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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人会所的泳池边,两个年轻人正在低声争吵。 “是我先看见她,林永昌我警告你,这次你再与我争,别怪我不客气。” 另一个冷笑一声,“张家洲,这种话你都说得出来,会所会员证还是我借给你的,不然你如何进来。” 一边吵,四只眼睛一边看着树荫下在看书的少女。 那的确是一个漂亮的女孩,人类五官的组合十分奇妙,一般的眼睛鼻子嘴巴;排列稍微不同,即化丑为妍,还有,大小高塌差一点点,也完全不同看法。 这女孩显然得到上帝偏爱,脸容清丽脱俗,身段苗条,最难得的是,举手投足,有一股自然书卷气。 林永昌与张家洲这一对难兄难弟已经注意她良久,并且,打听到她的名字叫秦可晴,祖父是一家证券行老板,父母已经离异,住在外国。 看看还有家底,多么难得。 这时候张家洲先站起来,“我去与她打个招呼。” 林永昌不甘人后,立刻跟在表弟身边。 两人一挤一轧,争先恐后,脚先钩到藤椅,椅子撞向太阳伞,伞座往前倒,连带拖累茶几玻璃几上的柠檬茶蛋糕碟子等统统哐啷啷往少女那边倒去。 泳池边所有茶客都吃了一惊,往这两兄弟看来。 这两人不争气,竟也一起跌翻在地,做滚地葫芦。 有些人容忍不住笑出来。 张家洲抱怨,“你这小丑。” “你才无稽。” 服务员已赶过来收拾。 客人的注意力回到自己身上。 林永昌低声说:“她头也不抬。” 正是,那样喧哗,女孩并没有任何反应。 她仍然埋头看小说。 是什么故事,紧紧地吸引了她的芳心? 他们两兄弟讪讪地站着,手足无措。 这时,另外一个年轻女子向秦可晴走近,朝这两个年轻人瞪眼。 她把手放在可晴肩上,可晴这才抬起头来。 她开始做手语,可晴以手语回复。 林永昌电光石火间明白了。 他张大了嘴合不拢来。 张家洲猛地转过头来,“她是——” 林永昌给他接上去:“你不是都打听过了吗?” 他俩急急拉扯着落荒而逃。 到了会所停车场,两个人静了下来。 “真可惜。” “她听不见。” “怪不得头也不抬。” “据说听不见必定也不会说话。” 表兄弟沉默一会儿。 “喂,有无邵也敏的电话?” “打过几次,人家都不复。” “再打多几次好了。” “出市区再说。” 二人和好如初,肩叠肩那样地上车飞驰而去。 听不见有听不见的好处。 所以许多智者都佯装听不见。 秦可晴的确是失聪儿,她的世界静寂无声。习以为常,也就不觉得是种损失。 好友孟少屏递一杯矿泉水给她,嘴里喃喃道:“小丑。” 可晴读唇语,笑问:“刚才那两个人?” 发音经过明师训导,十分清晰。 不过,除非是熟人,可晴很少开口。 少屏说:“你别看那种人,将来一样娶妻生子。” 可晴笑说:“你且慢忿慨。” 少屏坐在她身边,“我同你游泳比赛。” 可晴说:“我要回去看祖父。” “我陪你。” 可晴感动,“你看你,宝贵时间都花在我身上。” “咄,还不知是你陪我还是我陪你,否则我的时间又何用。” 可晴站起来,身段高挑,略为瘦削一点点,更觉清丽。 那一对俗物也有说对话的时候,的确是可惜。 少屏:“我来开车。” 可晴说:“引擎声到底是怎么样的?” “一早同你说像喘息。” “不是轰隆隆像飞机吗?” “飞机是飕——”少屏说,“你不是自电脑处感觉过所有音响的频率吗?” 可晴点头,“最可怕是人类的悲泣声,竟与受伤动物一样。” “你虽失聪但不耳聋,藉先进仪器你对世上噪音多少有点了解。” 可晴不语。 到家! 秦宅是山上一幢半独立小洋房,离闹市才十分钟车程,交通方便,属于矜贵地段。 老佣人来开门,“孟小姐,你好,妹妹,祖父在书房等你。” 少屏以熟卖熟,“我到你房里看电视。” 可晴走进书房,敲敲门。 老先生转过头来。 他精神闪烁,双目炯炯有神,鹰般鼻子,嘴唇紧闭,看到孙女儿才露出笑容。 银发闪闪的他穿白衬衫深色长裤,整洁得不似老人,一看就知道有专人服侍。 