,将来你会明白,这份工作充满挑战。” 立铮答:“是,我年轻,我仍可忠于自己。” 郭日光忍不住说:“聪明面孔笨肚肠,朽木不可雕也。” “没想到你中文程度也不差。”立铮挂上电话。 第二天一早,立铮梳洗出门。 黄太太左眼角跳了一个早晨,“立铮,不要去,陪妈妈逛街。” “明天陪你整天。” 她开着父亲送的小跑车出门去。 到了法庭,她挑个角落位子坐下。 她知道陪审团己商议了十多小时,今晨终于达到结论。 卢爱冰也来了,穿着紫色套装,一脸傲慢,面孔向上扬,坐在荣氏家族身边。 只有立铮看到座上有受害人的母亲,那憔悴的女子脸色十分平静,有一丝不相干的冷漠。 立铮听到法官问:“陪审员达到裁决没有?” “已经达到裁决。” “宣判。” “陪审团判荣彼得无罪。” 郭日光第一个跳起来与荣氏握手,法庭内有一片嗡嗡诽议之声。 说时迟那时快,忽然有一道人影扑向荣彼得,只迅速接触一下,即时退开。 众人愣住,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见荣彼得已慢慢蹲下来,鲜血从他胸膛涌出,呀,他心脏位置插着一把尖刀。 法庭之中立刻大乱。 制服人员立刻按住了那个人。立铮停睛一看,啊,正是李小莉的母亲,她把法律搅到自己手上。 她并不反抗任由制服人员带走,嘴里轻轻说:“我的女儿也是人。” 立铮象多数在场者一样,呆若木鸡,半晌醒悟过来,手脚才会动弹。 救护人员赶到,替荣彼得急救,可是,他已无生命迹象。 他的母亲伏在他胸前,搂住不放。 郭日光扶着卢爱冰,他目光呆滞,显然也被刚才一幕吓坏。 检控官尹绍明喃喃说:“天网恢恢。” 立铮缓缓坐下来,抬头一看,见到法庭中央正义女神塑象,一手持天秤,另一手握宝剑,蒙眼。表示公正、绝无偏私。 大群记者涌至,被警察挡在外边,法庭内人群缓缓疏散。 临走之前,立铮看了郭日光一眼。 对于离开卢与马,黄立铮再也没有半点遗憾。 两个星期后,她递上辞职信。 她每晚做恶梦,两个惨死的年轻人惨状历历在目。 她明显消瘦。 黄先生静静同妻子说:“这件荣氏案叫公众对卢与马律师楼非议得很厉害。” 黄太太吁出一口气。 “由此可知,立铮有先见之明,立铮能分辨是非。” “那可怜的母亲……” “希望那母亲会获得轻判。” 背后传来女儿轻轻的声音,“不用了。” 黄先生转过头去,“立铮,是你?” 立铮颓然把一张报纸放桌上,“那母亲今晨在精神病院自杀身亡。” 大厅里忽然静得一根针掉下来都听得见。 立铮伏在桌上,动也不动。 不知隔了多久,门铃忽然响起来。 黄太太乘机说:“咦,这是谁,一定是收报费。” 打开了门,忽然惊呼:“自信,你几时回来的,怎么不通知一声?” 立铮一跳,立即跳起来,“小舅舅,小舅舅。” 她奔出去与他拥抱。 周自信是立铮母亲最小的兄弟,只比立铮大几岁,未婚,与立铮一向友好,两人无话不说。 “小舅舅,你到什么地方去了,大半年没见过你。” “坐下来慢慢谈,先拎半打冰冻啤酒出来。” 黄太太对小弟说:“你先去洗个澡,我闻到你身上有味道。” “大姐你真啰嗦。” “小舅舅。”立铮握住他的手不放。 周自信看着她,“你受了委屈?可是你爱的人不爱你?” “舅舅真会开玩笑。” “又可是爱你的人你却不爱?” “不不不,同爱恋无关。” “咄,那有什么意思?象你这种年纪,应当满嘴爱爱爱,不爱就来不及了,将来后悔莫及。” “舅舅,见到你真好。” “自信,你去了什么地方?” “姐,我在澳洲悉尼原住民区找到一份教书工作。” 黄先生笑,“自信真有办法。” “你四处流浪,真叫人担心。” 周自信开罐冰冻啤酒,一口气喝干。 “这次回来,是要结束生意,落籍澳洲。” 立铮讶异:“生意,你有生意在此?” “当然,不然我靠什么吃饭?” “我没听舅舅说过。” 黄太太没好气,“那算什么生意,结束了只有好。” 立铮大奇,“告诉我是什么生意。” 黄先生代答:“是一爿私家侦探社。” 立铮睁大双眼,“嗄?”还是第一次听到。 周自信抱怨:“我无论做什么都遭大姐反对。” “你好好安顿下来置一个家生儿育女我就放心。” 立铮笑,“妈对我也这样说。” 周自信说:“她婚姻幸福,生活无忧,因此觉得每个人都应该一早组织家庭。” 黄太太去整理客房,立铮帮小舅舅打开行李,一阵酸臭气扑出,连忙帮他清洗所有衣物。 周自信淋浴剃须更衣后,看上去相当英伟,他到立铮房间坐下。 “这小房间布置一成不变。” 墙上还贴着中学时期偶像照片。 “你妈把你的事全告诉我了。” 立铮有点无奈。 “一出道就碰见这样的事,难免气馁。” 立铮用手托着头长叹一声。 “这样吧,帮舅舅做一件事。” “请说。” “我在自由街有一间办公室,你去帮我结束它,家具卖得就卖,不然送人亦可,杂物丢掉,把地方还给房东。” 立铮不起劲,“咦,清洁工人,我不干。” 周自信搔头,“我送你一块蛋白石做酬劳。” “咦,你在澳洲开矿?” “嘘,别声张。” 他取出一只小小绒布袋,倒出一块鸽蛋大小耀眼生辉的宝石。 “呵,”立铮惊叹:“闪山云。” “本来想去保利维亚发掘祖母绿,实在危险,只得作罢。” “宝石留给爱人好了,我不能收取你酬劳。” “那即是答应了?” 第二天,周自信把立铮带到自由街。 旧楼要走楼梯上去,小小木牌上写着“自信私家侦探社”五个字。 “接过些什么案子?” “惭愧,不过是替太太们收集丈夫不规矩证据,很无聊,因此结束营业。” 推门进去,立铮呵一声。 装修古旧,象五十年代电影布景,立铮象看见古董似讶异,“咦,打字机,谁还用这个?” 周自信啼笑皆非。 “还有热水壶呢。” 天花板上一具吊扇,缓缓转动,窗外传来市声,似是情侣幽会的好地方,完全没有时间,过去未来,全揉合在怀旧布置里。 “当年我把办公室顶下来时它就是这个样子。” “呵,原来如此。” “立铮,你看着办吧。” “我先去查查,旧楼可是将要拆卸,也许可以得到赔偿。” “律师到底是律师。”周自信把门匙交给立铮。 第二天他就回澳洲去了。 立铮在自由街收拾写字楼,她坐在旋转木椅上,用老式打字机做笔记。 一个白衣阿婶进来问:“可要冲茶?” 不知怎地,立铮说要。 她查过账本,租金并不贵,一切设备齐全,立铮很喜欢这个地方。 正在整理抽屉,忽然听见有人敲门。 立铮抬起头来,两人都喊出来:“是你!” 门外是尹绍明。 他好不诧异,“你主持侦探社?” “你找谁?” “我找私家侦探查案。” “什么案?” “黄立铮,你做侦探?我不放心。” 立铮生气,“那就走吧。” 他却赖着不走,“自信侦探社,多古老的名字。” “就改名了。”立铮说:“改作eye.com侦探社,多时髦,今年人人吃这套。” “眼睛?” “是呀,外国人叫私家侦探作私家眼。” 尹绍明笑了,“那你得雇一名拍档。” 立铮看着他,“你可有兴趣?” 他摇头,“你需要一个孔武有力,会得用武器的伙伴,以补你的不足。” “呵你不舍得主控官的优厚薪水,否则,你是理想人选。” 尹绍明有点脸红。 “我明白,你的意见很好,我会立刻刊登聘人广告。” “呵,那么,我愿意把这件案子交给你。” “你是我第一个顾客,谢谢。” 奇怪,事情竟这样决定下来了。 立铮从家里搬来私人电脑打印机影印机传真机手提电话等先进工具,在报上刊登了聘人广告。 “执业律师邀请伙伴合作经营私家侦探社”,她列出条件:“应征人需要体格健康,有正义感,熟悉法律,年纪由廿五至三十五之间。” 又在互联网聘请栏上发出同样启示。 这才发觉,她己把小舅舅的工作承继下来。在城市另一头,有人看到了她的招聘启事。 苏少群是一个警察,不,应该说是个刚辞职的警察。 为什么辞职?呵,故事是这样的。 一个月前,她正在派出所整理报告,上司忽然出来说:“少群,兴发街官立小学有老师报警,你去看看。” “什么事?” “有家长虐儿。” “我立刻去。” 与少群一起出发的是同事老何。 两人到了小学,立刻被校长请到会客室。 一个六七岁大的男孩已经坐在那里。 校长象是极为震惊,神色不安,看见警察,连忙迎上来。 “两位,今日这位甄伟强同学说背脊痛,班主任柏老师掀开校服一看,立刻向我报告,我们经过商议,决定报警。” 少群镇定地说:“小朋友,过来一下。” 那小男孩走近少群,少群轻轻把他上身转过去,揭开衬衫,一看之下,她不由得退后一步。 连见多识广的老何都啊地一声。 只能用体无完肤来形容这孩子瘦削的背脊,背上打横打竖全是藤条皮带印子,青肿瘀紫,有几搭已经皮开肉烂,流出血水浓液。 少群愤怒地抬起头,“叫救护车,校长,把学生地址告诉我们,我们自会跟进。” “我马上联络儿童事务处,叫他们派人来。” 少群有个死穴,最看不得儿童及动物受欺侮,心火一下子窜上头。 她强自按捺着问那个孩子:“谁打你?” 那六岁童不出声。 “爸爸还是妈妈抑或其它人?” 他仍然不出声。 救护车来到,把甄伟强带走,少群同老何说:“来,我与你走一趟。” “喂,拍档,已经没有我们的事。” 少群坚持:“来,我们到小朋友的家去看一看。” 老何无可奈何地跟着年轻的伙伴走,嘴里说:“喂,我明年退休,你别闹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少群找到全都会最藏污纳垢的一条街去:你可以在这里买到世上一切:冒牌手袋、假金表、毒品、人肉、翻版电脑软件、赃物、无牌小贩熟食…… 她找到门牌,上楼去。 后边有人跟着上来,见到制服人员,连忙自我介绍,“我是儿童厅的姚媛芳,跟这件案经已有一年。” 苏少群连忙报上名字。 姚媛芳伸手按门铃。 她是熟客,里边有人张望一下,即时打开了门,“是你,姚小姐。” 门一开,即时有一股潮湿的异味传出来,象是太多垃圾未清,又象便溺未干,又似有人呕吐过。 少群跟姚媛芳进室内。 老何说:“我在外头吸支烟。” 不出所料,只见一条走廊,用板夹开七八间房间,那股异味更浓。 姚媛芳扬声问:“陈宝翠,你在吗?” 她移开一道门。 里边有人抬起头来。 少群看到一双瞳孔放大的眼睛,那少妇的灵魂已经不在体内,她脸上似笑非笑,有一种非常享受去到极乐的样子。 姚媛芳走近她,拉起她的手腕,只见手臂上还扎着橡筋,血管上布满斑点疤痕。 “你又虐打孩子?” 那少妇不能回答。 在黝暗的光线下,少群发觉少妇腹部隆然,她又怀孕。 “已经不止第一次发生这种事了,”姚媛芳有点气馁,“我将申请带走甄伟强。” “请你加速行动。” “你打算怎么样?” 少群转过头去,“陈宝翠女士,我控告你虐待儿童。” 姚媛芳摇头说:“你最好叫一部救伤车。” 救护人员赶到,把陈宝翠带走。 走到门口,看见老何站在那里吸烟,少群忍不住诉苦:“简直是雨果笔下的悲惨世界。” “如果,”老何愕然,“什么如果?” 少群没好气,这老何,象是少了几条脑筋,也亏得这样,才能当差二十年。 他喃喃自语,“看得多了,你会习惯,什么悲惨不悲惨的。” 回到派出所,少群把案子存入电脑,她顺便查陈宝翠的记录。 廿五岁,未婚,有一子,与同居男友戚耀明涉嫌藏有毒品作贩卖用途,她又有高买及偷窃案底,完全是社会的渣滓。 同事朱梦慈走过来,“又在发呆?你个性不适合做警察,事事上心,一下子燃烧殆尽。” “我关心案件。” “有个限度,带孩子也一样,你不能一辈子把着他手事事替他做,你要在适当时候放手,我见过一些悲恸的母亲巴不得替子女进试场大考,这怎么可以。” “谢谢你,梦慈。” “对,医院打电话来,这对母子已经出院返家。” “什么?”少群跳起来。 “没有证据,孩子说背上伤痕从打架得来,他被人绑在树上毒打,又不认得那几个不良少年。” “那孩子在极度危险中。” 老何走过来,“我同你天天枪林弹雨,那才高危呢。” 少群知道同事不赞成她做事方式:天天有案子发生,每日都有受害人,他们只能公事公办,忠于职守,假使钉紧某一件案,时间精力都难以安排。 但是少群做不到。 她私底下约了姚媛芳:“你去跟进甄伟强一案时,记得叫我一声。” “我后天就去家访,你也一起来吧。” 两个年轻女子一起到那腌臜的旧楼去。 屋子里多了一个人,那男人个子极之高大强壮,对她们相当客气,但是讲话小心翼翼。 六岁的甄伟强沉默地在一旁看电视。 气氛有点奇怪,少群觉得有人想隐瞒什么,趁姚媛芳循例问问题的时候,她四处打量。 少群看到一件大衣遮着一只大行李箱。 她顺口问:“预备外游?” 陈宝翠答:“是他,他打算去东南亚。” 今日,陈女士精神不错,说话也有纹路,看上去,相貌娟秀,真不象坏人。 整个单位只得七八十平方尺,一下子多了两个客人,挤得不能转弯。 少群轻轻咳嗽一声,小伟强抬起头来。 她问他:“你认得我吗?” 那壮汉忽然紧张,吩咐孩子:“你说话呀。” 伟强点点头。 少群问下去:“你没事吧?” 他清楚地答:“我很好。” “请过来。” 那孩子走近,温驯地让少群握住他的小手。 “学校里,你同谁是最好朋友?” “每个同学都是好朋友。” 少群细细看他露在衣服以外的肌肤,没有发现瘀痕。 她抬起头来。 姚媛芳轻轻说:“我们告辞吧。” 少群不能不点头。 到了楼下,姚媛芳说:“放心,我会跟得紧一点。” 少群不出声。 过了几天,她途经兴发街官立小学,走进去探访甄伟强。 教务署见是警察,连忙迎出来,问明来意,查一查簿子,“咦,甄伟强己退学。” 少群一愣,“几时的事?” “由他母亲亲自来办退学手续,是上星期五的事,他家搬去内地生活。” 少群暗叫一声不妙,算一算日子,正是姚媛芳做家访的第二天。 她想到了那只行李箱。 “你们有否通知儿童厅?” 那名职员莫名其妙,“为什么要知会儿童厅?” 少群顿足。 她立刻找到姚媛芳,“姚小姐,你立刻来与我会合,甄伟强退学,下落不明,我们马上到他家去走一趟。” “我十分钟后要开会一时走不开。” “救人要紧还是开会要紧?” “苏小姐,”姚媛芳也生气了,“这是我个人表现的评议会,升职就靠它了。” 少群摔下电话,赶到甄伟强的家去。 “开门,警察。” “什么事?” “甄伟强可在家?” “他们上周末搬走了。” “搬去何处?” “不知道。” 少群颓然,额角冒出冷汗,只得返回派出所。 她向移民局调查陈宝翠甄伟强出入境记录,一无所得。 傍晚,姚媛芳来找她。 她一声不响坐在少群对面。 少群讽刺地问:“升了官没有?” 她点点头。 “那是你做这份工作唯一目的?” “我去兴发街看过。的确已经趁我们不觉静静搬走。” “茫茫人海,你着手去找吧,你答应我会跟紧甄伟强。” “我们会尽力。” “官腔。” “喂,苏少群,你也是公务员。” 同事来叫:“苏少群,开会。” 少群无奈,“有消息即刻通知我。” 老何问她:“你为什么紧绷着脸,令尊令堂没事吧。” “乌鸦嘴。” 跟着的一个星期之内,少群忙着工作,最大一宗是交通意外,四车连环相撞,三人死亡,青少年醉酒驾驶引致失事。 又有一宗帮派仇杀,凶手伺服在夜总会门口等受害人出来,一共用自动步枪开了四十七发子弹,警察赶到时凶手已去如黄鹤。 老何的口头禅是,“我跑不动啦,唉,还有一年退休。” 少群觉得这样数日子是不吉之兆。 那天晚上,大雨滂沱,她休假在家,伏案写报告, 忽然之间,台灯灯泡炸灭,噗地一声,灯熄了。 少群从抽屉中取出灯泡更换,正在这个时候,电话铃响起来。 她去听电话。 那边是同事朱梦慈的声音。 她显然在街上,四周围人声嘈杂,需要大声喊出来:“少群,听着,海景邨山边发现尸体。” “怎样,需要增援人手?” “不,少群,你一直关心的孩子,叫甄伟强那个——” 少群象被人当头淋了一大盘冰水。 “现在我们怀疑就是他。” “我马上来。” 她放下电话,套上外衣就冲下楼去截街车。 车子赶到现场,大队警察已经差不多做完工作,法医官准备离去。 少群走近,她看到一只大行李箱子,化了灰也认得,帆布上有条纹,旅游区小店卖三百元一只,少群在他家见过,当时用一件大衣遮住。 少群身体簌簌发抖。 朱梦慈说:“这是第二现场,箱子被弃这里,由一对情侣发现,报警处理。” 少群的脸色煞白,她愤怒得双目通红。 “需要你辨认身份,来这边。” 朱梦慈吩咐伙计打开箱子让少群看一眼。 少群趋前一步。 她看得很清楚,不不,不可怕,似一个睡熟的孩子,甄伟强小小身躯蜷缩象一个胎儿,脸色平静,嘴唇紧闭。 “是不是他?” “是他,请即通知儿童厅姚媛芳。” 忽然之间少群泪如泉涌,她站到黑暗角落去,不想被人看到。 也好,她心里想,甄伟强小朋友,你再也不必在人间受苦,你到上帝身边做小天使去了。 眼泪中愤怒多过悲伤。 那么多成年人都知道他正受虐待,几个政府机构都有介入,连学校在内,都救不了这个小孩,任由他自网中漏脱堕入死亡陷阱。 这些人都在做什么?连她苏少群在内,都应羞愧。 有一只手搭在她肩膀上。 “我知道你的感受。” 雨越下越大,没有人担心淋湿,所有人都忿慨莫名,其中一名伙计说:“只是一个几岁大的孩子……” “他后脑受重击死亡。” 警车载少群回家。 她淋了一个热水浴,换上一套棉布睡衣,但是仍然觉得寒彻骨。 她独自坐在客厅中良久,近天亮时,忽然想通问题,整个人松弛下来,盹着了。 是朱梦慈的电话叫醒她。 “上头叫你回来,有关甄伟强一案。” “我马上来。” 到了派出所,老何正绘形绘色向上司报告,怎样他一早预料会有事发生。 上司一见少群,立刻说:“少群,做份报告。” 少群答是。 他出示照片,“是否这对男女?” 照片中正是陈宝翠及她的男友戚耀明。 少群一点表情也没有,“正确。” “已经下令通缉这两个人。” 少群坐下做了一份详细报告,下午完成的时候,姚媛芳来了。 少群抬起头,轻轻说:“一个去了,还剩多少个?” “不要讽刺我,苏小姐,我心中极不好过。” “但愿这个案不妨碍你升职,姚小姐,但愿你不会梦见这个小朋友向你哀求:救救我,救救我。” “够了。” “我们难辞其咎。” “在现有的制度下,我们只能做到这样。” 少群忿慨地说:“这个制度太差,若不改良,我不会再为它服务。” “你说什么?” “我决定辞职。” 声音虽轻,语气却重,坐在附近的朱梦慈听见,转过头来,“少群,别冲动。” “我已想得很清楚。” “少群,内定下一次就轮到你升职。” “老何说得对,我性格不适合做这份工作。” 老何跳起来,“我没说过这种话,我还有一年就退休了。” “我已经决定。”少群心意坚决。 姚媛芳很佩服,“很高兴认识你,苏警官。” 她不再多说,起身离去。 少群打好了辞职信,连报告交到上司案头。 她请全体同事喝茶。 朱梦慈不肯喝,“这算什么?” 背后传来上司的声音,“真的,少群,这算什么?” 少群转过身子,“我有我的理想。” “你仍然可以把握机会,救市民于水火。” “不,他们需要比较理智的执法人员,请接受我辞职,在职三年,我从来未曾开心过,越看得多,越叫我伤心。” “你放半年假休息一下吧。” “不,我不会再回警队,我对制度失望,对自己更失望。” 少群交出警章,“即日生效。” 她想到甄伟强小小的手,闭上眼睛一会儿,象是默哀。 然后,她勉强笑道:“各位同事再见。” 她头也不回的走了。 仍然下雨,但是,没有昨夜大,只是微雨。 少群知道她还需要回派出所做若干善后手续,不过,心中已经轻松。 她引咎辞职。 她没有保护甄伟强,她应锲而不舍把甄伟强自魔掌中救出来。 但是她没有把握机会。 少群回家昏沉地睡了一夜。 醒来,做一大杯黑咖啡,摊开报纸,读完头条及国际新闻,忽然看到小小一段聘人广告。 咦。 “执业律师邀请伙伴合作经营私家侦探社,应征人需要体格健康,有正义感,熟悉法律,年纪由廿五至三十五之间”。 没提到性别。 少群决定去看一看。 照着地址,到了自由街一层整洁的旧楼。 一看她就喜欢,二楼是一家芭蕾舞学校,小小的女孩穿粉红色紧身衣,梳髻,都有苹果脸,十分可爱。 少群露出笑容。 她走上校去。 只见一个穿工人裤的年轻女子,她坐在高凳上,全神贯注用油漆改招牌。 少群咳嗽一声。 那女子转过头来,大家都怔住。 象,两人长得真象,圆脸、直发、粗眉大眼,高矮肥瘦都差不多。 那在改招牌的当然是黄立铮。 她一看见苏少群就喜欢,高大,宽肩膀,英姿飒飒,衣饰化妆都简单整洁, 正是她想找的人。 她是来应征的吗? 只见她走近,看一看招牌,“咦,自信侦探社,现在改作eye.com,有私人网页吗?” “有,我正在制作中内容包括标准收费、工作范围,以及案件举例等等。” “有标志否?” “你说该选什么样的标志?”立铮看着她。 少群不加思索地说:“一只眼睛,”她忽然又感慨了,“一只洞悉所有秘密及世情的眼睛。” 立铮怔住,这女子同她竟这样合拍。 她立刻说:“请进来谈谈。” 推门进去,少群噫了一声。 办公室已经打扫过,陈设似古董,别有风味,加上现代设施,非常应用。 “好地方。”她脱口便赞。“愿意加入吗?” 立铮斟出咖啡来,两个年轻女子先介绍过自己,就聊了起来。 这一谈竟谈到日落,她们一起吃午饭,把眼睛标志画在玻璃门上。 接着她们喝下午茶,两个人同样地爱吃新鲜出炉的菠萝面包,一起设计信封信纸卡片,不求人,用打印机印出使用。 看着太阳下山,两人都诧异,“这么晚了。” “时间自第一次约会之后从来没过得这样快。” 立铮听了不禁微笑。 两人好不投契。 终于,少群说:“我决定入股做拍档。” “先来上班吧。” “那么,公司开销怎样计算?” “我七你三,公平分摊。” “你已经出了装修电器,五五分帐比较公平。” 立铮沉默,真好运气,碰到一个不愿占便宜的人。 她伸出手来,“一言为定。” 两个女子大力握手。 “你说,我们会不会大展鸿图?” “我不知道,我同你那么多原则,不象是生意人。” 她们笑了。 接着一个星期,她们努力做宣传,事事亲力亲为,开销减至最低,可是,仍然没有生意上门。 立铮很看得开,她早有心理准备,生意好的话,小舅舅也不会放下侦探社去开矿。 少群有点不耐烦,同立铮说着派出所的趣事。 有人敲玻璃门,她俩立刻正襟危坐,“请进来。” 来人却是尹绍明。 “是你。”立铮失望。 尹绍明笑,“好似非常不受欢迎。” “不不,我以为是生意上门。” “你们的生意堪虞,现在报馆及杂志社的记者工夫都比你们周到,十多廿人去通宵守一单新闻。” “少群,”立铮说:“我来同你介绍,这张乌鸦嘴是律政署的主控官。” “你好。”少群笑着招呼。 “呵,找到同伴一起吃西北风了。”小尹活泼地嘻嘻笑。 “尹绍明,我即用扫帚赶你出去。” 他忽然正经地说:“立铮,有一件案子同你商量。” 真是好消息。 立铮的精神来了,“我有收费表可供参考。” “自然不会亏待你。” 少群也大感兴趣。 他们斟出咖啡,坐下来一边吃花生一边谈这件案子。 尹绍明拿三张照片出来。 “第一张是女主角刘若波。” “好名字。” 照片中是一名少女,明眸皓齿,柔软长发披在肩上,象某个少女明星。 “刘若波十八岁,与外婆同住,父母早年因车祸丧生。” 尹绍明到底是检控官,说起话来,条理分明,简单易明。 “第二张照片,是死者招迪生。” 噫,是可怖的凶杀案。 立铮转过头去。 “立铮,请留意。” 少群不出声,但是她也不想看被害人的照片。 尹绍明说下去:“凶器是一把利刃。致命只得一刀,在左颈大动脉。” 照片中的招迪生相貌英俊,一双眼睛象是会笑的样子。 立铮沉默一会儿,“谁是疑凶?” “一刀命中,没有挣扎。我们怀疑是熟人所为,所以,矛头指向刘若波。” “动机是什么?”少群问。 “招迪生移情别恋。” “新欢是什么人?” “大昌企业的独生女李绮媚,当日,她有可靠不在场证据。” 立铮诧异,“案情这样简单,为何踌躇?” “你看这个。” 他取出第三张照片。 两个见多识广的新任私家侦探都不禁皱眉。 原来死者脸上伤痕斑驳,被划得面目全非,异常丑陋恶心。 苏少群忽然轻轻说:“杀尽天下负心人。” 立铮转过头去,“这种说法太危险。” 尹绍明接上去:“我正想听听女性对这件事的看法。” 少群苦笑,“女性?现代女性非得装成最坚强最大方不可,否则,会被讥笑为不懂自爱自重。” 立铮跟着说:“被欺,被弃,均不能吭半句声。” 尹绍明默不出声。 “逮捕刘若波没有?” “她也有可靠不在场证据。” “她在什么地方?” “当晚,她在儿童医院做义工,好几十人可以证明,她一直到凌晨才离开医院。” “招君在何处何时遇害?” “对,差点忘记告诉你们,在他自己寓所,晚上八时左右。” “那千金小姐当时又在什么地方?” “一个私人舞会,有上百人,她一直没有离开过。” “那么,这或许是一宗劫杀案。” “不,两位心知肚明,这不是简单劫案。” 少群问:“可否带我们去现场看看?” “可以做得到。” 他带她们到高尚住宅区。 还没有进屋,少群已经生疑,“这位招先生,做什么职业?” “模特儿。” “收入这样丰厚?” 公寓在高层,推门进去,可以看到海景,十分舒适。 “业主是什么人?” “大昌集团。” 原来如此。 “刘若波同他怎样认识?” “两人是中学同学。” “外形十分相配。” “两位,门锁完整无缺,受害人从里面开门给那人进屋,斟出咖啡,那人没有喝,很快,他中刀,倒在这里,凶手开门,从容离去。” 立铮取出自备薄胶手套戴上,检查地毯。 血迹己干,可是触目心惊。 “谁发现他?” “钟点女佣在翌晨十时开门进来,发现他己无气息。” “我好象没在报上读到这则新闻。” “在角落一小段。” “是因为大昌集团主席不想张扬此事吧。” “也许。” “这个城市越来越诡秘,真正有钱可使鬼推磨。” 宽大的公寓里只得几件家具,看上去更加大方舒适。 立铮走进寝室,看到衣柜里有几件女子名贵衣服。 “他们同居?”少群问。 “不,李小姐只是偶然来访。” “奇怪,”立铮说“一点表面线索都没有。” 她脱下薄胶手套。 忽然之间尹绍明说:“慢着,立铮,这种胶手套你从什么地方买来?” “这是家母染发剂附送的胶手套,她不喜欢它太薄,人弃我用。” “怪不得我走遍超级市场都找不到这种手套,原来并不单独发售。” “你想讲什么?” 尹绍明说下去:“大厦走廊楼梯,留下一只这样的胶手套。” “有无套取手套内指模?” “寄到美国去做,只有半个模糊的左手大拇指,没有档案记录。” “手套内可找到残留皮肤屑?” 小尹摇头。 “手套上可染有血迹?” “少量属于受害人的血液。” 少群忽然微笑,“做得十分干净,真不容易。”象是相当安慰及嘉扬的样子。小尹把立铮拉到一旁,“你的拍档好象不大喜欢男人。” “胡说,她以事论事。” 小尹说:“那招迪生也许是个很坏的伴侣,但可能他是一个孝子,一个最友爱的哥哥。” “把话说得明白点。” “由于大昌资助,他母亲得到一层小公寓安居,他的妹妹被送到加拿大读书。” 少群冷笑一声,“那样,就值得原谅了吗?” 尹绍明只说:“两位,拜托寻找蛛丝马迹。” 他不是来吵架的,他是一个极之理智的年轻人,留下文件档案给她们,就离开了。 立铮笑着说,“第一单生意。” 回到办公室,少群说:“我们去探访刘若波。” “她有不在场证据。” “我只是想见见她。” “那么,找个借口。” “扮百科全书推销员,抑或,人寿保险经纪?” 真没想到事情会那么简单。 在刘若波家门口,贴着“地库招租”的字样。 那是近郊一间村屋,环境清静,立铮与少群对望一眼,两人决定以租客身份按铃。 半晌,才有人来应门。 是一位中年女子,脸容端庄,谨慎地问:“找谁?” “可是有地方出租?” 少群心想:这是谁,难道是管家? 立铮纳罕,照说,屋里只有一老一小,这女子却中年,奇怪。 两人的思想象孪生子般一模一样。 “可是你们两人住?” 少群点头。 “你们做什么职业?” “我们在广告公司做事。” 她俩外型实在正派,那女子考虑一下,让她们进去。 少群客气地问:“怎样称呼你呢?” “我姓许。” “许太太,你好。” 屋子里不见刘若波。 许太太带她们到地下室。 说是地库,可是有窗有门,可通向花园,两间房间连一个小小休息室,真适合她们两人居住。 少群脱口问:“租金多少?” 许太太讲了一个数目,不算便宜,可是值得。 “有停车位,你们二人分摊,可以负担。” 立铮闲闲问:“屋里还有什么人?”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在楼梯口出现:“婆婆,我出去一下。” 立铮一眼就认得她是刘若波,她们没找错地方,只是没想到这位外婆如此年轻。 刘若波真人比照片还要漂亮,以前,立铮从来不觉得白皮肤有什么好看,可是今日看到白皙的刘若波,真是眼前一亮。 少女神情平静,看不出异样。 少群把握机会,“我们反正要出去,载你顺风车可好?” 少女犹疑,“不用客气。” 许太太说:“这两位小姐打算租地库,这里,就是我们两婆孙住,人口简单。” 少群说:“许太太这样年轻,已做了婆婆,真意外。” 立铮笑笑:“我们还有一个地方要看,明早可作决定。” 许太太点点头。 少群说:“明天我们再来。” 车子驶近公路车站,看见刘若波在等车。 立铮把车停下来,诚恳地说:“我们不是坏人,快下雨了,请上车。” 刘若波考虑一下,上车去。 立铮绕远路,争取时间,“你在读书还是在做事?” 少女没听见,她看着窗外,似心事重重。 “刘小姐,你去什么地方?” 她仍然没有回答。 少群起了疑心,转过头去看后座的乘客,这一惊非同小可,“立铮,她有事,快快把车驶往急症室,我用手提电话报警。” 刘若波在后座一声不响,她已昏迷,头靠着车窗玻璃,裙子上有大量血迹。 立铮与少群一时都不知道是否载错了人。 一到医院,救护人员立刻把刘若波抬进去,少群打了几个电话。 “什么事?”立铮拉着医生问。 “流产手术没做妥,险象环生,正在急救。” “有无生命危险?” “很难讲,请速通知病人亲属。” 立铮问:“许太太知道消息没有?” “刚刚联络她,已经赶着出来。” 立铮轻轻说:“可怜的无知少女。” “他是她同学,照说,彼此应有了解,不该如此结局。” “要看清楚一个人是很困难的事,不外是赌运气。” “少群,为何这样悲观?” 少群别转面孔,不出声,过一会才说:“我生父一早遗弃我们母女,家母挣扎养大我。” 立铮把手按在她肩膀上。 许太太气急败坏的赶到急诊室,她与刚才那文静的中年太太宛若二人,此刻的她一颈一额都是青筋,五官扭曲,握紧了拳头,脚步踉跄。 少群连忙过去扶住她。 “咏波在哪里?”许太太眼泪汩汩流下。 立铮奇问:“咏波?” 少群安慰她,“她在急救,你放心,且坐下。” 立铮斟来一杯热水,递给许太太。 “咏波,咏波。”许太太掩脸痛哭,嘴里喃喃呼唤。 立铮与少群面面相觑。 半晌,她似略为镇定,抬头问:“让我见一见咏波。” 医生出来说,“她需要做一个手术,请稍候。” 这时立铮看到尹绍明站在门口。 她过去轻轻说:“你也来了。” “是,我们不知刘若波已经怀孕,我同医生谈过,他们说,手术应是招迪生案之后的事。” 立铮问,“你见过刘若波的外婆,你没说她这么年轻。” “当时我也有点意外,身份证上的她只有四十九岁。” “她丈夫呢?” “早年去世,她承继小量遗产,生活非常小心。” “她的女儿女婿呢?” “我告诉过你,他们因车祸丧生。” “女儿叫什么名字?” “让我找一找,”他取出电子记事簿查看,“她叫许咏波。” 立铮忽然抬起头来,“尹绍明,我们到派出所去找记录。” 她跑去同少群说了几句话,随小尹匆匆离去。 尹绍明一直间:“你查什么,多年前的车祸,同本案有什么关系?” “嘘。” 立铮有熟人,问了几句话,到档案部坐下,工作人员笑说:“幸亏所有资料已贮藏在电脑里,一百年前的记录都不难找到,不过,我们用了整整六年时间处理电脑化,仍然人手万岁。” 立铮坐下来,与尹绍明分配工作。 “你看这一部份,注意许咏波这个名字。” “你怀疑什么?” “还不肯定,只有一点点灵感,开始工作吧。” 可是事情比预料中容易,很快便找到他们要的资料。 “在这里了。” 尹绍明趋向前看。 是十八年前报纸的新闻头条:半山交通意外车毁人亡,情侣黑夜飞车,乐极生悲。 那时的新闻标题咬文嚼字,半天去不到正题。 立铮连忙看小字。 “女方许咏波当场死亡,男方谭国昌临终透露,两人在车上有争拗,故此忽略交通情况,未有闪避迎头而来车辆。” 尹绍明嗯一声,“那时,刘若波只得一岁左右。” “是,所以叫若波,那意思是,她极象母亲咏波。” “若波自幼由外婆带大,她的外公呢?外婆那么年轻,为什么不见外公,警方可知道这个人下落?” “没有记录。” “警方太粗心了。” “不可能十八代祖宗都查遍。” “这是一宗谋杀案,”立铮说:“招迪生再负心,他罪不致死,律政署要代他申冤。” “立铮,你得到什么结论?” “概念尚十分模糊。” “说来听听。” “有人非常恨恶招迪生,这个人,不是刘若波。” 小尹小心听着。 “这个人,一直未受警方怀疑。” 小尹抬起头来,“我们回医院去。” 这个人,已经呼之若出。 黄立铮回到候诊室,立刻拉住苏少群谈个不休。 尹绍明看着她俩,真象姐妹,一般白衬衫卡其裤,一样手长腿长,聪敏过人。 少群走过来,“许太太在病房与外孙说话,刘若波已经苏醒,无生命危险,但仍虚弱。” “让我们同许太太谈谈。” 这时,许太太从病房出来。 她似乎已恢复镇定,轻轻说:“谢谢两位,若波又过了一关。” 少群看立铮一眼,叫她注意,许太太现在知道病房里躺着的是若波,不是咏波,是外孙女,不是女儿。 “我们想与你说几句话。” 许太太坐下来。 “许太太,”立铮问:“若波外公在什么地方?” 问题十分唐突,可是,许太太不以为忤,坦白地说:“他一早已经遗弃我。”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在我女儿一岁的时候。”许太太淡淡说。 历史重现,噩梦再演,悲剧一代接一代重复。 “可是,你仍然沿用许这个姓氏。” 她摇摇头,“我后来再婚,他姓许。” “许先生呢?” “他不到三年因病去世,”许太太声音十分凄苦,“一个中年女人,不能称小姐,叫女士又有点奇怪,故此,只能继续叫许太太。” “若波的父母亲可曾正式结婚?” 许太太异常镇定,“没有,他不肯,他讥笑我女儿,‘你不过是妄想我同你结婚’,那时,小若波已经出生。” 少群轻轻问,“你痛恨这个人?” 许太太沉默。 但是,就在三个年轻人面前,她的面孔忽然变了,象电影中的特技一样,她的脸拉长,肩膀耸起,皱纹加深,眼球突出,她咬牙切齿地说:“我会剥他的皮。” “他已经不在这世界上。” “是,”许太太松口气,但随即掩脸,“不过,他把咏波也带了去。” “不,”立铮说:“是咏波带了他走。” 许太太在该刹那把多年前的心事泄露出来:“那夜咏波出去与他做最后谈判,没想到真的成为永诀。” 少群惋惜地说:“其实,当年她还有选择。” “还有什么路可以走?家贫,只得一个寡母,又未婚生子,遭人遗弃,还有什么选择?” 立铮不以为然,“自力更生。” “在那个年代,只得一条死路。” “你呢,你不是活下来了?” “我是为小若波。” “然后,若波重蹈覆辙。” “你都知道了,那招迪生更坏更奸,贪得了便宜,一副“你奈我什么何”的无赖样,他遗弃若波,去追求富家千金,你说,他该不该死?” 许太太的眼睛,转为一种暗红色,闪闪生光,使人害怕。 立铮说:“你到他家去过?” “我去取回若波送他的礼物。” “十八号晚上,发生了什么?” 许太太忽然之间恢复了镇静,“我取了东西就走了。” “那么,你是最后见到招迪生在生的人。” 这时,尹绍明身后出现了两名警察。 尹绍明同他们谈了几句。 警察开口了:“许太太,在你家中,我们找到现场发现的同类型薄胶手套与一只冰钻,许太太,我们想套取你的指模,并且,请你告诉我们,上月十八号晚上八点左右,你在什么地方” 许太太霍一声站起来。 “许太太,请你跟我们回去问话。” 那许太太蓦然转过身子来盯牢少群及立铮,眼睛似要喷出火来。 少群忽然觉得害怕,她退后一步。 警察把许太太带走。 尹绍明说:“谢谢两位。”他也跟着离去。 少群颓然坐下,“那外婆会因我们被判二级谋杀。” 立铮更正:“不,她因杀人判罪,与我们无关。” 少群说:“你说,在冰钻刺入那人大动脉的时候,她是在替女儿报仇,抑或替孙女报仇?” 立铮轻轻答:“她是替自己报仇。” “那么,我会请尹绍明找心理医生替她检查。” 立铮点点头。 她俩拖着疲倦的身躯离开医院。 有些女性,象受了诅咒,无论生在什么年代,总不能挣脱命运摆布。 那天晚上,少群做噩梦,看到一双血红的眼睛,对着她说:“他日,你的命运会同我们一样,因为你揭穿我,你不同情我。” 早上惊醒,少群一背脊冷汗。 她回到侦探社,立铮已经在做报告,她打算把案情在网页上用假名公布。 稍后,尹绍明也来了。 他自己斟了杯黑咖啡,坐下来。 “许太太已全都招认,医生认为她精神状况可疑。” 两个女生都不出声。 “冰镇已经过洗刷,但是木柄上用特殊化学过程检验到与死者相符红血球,奇怪,她没有丢弃凶器,她节省惯了,连胶手套都循环再用。” 少群与立铮仍不说话。 女性同情女性,凶手应当绳之于法,但是许太太悲哀的一生叫她俩恻然。 少群忽然问:“她叫什么名字?” “冯明慧。” 少群轻轻说:“曾经一度,她也是个天真可爱的小女孩,躲在母亲怀中,听童话故事,憧憬将来,她叫明慧,父母盼望她既聪明又智慧……”声音渐渐低下去。 侦探社里静寂无声。 小尹喝完咖啡就告辞了。 过两日,她们收到一张支票。 立铮高兴地说:“看,一季的开销在此,我们的生意可以做下去了。” 一早,有人来敲门。 磨沙玻璃门依呀一声推开。 她们先看见一只黑色长缎子手套。 哗,什么一回事,少群双眼睁得老大。 接着,一个浓妆艳女走进来,低胸晚装,细高跟鞋,整套耀眼钻饰,看样子是一夜未睡,刚自舞会散场出来。 “眼睛侦探社?”她轻轻问。 “请进来坐。” 她轻轻坐下,把一只细格子鳄鱼皮手袋放在一旁。 是什么地方来的风尘女子?立铮细细打量她。 少妇打扮虽然浓艳,但是脸容十分端庄,神色落寞,不似欢场里的人。 “你们是侦探?”有点不置信。 立铮微笑,“什么事呢?” “你们真能干,在社会有贡献有地位。”无限感慨。 少群答:“不敢当,请问有什么疑难?” 少妇颓然说:“我丈夫有外遇。” 立铮与少群交换一个眼色,心灵相通,一齐答:“我们不做这种案件。” “为什么?”少妇大为失望。 少群坦白地说:“太猥琐了。” “是”少妇掩脸,“你们说得对,我自幼受父母兄弟钟爱,学业不错,也拥有许多尊重我的朋友,即许失去一个不忠的丈夫,也应重新站起来。” “对,说得好。” “但是,我无法振作。” 立铮劝慰:“失望、伤心、沮丧、羞辱……慢慢可以克服。” 少妇慢慢抬起头来。 “这种创伤当然不是即刻可以康复,给你自己一点时间,忍耐地坚毅地度过难关。” 少妇讶异地看着她们,“你俩是谁,为什么给我这么好的忠告?” 立铮摊摊手,“一切靠你自己。” 少妇自手袋中取出一张支票,“多谢指教。” 少群急,“不不,你取回支票,无功不受禄。” “这是谈话费。” 少妇站起来告辞。 立铮走到窗口,看到街上去,只见少妇踏上一辆黑色大房车离去。 少群看着支票上面额,“她十分慷慨。” “原来,谈话也可以收这样丰富报酬。” 整个下午,她们读新闻,剪资料,闲谈,相当开心。 黄昏,正想结伴去看一场电影,熟人来了。 那是苏少群的前同事朱梦慈警官。 朱警官在侦探社门口上下左右百般打量。 少群笑,“进来喝杯香浓咖啡。” 朱警官问:“标志上的眼睛为什么有一颗蓝眼珠?” “蓝色醒神一点。” 立铮笑着走近,“朱警官,久闻大名,如雷贯耳。” 少群问,“今日来找我们,只是探访?” “不,有一件案子,找你们商量。” 立铮的精神立刻来了。 “梦慈,你办案能力超卓,何需别人帮忙。” “你且听我说,”朱警官态度严肃起来,“这件案子很奇怪。” “所有的真实案子都比奇情小说诡秘。” 朱梦慈说:“请看照片。” 她把几张放大了的照片搁桌子上。 立铮一眼看到大滩血迹,“噫,又是谋杀案。”她浩叹。 “两姐妹,孙红与孙紫,结伴自内地来本市旅游,不到三日,妹妹孙紫被发现倒毙酒店后巷。” 立铮抬起头想一想,不说话。 她拿起照片看,两姐妹约廿多岁,相貌秀丽,无特征,五官十分相似。 少群问:“两人有什么仇人?” “那个姐姐在美资玩具厂工作。” “哪一家玩具厂?” “马泰尔,做芭比娃娃那一家,孙红负责替每只洋娃娃画上蓝眼睛。” “呵,所以你忽然对蓝眼睛那么感兴趣。” “那妹妹孙紫做什么工作?” “妹妹身世比较复杂,在旅游区一间夜总会做伴唱。” “嗯,应调查她历史。” “她有一个男朋友周武,一年前因印伪钞被追捕,据说己潜逃往美国。” “叫美国去追他归案呀。” “人海茫茫,成千万黑市居民,彼方亦觉头痛。” “凶手可能是这个人,也许到今日为止,孙紫还收着他的赃物,不肯交出来,因而招致杀身之祸。” “我们也这样想。” 立铮说:“但是,你心里有一个很大疑团。” “你讲得对,第六灵感告诉我,这案里有内情。” 少群愕然,“为什么?” 朱警官轻轻说:“要下手,不必在旅游胜地。” 少群答:“我们这里人多,杂乱,三山五岳全在此地,下手最方便。” 立铮也说:“所以呀,不是意外,肯定是谋杀。” “那意思是,有人专候她们在这里出现才动手。” “正确。” “谁?谁知道她们会来旅游?” “当然是妹妹孙紫的男朋友。” “来,请到派出所来听听孙红的供词。” 少群忽然提醒旧同事:“喂,我们侦探社可是要收费的。” 朱梦慈笑了,“知道。” “多多关照。” 她们跟朱警官回派出所看录映带。 机器开动,立铮称赞:“数码录象,效果清晰得多了。” 只见荧幕上孙红一脸惊惶,不住流泪,“我妹妹怎么了,我妹妹怎么会被人枪杀?” 朱警官按停录映机。 她轻轻说:“我们并未告诉任何人,凶手用何种武器。” 立铮噫一声,“她知道内情。” “对,看下去。” 接着,孙红用手掩脸。 朱警官又按停录映带。 “看她的指甲缝。” 很明显,有残余的红色的指甲油。 朱警官说:“芭比洋娃娃的眼睛是蓝色的,为什么会有红漆痕迹?” “也许,她被调派画洋娃娃的嘴唇。” 朱梦慈笑了,“少群,你一点也没有变。” 立铮问:“你怀疑什么?” “我怀疑伪钞一事,做姐姐的也知情,孙红与孙紫,是同党,孙红可能目击孙紫被害,孙红因为害怕,不愿透露内情。” “问过她没有?” “请看下去。” 荧幕上朱警官问孙红:“昨晚十一点,你在什么地方?” “我在屋里看电视,阿紫有应酬,她一个人出去,我等到一点多,她还没回来,我便先睡,清晨六点多,你们已经来敲门。”她的五官扭曲,非常悲恸。 朱警官说:“酒店的女侍见过她在房内。” 少群问立铮:“你可觉得有疑点?” 立铮摇头:“我看不出来,不同文化背景的人,对事物反应与我们大不一样,难辨真伪。” 少群说:“立铮说得对,所以警方办案越来越困难。” 立铮问:“孙红仍在本市?” “她是该案主要证人,我们安排她入住旅舍。”朱梦慈答。 “嗯,由纳税人支付该笔费用。” “麻烦查一查孙红。” 立铮点头。 回到侦探社,立铮把孙红孙紫两人的照片贴在墙上细看。 少群忽然问:“立铮,你恋爱过吗?” 立铮不出声,嘴角牵动。 少群会意,“他可英俊?” 立铮回答:“非常高大英俊,他有柔软浓密的头发,言语体贴,难以抗拒的男性魅力,是我大学里师兄。” “发生了什么事?” “他父母送他到英国去实习,他娶了日本三菱重工的女承继人。” “什么都有,没有良心。” “不,”立铮说:“人总得为自己设想。” “你恼怒吗?” “不,我仍然时时在梦中看见他:会笑的眼睛,强壮双臂,把我紧紧搂在怀内。” “可怜的大律师黄立铮。” 立铮微笑,“我仍然爱宽肩膀,也许,将来会嫁外国人。” “你目前可有男伴?” 立铮摇头,“你呢?” 少群改变话题,“我们需要一组长沙发,为什么要坐着说话?躺着舒服多了。” “我们马上出去物色。” “天快下雨的样子。” “怕什么。” 她俩走到古董店,看到两张红丝绒高背长沙发。 少群一看就喜欢,她说:“把书架挪一下,不知可放得下。” 立铮说:“我带了尺寸来。” “立铮你做事真精细。” 买了沙发,立铮说:“我们去跟踪孙红。”她没忘记公事。 少群点点头。 她们租了一辆房车,驻到旅舍附近横街,停下来长驻候教。 只见孙红象是相当熟悉这个城市,独自出入,不见有人接应。 “尾随她,看她到什么地方。” 少群轻俏地跟在她身后,只见孙红在商场里留恋忘返,她迹近痴迷地看着橱窗里的名牌货品,丝毫不觉有人跟踪。 孙红不止看那么简单,大包小包那样买,尤其喜欢香水,手段非常阔绰,经济出奇地好。 第二天,轮到立铮当更,一直跟到一间时装店,孙红进去试衣裳,站在镜子前面搔首弄姿,立铮讶异她有那样美好的身段。 傍晚,朱梦慈来访,一看见丝绒沙发,就躺上去,她说:“把侦探社改作俱乐部算了。” 寂寞的心俱乐部。 少群很兴奋,“我也这样想,咖啡红茶各五十元一杯。” 朱警官摇头,“这个财迷。” 立铮打出幻灯片。 “请注意孙红似没事人般,丝毫不见悲切。” 朱梦慈答:“不伤心不是罪。” “可是,她当着你们是那样悲恸。” 少群说:“你看她穿高跟鞋走路多么自在。” 朱梦慈笑,“别把人家当乡下人,你俩再继续不修边幅,以卡其裤白衬衫为荣,当心人家把你们当女工。” “你打算怎样?” 朱梦慈说:“没有办法,我们只得释放证人。” “美国可有消息?” “他们并不起劲。” 立铮说:“再给我一点时间,我想看一看孙紫遗体。” 少群抗议:“有这必要吗?” “你怕,不要来好了。” 少群指着鼻尖笑起来,“我,怕?”接着轻轻说:“我只怕失恋。” 她们只有感慨,不觉恐惧。 立铮戴上薄胶手套趋向前去。 法医轻轻说:“脑后中一枪,没有痛苦。” 朱梦慈补充:“那把枪遍寻不获。” “大城市中,悬案越来越多了。” 孙紫脸色十分平静,她已经用不着这具躯壳。 立铮仔细检查她的手与脚。 法医笑,“几位女士真好胆色。” 少群也笑,“他朝吾体也相同。” 朱梦慈啐道:“去你的。” 立铮说:“我想看看她的遗物。” 证物处人员取出一只纸箱放在桌上。 立铮翻看:一件花裙子,一套假宝石首饰,一双高跟凉鞋,以及一只冒名牌手袋。 手袋里有证件、酒店门匙、钞票、化妆品,以及零星杂物。 朱警官说:“手袋夹层里,有一迭伪钞,制作相当精美。” “孙红手段阔绰,”少群说:“她也是同谋?” “会不会是姐妹俩窝里反?” “那柄枪在什么地方?” “也许在海峡最深处。” “孙紫的男朋友周武嫌疑仍然最重。” 当日报纸新闻版上显著刊登孙紫一案的图文。 立铮抬头想一想,“少群,我们到两姐妹的原居地去看一看。” 朱梦慈说:“我很佩服你们。” 少群问立铮:“你有蛛丝马迹?” “很多疑团。” “我们回乡去看看。” “己请彼方向我方提供资料,可是消息有限。” 半日就到了所谓乡间。 女性穿着比她们两个时髦缤纷,仍然带着若干土气,但是那分别是微妙的,只有老练的目光才察辨得出来。 她们先去玩具厂,秩序井然,鸦雀无声,只有机器轧轧。 看到芭比娃娃制作过程,十分有趣,令她们感慨的是,一只洋娃娃的售价已是女工一星期工资。 她们找到孙红的同事何小梅。 小梅讶异:“阿红为何还未销假回来?” “你同她很熟?” “我们一起工作三年,住一间宿舍,我与她都得勤工奖。” “孙红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好人!老实、勤力、乐于助人、省吃省用,预备买房子。” “可有男朋友?” “没有男伴,她大部份时间耽在厂里,这次由她妹妹接她去度假,她同我说,不知多高兴,她已有多年没见妹妹了。” “你同她,一起画芭比的眼睛?” “是,这是最困难的工序之一,部份用笔,部份用喷漆,过几年,眼睛不行了,只好改上头发。” 上班时间,女工不能离开岗位太久,立铮向小梅道谢。 她们站起来告辞。 “去,去夜总会打探一下。” 那里是另外一个天地,装潢象神话中阿里巴巴的宫殿,伧俗得令人骇笑,年轻的女子穿着暴露的晚装捧上美酒,笑脸盈盈。 少群找到女经理。 “孙紫?”她沧桑地说:“我看到报上头条,她终于出了事,唉,人已经不在,前债只得一笔勾销。”语气唏嘘。 “她欠你钱?” “哪个小姐不等钱用,不是大花筒,到这里来干什么,她负债累累。” “孙紫可受欢迎?” “同几年前比差多了,不再是十八廿二啦,姿色稍逊,人客自然找更年轻的去,况且,她脾气不好。” “你可见过她男朋友周武?” 经理摇头。 “她姐姐苏红呢?” 经理又摇头。 这时。立铮取出一张照片问经理:“这个人是谁,你可认得?” 经理一看,立刻回答:“她在我手下工作三年,天天见面,当然认得,这是孙紫。” “你肯定?” “百份百肯定。” 少群又去查问另外一位伴唱小姐。 那艳妆女子这样说,“孙紫告假去旅行,说是一个星期就回来,可是稍后我们在报上看到她遇害消息。”唇亡齿寒,那女子露出悲切神情。 “临走前有什么异样?” 女子想一想,“照常,没有什么不同。” “完全没有?” “呵对,她清理了贮物柜,送我几双鞋子。” 立铮又把照片拿出来,“这是她吗?” 女子看了看照片,“呵,可怕,你们是谁,怎么会有这种相片?” “可是孙紫?” “我见过这件桃红格子,是她不错。” 立铮又取出另一张照片,“这个呢?” “是她,是她。”她转过头。 “你最好看仔细一点。” “我已经看清楚。”她逃一样走开。 女经理过来干涉,“两位问够没有,敝店还要做生意呢。”已经有点不满。 立铮与少群离去。 少群纳罕,“她们与孙紫都是熟人,你为什么还要出示照片?” 立铮微笑,“就是因为太熟了,一日,我若出事倒地上,你来认人,说地上躺着的正是黄立铮,人人都会相信,可是这样?” “哎,你想说什么?” “先入为主的印象,所以,一个所谓朋友讲你坏话,比你敌人诋毁你要厉害得多了,人家知道他认识你,他同你熟。” 少群说:“我们这次仿佛一无所获。” “不,让我告诉你——” 这时,忽然有人在身后叫住她们:“两位停步。” 少群转过头去,看到刚才那个伴唱小姐。 她追上来,笑着说:“两位可是想知道关于孙紫的事?” 立铮点头。 那女于一直陪笑却又不开口。 少群明白了,掏出钱包,数了几张钞票出来交给她,那女子接过钱,小心收好。 她轻轻说:“孙紫有个男朋友叫孙武,最近不知怎样从美国潜回,问她要从前交她保管的一笔巨额赃款。” 呵,立铮与少群一震,那周武已经离开美国,真是神出鬼没。 “那钱是售卖伪钞得来,早已被孙紫输个精光,怎么还他?他扬言要她的命。” “她可害怕?” “怕得寝食难安,限期快到,她只得外出旅行避一避,没想到仍然逃不过劫数。” “有没有人再见过周武?” 那女子摇摇头,“话已说完,再见。” 她回夜总会去。 连少群都忍不住说:“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这班人视法律为无物,而且出入境完全不用过海关,来去自若,真正厉害。” 少群说:“孙红与孙紫两姐妹,可以说性格完全不同,南辕北辙。” “是,姐姐纯良,妹妹邪恶。” 少群说:“不过,孙红也有学坏迹象。” “我们可以回去了。” “不是吧,你已掌握足够线索?” “正是。” 少群搔头,“咦,怎么我还没看出端倪?” 立铮笑说:“华生,事情非常简单。” 少群伸出手来,“且别揭露真相,福尔摩斯,让我自己思想。” “华生,注意先入为主四个宇。” 回程,少群在火车上闭目养神,苦苦思索。 停站时,火车站上有小贩向车厢内乘客兜售水果,有人说:“不要买,这种梨子味道象番薯,简直鱼目混珠。” 忽然之间,少群睁开眼睛来,立铮看到她双目中晶光。 立铮笑,“明白了?” “完全明白。” “我们立刻回去办事,少群,立刻打电话叫朱警官拘捕疑犯。” 她们两人下了火车直接赶往派出所。 朱梦慈在门口等她们。 “疑犯逮到没有?” “正在询问室,”朱梦慈说:“立铮,少群,你们有什么把握?” 少群过去,在朱警官耳边轻轻说了几句。 朱梦慈呆半晌,顿足,“我怎么没想到,佩服佩服。” 她们一行三人走进询问室。 只见孙红极不耐烦的转过头来,“你们有完没完?我要出外旅游,你们速速放我走。” 朱警官不动声色走过去,轻轻说:“孙紫,警方现在控告你谋杀女子孙红,你可维持缄默,但你说的任何话,都可列作呈堂证供——” “什么?”孙红骤然跳起来,“我才是孙红,你们说什么?你们发神经!” “不,”少群低声说:“你是孙紫,你欠债累累,周武又回来寻仇,你走投无路,想到一条毒计,你把朴素纯良的姐姐孙红自玩具厂诱出,带她来到本市,叫她穿上你的衣服,作你的打扮,然后杀害她,把身份证明文件对换,于是,全世界以为孙紫已经死亡,恩怨了结,你得以重生。” 朱警官瞪着孙紫,“你竟杀害亲生姐妹。” 少群说下去,“你俩长得象,所以你成功地鱼目混珠。” 立铮说:“但是,夜总会经理清楚地指出照片中的你正是孙紫,不是孙红,警方会传她来作证。” 孙紫脸色转为煞白。 “先入为主,使我们做漏许多工序,象验指纹,主要是,我们不相信有人会残害自己手足。” 这时,孙紫的声音变得极之冷酷,“我被人追杀,我走投无路,逼下此策。” “杀死亲姐是禽兽不为。” 孙紫声音拔尖,“孙红没有生命。” 她们三人愤怒地看着孙紫。 “你们道她何以为生?”孙紫的声音忽然嘶哑,“每天,她在工厂坐着替洋娃娃画眼睛,试想想,那是什么生活?自早到夜,画成千上万的眼睛,简直生不如死。” 朱梦慈听了这话怒不可遏,“押下去,你在法庭上才狡辩吧。” 孙紫被警察带走。 朱梦慈喘了口气,说不出话来,双手颤抖。 少群看立铮一眼,两人静静离去。 回到办公室红色丝绒沙发上,喝着冰冻啤酒时,少群问:“你什么时候开始生疑?” 立铮答:“正如你说,孙红穿高跟鞋走路,是那么自然,对物质又如此痴迷,头发染黄干枯,皮肤灰暗,我觉得她不象一个健康的女工。” 少群听着。 “后来,我们去拜访那具遗体,她有一头乌漆天然黑发,还有一双带茧的劳工手,足趾丝毫没有扭曲,证明从不穿高跟鞋。” “噫。” “这会是谁呢,不是孙紫,那只有是孙红了。” “可怜的女子。” 立铮不出声。 电话铃响了起来,少群去接听,说了几句,挂上。 她说:“周武已经落网。” 立铮抬起头来,“少群,孙紫说孙红没有生命,这是真的吗?” “那是邪恶的狡辩,你别理她。” 立铮走到窗前,轻轻说:“我们又有生命吗,每天循环重复昨日旧调,太阳升起没有欣喜,日落西山亦无惆怅,这,难道又是真正生活?” 少群温柔地看着拍档,“我以为你的失恋是多年之前的事。” 立铮吃惊,“我语气消极怨怼?” “是,象极一个弃妇。” “啊呀,不行,非要振作不可。” “你知道就好。” 那天她们下午外出,看到楼下芭蕾舞校放学,大群可爱女孩走过。 不知怎地,有人遗下一只洋娃娃,躺地下,在楼梯角落,少群过去拾起。 洋娃娃身上也穿粉红色芭蕾舞衣,金发蓝眼。 少群伸手,轻轻抚摸洋娃娃那画上去的双眼。 “你看得见吗,”她喃喃说:“我肯定你洞悉一切。” 立铮把手放在少群肩膀上,以示安慰。 过几日,朱梦慈与尹绍明来探访她俩。 梦慈怪羡慕,“做私家侦探的好处是可以一单一单案子做,而且,不喜欢的可以不做。” 立铮把头枕在双臂上面微笑。 尹绍明诉苦:“象我们,听差办事,一声令下,什么案子都要接。” 梦慈说:“我也希望慢工出细货,档案里悬案堆积如山,沉怨不知几时得雪。” “有时逮到疑凶,证据不足,也得放人,真叫我咬牙切齿,法律太过文明,处处漏洞。” “尹先生,你是律政署人员如何说出这种话来。” 小尹搔头,不再讲话。 星期六,懒洋洋,尹绍明伸手去打开报纸。 他噫一声。 少群立刻问:“什么事?” 小尹把报纸摊开来。 头条新闻:“富商胡华灼幼女胡思敏离奇倒毙豪宅门前”。 “啊。”他们四人耸然动容。 报上这样说:“发现凶案现场是高尚住宅区,警方密密巡逻,上址亦雇用私家护卫员,治安一向良好,今晨,某单位女工出街买菜,发现有人倒卧地上……” 报上照片足足有四份一页大,清晰看到少女躺在地上,头部血肉模糊,血流遍地。 “这种新闻照片真叫人战栗。” “也不过是忠实报道残酷现实。” 立铮说:“这次是富家千金。” “胡华灼确是新发财、暴发户,上个月刚以三千万捐了一个博士衔头。” 少群说:“最近这人的确颇出风头,他炒科技股发达,一元进的货,今日值廿多元。” 立铮继续读新闻:“胡华灼正在筹备长女婚礼,胡智敏将嫁殷商余爵雄之子余进和,这宗命案震撼上流社会……” 朱梦慈站起来,“我回派出所去。” 少群问:“又关你的事?” “各环头的重案组都有联系。” 尹绍明说:“我送你。” 他们两人匆匆离去。 少群凝视报上可怖彩色图片。 那少女穿着最时髦的内衣式吊带裙,头发染成金黄色,躺血泊中。 立铮问:“为什么遇害的总是女性?” “因为老翁倒毙不会上头条新闻。” 少群折好报纸。 立铮伏在沙发上打电话,一边密密做笔记。 有人敲门。 少群高声说:“请进来。” 噫,又是一个艳妆少妇,打扮华丽,颈上一串眼核大金色南洋珠含蓄地戴在衣领子里边,只看得到五六颗珠子,十分低调美观。 她轻轻问:“眼睛侦探社?” 立铮放下电话点点头。 “想请你们帮个忙。” “请问有什么事?” 少妇缓缓抬起头,看向窗外,象是在斟酌该怎样开口,半晌才说:“我想寻找多年前失去的一件最宝贵东西。” 她的声音惆怅遗憾得令人恻然。 立铮轻轻说:“那不是一件金钱可以买到的东西吧?” “钱?才不是呢,钱有什么用,人们太重视金钱了,我说的不是钱。” “你指什么?”少群好奇。 “多年之前,我认识一个年轻人。” 少群温和说:“我们不做寻人。” “不,不是寻人,”少妇苦涩地说:“我终身寻找快乐,遍寻不获,我知道世上确有这回事,因为我同那年轻人在一起的时候,曾经与快乐擦身而过……”她低下头。 立铮越听越奇。 “请代我寻找快乐。”少妇终于说明来意。 少群忍不住呵一声,她精神明显有问题。 立铮却出奇地好修养,她轻轻对少妇说:“我们能力有限,我们找不到快乐,我们也找不到逝去的青春,或是世上的良辰美景,以及微笑、满足,我们只是一家侦探社。” 少妇深深失望,“那么说我将永远没有快乐?” 立铮还来不及回答,一个男人推门进来,“绢子,你在这里。” 连忙拉着少妇的手,一边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妻子打搅你们了。” 他掏出一迭钞票放桌子上。 “绢子,跟我回家去,医生在等你呢。” 那少妇垂下头,跟在那男子身后,颓然不出声。 立铮说:“这位先生,请止步。” 那男人转过头来,再次诚恳地说:“对不起两位。” “没关系,但是,你得好好照顾这位女士的心灵。” “对,对,我会彻底了解她的情况。” 他领着她走了。 少群轻轻说:“寻找快乐的女子。” 立铮说:“我也到处都找遍了,抽屉底、床角落、门背后,总不见有它存在。” “黄大律师,身体健康生活无忧难道不是快乐?” 立铮说:“你能那样想,当然最开心。” “你太好出身,不懂感恩。” “不,少群,我也是个明白人,我很珍惜目前拥有一切,但是有时午夜梦回——” 少群说:“得不到的,不要去想它。” 立铮深深叹息。 桌子上躺着那迭大钞,良久,都没有人去碰它。 天色渐渐暗下来,淅淅地下小雨。 楼下传来芭蕾舞钢琴伴奏声,立铮蜷缩在沙发里睡着了。 她们都不愿意回家。 单身、独居,小公寓里冷清清,厨房连茶水都欠奉,电话许久不响一次……不如耽在办公室里。 少群精神比较好,与朱梦慈通了电话。 “胡思敏命案有何发展?” “已经找到胡家司机小赫问话,他是最后见过少女的人,有嫌疑,据说,他喜向胡思敏搭讪,而胡小姐亦不拒绝。” “豪门丑闻多。” “上头已经施加压力,限时破案,总动员。” “有钱有势多好。” “可是,”朱警官说:“救不了那个少女。” “那是个问题女孩吧。” “是,十六岁,未成年,无心向学,终日游荡,许多男伴,声名狼藉,又用毒品,解剖结果,她身体象制毒厂般,血液里全是毒素。” “这样好出身,怎么会自暴自弃?” “不知道,也许,上天是公平的。” 少群技痒,“有什么需要帮忙?” “少群,你可想归队?我保荐你。” “不,”少群十分坚定,“我十分喜欢目前逍遥生活。” 谈话到此为止。 立铮打一个呵欠,转过身子,用手撑着头。 她搭腔,“据说,凡是身边的男人,胡思敏全不放过。” 少群奇问:“你怎么知道?” 立铮懒洋洋说:“我也有线人。” “一个十多岁的女孩子,生活这样淫乱,一定有个道理,属心理病多过生理病。” “你说得对。” “她心底一定有个无法填补的黑洞。” 立铮伸一个懒腰,“回家去吧。” 回到家,立铮梳洗后上床,谁知刹那,她又睡不着了。 她读阿嘉泰姬斯蒂着侦探小说,这位推理祖师婆婆笔下的凶手全是聪敏的知识分子,斯文有礼,情有可愿,看到最后,读者都希望不要破案,网开一面。 凡是脱离现实的小说多数是最好看的小说,立铮终于眼困,小说啪一声掉地下。 第二天亮时,她先到楼下跑步,回来冲莲蓬头,然后才回侦探社。 少群比她先到,已经在煮咖啡。 她摊开报纸头条是,“风流富家女浪荡招杀身之祸,新移民司机嫌疑最大”。 少群哗然,“未经审判定罪,这张报纸等着吃官司。” “他们才不怕,专门雇着一队律师长期打官司。” 两人在办公室吃起早餐来。 刚收拾好,有人上来敲门,那是一个中年人,态度谨慎,言语小心。 “我想聘请一位保镖。” 立铮开口,“这位先生,怎样称呼?” “叫我邦叔好了。” “我们没有做私人保镖经验。” “据说,一位苏少群小姐曾任职警官。” 少群举手,“你怎么知道?”有点讶异。 “有人保荐。” “是吗,那人是谁?” 那中年人没有回答。 立铮问:“保护谁?” 中年人答:“我东家是胡华灼,我是他管家,需要保护的人是他长女胡智敏,两位如果有看新闻的话,应当知道她为何需要保镖。” 少群按捺着兴奋,看了立铮一眼,“我愿意接受这个任务。” 那邦叔松一口气,“太好了,今日开始工作,在胡宅食宿,廿四小时贴身保护。” 少群应一声。 他小心翼翼取出一张现金支票,“先支一个月酬劳,胡先生希望你配枪。” 立铮对伙伴说:“你放心,我在办公室坐镇,你随时与我联络。” 管家站起来,“苏小姐请马上跟我回去。” “我得收拾一下行李。” “不用了,苏小姐,用品衣物胡宅一应俱备。” 少群挽起手提电脑便准备出发,这样好的查案机会飞临头上,怎可放弃。 立铮追上去,在她耳边轻轻说:“小心。” 少群点头。 她转头同邦叔说:“我的枪在银行保管箱。” “我陪你去拿。” 就那样,少群跟着胡宅的管家离去。 立铮正在纳罕,朱梦慈的电话来了。 电火石光间,她明白了,脱口而出:“你是那个保荐人,你介绍胡管家到我们侦探社来。” 朱警官笑,“果然是大侦探,我示意胡某,他家需要私人护卫员。” “少群会不会有危险?” “她又不是卧底,会有谁想害她?” “那个凶手。” “你也怀疑凶手是熟人?” “你看,少女没有挣扎,太阳穴中弹,躺在家门口,多么奇怪。” “还有更奇怪的事呢。” “是什么?”立铮好奇。 “别急,苏少群自然会向你报告。” 朱卖关子。 朱警官说的都是真的。 苏少群跟着管家来到胡宅,胡太太已在小会客厅里等他们。 胡太太约五十岁左右,脸容憔悴,碰到那样大的惨事,却仍有定力。 她迎上来,“这位就是苏小姐吗,幸亏请到你,管家,叫智敏下来。” 少群很沉着,回答了几个问题:“是,我练空手道与柔道,会用枪,不,我不怕辛苦。” 佣人带着胡小姐下来。 胡智敏穿着便服,笑容可掬,相貌秀丽,看着少群,轻轻说:“这么年轻,你就是我的保镖吗?” 少群是个十分敏感的人,立刻觉得不妥。 她佯装不在意笑笑坐下。 胡智敏也看看她笑。 呵胡智敏有轻度智障。 稍与常人不同就可以察觉,胡智敏有种茫然的天真,精神与眼神都不大集中,身躯左右摇摆。 她偏偏叫智敏,多么讽刺。 她的妹妹叫思敏,更完全没有为自己或为他人设想。 少群无言,这是受诅咒的一家,除却财势,一无所有。 只听见胡太太说:“智敏的保姆到东南亚度假去了,苏小姐麻烦你照顾智敏。” 胡太太起身走出会客室。 奇怪,这胡智敏也曾多次出现在报纸社交版彩图,亮相舞会,相当出风头,可是没有人提及她智力有问题。 胡智敏忽然沮丧,“思敏不在了,思敏不再能陪我,他们说,思敏永远不会回来。” 少群凝视她。 她是否用多了某种药物,才会有这种表现? 少群心中疑窦塞满了胸膛。 她的头巾气又发作了,她觉得引诱一个低能儿说出心事,或是家中秘密,是不公平行为,胜之不武,就象大人骗孩子讲话一样。 但是胡智敏很喜欢她,“来,我给你看我的结婚礼服。” 大小姐拉起少群的手,一直走到楼上寝室。 胡宅美奂美仑,间隔象美加的大屋,在高密度城市拥有一间这样的豪宅,财富惊人。 胡智敏推开更衣室门,少群看到一袭式样古典简洁的缎子礼服,非常漂亮,连她都忍不住啊地一声。 “我下月初结婚。” “恭喜你。” “谢谢你,妈妈说,婚礼会如期举行,但是,思敏却不能来了。” 少群心中更加讶异,家里发生惨剧,但是婚礼照常进行,为什么这样逼切? 不能稍微押后吗,似乎不近人情。 还有,谁会娶胡智敏? 抑或,不愁没有人娶胡智敏? 然后,少群发现那袭缎子礼服右肩被撕烂了一角,咦,这是怎么一回事? 就在这个时候,女佣进来自架子上除下礼服,挽在手中。 胡智敏急问:“你干什么?” 佣人象哄撮小孩子般呵声说:“礼服公司的人来了,换一件新的给你,这件破的不要了。” 女佣向少群笑笑,象是说“你我都知道大小姐脑子有毛病”,匆匆下楼去。 片刻她又上来,这次,拎着一件新衣,式样同旧的那件一模一样。 “来,智敏,试一试。” 胡智敏很高兴,举起手让女佣替她更衣,少群在一旁静静观察。 这位胡小姐大抵终生将要需要有人服侍,不过不怕,她妆奁丰厚。 少群看着胡智敏穿上礼服,但是女佣不懂怎样戴上头纱,踌躇片刻,她请教少群:“苏小姐,礼服公司职员就在楼下,可否让她上来?” 少群点点头。 不到一会儿,那女职员上来了。 少群坐在一旁看她们张罗婚纱。 穿上礼服的胡智敏似洋娃娃,她凝立不动,脸容秀丽,不说,谁也看不出她智力有问题。 她轻轻转了一个圈。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在门口轻轻鼓掌。 少群立刻金睛火眼地看向那个年轻人。 这是谁,高大英俊,神情轻佻,嘴角带一丝嘲笑。 胡智敏笑出来,“进和。”她过去拉住他的手。 少群马上知道,就是这个人愿意娶胡智敏,是他,他叫余进和。 奇怪,这间屋子里,仿佛已经没有人记得不幸少女胡思敏。 余进和一进来就被少群吸引。 他看见一个目光炯炯,粗眉大眼的年轻女子,交叉着双臂抱胸前,冷冷地不说话。 “你是谁?”他趋向前问,“你也是她们的表姐妹吗?” 少群神色冰冷,这个人会真心爱胡智敏。不大可能。 胡智敏脱下礼服,女佣将它挂好,少群远望那件缎裙,不禁有三分向往。 只听得余进和问:“你究竟是谁,为什么不与我说话?” 少群一听,不禁嗤一声笑出来,这样狂妄的登徒子实在少见,当着准新娘兜搭别的女子。 她为什么要假以辞色?少群最讨厌这种类型男人不学无术,终日游荡。 胡智敏过来说:“她是我的保镖。” 余进和大奇,“这是谁的主意?” “爸妈让她来保护我。” “是吗,保镖可都是哑巴?” 少群不去睬他。 管家敲门,“各位,请用下午茶。” 他们走到偏厅喝茶。 胡智敏问:“妈妈呢?” 余进和答:“在我家商量婚礼细节。” 胡智敏诧异,“不都已经准备妥当了吗?” 余进和忽然温柔地答:“对,都已经办妥了,你放心。” 是这一份温柔,令少群对余进和稍微改观。 只见他轻轻视吻未婚妻的手,“但愿我也象你这样,不理世事。” 胡智敏笑了,“妈老说我笨,象我有什么好。” 余进和看着少群,“你觉得奇怪吧。” 少群木着脸不置可否,她不会说失礼的话。 不料余进和露出寂寥的神色来,他对陌生人吐心声,“这是一宗买卖婚姻。” 少群震惊。 余爵雄是本市殷商,祖先发迹史可追溯到百年前,余家曾任英国买办大班得力助手。 怎么会利用子孙婚姻做买卖? 少群双目表露了她大惑不解。 余进和象是喃喃自语:“你看智敏,一辈子不懂忧愁,你替她难过?不用担心,在她自己小天地里,她不知多开心。” 智敏这时转过头来微笑,“进和你在说我?” 余进和扬声,“正是,”他说下去:“二亿美金的嫁妆,加两幢洋房,一座在伦敦,另一座在温哥华,你说,是不是最幸福的新娘。” 少群看着他。 为什么,为什么对一个陌生人说那么多心事?是否已经憋得快要发疯? 少群仍然不出声。 “一看就知道你是个聪明绝顶的人,”他也看着少群,“你到这间屋子来有什么企图?” 幸亏这个时候,胡华灼回来了,那余进和才住了嘴。 叫少群意外的是。胡氏没有架子。 他向少群招呼过,轻轻抚摸女儿头发,便回到书房去,在商场闻说是心狠手辣的他却是个慈父。 那天傍晚,少群用自己的手提电话向立铮报告。 “怪,怪得不能再怪。” 立铮轻轻锐:“原来胡智敏是智障儿。” “你也知道?” “在所谓上流社会里,这起是人所共知的秘密:她一出生就如此。” “余家呢,”少群问:“余家经济是否有问题?” “是,祖业就快保不住,亲家胡氏愿意注资十亿,才可喘口气。” “确是买卖婚姻。” 立铮在那边笑,“你同情哪一方,胡智敏还是余进和?” “胡智敏。” “她的智能等于一个七岁孩子,不知痛痒。” “那么余进和的牺牲亦不少。” “他婚后照样可以做回他自己,谁会干涉他。” “这样说来,谁都有得益?” “每个人都有好处,余家可以保住家族生意,胡家可以高攀望族。” “那么,胡思敏命案呢。” “奇就是奇在这里,胡思敏究竟做错了什么?” 有人进来,少群按熄电话。 晚上,胡宅请客。 请的正是未来亲家余爵雄夫妇。 少群在心中庆幸:这出活剧所有的主角都到齐了,难得。 他们吃饭,她在四周巡视。 厨房的张婶见她在门前徘徊,便悄悄指一指,“二小姐就躺在这里。” 呵,就在门前近围墙处。 “是你最先发现她?” “我每天早上六点半由司机载我到街市买菜,风雨不改。” “嗯。” “一出门就看见她,那可怕样子我一辈子不会忘记,我大声叫嚷,司机奔出来看见,立刻报警。” “司机是小赫吗?” 张婶说:“那孩子是无辜的。” “你怎么知道?” “看得出来,是二小姐向他撩搭……”忽然住了嘴。 少群笑笑,并没有引她说话。 一条私家路静悄悄,少女死亡时间约为凌晨三时左右,大宅内没有人听到声响,假设胡思敏寻欢作乐至深夜,有人伺服门外,袭击她,但,车子为什么没有驶进车房? 这人肯定要置她死地,一点机会也不给她,对牢太阳穴近距离开枪。 张婶惋惜地说:“那样活泼的一个女孩,唉。” 少群坐在厨房吃面看报。 有人进来,“你在这里,我到处找你呢。” 一看,却是余进和。 张婶即时避开退出。 余进和自己在酒柜取出一瓶香槟,冰镇,坐在少群对面,“同四位老人家吃饭,闷死人。” 少群看着他,这人替油头粉面下了新定义。 “仍然不说话?”他失望,“这项挑战难度甚高,怎样才能叫你出声?” 他仿佛任何女性都不放过,都想勾搭。 “不要紧,你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 少群忍不住嗤一声笑出来。 这一笑牵动了他的思绪,“思敏也爱这样嘲笑我。” 呵,终于有人提到思敏两字。 “可怜的思敏,死于非命,警方找每个人问话,小报不住报道不实不尽消息,唉。” 他语气里有真实的悲哀。 “我爱思敏吗,不,但是我们合得来,我俩玩得疯,大家尽兴。”他开了香槟,自斟自饮。 少群吃惊,他同未婚妻的妹妹有染! “你好象很意外,”余进和有三分酒意,“这间屋子里每个人都知道这件事。” “进和,你在这里。” 胡智敏走进来。 余进和很温和,“你找我?” 少群有种感觉,即使他对胡智敏没有感情,他也不会刻薄她,他不是坏人,他本身也是个悲剧。 智敏笑:“四位老人家谈生意,闷死人。” 少群笑了,至少这对未婚夫妇对一件事有同感。 没想到智敏也有感慨,她说:“苏小姐最开心,她有自由。” 少群恻然。 余进和斟一杯酒给未婚妻,“他们仍在谈合并的事?” “是,决定下星期宣布计划。” “余家得救了。” 胡智敏看着未婚夫轻轻问:“进和你可爱我?” 余进和不加思索地答:“我全心全意爱你智敏。”他只能这样说。 智敏满意了,轻轻靠在他肩上。 这次,是胡太太推开厨房门进来,“咦,怎么都在这里?” 她脸上难掩兴奋之意,“乡村俱乐部及高球会都立刻收了我做会员,多得令尊保荐。” 余进和轻轻说:“应该的。” “已经轮候三年,这次得当所愿,蒋太太钱太太不敢再小觑我。” 少群只觉得一股寒意自背脊流下脚底,透心凉,她的小女儿已经不在人世,她却为这种小事兴奋。 抑或,对胡夫人来讲,在社会上一步步往上爬才是世上最重要的事? 什么样的人都有! 但是,随即她又不高兴了,“报上越说越离谱,我己发出律师信叫他们噤声。” 余进和一杯接一杯喝酒,瓶子一下子就空了。 胡太太又出去招呼亲家。 苏少群是唯一的观众,他们都是演员。 余进和转过头来,“我又没有勇气离开这个家。” 养熟了,一切都是现成的,最考究的衣食住行,未婚妻家财成亿,还想去什么地方。 他忽然说:“我想念思敏。” 他把杯子扔到墙角,摔得粉碎,摇摇晃晃走出去。 胡智敏似孩子般问少群,“你说呢,他可爱我?” 少群温和地答:“他爱你,不会比其它的丈夫更少。” 宴会散了。 少群看着司机把车子驶出来,客人上了车,大铁闸才打开,车子驶出马路,铁闸随即合拢,安全十足。 胡思敏怎么会站在铁闸以外? 胡余两家各有所求,客气得不得了,就象谈生意一样,成功洽商了这一桩婚事。 少群睡在客房里,她把见闻用手提电脑电邮给立铮。 忽然听见走廊有人说话。 “郭律师说朱警官非常麻烦,一定要传智敏问话。” “智敏不能去!” “她不能不去。” 少群抬起头,这是胡氏夫妇。 “智敏不能再受刺激。” 声音低下去,渐渐没有声音。 第二天,立铮接到朱警官的电话。 “立铮,请你来一趟派出所,今日胡智敏来答话。” “马上到。” 立铮一进房间就看见一个熟人。 是她的老对头郭日光,卢与马律师楼的爱将,六亲不认,灭绝人性,唯利是图的郭日光。 仇人见面,份外眼红。 “这人是谁,”他跳起来,“她为什么在这里,闲杂人等也可以进来?这里有无王法?” 立铮站起,走到邻室。 在隔壁,立铮一样可以透过双面镜子观察。 那郭日光当然知道镜子是玻璃,他对牢镜子扮鬼脸,“听说你开了一家侦探社,生意可好?” 朱梦慈喃喃说:“小丑。” 就是这种小丑才能在这世界上混得如鱼得水。 只见少群陪着胡智敏进来。 那郭日光敌意地说:“保镖请出去。” 少群只得走出询问室,她在邻房与立铮会合。 立铮握住少群的手,“少群,侦探社少了你,静得可怕。” 少群点头,“我也不惯独自行动。” 朱警官羡慕:“看你们,象小同学一般友爱。”她走出去。 立铮趋向玻璃前。 只见郭日光同警察说:“我的当事人身体不适,问话请尽量精简。” 朱梦慈不去理他,“胡小姐,上月十二日晚上你在什么地方?” 郭日光抢答:“地产商樊克俭长子结婚,胡氏一家都在婚宴中,直至凌晨才散。” “凌晨二时你在哪里?” “已经熟睡。” “郭大律师,请让胡小姐亲自回答。” 胡智敏怯怯地说:“我睡了,什么都没听见。” 郭日光说:“智敏有情绪问题,每晚必服药睡觉,十分沉睡,有人在床边打锣未必听见。” “你与妹妹可友爱?” 室内忽然静下来。 胡智敏结巴地答:“思敏喜欢吵闹,不是要这个,就是要那个,思敏十分不开心,时时夜归,爸妈责备思敏,思敏想离家出走。” 朱警官温柔地间:“这些,都是思敏告诉你的?” “不,由我自己察觉到。”她有点骄傲。 “你可讨厌思敏?” 郭日光大声说:“反对,这是什么意思?” 朱梦慈忍不住了,铁青着脸,“你再吵我告你阻差办公。” 胡智敏答:“她比我小很多,我们没话可说。” “呵,小几岁?” “十五年。” 立铮与少群都意外,想不到胡智敏年纪那么大,她看上去比许多少女还象少女。 小的是她,不是胡思敏。 “你妹妹有许多男朋友,你可知道?” 郭日光吼叫:“够了,我不容许你再问下去,我当事人智力稍逊,不适宜接受拷问。” 胡智敏一听明显不高兴,“我并不笨,我可以回答。” “请说。” “思敏男朋友众多,母亲一直头痛,怎样管教也没用,送往外国更糟,这是事实。” “谢谢你,胡小姐。” “她最喜欢的是司机小赫,爸爸已经开除他。” “你答得很好。” 郭日光讽刺地问:“警方可要奖她一枚棒棒糖?” 胡智敏忽然发脾气,“你这人好讨厌,我不要你跟着我,苏小姐,苏小姐。” 少群立刻赶过去。 胡智敏说:“我们回家。” 立铮轻轻说:“胡智敏认得好友。” 她取得地址,去探访司机小赫。 运气不错,找到廉租屋,在走廊看见一个年轻人低着头正在修理一架三轮车。 他只穿汗衫背心,肩膊手臂肌肉强壮有力,十分好看,立铮站在一旁不出声。 他发觉有人,抬起头友善地微笑。 这会是坏人吗,恐怕不是,不能因为人家环境稍差就诸多怀疑。 他问:“找哪一家?” 立铮见有一张塑胶小凳,端过来坐下,“小赫我找你。” 年轻人的脸挂下来,“又是派出所?” “不,我是私家侦探。” “代表谁?” 立铮想一想,“代表胡思敏,我不想凶手逍遥法外。” 小赫低头继续修理三轮车。 “谁的车?” “我外甥。” “你同姐姐住?” “只有他们不嫌我穷。” “姓赫,是北方人吧。” 他骄傲地说:“黑龙江。” 立铮说:“我刚在国家地理杂志读到黑龙江,真没想到我国地理是这样浩瀚,令人肃然起敬。” 他不作答,过一会儿,他轻轻说:“思敏并不坏。” 立铮说:“她荒废学业、吸毒、滥交,对父母需索无穷。” “她本质善良,至少,没有看不起穷人,同她父母不一样。” 立铮笑一笑,“你喜欢她。” “我同情她。” “千金小姐,需要你的温情吗?” 小赫放下三轮车,“她很可怜,虽然不愁吃用,家里却无人理她,新发财只想高攀留官绅,无聊到为一张重要的请帖未到整家震动,四处托人张罗……待出了事又不管一切责骂,逼思敏看心理医生,吃镇静剂,锁家里。” “你们是什么关系?” “朋友。” “就这么多?” “她是小姐,我是司机。” “出事当晚,你在什么地方?” “有人请客,我当夜更,思敏先走,我送她到一间叫忏悔的酒吧,又回去接胡家其它人等,我有人证,警方统统查过,没有怀疑。” “你最后一个见思敏。” “不可以这样说,忏悔酒吧有人认得她,她逗留到一点多才走。” 一间酒吧叫忏悔,多么奇怪。 “思敏同她未来姐夫余进和的关系如何?” “哼。” “可以说得详细点吗?” 小赫别转面孔;“思敏已经不在,我不想讲那么多。” 立铮不去逼他。 三轮车的小主人走出来,抱住舅舅,无比亲昵。 立铮轻轻说:“思敏小时候想必也同样惹人怜爱。” 小赫受到感动,他忽然说;“那余进和是社会的渣滓,是他缠住思敏,并且提供毒品。” 立铮吁出一口气,“但,他不是凶手,当晚他去了闹新房,醉倒在人家客厅,天亮才走。” “他虽然没有动手,但他慢性谋杀胡思敏。” 立铮说:“胡思敏的问题,牵涉甚广。” 小赫沉默了。 “谢谢你。”立铮取出一包糖果送给小女孩。 她同少群通了电话。 “奇怪,一筹莫展。” “警方也这样说。” “让我去探访胡思敏。” “哗,立铮,你胆大如斗。” 立铮笑,“活人才可怕呢,笑里藏刀、口是心非、损人不利己。” 她联同朱警官去找法医官。 法医官看见她俩,“又是两位。” 找了找记录,“遗体已经领走,并于昨晨火化,你们来迟了一步。” “什么?” 昨天整日,胡宅不动声色,没有一人表示悲切,照常饮宴,这是怎么一回事? 朱梦慈深不忿,“让我们去拜访胡夫人。” 法医官问:“你们可要看照片?” “有什么异状?” “少女吸毒,注射毒品,身体衰竭得象六十岁,还有,手臂上有新鲜齿印。” 照片上是真实尺寸的牙齿印,深入肌肤,留下一个个洞。 “可以是任何人。” 法医说:“不,只可以是女性。” “可是死亡当日造成?”立铮问。 “不,死亡前几日。” “女性齿印……”立铮沉吟。 “会不会是争风喝醋?” “这女孩所有的错误都犯齐了。” “问司机小赫,她去哪里都由司机载着,她年龄不足,没有驾驶执照。” 朱警官到达胡宅的时候,少群在园子里陪胡智敏游泳。 这几日来少群己与她培养出感情。 “警察又来了。” “不怕,他们是好人。” 少群帮她更衣下楼见客。 朱警官的面色同过去不能比,她身边跟着两个伙计,一开口就说:“胡思敏遗体已经火化?” 胡夫人仍然仰着头,“是。” “为何这样仓猝?” “这是我家私事,并不犯法。” “胡太太,一样是你女儿,为何厚此薄彼?” “朱警官,你未婚、独身,可是想指导我怎样管教子女?” 朱梦慈凝视她。 胡太太略为软化,她叹口气,“我不想影响智敏婚事,故此只好低调处理白事,一个女儿已经不在,不能叫另一个付出更沉重代价。” “婚礼不能押后?” “我毋需回答这个问题,但是朱警官,我愿意合作,余家筹备婚礼己超过一年,请帖已经发出,婚宴的日子,蜜月旅行的船期……全不方便更改。” 朱梦慈加一句:“还有,公司合并、嫁妆过户,全不能延迟。” “你既然都知道,何必再问。” “你没有悲伤?” 胡夫人霍地转过头来,“我这一生背负的十字架,岂是你这种黄毛丫头可以明白!” 朱梦慈噤声。 是,她不明别人家事,她只是来寻找凶手。 一个伙计的手提电话响了,讲了几句,把电话递给朱警官,她听了对方报告,抬起头来。 “胡夫人,胡思敏手臂上的齿印,经过牙医记录核对,证实与胡智敏吻合,这,你有什么解释?” 胡太太面色骤变,“婚礼一定要举行。”她握紧拳头。 这个女人脑袋里好象己没有其它的事,她忽然改为恳求:“朱警官,你要顾全胡余两家的颜面,我好不容易替智敏找到一头好人家,你们帮帮忙。” “她们姐妹不和?” 胡智敏在会客室门口出现,声音轻不可闻,“她打我,扯我头发,我不能挣脱,她撕烂我结婚礼服,我只得咬她。” 朱梦慈转过头来,“你可有杀死她?” “不,不,我不会杀人。”胡智敏退后,用手掩脸。 站在一旁的少群把手按在胡智敏肩上。 “朱警官,”少群说:“这件事不是智敏的能力可以做得到。” “你们为何争吵?” 胡智敏不出声。 少群轻声说:“你不妨说出来。” 胡智敏露出她不常有的难过神色,“思敏与进和接吻,被我看到,思敏叫我白痴。” 少群深深叹口气。 她一直盼望家中有姐妹,凡事有商有量,忽然听到胡思敏所作所为,不禁愕然。 朱梦慈说:“也许,余进和也有错?” 胡智敏答:“妈妈说,不关进和的事。” 朱梦慈发指,“胡夫人,你为什么这样急急倒贴十多亿来送羊入虎口?” 胡太太站起来,“这次谈话太不愉快,下次你来,我需有律师在场。” 朱梦慈与伙计离去。 胡智敏哀哀哭泣。 胡太太立刻电召郭日光来商议。 胡智敏对少群说:“我害怕,他们会抓我去坐牢吗?” “警察抓人证证据。” “那天晚上,保姆给我服药,我便熟睡,我什么都不知道。” 少群心一动,“保姆呢?” “保姆回乡去了。” “这保姆照顾你很久?” “小时候就在我身边。” 少群找到立铮,“你在干什么?” “我在想,我从未见这样灭绝人性的一家人。” “立铮,除出胡智敏,她无辜无知。” “你找我什么事?” “胡家有一名老保姆,案发后一直没有出现过,去找一找她。” “哗,无名无姓一个老太太,人海茫茫,怎样去找?” “用你的眼睛。” 讲得真对。 挂上电话,管家便来敲门,“苏小姐,太太找你。” 胡夫人铁青面孔,郭日光站在她身后冷笑。 胡夫人冷冷说:“苏小姐,请你马上离职。” 少群一怔。 郭日光嗤一声,他要是属蛇,真是象形:细长脖子、细长身段,说话发出丝丝声,似条铁线蛇,他指着少群:“你与黄立铮是一伙人,与警方合作,专门麻烦胡家诸人。” 少群不出声。 胡夫人怒说:“本来我以为警方会努力追缉凶手,才在他们示意下雇用保镖,谁知效果刚刚相反,苏小姐,你可以走了。” 少群默不作声,收拾简单杂物离去。 胡智敏不舍得她,拉住她衣角,不让她走,少群握住她手。 余进和刚刚进来,“咦,这是怎么一回事?” 胡智敏流泪说:“进和,妈妈叫苏小姐走。” 余进和说:“我送你出去。” 少群正想与他谈谈,便登上他的车,胡智敏依恋地朝她挥手。 余进和说:“智敏到我家来生活也是好事。” 少群同意。 “至少,我不会逼她做一个正常的人,我接受她的缺憾。” 少群小心聆听。 “我爱她吗?我会小心呵护她,她会快乐吗,也不会比一般所谓名媛更不快乐。” “她知道你同思敏的事。” “所有人都知道,贞忠并非我的强项。” “你们这票人为了钱什么都肯做。” 却不料他全盘承认:“你说得对,要不然,怎么会有钱?你要是觉得人格、自尊、时间、友谊、爱情、良知……统统比金钱重要,你不会有钱。” 少群说:“可怜你。” “彼此彼此,”余进和说:“我何尝不是非常同情你,一辈子打牛工,没穿过好的吃过好的。” 少群为之气结。 回到侦探社,她松一口气,倒在旧丝绒沙发上。 立铮点头说:“一定是郭日光从中破坏,他是一只豺狼。” “不,”少群说:“他只是一只大黑鼠。” “现在你明白为什么我要退出他们的队伍吧。” “你是个傻子,以你聪敏才智,轻易得到名利,并且把他们玩弄股掌之上。” “你太看好我了少群,在胡宅有什么收获?” “那里由胡太太掌权,胡氏只管赚钱,立铮,那名保姆有无下落?” “我去找过小赫。” “呵,那个年轻人。” “我介绍他到律政署任司机,他告诉我,保姆叫顾玉嫦,在胡家做了十多年。” “呵,那是什么都看到听到的最佳证人。” “她被解雇后回到自置物业退休。” “看样子胡家待她不薄。” “立铮,我们还在等什么,还不快去拜访这名保姆。” 她们依着地址找到近郊村屋,敲门,屋里没有人。 过去一点的空地上有人架起桌椅打露天麻将。 立铮与少群会心微笑。 这样会享受,由此可知,快乐与财势没有什么直接关系。 她俩走近,发觉四个麻将搭子年龄相仿,约六十出头,但精力充沛,并且乐天知命,不住嘻哈大笑。 立铮扬声:“请问有没有一位顾玉嫦女士?” “阿嫦,找你。” 那老阿嫦讶异,“找我何事?” “找你重新出山。”大家笑着回应。 阿嫦摆手,“我赚够了不想再操劳,带孩子责任重大。” 少群笑问:“可否说几句话?”真是知足常乐,有几个人会说自己已经赚够。 其它的搭子反对:“怎么可以,我们正搓牌。” 立铮马上赔笑,“这样好了,我来替顾女士,赢了是她,输的算我。” 阿嫦疑惑,“什么事找我?” “请到这边来详谈。” 老阿嫦离开牌桌,黄立铮大律师坐下去,如鱼得水,洗起牌来,姿势纯熟,叫苏少群另眼相看。 少群把阿嫦拉到另一角落坐下。 “请问,你可是胡思敏的保姆?” 阿嫦十分坦白。“是。我照顾她们两姐妹十六年,”她垂头,“思敏的事,真叫人伤心。” “你到胡家的时候,思敏出生没有?” “思敏是婴儿。” “智敏呢?” “智敏十五岁,是弱智儿。” “思敏为什么叛逆?” 阿嫦上下打量少群,“你是谁?你打听什么?” “我是一名私家侦探,想了解案情,我叫苏少群。” 老阿嫦说:“我知道的就是那么多,我是一个下人,我不理东家私事。” “我想替思敏雪怨。” 阿嫦显得悲切,但仍然坚持,“我什么都不知道。” 少群又轻轻问:“思敏一直是个坏孩子吗?” “不,不,她冰雪聪敏,自小听话,与我最友善,直至——”她住了嘴。 “直至什么?” 阿嫦忽然温和地说:“苏小姐,我的牌搭子在等我呢。” 一看那边,三位老人家正呱呱叫,原来黄立铮大杀三家,赢了一铺清一色。 立铮扬声:“你们慢慢谈,我手风顺,嫦姑,你大有进账。” 阿嫦看着少群,讶异说:“你俩年纪轻轻,这样能干。” 少群微笑,“我想胡宅之中,以你最爱惜思敏了。” “你怎么知道?” “所以思敏不在,你也乐得退休。” 老阿嫦不出声。 少群轻轻说:“凶器,是一把枪,你可见过胡宅内有枪?” 她一声不响。 “你不想抓到凶手吗?” 阿嫦的声音象蚊子,“这可怜的孩子根本不应出生。” 这是什么意思? 少群取出笔记簿,“你见过什么样的枪,可以画出来吗?” 她把笔递给老保姆。 她说:“我不会。” 少群出到最后一招,她把一张照片放在老人面前。 那是胡思敏倒在血泊中,半边面孔扭曲变形。 “呵。”她掩住面孔。 过了一会,她用笔画出一支小手枪,画工异常精细,对武器有认识的少群一看就知道是一支美制珍宁斯廿二,枪内有六发子弹,点廿二口径,半自动,俗称肚皮枪,因它近距离发射时最有效,子弹与弹道学专家报告吻合,这支枪在地下市场售价约三干元,杀人武器比一只名牌手袋便宜得多,少群又感慨了。 “你画得很好。” “平时,我也画惯纸样。” “枪属于谁?” “……” “胡先生、余进和、小赫、胡智敏,其它人?” “苏小姐,你回去吧,今日阳光这样好,年轻人多耍乐才是。” 只听得黄立铮吆喝一声,“对对糊。” 少群意外到极点,真没想到立铮会是雀林高手,真是知人口面不知心。 “那一天,两姐妹为什么吵得厉害?思敏撕破智敏婚纱,智敏又咬思敏?” 老人无奈,只是不肯开金口。 少群说:“其实我已掌握线索,只是一个关键打不开:我抓不到动机,象一道门锁实了进不去,你手中有锁匙,你痛惜思敏,她由你亲手养大,你替她申怨吧。” 老阿嫦抬起头来,看到蓝天白云里去。 “那笔退休金,是你应得的,你不欠他们什么。” 保姆看着远处,象喃喃自语,她说出一个故事。 “有一家人,先生会做生意,太太好高骛远,只得一个女儿,却有智障,养大之后,外表不大看得出来,两夫妻忙着往上爬,孩子交给看护,一向无事。” 少群屏息细听。 “一年暑假,那女孩子由保姆陪着到外国旅游,回来的时候,已经怀孕。” 少群霍一声站起来。 “待她父母发觉,做人工流产已有生命危险,逼不得已,把孩子留在家中抚养,母女只差十五岁。” 电光石火之间,少群什么都明白了。 老保姆站起来,“我得回到牌桌上去了。” 这时,立铮欢呼:“大三元,大三元。” 阿嫦说:“这位小姐,多谢你。” 她的搭子大吐口水:“什么地方请来的天兵天将,阿嫦,以后不准找替手。” 立铮把少群拉到一旁,“有没有收获?” 少群点点头。 两人上车驶回市区。 在车子上,少群把身上带着的小小录音机解下来,把刚才录得的声带播放给立铮听。 立挣听到最后,混身寒毛竖起来。 她把车驶到避车处停下,用手掩着脸,“可怕。” 少群说:“终于找到了动机。” “杀人灭口,有人不想余家知道这件往事,有人怕余胡不能结为伙伴。” “谁?”少群问。 “胡智敏。” “不,智敏不会杀人。”少群的声音已经很低。 “立刻通知朱警官。” 朱梦慈在侦探社与她们会合。 她的结论:“胡思敏知道了自己身世,威胁姐姐,不,是母亲,引起杀机。” “思敏为什么恫吓智敏?” “你是她,你怎么想?她天性叛逆,不甘心做母亲的妹妹,她要恢复正式身份。” “或者,她只想得大笔零用,以便为所欲为,手上有钱,她可以脱离胡家。” “立刻行动,逮捕胡智敏。” 少群仍然踌躇。 “你怎么了,一加一等于二,少群,事情已经明朗。” “不——” “做了她私人保镖才三天,已经发生感情?” 朱警官的手提电话骤然响起来,大家吓一跳,定了定神,停止谈话。 要隔一会才能有反应,朱梦慈拿起电话说了几句,非常惊讶的问:“什么,是,是,我立刻来。” 她收起电话,抬起头,用不置信的声音说:“胡夫人带着女儿在郭日光陪同下投案。” 啊,那场胡太太最向往的婚礼终于触礁,要她自动认输,谈何容易,必定知道纸包不住火,事情已经失败泄漏。 她们三人迅速赶到派出所。 郭日光一见朱梦慈便说:“我当事人智力有问题,她不能为她做的事负责。” 朱警官斥资郭律师:“噤声,坐下!” 真是大快人心。 那郭日光还在挣扎,“闲杂人等可否出去?”他指苏少群及与立铮。 “这里是派出所,由我作主。”朱警官脸色铁青。 胡夫人坐在一边,这时忍不住伸手按住郭律师。 胡智敏由医生陪同,显然服过适量镇静剂,神情委靡呆滞。 少群走过去,“智敏。” 智敏已没有太大反应,只是迷惘地看着少群。 小小询问室一时间坐满了人,立铮向少群使一个眼色,走到邻室去,透过双面玻璃观察。 胡夫人镇静地说:“我带智敏来自首。” 朱警官明知故问:“有事吗,她做过什么?” “她是你们要找的人。——” 立铮对少群说:“胡太太叫什么名字?” “张宝珠。” “你看她脸上一丝不苟的脂粉,唇线居然仍然画得一点不差,喂,今日是带女儿向警方投案,可不是参加舞会。” 少群喃喃说:“胡氏全家有病。” 只听见朱警官问:“胡先生在什么地方?” “他在欧洲谈生意,不能够来。” 接着,胡太太转过头去,盯着女儿,“说,智敏,你杀死了思敏,这是你昨夜亲口向我承认的事,呵,我真痛心。” 那口气里仿佛没有真实悲哀。 胡智敏照着母亲指示招供:“思敏威胁我,她要我让出未婚夫,我一时激动,射杀她。” 朱警官说:“医官会替胡小姐作精神检查。” 胡智敏喃喃说:“我杀死思敏,妈妈,”她忽然转向胡太太,“思敏说她是我的女儿,这怎么可能?” 少群叹口气,“她更糊涂了。” “胡先生真的不在本市?”立铮问。 “他为赚钱而活着,他生命中没有其它,坚信金钱万能,割开他的大动脉,流出来的是一串串$符号。” 立铮说:“让我们去找主控官尹绍明。” 她们约他在侦探社见面。 尹绍明了解整件事之后,轻轻说:“凶手不是胡智敏。” 少群鼻子发酸,“我也那样想。” “她从什么地方得到那支枪,现在枪又在什么地方?没有答案。” “那么,胡张宝珠是推她出来顶罪,了结此案。” “以胡智敏目前情况,连误杀都不成立,陪审员会判她接受精神治疗。” 立铮忽然宣布说:“婚礼已经取消了。” “什么?” “请看报纸头条。” 经济版上斗大的字:余氏绝处逢生,获日本财团大力注资。 “呵,不需要胡家协助了。” “难怪胡太太会带智敏来认罪。” “不,胡张宝珠带智敏上来是因为我们实在追得紧。” 立铮说:“弃卒保帅。” 尹绍明说:“你们最好去探访胡张宝珠一次,我如果不是主控官,我也会去。”他告辞。 立铮与少群心中有数。 胡夫人会让她们进屋吗?人的心理十分奇怪,如果她是清白的,她会拒绝骚扰:已经受够了,没有必要再敷衍任何人,但,如果她心里有事,反而会招待她们,因为,她也想知道苏少群与黄立铮有什么发现。 立铮决定第二天一大早去胡宅,把胡夫人自床上拉起来,趁她尚未清醒,突击她。 少群心情有点沉重,坐在沙发上翻阅不相干的时装杂志。 立铮在读心理学家弗洛依德大作。 少群知道立铮是弗洛依德信徒。 忽然少群说:“立铮,你看。” 她摊开一页广告,立铮看到一男一女背着读者靠在露台栏杆上看风景,远处,是纽约的中央公园,男子双臂紧紧抱着女伴的腰身,脸靠在她背脊上,女子手里握着一只小小淡蓝色盒子。 “这是铁芬尼珠宝公司的广告。” “是,立铮,有无异性曾经这样拥抱过你?” 立铮到这个时候才明白少群的意思。 半晌她才说:“从来没有。” 少群颓然,“浪漫已死。” “我也没有那样纤细的腰身。” “胡说,所有被爱的女子都是美女,你不漂亮吗,那是因为还没有人爱你。” 立铮笑了。 少群说,“这张照片触动了我的心事。” “感情这件事,要不有,要不没有,可遇不可求。” 少群唏嘘,“我想我是属于没有那种人。” “太早下结论了。”立铮劝解她。 少群苦笑,“谢谢你安慰。”她合上杂志。 她俩聊天到深夜,喝光一打黑啤酒,在沙发上睡了一会儿,天就亮了。 一照镜子,脸肿眼浮,真正难看,逐忙敷冷水。 幸亏侦探社里有淋浴装置,两人匆匆梳洗出门。 到了胡宅,管家来开门。 他认得少群,“苏小姐,是你,可有预约?” “没有,但我想见一见你们太太。” 背后有声音传来,“什么事?” 姜真是老的辣,她俩一抬头,只见胡张宝珠一大早已经化好浓妆,头发一丝不乱,穿着套装高跟鞋,站在玄关里。 真有她的,两个妙龄女子反而蓬头垢面。 “管家,让两位小姐进来。” 立铮看了少群一眼。 少群问:“胡太太,智敏呢?” “在羁留病房接受精神检查。” “那你要忙着取消婚礼了。” 谁知胡张宝珠仰起头,骄傲地说:“刚相反,婚礼如期进行。” 立铮扬起眉毛。 胡太太说下去:“是进和的意思,他真心爱智敏,无论发生什么,他的心不变。” 立铮与少群两人无比讶异。 这时,余进和从书房出来双手插在口袋里,十分悠闲的样子。 呵,两亿美元的嫁妆竟有这样大的作用,抑或,胡家又再添上一亿? 少群轻轻说:“余先生,我很感动。” 余进和谦逊地答:“这是智敏最需要我的时刻。” 少群凝视他,“你不嫌弃她,真正难得。” 余进和笑了,“你们把我看得太伟大,事实上你们也有留意社交版上诸名媛吧,智敏的确有智障,但那票女人更似白痴,我并无损失。” 少群听了,差点没嗤一声笑出来,别转了头。 余进和有点道理。 “你父亲怎么想?” “父子之间总有谅解的方法。” 少群点头,“你很好,余先生,我起先看错了你。” “没有关系。”他一鞠躬,转身走出会客室。 胡太太问:“两位,还有什么问题?” 语气已经非常严厉。 少群轻轻说:“胡太太,让婚礼顺利举行吧。” “你说什么?” “胡太太,你若不爱智敏,还有谁会爱她。” “我不明白你说什么。” 少群看着她,声音更加轻:“是你的手枪吧,用来自卫,没有执照,那天晚上,思敏威胁要公布她的真正身份,她不再稀罕做外婆的小女儿,在玄关,你们挣扎撕打。” 胡张宝珠瞪大双眼,盯着少群。 “思敏夺门而出,你取了手枪追出去,你从来没喜欢过这个孩子,为了她,你费尽心思,受足了气,你讨厌她到极点,那天晚上,她跨过最后防线,她该死,在门外你叫住她,她转过头来,你对牢她太阳穴开枪。” 苏少群的话似火炬,胡太太的脸象一具腊制面具般缓缓融化,她五官扭曲。 她咬牙切齿地说:“这个女孩根本不应活在世上!” “你不是上帝,胡太太。” “我爱智敏,我不忍看她一次又一次受伤。” “不,胡太太,你最爱自己,地球上没有比你更重要更珍贵的人了,丈夫子女,不过用来衬托你的地位,任何人阻止你往上爬,都会受到最严厉的惩罚。” 胡太太混身颤抖,她恐惧地流下眼泪,脸上浓妆溶化,面具垮下来。 管家匆匆报告:“太太,朱警官来了。” 立铮说:“少群,我们走吧。” 接着进来的是胡华灼与女儿胡智敏。 那富商不置信地看着与他生活多年的女人,“是你?”原来这是一只怪兽,他俩聚少离多,从头到尾彼此都没看清楚过对方。 胡智敏呆呆地看着母亲,忽然明白了,流泪,躲到父亲身后。 朱警官冷冷说:“胡太太,这是搜查令,我们相信你仍藏着凶器。” 少群与立铮打开大门离去,松一口气。 胡宅里边气氛阴暗,有强烈压逼感。 少群说:“这种时候,最好去看一出轻松胡闹的爱情喜剧。” “现在我才明白这类电影卖座的原因。” 她俩并没有去看戏,回到侦探社,少群忙着做报告,立铮因觉透不过气,躺在沙发上休息。 案件结束了。 过两日尹绍明来探访她俩。 “两位好。” 少群问:“有什么消息?” “做我们这一行,什么消息都叫人不愉快,净与罪行打交道,心情抑郁。” 少群笑,“主控官,你不是想转行吧。” “实不相瞒,我已报考电脑系,想重新回学府进修。” “当心变成职业学生,经年在系同系之间兜兜转,永不超生。” 少群看拍档一眼,这年轻的主控官对立铮有特殊好感,立铮似茫然不觉,出口伤他。 果然,他坐立不安,稍后就告辞了。 “他暗示你许多次。” 立铮笑笑,“我也有回应呀。”故意冷淡他。 “没有兴趣?” 立铮过片刻才答:“我生性幼稚,我喜欢高大英俊,会得玩能叫我笑的人。” “小姐,我们都得拉长面孔为生活奔驰,什么地方还有这样的人才。” “只好等一等了。” “当心一霎眼成为老大姐。” “我无所谓。” “口不对心。” “我的唏嘘惆怅也不能随意说出来。” 正在嗟叹,侦探社大门咿呀一声推开。 她俩看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客。 少群讶异无比,“郭日光!” “是我。” “你来干什么?” 他开门见山,“有一单案子,不知你们办不办。” 立铮看着他说,“世上有许多侦探社。” 但是郭日光立刻接上去,“办事能力数你们最强。” 好话有谁不爱听,尤其由对头讲出来,更加难能可贵,少群态度略为软化。 “你又替哪个罪犯狡辩?” “这不是一宗刑事案。” 少群松口气,“是妻子追踪丈夫吧,我们不做那样无聊的事。” “苏小姐,请给一点耐心。” “你且把案件简单地讲一讲。” “高芙女校你们听过吧。” “嗯,名校,由幼稚园直升中六,大学入学率百分之百,学费每年度十万,不成文规矩捐款不得少于五万,家长非富则贵。” “黄大律师,你的资料正确。” “据说入学轮候期长达三年,开学时还得付一笔按金。” “是,许多家长一怀孕就前去报名。” 少群只是微笑,不予置评。 郭日光转头看她,“你不信名校吧。” 少群答:“不是不信,而是不考虑这一种选择,正如我生病一定看西医,反而许多外国人喜服中药。” “说得好不婉转。”其实就是不信。 “郭律师,你可自名校毕业?” 出人意料,郭日光欠欠身,“我自幼家贫,一直靠奖学金读官立学校。” 少群对他的恶感略减一分,“那很难得。” 立铮把话题拉回正轨,“高芙女校怎样?” “高芙女校把我当事人的女儿开除。” “呵。”对家长来说,这确是大事中大事。 “我当事人忿忿不平,要求我控告学校,所以我要查明真相。” “女孩犯了什么事?” “打架,闹事。” 少群说:“我也在学校打过架,可是校长并没有开除我。” “她藏有一种叫路怯诺的药。” “呵,迷魂药,这是一种见下流的迷药,无色无嗅,放几滴在饮品里,女子便会失去知觉,任人鱼肉,事后且毫无记忆,很难指证。” 立铮这时站起来,斟一大杯新鲜黑咖啡给郭日光。 郭日光捧着杯子喝了大半,看样子又累又渴。 “这是主角,叫许丽全,十七岁。” 他取出照片。 照片中女孩相当清秀,双目中露出倔强神色。 这时,立铮在微波炉烤热了菠萝面包,香气扑鼻,郭日光脸上露出十分饥渴的样子来。 立铮见到,只得把面包递给他,他狼吞虎咽那样吃到肚里,这时看他,实在不似那样可恶。 少群问:“要我们查什么?” “上星期六,一班少男少女一起开舞会,结果,其中一位女同学忽然呕吐,晕倒,送院后证实肠胃里有路怯诺,家长立刻通知校方,可是高芙却想平息这件丑闻,以免影响校誉:百多年历史了,校园从来没有这样棘手的事。” 少群静静听着。 “校方搜查学生储物柜,结果在许丽全柜底找到小瓶药物,立刻开除。” 立铮说:“郭兄,你应该立即代当事人报警。” “不,许丽全仍想返回高芙。” 少群忍不住说:“学校只是一间建筑物,没有好学生,不会有好学校,读书靠自己,不是靠校誉,照一些家长的想法:只要付得起这笔私校学费,子女便可成才,真有这样直接效果,当掉家出去付学费也值得。” 郭日光不出声。 “这样严重的事怎可私了,一定要通知警方。” 郭日光说:“可是许太太不想这样做。” 少群冷笑一声,“哪个许太太?大通银行家属姓许,可是那家许太太?” 郭日光不出声。 立铮发觉别有内情。 他低声说:“许丽全母亲是一名家务助理。” 立铮与少群呆住。 郭无奈地摊摊手。 立铮笑了,“你的当事人通常非富则贵,今次怎么会替一个佣人出头?” “你对我有很深偏见,一向把我当老鼠,其实我只想替当事人赢一场官司。” “你不择手段。” “喂,我的手腕是法律容许的,你不做这件案子拉倒,谢谢咖啡面包。” 他站起来告辞。 少群叫住他:“站住。” 郭日光气忿地转过头来,“你懂不懂说请留步?” 少群说:“这是我们的价目表。” 郭日光意外,这即是说,她们愿意接下案件。 “请把有关资料留下。” 郭日光的神情松懈下来。 这时,明敏过人的黄立铮轻轻说:“请问许太太与许丽全,同你什么关系?” 郭日光脸色一暗。 “你不妨清心直说。” “丽全是我外甥女。” “呵,你相信她清白?” “百分百,同学欺侮她家贫,陷害她。” “许太太是你姐姐?” “是我大姐,自幼辍学做工帮家,知识水平不高。” 他不想多说,把一包资料交给少群,拉开侦探社的大门走了。 少群立刻说:“立铮,你这个鬼灵精,你怎知道他同那女孩有亲戚关系?” “郭日光为人势利,收费高昂,他怎会无端端替一个女工出头。” “被你猜中了。” 立铮笑笑。 “他为什么还让大姐做佣工?” “已经帮了不少,否则,许丽全怎样进私立名校。” “虚荣害人。” “家长们请记住,最好的学校有坏学生,最坏的学校也有好学生,请依家境量力而为,千万不要死撑。” 她们把资料打开。 许丽全成绩中上,操行平平,可是打得一手好网球,代表学校赢过不少奖状。 “开始工作吧。” 她们先去许家。 许丽全来开门,真人比照片好看,她有一双晶莹大眼睛,惹人好感。 少女一见她俩就说:“不必麻烦两位了,舅舅说他会送我去澳洲寄宿,我不想再返高芙。” “让我们坐下详谈好吗?” 小小廉租屋,分不清厅房,地方狭窄,少群与立铮靠墙坐下。 少女开门见山,“我进高芙完全是母亲的意思,我没有一日喜欢过高芙。” 她忿忿不平,紧紧握着双手。 “舞会那一夜,发生什么事?” “我是清白的。” 少群说:“我相信你。” 少女叹一口气,“那天,刘丹桂与周以璋叫我参加钟巧珠的生日会,我根本不想去,但不知为什么,郑若波一定拉着我不放,她们这一群一直歧视我是佣人之女,看不起我,嘲笑我,所以我想,能够藉舞会消除歧见,也是好事,于是我出席。” 立铮静静地听着。 “谁知就出了事,锺巧珠忽然晕眩呕吐,昏迷不醒,接着,她们说有人看见我在钟巧珠杯子里下药,然后,搜储物柜又找到药瓶,校长即时开除了我。” 她声音里充满悲哀。 “有几个同学家长自从知道我家贫,就向校方施压,想叫我退学,这次,显然是个阴谋。” “舞会中有男生吗?” “有,周以璋的朋友,一共三名。” “当晚喝什么?” “她们喝啤酒及其它,我喝果汁。” “你觉得谁最可疑?” “无端端与我友好,明显是想让我入局,每个人都有嫌疑。”少女的眼睛都红了。 这时,有人开门进来。 “我妈回来了。” 少群转过头去,看到一个中年女子,脸容端庄,衣着朴素,挽着菜篮,一见她俩,就知道是谁,“是苏小姐与黄小姐吧,日光同我说过你们会来探访。” 可是许丽全马上取了外套,“我去街上走走。” 她不想与母亲说话。 那中年女子憔悴而沉默,讪讪地不知怎样开口。 “不怕,”少群蹲下对她说:“我一定替你讨还公道。” 许太太哭了。 少群说:“我小时家境也不好,留是新移民,不会说粤语,同学也欺侮我,说我考试作弊,我明白丽全的心情。” “我真的尽了我所能。” 立铮温和地说:“也许,太尽力了。” 许太太一怔,可是一时还不明白立铮的意思,过一会儿,才意味到可能是说她不自量力,虚荣高攀,慢慢垂头。 她声音很低,“我在半山叶荣驹公馆做工,叶家有三位千金,每朝穿上笔挺校服上学,雪白衬衫,戴领带,真正神气,我想,我的丽全也要学她们那样出人头地,于是我央求东家帮我申请私校。” 少群意外,“不是郭日光帮你?” “不,日光他不赞成,但是后来丽全读上去了,他却替她付学费,他是好兄弟好舅舅。” 真没想到。 “日光说,读书靠自己,在家自修一样可以参加考试,他就是那样苦学成才的好学生。” 立铮看少群一眼,没想到郭有那样的身世。 象他姐姐一样,郭也太过努力,发奋之余忘记原则,能够怪他吗,维持原则是多么奢侈的一件事。 “丽全的同学之中,有谁最可疑?” 许太太冲口而出:“郑若波,她是校董之女,一直妒忌丽全的球打得比她好,可以代表学校出赛。” 妒忌真是一个很大的控诉,强力,毋需分析解释,一遇到不高兴的事,立即说“他妒忌我”,对方罪名马上成立。 “我们会去查清楚。” 立铮告辞之前忽然问:“许先生呢?” “十年前已经辞世,否则,我们母女何用吃那么多苦。” 她俩离开了许宅。 立铮说:“许太太有很多不正确的傅统观念。” “对于知识水平普通的妇女,要求不宜太高。” “所以丽全同她谈不来。” “没几个青少年与父母有交通。” “来,我们去找许丽全。” “你知道她在哪里?” “街角有一间图书馆,我们去看看。” 果然,一进去便见到许丽全坐在那里,不过不是温功课,而是在电脑聘人广告上找工作。 “又是你们。”很讨厌的样子。 少群低声责备:“太没礼貌了,我们受你舅舅所托,来替你洗清罪名,你应好好合作。”少女低下头。 “也许你在学校不受欢迎,不是因为家贫,而是这种由自卑引起的敌意态度。” 少女仍然不出声。 “你那班同学,闲时在什么地方出没?” 丽全答:“近大学有一间餐厅酒馆,叫红牛,他们常常去,喜欢在那里结识男生。” 少群忍不住问:“家长管教不是很严吗?” “有些家长在外国经商,根本管不了。” “她们滥交吗?” “大部份都很乖。”到今日仍然维护同学。 少群劝她:“丽全,回家去,你很幸运,母亲与舅舅都爱你,已经胜我多多。” 许丽全意外,“你没有亲人?” 少群微笑,“我自爱已经足够。” 这句简单答案好似给了少女若干启示,她呆呆地思考起来。 少群说:“我去红牛餐厅看看。” 立铮说:“我往高芙女校。” 她俩一起说:“先回家换件衣服。” 穿什么衣服,象什么人,少群扮得十分青春花俏,立铮妆扮成一个华丽少妇。 她踏进校务署,满面笑容,同秘书说:“我刚自英国回来,无暇预约,如果校长或教务主任有时间可以见一见我,最好不过,我有两个女儿,一个五岁另一个三岁,想报名登记。” “登记在这边,报名纸你可以取回去细读,我们有一卷录映带,报道校内课程及教育方针,你可以参考。” “校长没有空吗?” “我去看看。” 半晌,秘书出来,“校长半小时后可见你十分钟,你方便吗?” “没问题。” 学校设备的确与众不同:球场、泳池、图书馆,都簇新漂亮,整座依山而筑的校舍用高高红砖墙围住,与世隔绝的样子。 的确值得羡慕,难怪许太太向往。 校长终于有空了,她姓屈,任职已经超过十年。 屈校长面孔永远仰起,有点骄傲。 她俩握过手,立铮坐下。 时间有限,立铮马上说:“屈校长,贵校最近发生一件事,叫家长们窃窃私议。” 屈校长立刻变色防范戒备,“校方已经完善处理了那件事。” “屈校长,我有消息,许丽全的家长打算起诉贵校。” 屈校长按铃,秘书进来,她气冲冲说:“请这位女士出去。” 立铮冷静地说:“这件事张扬之后,贵校校誉会有很大损失,你愿意和解吗?” 屈校长又挥手叫秘书退下。 她问立铮:“你是谁,你是律师?” “丽全舅舅才是律师,我是一个私家侦探。” 屈校长说:“我需向校董负责。” “谁是校董?郑若波的父亲?” “我们的确在许丽全的储物柜内找到毒药。” “丽全用路怯诺来干什么,迷魂女同学,非礼她们?” 校长忍无可忍,“时间到了,我要开会。” “屈校长,你们抓错人了。” “你不走我立刻报警。” 立铮放下一张名片,“校长,有话想说的时候找我,贵校虽然势利,不过还不象黑白不分。” 立铮告辞。 那边,少群一走进红牛餐厅,立刻吸引到少男少女的目光。 那是一家酒馆式西餐厅,售洋酒及小食,晚上,有乐队伴唱,气氛随和热闹,本是大学生聚脚处,可是高中生也爱来高攀,才下午三四点,已经一半满座。 少群穿时下最流行的钉珠片牛仔裤,配一件小小白衬衫,短发掠在脑后,脸颊上银粉红色胭脂,风姿当然胜小女生十倍,看上去似一名模特儿。 她一坐下便说,“我请全场一杯。” 大伙立刻欢呼起哄。 有蓄着汗毛当胡髭的小男生上来搭讪,“小姐你读书还是做事?” “你说呢?”少群笑嘻嘻。 “是我们学姐吧?” “有许多事,还需请教你们呢。” 他们立刻飘飘然。 “什么地方可以买到——”少群作一个吸烟状。 有几个少年立刻退开。 但其中一个笑说,“傍晚大学路车站有骡子兜售,不过价钱非常贵。” 少群笑:“你很有趣,再来一杯,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彼得。” “你是华人,你总有中文名字吧。” 他象好不容易才想起来,“呵,是,崔智仁。” 又智慧又仁义,可见父母对他也有期望。 “你在哪间学校?” “华哲中学,就在高芙女校对面。” “那几个女孩,可是高芙学生?” 他看一看,“玛莉安及史蒂芬妮,不错,另外一个何美玲却是大学一年生。” 少群问:“你们很熟?” “啊,天天在一起玩,她们的事,我全知道。” “你可认识一个高芙女生,叫许丽全?” “丽全,”他忽然点点头,“丽全已经被驱逐出校。” 这时,有人叫他:“彼得,这边,周末出海你可得教女生滑水,快过来。” 彼得过去了。 少群身后忽然有把声音,“你对许丽全有兴趣?” 那是一个外型较成熟的少年。 “你也认识她?”少群转过头来笑。 她明艳的面孔叫少年男性难以抗拒。 可是他不笨,随即问:“你是谁,打听什么?” “许丽全欠我钱,我特地来找她。” “丽全最易闯祸,人家掘了陷阱等她踩下去,她偏偏又不小心。” 咦,这个说法十分公道,“你是她朋友?” “不,对不起,她没有朋友。” “为什么?” “她这人很古怪,往往还没开口,已经得罪了她,她说话句句自辩,敏感、自卑、极难讨好,你看她一眼,她会责问:有什么好看,没见过穷人?好,大家不敢再看,她又酸溜溜,当然,有谁会理睬穷人!其实,校里什么样的学生都有,不见得人人有钱,但是许丽全特别不快乐。” 少群讶异:这少年有脑袋。 “她孤立了自己,这次,不知怎样出了事。” “有人害她?” “我不清楚。” 少群柔声说:“你知道什么,请告诉我。” 半晌他才轻轻说:“是关于迷魂药。” “啊,在储物柜中找到的小瓶子,与她无关吧。” 那少年微笑,“大家都知道许丽全是受害人。” “说来听听。” “她应邀到舞会去……”少年吞吐。 “这件事关于一个少女的前途,请不要隐瞒。” 他想一想,说了几句话:“本来那一伙人要迷晕她,叫她好看,不料别人误饮那杯加了材料的汽水,出了事,于是索性嫁祸于她。” “你怎么知道?” 少年笑,“这是公开秘密,那几个人爱吹牛,得意洋洋,说个不停。” 少群气愤,忽然涨红面孔。 少年却问:“今晚你可有空,我们去跳舞可好?” 少群不知怎样回答,幸亏救星来了,黄立铮出现,亲昵地搂住少群:“我们是一对。” 少年一看,立刻知难而退,一溜烟避到别处去。 少群说:“立铮你来得正好,你全听到了?” 立铮点点头。 “立刻报警,彻查这件事。” “报警?请问谁是受害人?” “许丽全。” “不,不是丽全,是误喝路怯诺的钟巧珠。” “可是本来要毒的是许丽全。” “咄,你有什么证据。” “这间学校乌烟瘴气。” “少群,凡是有人聚集的地方很快变为社会,人际关系复杂无比,学校也不例外。” “我们回侦探社去吧。” 黄昏,立铮忽然问少群:“为什么不同小男生去跳舞?” 少群讪讪地,她摸了摸耳珠。 “可能很有趣。” “无话可说。” “谁叫你说话。” 少群笑了,“我过不了自己这一关,你呢?” 立铮答:“我何尝不是,华裔妇女背着许多枷锁,同西洋人不同,她们真正潇洒,亦不受世俗眼光拘束,许多事,她们做起来觉得浪漫,我们……” 少群替她接上去:“犯贱。” 立铮忽然说:“嘘,有人来了。” 推门进来的是郭日光。 下了班,他穿白衬衫牛仔裤,一出现就要求喝咖啡,“贵侦探社的咖啡,又香又浓。” 少群笑答:“叫眼睛牌咖啡。” “眼睛,亏你们想得出来。” 立铮问:“今日,又昧着良心替哪个罪犯狡辩?” 郭日光假装没听见,这也算是涵养极佳了,“两位,调查可有结果?” 少群详细报告一遍,对话都录在微型隐藏的摄影机里,郭日光象亲历现场。 “做得很好,佩服之至。” “真正的元凶是什么人?” “呼之若出。” “是郑若波吧,是有一种人,天生唯我独尊、善妒、自私,眼中容不得一粒沙,郑的性格可能如此,她对丽全恨之入骨,因为丽全在网球场里淘汰了她。” 郭日光忽然疲态尽露,用手撑着头。 少群问:“你也碰见过这样的人?” 郭日光答:“是,穷十多年精力时间,一定要把我踩下去,四处中伤我办事不力,性格欠佳,联群结党,招聘打手,一定要叫我好看。” “成功没有?” “中途也数次得逞,叫我难堪,可是最终我站稳。” “有什么理由他一定要为难你?” “我不识时务吧,我没有象其它人那样,拿他一点好处,对他拜服吧。” “这些人呢,现在处境如何?” “刎颈自杀,泰半在事业上作出错误抉择,很快销声匿迹,或是跌落谷底。” “你有没有觉得心凉?” “我只觉悲哀。” 立铮对郭日光改观,以前,她误解了他。 少群说:“丽全是被冤枉的。” “谁来替她出头?”郭日光摊摊手,“即便证明是郑若波干的好事,即使丽全返回原校,又有什么好处?众人会比从前更加仇视她。” 少群说:“请朱警官去学校问话,一定要替丽全摆平这件事,不是为着重返高芙,而是为原则问题。” 郭日光苦笑,“我差些忘记你们两位最最倔强。” “是,所以连优差都丢了。” 郭日光说:“让我提醒你们,受害人钟巧珠并没有报警。” “她得到什么好处?”少群立刻知道有跷蹊。 “郑校董忽然私人颁发一年奖学金给她。” “只手遮天,分明知道郑若波是主使人,”少群忿忿,“好,我会请电视台记者去彻查道件事,我誓不罢休,别以为他们过得了关。” “高芙女校有百多年历史了。” “我管它有无一千年。” “他们这次惨啦,蛮牛撞进瓷器店。” 郭日光却说:“我很惭愧,我到今天才了解你们的脾性。” 立铮打电话到派出所约朱警官见面。 她放下电话,“她下了班就来,说对校园毒品案非常重视。” 立铮与少群商量了几句,一转身,发觉郭日光己在红丝绒沙发上睡着。 “咦,这个人,怎么好似永远吃不饱睡不够的样子。” “有点可怜。” “可恶又可怜。” 郭的西装外套搭在椅背,三粒纽扣,倒有两粒吊着。 少群问:“你可会用针线?” 立铮微笑,拉开抽屉,取出小小针线盒子,“我一向自诩文武双全。” 她取过外套便缝起来,五分钟做妥,仍把外套挂好,又取出一张薄毡,盖住郭日光。 少群笑笑,她俩到另一角落去写报告。 朱梦慈来了,刚好把报告给她看。 朱警官读后冷笑一声,“这种老学店,拜金主义,欺侮穷学生,我非彻查不可。” 郭日光醒了,听到这话,十分感动,当然,他明白,她们三位这样做是为了原则,不是为着他,但是毕竟这事与他有关。 从前,他净为着收费胡乱接官司,实在是错了,之后,他需要睁大眼睛。 “我去申请搜查令。” “你出发之前通知我,我要知会记者。” “完全明白。” 朱梦慈一转身,看见郭日光,“你怎么还在这里?”好不讶异。 他取过外套,“我这就走。”发觉纽扣已经钉牢,他一怔,但是不出声,穿上就走。 朱警官说:“我去部署一下。” 少群送她出门,回来时,伸出手,拭干净招牌上那只蓝眼睛。 第二天一早,朱梦慈带着伙计抵达高芙女校,直进校务署,接着,在校长伴同之下,把几个嫌疑犯储物柜打开搜查。 结果令人吃惊。 满以为出了事这班狂妄的私校生会得略为检点收敛,谁知仍然把香烟与大麻收在储物柜内。 屈校长整张脸象霓虹那样转色,由青至白,自红到灰,“叫刘丹桂、周以璋、郑若波来见我。” 这时,朱梦慈打了一个电话,只说一句话:“可以叫记者来了。” 朱警官走入校长室,“谁是郑若波?” 郑若波站出来,脸上仍有嚣张神色。 “站好。” 朱警官上下打量她,只见她已把校服裙改短,本来齐膝长度此刻短如网球裙,一弯腰必定看到内裤,脚上更穿着时兴的厚底鞋。 朱梦慈冷笑一声,“这便是贵校校服?很吸引呀。” 屈校长无言。 “要开除的,恐怕是这几个学生吧?” 校长忍气吞声。 “老老实实,我要得到的,不过是一个名字:那一日,究竟是什么人带了路怯诺去毒许丽全,结果害着钟巧珠。” 几个女生低着头不出声。 这时,秘书气结败坏进来,“校长,外边有大群记者,要来采访。” 校长变色,她开口了,“有谁知道内情,请与警方合作。”她叫秘书,“立刻通知她们家长。” 朱警官说:“你们二人,不必受另外一人连累,这件事非同小可,影响终生。” 刘丹桂忽然说:“是郑若波叫一名男生带那瓶迷魂药来。” 周以璋点头,“她告诉我们,只下几滴,象喝醉酒似,不省人事,可脱下她衣服拍照,第二天把照片钉在布告板上。” 朱警官拉下面孔,“那男生叫什么名字,在哪间学校就读?” “华英中学第七班,叫王耀民。” 朱梦慈立刻叫伙计到华英去找人。” “郑若波,为什么那样毒恨许丽全?” 郑若波在该刹那失去控制,“她是什么东西?她根本不应在这间学校出现,我父亲是校董,我爸拥有这个学校,而一个女佣的女儿居然在球场赢了我,这种事根本不应发生!” 朱警官摇头叹息,“屈校长,你办的教育十分失败。” 屈校长跌坐在椅子里喘气。 这时,家长也已经赶到,惶惶然,象世界末日,有一个太太急得哭起来,另一人立刻掌掴女儿,郑校董比较镇定,“别怕,律师马上来。” 屈校长回过气来,大声说:“高芙女校有数百名学生,大部份努力学习,品学兼优,这几个是害群之马,大树有枯枝,立刻开除,即时生效,事情也不是发生在校园之内,分明是家长管教欠严,与学校无关。” 朱警官笑了,姜是老的辣。 警方带着三个学生回派出所去。 外头的记者一涌而入。 郭日光双手插在口袋里,看着这难得一见的热闹场面。 案件结束了。 许太太带着丽全来道谢。她说:“高芙女校来促请丽全复课。” 少群温和地问:“你怎样决定?” 许太太忽然落泪,“我一直不知丽全在学校里受那样大的委屈,我满以为她己得到最好的教育。” 丽全紧紧握着母亲的手,因祸得福,母女获得谅解。 “我决定往澳洲读书。” 立铮缓缓说:“你要知道,四处都有那样善妒的人,还有,难保没有迷魂药。” 丽全点点头。 “有些人认为全世界行家全死光光,只剩他一人,那才开心呢,他们心目中没有公平竞争这回事。” 少群推拍档一下,“立铮,别在小孩子面前指桑骂槐。” 立铮叹口气,“这世界真丑陋。” 临走之前,丽全握住少群的手,“我也会记得,世上好人比坏人多。” 立铮拍拍她的肩膀,再叮嘱几句:“设法合群,把孤僻性情改过,不要多心。” 许氏母女告辞。 少群问:“丽全的自卑感会消失吗?” “她会渐渐收起自卑,埋在心底,但是,不愉快的经历永远存在。” “真不幸。” “那郑若波比丽全更惨。” 那样好的出身,已经拥有特权,还嫌不够,不挥手段争取,终于闯出祸。 少群打个呵欠,“我想回家睡觉,你呢?” “我留守公司。” 少群走后,立铮关了灯锁上门,躺在沙发上休息。 忽然想起母亲,拨电话回家,老妈不在家,留下口讯说:“我的电邮号码是……请留言”,立铮对牢空气讲了几句。 有人敲门,咦,这么晚还有生意? 她去张望,原来是郭日光在门口。 “请进来。” 她斟一杯咖啡给他,他坐下,好象是第一次来,细细打量六十年代的室内装修。 “少群回家休息去了。” “我打搅了你?” “没有关系,你有事吗?” “我只想找个人说话。” 立铮微笑,“真是我的荣幸。” “也许,只有你听得懂。” 立铮坐到他对面。 他开口:“你知道我是苦出身。” 立铮安慰他:“现代社会顶尖分子泰半白手兴家。” “赤手空拳,衣不蔽体打天下,沿途执拾战场上人家丢弃的烂盔甲兵器,凑合著用,咬紧牙关死挺。熬不住,倒下来,也无人可怜。” 这是真的,不但无人同情,还讥笑你不自量力。 “但是有些人,生下来什么都有,整队兵跟着他,弹药库就在后院。” 立铮温言劝慰:“各有前因莫羡人。” 他笑了,“谢谢你。” “丽全会出人头地,正象你一样。” “从前,你在卢与马工作时,十分不喜欢我,可是因为我出身?” 立铮摊摊手,“对不起,我根本不知你身世,我讨厌你是因为你恶形恶状。” 郭日光笑了,好象放下心取一块大石。 他问:“可要一起吃饭?” “吃过了,”立铮找借口,“改天吧,同少群一起。” 郭日光点点头。 立铮客气地送他出去。 假使眼睛侦探社要聘请营业经理,他会是人才,郭日光擅长扩展业务,增加盈利。 接着几天,少群忙一件商业调查案子,立铮一有空便陪母亲去逛街,添春装替少群也买一大堆,喝下午茶时她母亲瞄一瞄邻座,“看,多幸福。” 只见一名保母抱着幼婴,陪女主人喝茶呢,那个养尊处优的少妇穿戴考究,十分富泰。 立铮轻轻说:“妈妈,你过时了。” 黄太太悻悻然,“生活安定,生儿育女也会过时?” “人需要工作,服务社会,取得尊重。” “你准备五十岁还替人查案打官司?” “呜,届时己变成神探黄立铮。” 黄大太好气又好笑,“年轻真好,父母急得头发白,你却优哉悠哉。” 立铮说:“给些鼓励,妈,你不支持我,还有谁会看好我?” 黄太太摇头叹息,“戚太太昨日来探访,讲着讲着落下泪来,原来,她女儿打算辍学做作家。” “哗惨。”立铮冲口而出。 “可不是,写作,那也算是职业吗?” 立铮不予置评。 “戚太太本来想女儿教书,够稳定嘛,又可找到理想对象。” 立铮仍然不出声,母亲那代把世界看得太简单了。 “也许,有一日会成功,名利双收,又拥有一大群崇拜她的读者,立铮,你说可是?” 立铮笑而不语。 黄太太叮嘱女儿:“玩够了,回律师行去找一份正经工作。” 她独自回到侦探社,推开门,看见朱梦慈警官。 “咦,你怎么来了。” “闷,想找人说话,你俩不在,清洁阿婶放我进来坐。” 朱警官穿着便服,神情憔悴。 “你也有下班的时候?” “我放大假。”语气沮丧。 “什么事,我立刻召少群回来。” “不用,”朱梦慈说:“我过一会儿就好。” 立铮斟一杯冰冻啤酒给她,“说给我听也一样。” 朱梦慈用酒瓶抵着额角。 “立铮,我自幼失去母亲。”她开口了。 “呵,最可怜。” “你也知道,唉,什么都靠自己,发育时吓得半死,遇疑难暗暗落泪,不够能力应付只得放弃,亲戚还讥笑我是野孩子。” “梦慈,都过去了。” 朱梦慈深深叹息。 立铮说:“人生许多事,要不有,要不没有,华人说命中注定,现在,你双手有力,努力振作,想要什么自己去拿。” “是,我也明白。” 立铮再给她一瓶酒。 “立铮,我有一个妹妹。” 啊,麻烦来了。 “可是同父同母亲生?” 她点点头,“否则,我也不用费煞心思。” “什么事?” “你可猜得到?”她反问。 人家家事,不宜猜测,朱警官平日号令派出所,谁敢不从,彪形大汉听见她不愠不火的声音都马上立正,立铮也十分尊重她,不敢造次。 “我的妹妹,是一个堕落女性。” 立铮更不好出声。 “上星期一单窝藏非法入境女子案,牵涉到她,上头怕我难做,所以叫我放大假。” 立铮十分好奇,“她扮演什么角色?” “藏有毒品作贩卖用途,殴打及监禁非法入境者,拒捕。” 哗,肯定是亲生姐妹,否则一定退避三舍。 “可准保释?” 朱警官点点头。 “什么年纪?你把她带回家,好好管教,她经过这件事,一定害怕,从此会改过。” “我也这样想,但她返家三日,即重新回到街头上。” 这时少群回来了,立铮松口气。 少群与她曾是同事,知道她的事,一见她那样烦恼,立刻问:“你妹妹又出事?” 原来不是第一次,当然也不是第二次。 朱警官搔搔头,涨红面孔。 “不怕,我们去找她。” “少群,你我都知道她已经失救。” “胡说。” “我真后悔从小没把她看好。” 少群劝她;“是吗,谁又看着你?一个人立心要堕落,一定会成功,你是警务人员,见多识广,应当明白这个道理。” “假使我当年好好教导她——”朱警官好似没听到。 少群叹口气,“来,去找她,立铮,你跟着来。” 立铮愕然,“到什么地方去找?” 少群答:“每一种人都有个惯然出没之处,没有地址也可以找。” “好,我跟你们去见识一下。” 朱警官有点不好意思,“少群,你刚回来,可要休息一下。” “叫我停下来,等于要我命。”少群笑。 一行三人出门去。 由立铮开车,朱梦慈说了一个地址,少群笑说:“立铮需要卫星导航系统。” 立铮反问:“你讥笑我无知?” 朱梦慈忽然说:“如果我加人眼睛侦探社,可成立罪案组。” 立铮说:“搜集男女非法关系证据,最好由郭日光来做。” 少群骇笑,“你也那样想?” “尹绍明担当什么角色?” “绍明前途似锦,怎么会来做私家侦探。” “他管账最好,可靠稳重。” 她俩说笑逗朱梦慈开心。 “那叫八眼侦探社。” “四个人,真的共有八只眼睛。” 朱梦慈忍不住说:“不用画蛇添足了,眼睛就很好。” “我们网上读者不少呢,都称赞说胜过读侦探小说。” “立铮,有人收购我们就发财了。” 立铮抬起头,“到了。” 她把车子驶到街角停下。 这是都会里最杂乱的一区,街道每天清扫七八次仍然堆满垃圾,人流实在太复杂太汹涌,刚清理完毕又来了,永远脏乱。 朱梦慈带她们走上旧楼一幢公寓。 一推门,经理看到她,已经叫苦:“朱警官,菲菲不在这里,我们地方小,不敢招呼她。” “她去了什么地方?” “不知道,她又不是我的妹妹。” 朱梦慈变色,“我立刻叫伙计来逐间房搜。” 少群按住她,“经理,你老实点。” 那经理诉苦:“我真的不知道,不过,有人看见她在兰芳街酒吧出入。” “哪一家?” “今宵珍重,末世情缘,谁知道。” 立铮奇问:“那些都是酒吧的名字?” 少群笑笑答:“还有一间叫红颜知己,另一家叫同是天涯。” 真没想到如此文艺,立铮嗤一声笑出来。 她们赶到酒吧区。 黄昏,人群正开始聚集,染金发的年轻男子与纹身的少女互相调笑,都穿着最新最妖冶的时装。 立铮轻轻说:“你我以为漫无目的游手好闲下一餐不知哪里来简直痛苦,可是你看,有人不知道多自在。” 少群补一句,“叫他们做你,宁愿自杀,这叫做甲之熊掌,乙之毗霜。” “人各有志。” 朱梦慈急了,“两位女士,讨论完毕,可以找人了。” 她们分头走进不同的酒吧。 表面上看,并非色情场所,也无毒品交易,到了凌晨,又是另外一个世界,那是魔鬼出动的时刻。 少群走近一个洋人,“你是东主?” “我是保罗,这里叫保罗洞穴。” 少群拿出照片来,“见过菲菲没有?” 他一边擦玻璃杯一边说,“我记得她,她长得特别漂亮,她的名字,与家母相同。” “令堂是法国人?” “正是。菲菲出了事?” 少群点点头。 “还活着?” “直至目前,还是活人,她今晚会来吗?” “或许会来,或许不来。” 少群啼笑皆非,只得说:“谢谢你。” “她在我这里兜搭人客,我赶她出去,又一次向我顾客销售毒品,我也赶她走。” “保罗,你很正经呀。” “小姐,少讽刺,你们警察总要等出了事才来主持正义。” “所以我已经不做警察了。” 保罗放下心来,“是吗,我请你喝一杯。” 少群摇摇头,走出酒吧。 已经沦落得站街上了。 她不敢对朱梦慈说什么。 难怪朱警官在办理胡思敏及许丽全案件时那样投入,原来她家也有问题少女,她有真切的感受。 一会儿,立铮也出来了。 她对少群说:“酒保说她是一名流莺,晚晚在这附近做生意。” 她们两人低下头,手足无措,尤其是黄立铮,身为能言善辩的大律师,居然会得辞穷。 过一会,朱梦慈也出现。 她脸色悲痛迷惘,象是不明白警官的亲妹怎么堕落到这种地步。 三人到小咖啡店坐下。 少群咳嗽一声,“我们来得太早。” “先回去睡一觉,半夜再来。” 朱梦慈不出声。 立铮安慰她:“你不要难过,也不要生气,救助她是你的责任,但是毋须内疚自责。” 朱梦慈忽然落泪。 “她已不是小孩,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为免引起冲突,今天晚上,由我与少群来找她,你在家里休息。” 朱梦慈哽咽地说:“妈妈知道她今日这样,不知多么伤心。” “伯母已经不在人世,你不必替她顾虑。” 朱梦慈用手掩脸。 正在这个时候,邻座忽然有一男子伸手掌掴对面的女友,那女子痛哭。 立铮立刻站起来,少群马上走过去:“警察,取你的身份证出来。” 那男子没想到有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顿时气馁,嘴巴还在刻毒:“我说过不结婚,就是不结婚,我知道,你不过是想我同你结婚。” 朱警官出声:“同你结婚,有什么好处,你这样嚣张,是什么身份?” 立铮同那女子说:“他当众奚落侮辱你,你还不离开他,等什么?” “你犯贱!”那男人还在骂。 那女子忽然停止哭泣,脸上现出平静的神色,她轻轻说:“这位大姐,多谢你指点,我刹时间都明白了。” 她象是想起什么,打开手袋,取出粉盒,扑了扑粉,站起来走了。 那男人却急了,“喂,你到什么地方去,喂,你胆敢走!” 少群拍拍手,“走啦,你没想到吧,终于走了,人的忍耐力有限,现在,只剩你一人啦。” 那男子强辩:“我哪怕找不到女人。” “真的,新疆、土耳其、津巴布韦、斯里兰卡,有的是美女。” 立铮把少群拉到一旁,“你怎么同这种人吵嘴。” “拿他来出口气也好。” “一同他搭腔,你就变成他一样低级了。” 立铮拉着她们离去。 一边抱怨:“想好好喝杯茶都不行。” 半晌,立铮忽然问:“你们可听见那女子说什么?” 少解答:“她如大梦初醒,决定重新做人,她说她明白了。” “不,不是这个。” 少群说:“我听得很清楚,因你一言提醒了她,她得到新生。” “她叫我大姐。” 少群愕然,“大姐有什么不妥?” “从前,人人叫我小姐,我几时升格做了大姐?” 少群知道立铮受了震荡,心中暗暗好笑:“那女子一时匆忙,用错了字眼,你别见怪。” “我象个大姐吗,我脸上有皱纹?” 立铮喃喃自语,没完没了。 少群对朱警官说:“你回去,晚上交给我们。” 朱梦慈点点头。 她一走,少群说:“好了,立铮,你己成功转移阿朱的注意力,别再噜苏了。” 谁知立铮说:“我是真的受到惊吓,不久将来,有人会叫我大婶,再过一阵就是阿婆。” “你想怎么样?”少群摊摊手。 “我不干了,我要结婚生子组织家庭去,老了有个依傍。” 少群笑得弯腰,一声大姐,竟引起这许多联想。 “先找到菲菲再说。” “呵是,办妥正经事才伤春悲秋未迟。” 她们回侦探社组织一下资料。 菲菲的真名叫朱念慈,她知道这样正气文雅的名字不适宜在江湖打滚,故此叫自己菲菲。 自十三四岁起她就在街上找生活交朋友,据说是因为怕闷,在马路上她有志同道合的损友,互相关照,有钱的时候,一起大吃大喝,买衣物首饰,看戏旅游;明天,管它呢,金钱来源自非法小型勾当。 这种例子在大都会中多如恒河沙数,世界每个城市黝暗角落都有街童。 很快染上毒癖,再勤快弄钱也无法填饱这个无底洞,于是出卖他们唯一拥有的东西:肉体。 朱念慈还可以回头,她有个好姐姐愿意照顾她。 时间差不多了,她俩穿得较为花俏,出发到酒吧区。 呵,环境完全不一样,时间仿佛停顿,天色好似永远不会再亮,红男绿女在街上调笑拥吻,累了就喝几杯。 “这里晚晚都是这样?” “肯定,不然怎样吸引大量人流。” 流莺也出来了。 不知是谁,给身份这样可悲的女子取了个这样动听哀艳的称呼,玩笑开得真大。 “糟糕,她们都一个样子,有的还戴着假发,怎么认人?” 真的,立铮头痛。 “逐个问一问。” 她俩冒昧地轻声说:“菲菲,我找菲菲。” 有几个女子用粗话喝骂她们。 少群忽然醒觉,拿出钞票来。 一个女子刷一声抢过钱,告诉少群:“菲菲在那远角落站都站不起来。” 她们找到角落去,果然,看见有一个人靠在街角。 不认得了。 同照片一点也不相似。 在街灯下,那女子头发蓬松,衣履脏乱,最可怕的是,混身都是一搭搭的瘀青。 立铮走前一步,“菲菲?” 她听到了,抬起头问:“谁?” 立铮发觉她掉了两颗门牙,面孔枯槁,根本不似少女。 少群说:“朱念慈,你姐姐找你。” 她好似要仔细想一想,才知道朱念慈是什么人。 少群要伸手去拉她,被立铮阻止,她自手袋取出自备胶手套戴上,握住菲菲的手。 这时,少群也看到她手肘里则有一大块肿瘤,正在流脓。 少群看了立铮一眼,“到医院去。” 菲菲挣扎,“我在等人。” “任何人见了你都害怕,你似一堆烂肉,你不会做到生意。” 她们把菲菲拖上车。 “马上通知阿朱。” “不,先把菲菲收拾干净再说。” 真的,免她见了伤心。 车子驶进急症室,少群还有旧时的朋友当值,她先进去说几句话。 菲菲给抬进急症室。 当值医生走出来,是一位女生,同她们差不多年纪,自我介绍说:“我是谭杏如医生。” 立铮也连忙说明身份。 “病人手臂因用污染针筒引致血管发炎,需要即时清洗处理缝合,她有毒癖,早日戒除,可救性命。” “是。” 手术就在急症室进行,注射局部麻醉剂后,医生剪开腐肉洗清脓血。 这样可怕的伤口,谭医生却毫不畏惧,全神贯注治疗,令立铮感动。 刹那间谭医生仿佛是个头戴金环的天使。 “我替病人验血,观察几种传染病,病人口腔溃烂,皮肤发炎,要留院医治,看护会替她冲洗。” 她说话不徐不疾,完全没有歧视偏见,只是以事论事,她对病人说:“你要振作一下,这次是手肘发炎,下次,细菌到达心脏,就会死亡。” 一个医生眼中,众生平等,才是好医生。 她替病人缝合。 菲菲神智仍然清醒,她默不作声。 看护把她推出去。 立铮轻轻说:“阿朱说她才离家三天,怎么会搞成这样。” 谭医生不予置评。 “医生,谢谢你。” “这是我的职责。” 少群忍不住问:“你不觉可怕?” 谭医生笑,“我见过蛆虫自皮肤底下爬出来,半边头削掉仍活了三天的伤者,断手、烂足、没有什么可怕,可怕是什么样的仇恨叫他们受伤。” 谭医生去诊治别的病人,那是一个遇溺的小孩。 立铮说,“还一直以为我俩最大胆。” “我同你也很不错了,在殓房进出自如。” “谭医生一定未婚。”立铮遗憾地说。 “你怎么知道?” “谁敢娶她。” “女子的学识,到了廿一世纪,仍然是一些男性的砒霜。” 忽然谭医生又出现了,笑眯眯,“两位在说我?” 立铮不好意思,嚅嚅地。 “多谢关心,我已婚,育有一子一女,已经在念小学。” “啊。”立群涨红面孔。 谭医生又出去了。 “你看,立铮,闲谈莫说人非。” 这时,看护过来说:“两位,朱念慈想见你们。” “她怎么样?” “已经在楼上十七号病房。” 她俩乘电梯上楼找到病房,大房里约有七八张病床,逐张数过去,都没看到朱念慈,只剩近窗那一张。 她们走近一看,吓一大跳。 只见有一个人伏在念慈身上,头脸看不清楚,只知他是个壮男,光穿一件背心,强健的双臂肌肉贲起,有皮肤的地方全部密密麻麻绣青紫色纹身,象件紧身衣一样,看上去无比诡异。 可怕,他象一只野兽,伏在己扑杀小动物尸身上。 少群有不吉预兆。 “你,你是谁?” 他慢慢蠕动身躯,双臂一晃,象两条大蟒蛇,十分惊人。 他抬起头来。 呵,奇怪,面孔出奇地英俊,一头乌亮的头发,浓眉大眼,一脸敌意,他左手五只手指紧紧扣着朱念慈的手,此刻忽然松开。 他头也不回的走了。 朱念慈轻轻招呼她们。 看护替她洗刷过,梳通头发,露出一张白皙的脸,有三分似朱警官,休养好了,或许更象。 少群问:“那是你男朋友?” 她点点头。 “戒除毒瘾,回到正常的世界来。” 朱念慈牵牵嘴角。不出声。 “那种通体纹身的人不适宜做朋友。” 看护走近,“病人患乙型肝炎及肺结核,需耐心服药治疗。” 少群说:“回到姐姐身边去。” 朱念慈笑了。 “你觉得行不通?” “她上班,我干什么?” “上学、进修、学一门手艺。” 朱念慈摇头,叹口气,“我就是不喜欢那种生活,象姐姐,读完了书,千辛万苦找到这份工作,枪林弹雨,冒生命危险,为着什么,不过是三餐一宿,我不会跟她回去,叶承浩会照顾我。” 立铮不出声,她这番话似有点歪理。 “我从未想过长命百岁,躺在养老院里等子孙有空来看一眼,我这种出身的女子,事事不如人,只有在享乐的时候,比你们去得尽,我不会回头。” 少群问:“你不痛苦?” 朱念慈笑,“你也有痛苦呀,读过大学就永无烦恼?” 立铮不想与她越扯越远,转头同少群说:“请朱警官马上来。” 这时,朱念慈索性闭上眼睛。 少群走去打电话,立铮一个人看着窗外,耳畔是其它病人轻微的呻吟声。 “你是我姐姐的朋友。” 立铮看向她。 “你样子那么严肃,学识一定非常好。” 立铮不出声。 她忽然讪笑,“这位大姐,你可有试过男欢女爱?” 立铮僵住,她似被击中要害。 “你不知道那是什么吧,你只能想象,因为你太洁净太高贵太孤傲,没有异性接近你,不不,我不会到你的世界去。” 立铮变色,这个半人半兽般女子,执迷不悟,不愿自妖兽世界走出来。 她十分清醒,因此更加失救。 立铮站起,少群刚回来,“你们说了些什么?” 立铮不回答,拉着少群一起走。 “梦慈立刻到。” 立铮叹口气,“让她们姐妹慢慢谈吧。” “那女子可有悔意?” “她根本不觉做错,又怎么样忏悔?” 少群张大了嘴,又合拢。 在门口,她们遇见匆匆而来的朱梦慈。 “谢谢两位。”她欲言还休。 “举手之劳,不必多礼。” 朱梦慈匆匆去见妹妹。 立铮遗憾,“梦慈肯定永远失去了她。” 走到门口,看到那满肩纹身的年轻人蹲在路边。 少群想走过去,立铮拉住她,“不必了。” “为什么,你怕?立铮,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你畏惧。” 那年轻人也看到了她们,目光炯炯,做是发出绿油油的光芒,相当吓人,她们走到东,他的目光也跟到东,追踪着她俩。 少群走近他,“你叫叶承浩?” 那年轻人不出声,倔强地看着别处。 “朱念慈病重,将要医治,否则有生命危险,不论你背着她,或是她背着你,都没有好处,你暂时避开一阵,待她康复,就是救她一命。” 年轻人不出声,混身发散更强烈敌意,象静电那样,可以觉察得到。 “你们何以为生?” 少群伸出手想搭住他肩膀好好再劝。 立铮惊呼:“小心,少群!” 少群只觉眼前晶光一闪,接着,手臂稍微麻痒,那年轻人已经窜走,消失在转角处。 她转过头去看立铮,立铮大惊失色,脱下丝巾来裹住她的手臂,“血!” 少群这才知道她挂彩受伤,只见右臂上有一条伤口,血如泉涌,顺着手指滴下。 她手足无措,象是不相信这事会得发生,一直发呆,任由立铮把她拉进医院去。 少群的手臂缝了廿多针。 还有更坏的消息:第二天凌晨,朱念慈在医院失踪。 少群大惑不解:“那把刀真锋利。” “可以切下你五双手指,届时你就不能指指点点了。” “那是他们的看家本领吧。” 立铮不去理睬她。 “我想救他们呀。” “人家快意恩仇,刀头舔血,不知多关心。” “你这样说会教坏孩子。” “他们是另外一种人,你学不了他,他也学不了你,象武侠小说里的众生一样,无业游民,打家劫舍,不过在今日,他们触犯法律。” 少群张大了嘴,“这是我们都爱看武侠小说的理由?” “你自己想吧。” 稍后,医院打电话来,立铮听后,放心说:“验血报告出来,无毒,你可以睡得着了。” 少群吁出口气,“立铮,你比我聪明,你立刻知道怕,我还朦然不觉。” 立铮看着天花板不出声。 她一向富同情心,但是这次朱念慈不予情面奚落她,叫她灰心。 做好事不求回报,可是,也不能侮辱她。 又一个电话:“警局叫你去认人。” “如果是照片的话,请他们电邮过来。” 立铮等了一会,“可以收看了。” 真没想到本市在警方档案记录中同类型纹身年轻人有那么多。 他很容易辨认:特别英俊,纹身中有好几个中文单字象狠、爱、快、勇。 第七张照片就是他。 “是这个叶承浩。” 档案组答:“这人身份证上不叫叶承浩,他叫生力文汇,是警方熟悉人士,本市出生的混血儿,父亲是葡萄牙人,母华裔,均下落不明,他今年十九岁,已经混得颇有点地位,他组织主持一个扒手党。” “他就是用刀伤我的人。” “我们会缉捕他,请你放心。” 少群转过头来说:“混血儿真是传奇。” 立铮微笑,“中文翻译得奇妙而已,洋人只叫欧亚儿,没提到血液,而事实上他们血型并无特别的地方。” “你看本市几个明星歌星都是混血儿,他们长得漂亮,又聪明,讨人欢喜。” “做他们也很难吧,唱哪个山头的歌?说哪一种话?” “全世界的人找生活都不容易。” 立铮连忙检查身上的钱包锁匙还在不在。 “试想想,单身游客走在街上,忽然有一个英俊小生走近搭讪,转瞬间贵重物件统统不见。” “这个古老行业存在了千百年。” 侦探社的门“呀”一声推开。 立铮抬起头,“阿朱你来了。” 朱梦慈颓然坐下。 “来,请喝杯眼睛牌咖啡,有人说非常提神。” 她默不作声,双手紧紧抱在胸前。 “有话说出来,憋在心中干什么?” 立铮说:“你给阿朱一点时间。” “我想辞职。” 少群愕然,“阿朱,别冲动,你不比我,我是低级职员,我一声走,大家都没有损失,你做得这样高,半途而弃,多么可惜。” “不欢迎我加入你们?” “这样小的庙怎么装得下你?” “一个警务人员,连家人都不能保护,实在失职,我羞愧之至。” “不关你事,没有人会怪你。” 朱梦慈仍然耿耿于怀。 “既然放假,你不如离开本市,去欧美度假。” 她低下头,“没有心情。” “参加旅行团,板着脸跟着大队乱走,不必投入,当散心。” 她笑了,“你们对我真好。” “哟,好似在讽刺我俩。” “不,我是真心的。” “有空,随时欢迎来坐。” 朱梦慈取出一张支票放桌上。 立铮说:“这是什么,我们是自己人。” “自己人也要开销,”少群说,“朱警官收入丰厚,这点你倒是不用替她担心。” “我还有点事回派出所,上司想派我调到北美驻守,协助彼方研究亚洲帮派活动。” “呵,这个问题可以写几部论文。” 少群侧着头,“华裔帮派历史悠久,梦慈,这是你荣升专家的好机会。” “假使要去的话,现在正是研究资料的时候,否则,同洋人说起来,老外知得比你还多,可真丢脸。” 朱梦慈告辞。 脏杯子堆满锌盘,立铮戴上胶手套清洗,清洁阿婶有时愿意帮手,有时不。 少群说:“不如用纸杯。” “那怎么可以,人客向往我们的精致咖啡,不可马虎。” 少群又说,“侦探社启市已有一季,收支状况如何?” 立铮脱下手套出来把账目用打印机印出,闲闲说:“一季蚀了三万。” “什么?” “都是灯油火腊汽油,薪水不在内。” “蚀本?” “正是,详尽收支都在这里,你请过目。” “我们的收入不错呀,怎么会赔本?”少群茫然。 “开销似流水,不知不觉耗尽收入。” “也许来喝咖啡的人太多了。” 她详细看过收支,“立铮,这是我们检讨前途的时候了。” “也好,你想怎么样?” “立铮,杀头的生意有人做,蚀本生意无人做,一季赔几万,你我还负担得起,可是长久下去,却不是办法。” “那又该怎么办?” “若果有意思把这门生意当事业,就得设法赚钱。” 立铮答,“我明白了。” “对,代侦男女之间私情。” “太猥琐了,没想到自己做生意也得违反原则。” 少群说:“理想不能当饭吃。” “唏,等饿肚皮时再检讨吧。” “那时又来不及了,还是预早计划定当才好。” 立铮叹口气,“罢罢罢,你去登则广告。” “最好赚是做这门生意,立铮,再说,我对谋杀案实在怕了。” 也有道理。 少群即时拟了几则广告,联络好报馆,电邮过去,顺带自动转账,十分方便,不必亲身乱跑。 玻璃门外有人影。 “谁?” “我,”门推开来,“可以进来吗?” 一看,是个年轻女子,依稀相识,是谁? “我是念慈呀,忘记了?” 怎么是她,衣着整齐,头发剪短,连门牙都补好了,而且十分有礼。 她神色仍然憔悴,不过,比起她们第一次见她,不知正常多少。 “两位大姐,我来向你们道歉。”她深深一鞠躬。 立铮非常警惕。 少群疑惑地看着她,“你来干什么?” 她陪笑,“有一件事与你们商量。” 立铮立刻说:“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好谈的。” 朱念慈真有一手,一直笑,“黄姐,是我口没遮拦,你莫怪我,你看,我都改过了,我打算在快餐店找一份工作。” 立铮说:“我不相信你。” 她仍然笑嘻嘻,一改常态,毫不动气。 少群明白了,“她不是叫我们相信,她只是让我们下台。” “我为什么要下台?”立铮莫名其妙。 “你下得了台,她好同你谈判。” 立铮这才弄清楚,朱念慈明敏过人,不知怎样,完全不走正路。 “你想说什么?” 她说:“我决心戒毒,治好所有传染病,请相信我,有头发的人不会想做瘌痢。” “那真是好消息,”立铮非常讽刺,“你对我们言听计从,接受我们忠告,收取什么代价?” 朱念慈不出声,探头过来看少群的手臂,“几时拆线?” 立铮明白了。 原来如此。 “你这样合作,是替生力文汇求情吧。” 她一怔,还是笑,“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们,我求姐姐,姐姐叫我自己到侦探社,并且说,两位姐姐无论怎么说,那与她无关,她没有妹妹,她不认识朱念慈。” “你想怎样?” “生力愿意在身上刺两刀当作陪罪。” 少群顿足,“这是法治地方,你告诉他,一眼还一眼的私刑早已过去,我不是黑社会。” 朱念慈的声音忽然变得极软,象条丝一样,钻进少群及立铮耳朵:“他若判刑入狱,我也活不下去。” “胡说,”立铮斥责:“谁没有谁活不下去,你有手有脚,大可自立更生。” 她并不生气,牵牵嘴角,十分凄婉地说:“黄姐总是不明白一男一女的关系。” 立铮光火,少群伸出手,“听她说下去。” “我们深爱对方,请不要拆散我俩。” 声音出奇凄苦,叫少群耸然动容。 立铮也略为软化,“你知道爱是什么?你姐姐爱你,我们也爱你,爱你是要你健康快乐上进。” 朱念慈微笑,“那是你们的说法,越读得书多,想法越是深奥,我与生力,我们只要在一起就开心。”语气无限缱绻缠绵。 立铮听得呆了,她忽然问:“他对你,真的那么重要?” “是。”答得毫无保留。 “有一颗子弹飞来,你会替他挡去吗?” “当然,他也会为我那样做。” “你不怕他骗你?” “他不会骗自己,你明白吗,我即是他。” 这种话其实很肉麻可怕,不是任何有理智的人说得出来,但是从她口中听到,又觉得合情合理。 因为盲目地真挚。 “他若真爱你,不会叫你站到街上。” 念慈摇头,“我们在街上长大,在街上找生活是份内的事。” 少群叹口气,“你想我怎么样做?” 这样问,等于是答应徇私了。 “到警局认人的时候,请说不清楚。” “我得到的报酬,是否你俩改过自新?” 她点点头,“我们会到新西兰去经营小生意。” “你俩都有案底,怎样移民?” 念慈笑笑,不回答。 他们有他们的路数。 少群说:“好,我相信你,你可别叫我失望。” 念慈立刻站起来,向少群道榭。 她接着拉开大门叫人:“生力,生力。” 原来他就在门口。 立铮飞快退到办公桌后拉开抽屉,手探进去,握住一件东西。 那混血儿缓缓走进来,一声不响,紧紧拥抱女友,两人尽量贴近对方身躯,象是想从中得到某种力量。 然后,他们流下泪来,象孩子般,满面通红。 立铮看得呆了,她的手自抽屉里慢慢缩回来。 她从未见过这样原始真实的感情。 那对年轻男女静静离去,不说一句话。 少群与立铮仍然发呆。 半晌,少群问:“你可有这样爱过一个人?” 立铮摇头,“过去现在未来都没有可能。” “因为你坚信爱人之前必需自爱,我们什么都讲原则逻辑,不会作无谓牺牲。” “你说得对。” 少群叹气,“因此失去许多吧。” 立铮坐下来,“没有苦楚,没有收获。” “也许,你不稀罕这种兽欲?” 立铮微笑,“你把我看得太高尚了,我只是无胆付出代价。” 少群见拍档那样坦诚,有点感动,“我也是。” “太文明了,为理智所害,肉体的需求变成非常不道德,不知如何应付,一味压抑,以求保住灵魂的洁净……” 立铮接上去:“朱念慈说得对,我永远不会明白他们那种情欲。” 将来即使结婚,也相敬如宾,毫无怨言。 她们十分唏嘘。 第二天一早,派出所叫少群去认人。 隔着双面玻璃,少群一眼就看到生力站在第二号位置上。 她不出声。 过一会儿,她说:“他们样子都差不多,我认不出来。” 警方惊异,“苏小姐,前日你指出他的照片。” “照片不同真人,我看错了。” 警方啼笑皆非,“苏小姐,不急,你看仔细一点。” “不用了,我认不出来。” “苏小姐,你曾是警务人员,请与警方合作,切勿纵容疑犯。” 少群答:“我已尽了力。” “苏小姐,你不指证他,他一下子又去伤害别人。” 少群叹口气,离开派出所。 她希望从今以后,都不要再听到那两个年轻人的名字。 没有新闻,才是最好的新闻。 回到侦探社,看到会客室坐着一位女客,立铮正与她交谈。 女客厅见脚步声转过头来,向少群点点头。 少群暗暗喝一声采,这一位中年太太打扮得淡雅高贵,看上去非常舒服。 立铮介绍:“这是我的合伙人,少群,你与翟宝田女士谈谈。” 少群问:“程女士有事?” 翟女士说:“我的丈夫是冯尔涛。” 她的口气象是所有人都应该知道这个名字,的确是,冯尔涛确是个著名的生意人,而且热心公益,每年大笔款项赞助有需要机关。 少群静心听她把因由说出来。 “我们夫妻一向相敬如宾,平安无事。” 立铮也不出声。 “但是最近,他对我开始冷淡。” 出了事了。 “并且,在他衣物里,嗅到香水味。” 果然不出所料。 翟女士自一只行李袋中取出一件外套,“两位,请闻一闻。” 那是一件中码麻质淡灰色西装外套,由此可知冯先生衣着品味也很好。 外套一取出,立铮已经闻到一阵淡淡幽香。 那股香味象一条肉色丝线,若隐若现,若即若离,可是又勾住了人的嗅觉,照说,用香氛到达最高境界,便应该如此。 少群轻轻说:“香奈儿的栀子花香水。” 翟女士露出佩服的神情来,“一点不错。”冯先生有外遇。 “两位,请为我侦查第三者是什么人。” 立铮轻轻问:“查到了,翟女士你打算怎么样?” 她沉吟:“我也这样问过自己。” “请问你们结婚有多久?” “二十五年。” “我知道你们有几个孩子。” “二子二女,学业人品都过得去,两个大的己念大学。” 翟女士语气相当安慰。 “他可是个负责的父亲?” “绝对是个好父亲,孩子们的数学都由他亲自教授,嫌补习老师马虎呢。” “啊。”少群也十分意外。 “可是个体贴的丈夫?” “没话讲,连我的父母及兄弟都照顾周全。” “翟女士,那,你还要求什么呢?” 冯太太说不出话来。 “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人与事。” “我明白,但是,一个女人总想拥有丈夫全体。” 少群忽然联想到酒席里一道名菜乳猪全体,不禁笑起来。 “两位小姐未婚,暂时不会明白。” 立铮与少群觉得遗憾,只得沉默。 “调查结果无论如何,请严守秘密。” 她俩异口同声答:“请放心。” 翟女士留下一张银行本票及一些资料,礼貌地告辞。 少群一看银码,“呵,下半年度收入可以平衡了。” “所以呀。”立铮感慨说:“不得不从俗,接这种案子来做。” “你觉得这件事好不好办?” “一加一那样简单。” “说来听听。” “中年了,辛苦大半辈子,三分自傲,有点自怜,略为失落,忽然与一青春艳女偶遇,在她身上,拾回从前年轻时可望不可即的盼望,于是决定纵容自己,推出现在拥有的财富,享一阵子清福。” “照你说,很值得原谅呀。” 少群笑,“我又不是冯太太,我当然觉得无可厚非。” “你不觉下流?” “不拖不欠,也就不是罪过,都会中有许多更为不公平更加邪恶的交易。” “那么,你不同情冯太太?” “让我这样说:我比较可怜饥荒中的非洲儿童。” “我明白你的意思,所以一直不愿意接这类型案子。” “既然从了俗,就得做好它,冯太太人面广,相识遍天下,她若对我们满意,生意滔滔来,财源广进。” 她们出发。 两个妙龄女子办事,无论如何方便些。 不出三日,她们便发觉冯尔涛生活罕见地正常。 每早七时起床,到美国会所游泳,半小时后回公司,为着方便运动,他剪了一个平顶头。 冯尔涛很沉默,性格踏实,做生意毫不花巧,行家有口皆碑。 中午,由家里佣人送饭到公司,他在小小休息室用膳读报,然后,一直工作到傍晚。 完全没有异样。 “冯太太太多心了。” 立铮嗯一声,照说,有情人的话,断不会这样安静。 少群称赞说:“冯尔涛是个人才。” “我打听过,许多女职员仰慕他,他若要外遇,唾手可得。” 一个星期过去了。 翟女士来打探消息。 少群摊摊手,“我们一无所得。” 翟女士不出声。 “每日由司机开车送他返家,规规矩矩,生活非常沉闷刻板,真正难得。” “请继续侦查。” 少群只得点点头。 翟女士走了。 立铮说:“她肯定丈夫有毛病。” “我们继续跟。” 又一个星期过去。 是星期三下午,冯尔涛自办公室出来,亲自走到附近豪华名牌商场去。 少群立刻跟着他。 冯尔涛在时装店外浏览女服,忽然在一间内衣店橱窗外停住脚步。 少群暗暗好笑,呵,狐狸尾巴露出来了。 这爿店专售名贵香艳内衣:浅紫色吊袜带、鱼网丝绒、红色丝绒胸围、蝉翼般黑纱睡衣……诱惑,但是有品味。 他打算光顾,一定是送给身边最亲密的人。 只见冯尔涛公然推门进店。 这样不避忌。,可见心中欲望已经战胜一切。 少群跟着走进店内。 只见他挑了一套内衣,付现款,从容离去。 少群一边选丝袜一边与店员闲谈,“男人进来买内衣,不觉尴尬?” “许多先生买来送太太,或是女友。” “刚才那位先生常来吗?” 店员陪笑,“我上月才来工作,不清楚。” 这家店货物奇贵无比,少群真的买不下手。 “他买了什么?” “这一式连腰封胸围,以及同款内裤及吊袜带。” 雪白蕾斯,配太阳棕皮肤,穿上会有种天真的媚态。 “我们的货品绝不妖冶。” “我看得出来。” 少群终于挑了与冯氏买的同一款式的内衣,用作证供。 她走到商场茶座坐下,用电话联络立铮:“他在什么地方?” “他回办公室去了。” “没见到第三者?” “没有,真神秘。” “他为什么要亲力亲为,难道不能吩咐秘书代办?” “也许,他真喜欢那个人。” “也只能这样解释。” 那天下班,他到大酒店附近的花店去,买了一盆栀子花。 这次,由立铮跟进店里。 她目送冯尔涛离去,与店员搭讪:“栀子花不经摆,一下子发黄谢落。” 店员陪笑,“是代冯先生特别订回,我们平日不卖这花。” “多久订一次?” “一个月一次,很贵。” 与少群会合之后,她们二人推测了一会儿。 “想是一个月见那第三者一次吧。” “会这样理智吗,可有一月赌一次的赌徒?” “事情开始有点有趣。” “我也觉得。” “每晚,他准时回家,冯太太说,他睡在客房里。” “呵,异床异梦,确实尴尬。” 立铮说,“开头就不对,怎可以亲密到两个人睡一张床,多不舒服。” 少群微笑,“你注定要做老小姐。” “还有,两人用同一卫生间,真吃不消。” “照你说,是否应该分开住呢?” 谁知立铮答:“起码应该楼上楼下。” “孩子经过试管生下来。”少群接上去。 “说得对呀。” “请冯太太来谈话。” “事情还没有结果呢。” “她有权知道发展过程。” 冯太太来了,穿套深蓝色便服,看上去大方舒适,一点不象时下那些名媛,打扮好象小明星。 真讽刺可是,名媛想学小明星,小明星最终目的却是嫁入豪门做名媛,唉。 少群把同样一套白色内衣取出来给冯太太看。 冯太太变色,她眼角的皱纹忽然加深。 过一会她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苏小姐,早知不查也罢。” “现在停止也还来得及。” “不,我想知道。” 性格控制命运,无话可说。 少群问:“你们家中种有栀子花吗?” “没有,栀子花多虫,我不喜欢,我家种玫瑰。” 少群点点头。 “那第三者究竟是谁?” “我们还没有查到。” 冯太太说:“他既然没有去找她,可见她一定来找他,幽会之处,也许就是办公室。” 少群答:“我也这样想。” 立铮说:“在冯先生办公室私下录映,是个方法。” “我愿意并你们放置录像器。”冯太太轻轻说。 “录映片断,可能非常不堪,冯太太,你能够接受吗?” “我现在生活更加难堪。” “那么,我们去准备。” 冯太太走了。 “真悲哀,夫妻关系搞成这样,不如索性分手算了。” “是,应该和平分开,不可探索对方秘密。” “相处廿多年了,留个余地给自己及对方都不算过分。” 为什么要知道对方的秘密呢,世上最黑暗的地方,是一个人的心底。 尹绍明请她俩吃饭。 “最近,在查什么案?”那主控官问。 “代一位太太寻找第三者。” “我这里有件比较有趣的案子。” 立铮摆手,“一件一件做,我们主张慢工出细货。” 少群忍不住问:“又是谋杀案?” “是情杀案。” “阿尹,我们不做血淋淋的案件了。” “你不想替事主申怨?” 少群问:“事主是什么人?” “少群,不要问,你同翟女士犯同一毛病:你俩求知欲太强。” “不,我想知案情而已。” 尹绍明正中下怀,“我现在就告诉你:一个冶艳的小明星倒毙在公寓内,头骨破裂,受重物袭击身亡,疑凶是她的情人,比她大十多廿岁的著名写作人……” “是谁?”少群追问。 立铮笑了。 好奇心又一次战胜了理智。 “哪个作家?我有读报呀,怎么没看到这段新闻?” “可是,他有不在场证据,死者遇害的时间,他正在大学演讲兼签名,一连三小时没有离开,接着,又与出版商晚餐。” 这时连立铮都忍不住问:“谁先发现死者?” “钟点女佣。” 少群笑:“看你的样子,好象胸有成竹。” 尹绍明有点得意,“是,我掌握了新的证件。” “谁是疑凶?” “案发现场,不属于那名作家。” “呵,公寓的主人是谁?” “属于一名中年名媛,她做股票生意,经济状况良好,业主是她,由她借出给男性好友居住,可是,这名男友却另有年轻女伴。” 少群说:“我明白了。” 立铮摇头叹息,“现代人处理男女关系的手法好似越来越无耻,凡是游戏,都有规则,怎可把一个女人的公寓用来同另一个女人幽会。” “而且还睡在同一张床上。” “那名媛可有不在场证据?” “她说她约了女儿逛衔,可是那少女神情闪烁,似别有内情。” “什么,还牵涉到一个孩子?” “正是,为了那男人,她把女儿赶到寄宿学校,那女孩痛恨母亲的男友。” “真讨厌,案子里没有一个人象人。” “少女最无辜。” 少群忽然答:“我真幸运,家母没有男朋友,家母连出去看场电影都是难得的。” 尹绍明象是在幼儿面前撒下一把诱惑的糖果,“有没有时间与兴趣?” 立铮笑,“谋杀案太多,时间太少。” 少群也吁出一口气,“替你们服务,费用低廉,要勒紧腰带。” “唏,两位侦探,你们目的是庸俗的金钱吗?” “先告诉我那作家是谁。” “他是梅大维。” 少群失望,“谁?” 立铮也纳罕,“本市有这样一个作家?从来没听说过,是否另外有个笔名?” “他用的就是本名。” “那么,他还未算成名。” 少群失望,“哟,没有名气,哪好算作家。” 立铮很幽默,“他肯定花太多时间在男女关系上,无暇用心写作。” “不出名的作家、演员、歌星……等于没有身份。” “喂,你们对真凶是谁,毫不关心。” “我们先要替一位太太查出第三者。” 尹绍明问,“你俩打算把侦探社做下去?” “起码做三两年,有了名堂,可以顶出去。” “现在每天工作多少个钟头?” “说不定,有时整天休息,有时连做廿小时。” 尹绍明说:“我最欣赏你们俩的细心。” 晚餐结束了。 她俩回到侦探社,少群斟出咖啡,“凶手是谁?” 立铮想一想,“要详细访问过关键中那几个人。” “是否中年名媛?” “别让情杀案扰乱你的心神。” “她发觉情人年轻的情妇居然公开住在她的公寓内,妒火中烧……” “有可能。” “她要求分手,那未成名作家只得与新人摊牌,吵起架来,他错手杀死她。” “他有人证。” “可能法医在死亡时间上有谬误。” “先安排冯太太在丈夫办公室里安置录映器吧。” 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那是他的办公室,他对一切陈设都熟悉,无端端多了一团东西,很快会被他发现。 她们先要求看过办公室的图则及家具分布图片。 办公室去年刚装修过,冯太太从室内设计师处借到图则及照片。 立铮看过,赞叹一声:“非常简洁。” 没有一件多余的摆设,机器该放在什么地方呢? 少群把微型录象器给冯太太看,整套机器只得香烟盒子那样大。 “放在这只钟背后吧。” 冯太太笑,“这是只卡蒂亚水晶钟,整座透明,藏不了什么。”她都有分寸。 “天花板是好地方,但是需登梯才能够得到。” “放在这套百科全书后面吧。” 冯太太踌躇。 “是否想停止侦查?”立铮还希望他们和平解决。 “不,我在想,怎样他才不会怀疑到我。” 立铮苦笑,冯太太已决定破釜沉舟。 “什么人有他私人办公室门匙?”少群问。 冯太太答:“他私人秘书。” “你打算几时放录象器?” “趁他外出,故意找他午饭,在办公室逗留几分钟。” “他始终会疑心到你。”少群警告。 “放在吊灯上吧。”冯太太建议。 “需要踏上椅子,你小心一点,用胶布把录映器贴在水晶灯底部,利用璎珞遮住。” “是,我会先在家练习一番。” “录映带只能操作十二小时,看运气如何。” 冯太太完全明白。 少群把录映器交给她,她放进名牌手袋。 冯太太离去。 立铮说:“你可以帮她安装。” “不,他们贤伉俪绝对是一对厉害人物,万一不高兴了,会拿我们侦探社出气,由她亲手做,最好不过。” “少群,你心思缜密。” “不,那是冯太太才真,她好似已知道端倪,不过是借我们的手取得真实证据。” “她知道什么?” “肯定比我们多。” “你的意思是,她有许多资料还没有告诉我们。” 少群点点头。 “那也不稀奇,毕竟由她先发觉丈夫有异样。” 接着三天,她们两人紧密轮更,监视冯尔涛,但始终没有发觉任何越规行为。 第四天,他自办公室出来,到一间会所去吃中饭。 少群跟在他后边,发觉他约会的人是一个妙龄女子,两人态度亲昵。 她是第三者吗? 少群没有那么武断。 她打电话给冯太太,轻轻说:“一个漂亮的鹅蛋脸少女,穿白色套装,是令千金吗?” “有无戴耳环?” “有,小钻石圈。” “那是我第三个女儿。” “呵,都那么大了,她正同父亲午餐。” “我应该把他们的照片给你过目。” 少群说:“能够不牵涉他们,也是好事。” 冯太太说:“今早我终于放好了录映器。” “我们等候结果吧。” 她挂上电话。 少群没想到第二天一早,事情会有出乎意料的结局。 她与立铮刚准备出门,冯尔涛太太即翟宝田女士已经找上门来。 “两位好。” 她脸色欠佳,双眼都是红丝,分明一夜没睡,但是不知为什么,一早强撑着来侦探社。 “咦,冯太太,请坐。” 立铮也走近,“冯太太,可有什么发现?” 冯太太又自手袋取出一张银行本票,“两位,非常感激你们,调查到此为止了。” 少群十分满意本票上银码。 立铮却问:“录映器呢?” “呵,”冯太太轻描淡写地答:“摔坏了。” 立铮扬起一角眉毛,还想再问,可是这时少群忽然拦住她,立铮明白了。 顾客至上。 冯太太说:“一点结果也无,我决定停止调查。” 少群陪笑,“冯太太,我们尊重你的意见。” “你俩工作表现出色,有机会我会推荐你们。” “谢谢你,冯太太。” 冯太太疲态毕露,要深呼吸一下才能站起来,背脊有点佝偻,走出门口。 侦探社里有片刻静默。 少群手中还拿着那张本票。 立铮过一会才说:“什么结果都没有。” 少群说:“当然不是。” “录映带里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冯太太不想公开。” “她真聪明。” “当然,她为什么要与我们共享私隐。” “可是,有一个古老说法,叫纸包不住火。” “那个秘密一定很惊人,你看,她知道之后,老了十年不止。” “她看到什么?” “自然是冯尔涛在办公室偷情的经过。” “她会离婚吗?” “看她今日的表现,不,她会继续做冯太太。” 微型录映带上,到底记录了什么? 这时,邮差上门来,丢下一叠信。 少群逐封查看,忽然“噫”地一声。 她立刻把信交给立铮。 立铮一看,陌生笔迹,但是信上贴着纽西兰邮票。 她们交换了一个眼色,立铮把信拆开来。 里边只有一张照片,呵,是朱念慈与生力文汇。 两人坐在一大片草地上,背后是一望无际的浅紫色熏衣草田,隔着照片,立铮似乎都可以嗅到那醉人的香氛。 朱念慈脸色红润,很明显已经戒除恶癖,年轻,恢复得快,她双臂紧紧缠住生力,生力咧大嘴笑,神色平和,叫人几乎不认得他,唯一不变的是,生力臂上青紫色纹身仍旧触目惊心,张牙舞爪。 少群渐渐自心中笑出来。 “好了,好了。” “立刻电传给朱警官看。” “不忙,她肯定也收到消息。” “没想到他俩会谨守诺言。” 少群抚摸手臂上刀伤,“这个交易总算值得。”她的语气高兴得象中了什么头奖一样。 两个人往丝绒沙发上一倒,齐齐“唉”地一声。 傍晚,朱警官与尹绍明都来了。 朱梦慈一见少群,忍不住泪盈于睫,紧紧握住她的双手。 小尹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朱梦慈低声说:“他们开了一家小小外卖店。” 立铮接上去:“炒面、芙蓉蛋、春卷。” “正是,可以维持生活。”眼泪终于落下来。 少群改变话题,“阿尹,你找到凶手没有?” “你呢,”阿尹回敬,“谁是第三者?” 朱梦慈大奇,“你俩在说什么?” 少群把冯尔涛事件从头到尾说一通。 “呵,真叫人啧啧称奇。” “也许,录映器真的摔坏了。” 大家都笑起来。 他们为着方便高谈阔论,索性留在侦探社内叫意大利薄饼当晚餐。 少群说:“楼下芭蕾舞学校要迁址了。” “咦,你们可以把它租下来扩张业务。” 立铮说:“不如你们租下来做,两家侦探杜,象医务所一样,互相推荐,适合谁的案子谁来做。” 尹绍明说:“听你这口气就知道生意很好。” “阿尹,上次那件案,你找到真凶没有?” 尹绍明轻描淡写,“找到了。” “是否那赔了钱又贴上人的中年名媛?” “不,不是她。” “是那无情无义却又满纸柔情蜜意的作家?” “也不是。” “阿尹,请你把谜底讲出来。” “是那个女儿。” 立铮张大了眼,无限惋惜。 “那少女见母亲如此伤心烦恼,想去说服母亲的情人:不要离开她,你已经什么都得到了,不要与她分手。可是,当她到达公寓,出来应门的,竟是那个小明星,她对少女无礼,诸多讽刺,试想想,在她们母女的公寓里,羞辱她们母女。” “呵。”少群忿忿不平。 “她出手先推人,少女沉不住气,顺手取起母亲健身用的哑铃,击向那放肆的女子……” 立铮别转面孔。 “她说只听得清脆的咔嚓一声,那女子的脑袋开了花,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她把染血的凶器放进背包,立刻离开公寓,在回学校途中,把整个背包丢进大海。” 朱警官嗯地一声。 尹绍明说:“就在这个时候,那名媛忽然出来认罪,母女争认是凶手。” 少群说:“啊,她终于看清真相了。” 未梦慈说:“我很同情她们,可是,不能纵容她们。” “所以,”尹绍明说“还得花点劲。” 立铮说:“少群,将来把这故事放到网上,请网友投票,看他们如何判决。” 尹绍明看着她,“你俩真有生意头脑。” “咦,这是讽刺我们吗?” “不,是钦佩才真。” “有时,”少群笑,“两者之间的语气只有微妙的分别,不一定听得出来。” “最近有见过郭日光吗?” “有,他变了很多,主动与我攀谈,容易亲近,他同我说,争取到一个机会,将到苏格兰场去实习半年。” 立铮羡慕地睁大双眼,“怎样钻缝子争来的机会?这人真有办法,我也想去。” “你可以打电话给他。” 朱梦慈咳嗽一声,“我也快动身了。” “什么,”少群颓然,“一个个都去进修,只剩我在这肮脏的都会继续跟踪大腹买的情妇。” 立铮笑,“有我陪你呢。”“还有绍明。” 谁知阿尹说:“我恐怕也有远行,不是告诉过你们想多读一个学位吗,美国东岸有大学收我。” 少群悻悻然,“祝你们回来统统找不到工作。” “哗,真毒辣。” 几个人一共喝掉两打啤酒。 到深夜才告辞,非常尽兴。 立铮收拾杯碟时说:“以后都找不到那样真挚的朋友了。” 少群答:“我不会太悲观,这世上好人多过坏人,我们还有许多机会认识好朋友。” 立铮微笑,“你真可爱。” 少群忽然感喟,“这么可爱,却没有人爱。” “也许,这份职业有点特别。” “不,不是这份工作,冥冥中有力量叫我们苦苦等待。” 立铮坐下来,“你说,母与女,谁是凶手?” “我累了,回家睡觉,明天再说。” 第二天,她俩同时想到一个主意。 一早在电梯碰面,便异口同声说:“把芭蕾学校旧址租下来装修一下当住宅。” 说完,两个人都笑了。 难得心思也一样。 她们立刻联络业主。 屋主是一位中年人,很高兴地说:“两位不如买下来,价钱有商量。” 立铮考虑。 “旧是旧一点,但是售价特廉,我年底移民,很想脱手。” “我们明天给你答案。” 业主又说:“这地方由家母从前置下。” 怪不得一点感情都没有。 找律师朋友谈一下,都说价钱特廉,不会有错。 事情就这样决定下来。 以后,不必深夜返家,清晨出门,家就在楼下,方便舒适。 两个年轻女子把节蓄都拿出来投资。 少群叹息,“从此以后,就是我同你相依为命了。” 立铮想笑,但是没笑出来。 她们又接了几单案子来办,收支稳定。 一日,立铮摊开报纸说:“少群,来看。” 少群过去取过报纸,只见标题这样说,“少女误杀罪成立,判人狱六年:离奇命案少女吴秀红想为母亲争回公道,与母亲亲密男友的情妇发生争执,错手误杀…”最后记者忍不住加插私人意见“真是一笔糊涂帐”。 “案件结束了。” “好似不大有人同情那受害人,而真正元凶,那不忠不义的男子,却逍遥法外。” “法律是一张很奇怪的网。” “你不觉得太松?” 立铮叹口气,“象当事人,已届中年,也应自省,不应沉迷情欲,任由不良分子在她身上榨取利益。” 少群不出声。 有人敲门,立铮说:“生意来了。” 少群连忙扬声,“请进来。” 立铮去开门,进来的是一个英俊的年轻人。 他有一双会笑的眼睛,一进门就说:“黄小姐,苏小姐,你们好,久仰大名,如雷贯耳。” 他穿着考究的便服,看上去舒服大方。 少群问:“你是哪一位?” “我叫刘以章,郭日光是我中学同学,他推荐我来找你们,他说,也许,你们会知道冯尔涛这个人。” 少群冲口而出:“你是他律师?” 他出示证明文件。 “不,我是警方的心理医生,协助评估疑犯心理状况。” 立铮觉得突兀到极点,精神立刻提起来。 少群说:“我们并不认识冯氏本人。” “听说,冯太太来找你们查过一件事。” “所有档案都是机密。” “我明白,”刘以章微笑,“请给我十分钟,让我告诉你们,我来找两位的理由。” “别客气,请说。” “警方例行突击捡查,在一间酒吧的后巷,发觉有人在公众地方作不检点行为,即时拘捕了两名男子。” 立铮啊地一声。 “其中一名,竟是慈善富商冯尔涛。” 少群看立铮一眼,有种感觉,谜底快要揭晓。 “冯尔涛被带到派出所,立即通知律师,这个时候,警方才知悉他们逮捕的是什么人,该警局附设的文娱中心包括泳地球场等正由冯氏捐赠。” “被捕的另一人是谁?” “是警方熟悉人物,在那一带出没的小混混,专在寂寞怨妇身上觅食。” 说到这里,刘以章忽然沉默。 象是在心中整理该怎样说下去。 立铮给他时间。 终于他说:“警察抓到他们的时候,开头以为是一男一女。” 这次轮到少群张大了嘴。 “冯氏当时全身女装,头戴假发,化浓妆,甚至连内衣都属于女性:腰封、胸围、吊袜带。” 立铮想起他亲手去选购的那套白色内衣,打了一个突。 “律师赶到后,不足半小时,警务署头号人物也来汇合,吩咐了一些事。” “可是要保密?” “是,但是一间警局百来个伙计,怎样堵得住悠悠人口,没有可能,这宗怪事一定会揭穿,坊间已有秘闻杂志含沙射影,绘形绘色地做文章。” 少群轻轻说:“现在,我知道录映带上记录着什么了。” 立铮不出声,她当然也恍然大悟。 那肯定是冯氏更换女装的过程,被微型摄影器拍摄下来。 翟宝田女士看过之后,震惊得不能形容,立刻把证据销毁,并且即时通知她们停止侦查。 她错了,应与冯氏摊牌,并且设法劝他接受治疗。 少群扼要地轻轻把过程说出来。 “两位,这种行为已经被医学界判断,并非一种心理病,乃是生理上问题,心理医生只可评佑事主心理状态,已拒绝作出辅导。” 少群说:“即是讲,你只可劝他低调回避公众眼睛,但是这种习惯难以改变。” “是,由于你俩证实事前他家人已得悉这件事,律师可答辩他得到家人谅解及帮助,已经认错或可求情,得到轻判。” 少群与立铮发呆。 半晌,立铮问:“是什么令得一个有学识有地位事业成功的中年富商在公众场所作出这种怪异行为?” 刘以章反问:“你听过积可医生与海德先生的故事吗?” “冯太太可有露面?” 刘以章摇头,“我们没有见过冯太太,听说,她现时在欧洲度假。” “可有提出离婚?” “没有,她谅解他,她明白到做冯太太必需付出一点,牺牲一点,因为她得到的,也比一般女子为多。” 立铮说,“我俩愿意作证。” 刘以章站起来,“谢谢两位,几时约日光出来,大家吃顿饭。” 少群送他出去。 回来看见立铮用冷水敷脸。 少群也斟一杯冰水喝。 “可怕。” “真佩服翟女士的好本领,这样都可以容忍。” “她们做惯贵妇,一旦放弃那个身份,一无所有,再也没人带她们出席宴会,再无人奉承,有时连会所会员身份也被取销,不得其门而入,还有,子女地位亦会降级……” “有一千一百个理由,让生活如常继续下去。” “上流社会其它人士会怎样看他们?” 立铮咄一声,“其它人何尚不是牛头马面,各有各狰狞,各自各精彩。” 少群混身寒毛竖起来。 “这是一个变态的妖兽都会。” 立铮提醒她,“冯尔涛并没有伤害到什么人。” “冯家子女呢?” “他们一贯享有特权,毋须你我小老百姓担心。” 亦即是说,她俩可以接办新的案件了。 那天傍晚,立铮忽然问;“你觉得刘以章这人怎么样?” “很有吸引力,外型很好,人也聪明。” 少群笑,“是我先看见他。” “胡说,我开门让他进来,当然是我先看到他。” “你打算怎么样?” “一定争个你死我活。” “这样理智的你会如此丑态毕露?我不相信。” “你错了,必要时我也什么都做得出来。” 正在闹,忽然有人敲门。 两个人交换眼色,咳嗽一声,前去开门。 外头是一个大男孩,“我送贺礼来。”放下一块牌扁就走。 少群拆开来一看,不禁大笑。 原来是一面镜子,镜面蚀刻着下列字样:“大展赐图:只有眼睛最真”。 立铮也笑:“一定是阿尹做的好事。”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