他对孙女说:“过来这边。” 可晴坐到祖父对面。 “我有话说,你听仔细了。” “是。” “妹妹,这是我遗嘱副本,你看一看。” “我不要看,祖父好好的立什么遗嘱。” 可晴伸手推开文件。 “大部分现款与不动产都留给你了。” “祖父我陪你去玫瑰花圃走走。” “证券行你要来无用,赠你父亲。” “祖父,我替你泡茶。” “那无用的不孝子惟一做过的好事便是生下了你。” 可晴只得赔笑。 秦老先生坐下,“创业那年,我二十八岁,匆匆半世纪过去。” 她按手在祖父肩上。 老先生触觉如一头豹子般灵敏,忽然之间厉声喝道:“谁在门外?” 可晴连忙去看察,原来是孟少屏。 少屏吐吐舌头,“又自创业讲起?” 可晴笑着点头,随即黯然,“只希望可以多说几年。” “我去厨房吃点心。” 可晴回到祖父身边。 “是那个孟少屏吗?” “正是。” “我一直不喜欢这个女孩子。” 可晴忍不住笑,“祖父自少屏十岁起就那样说。” “是吗,是我的偏见?” “少屏一直是我好友,待我无微不至。” “可晴,你要小心。” 可晴唯唯诺诺。 老先生握着可晴的手,“你长得真像祖母。” 可晴把祖父的手放到腮边。 “性格亦相似,她生前老是说。” “这话我爱听。” “可晴,我有一宗心事。” 可晴说:“祖父我帮你完成。” 老先生双目发出精光,“我希望看到你恢复听觉。” 可晴讶异,“祖父我曾经被专家检查过百次,知道这件事终身无望。” “不,近年医学又有进展。” 可晴反而没有为自己难过,她说:“我生活得很好,我有我的世界,一点也不缺乏。” 可是老人固执地说:“我要你听得见。” 可晴只得顺从他意思,“是,是。” 女佣在书房门口说:“甄律师来了。” 可晴说:“我在楼上,有事叫我。” 甄律师一边进来,一边用手自喉头伸到胃部,表示肚子饿。 可晴笑着说:“做碗虾子面给甄律师。” 她回到楼上,少屏正在讲电话,看到她立刻挂上,吁出一口气,“老先生又训话了?” 可晴笑笑。 “这次说些什么? 可晴指指耳朵,“又要我求医。” 少屏恻然,“他代你不甘心。” 可晴不出声。 “其实世上无甚良辰美景,鸟不语,花不香。” 可晴看着她,“少屏你益发愤世嫉俗。” “是吗,”少屏笑出来,“我还以为世界看我不顺眼。” 可晴拍拍她肩膀。 “我还有点事,明日再来看你。” “新的工作如何?” 少屏答:“听差办事,乏善足陈。” 可晴觉得好友始终有种怀才不遇的感觉。 “明天见。” 少屏下得楼来,往大门走去。 有人叫住她:“孟小姐,请留步。” 她转头一看,却是秦老先生。 “过来,孟小姐,我有话要同你说。” 少屏只得走到他面前。 老先生上下打量她,目光如电,霍霍在她身上打转,少屏胆怯,有什么事瞒得过这双眼睛? 精灵的老人最可怕,是另外一种生物,他们经验实在太丰富,目光太过准确,几乎已是半仙。 孟少屏背脊冒汗。 老人开口:“孟小姐,你在我秦家走动已超过十年。” 少屏忽然忍不住,握紧拳头说:“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同可晴做朋友,因为我家贫,你觉得我配不上可晴。” 老先生一愣,忽然失笑。 在一旁的甄律师也笑起来。 少屏涨红了面孔。 秦老先生摊摊手,“我予你这种势利的感觉吗?” 少屏不得不说:“你没有不让我到府上来。” “孟小姐,我不是那样的人。” 少屏倔强地问:“那你有什么话说?” 老先生看甄律师一眼。 甄律师走过来,“事情是这样的,可晴将于下月到伦敦就医,旅途上我们希望你照顾她,不知孟小姐可抽得出时间?” 少屏怔住,这才知道她是多心了。 她有点羞愧。 只有最自卑的人才会那么努力维护自己。 一眼就可以看穿孟少屏的心理状况。 她嗫嚅地答:“我愿意陪伴可晴,我明日就回公司辞职。” “孟小姐,我们愿意赔偿你的损失。” “我为朋友,不计得失。” “孟小姐,你收取薪酬,也是很应该的。” 哪里说得过律师。 “你放心,可晴毋需知道这件事。” 少屏终于说:“谢谢你。” 甄律师替她挽回些许自尊,在可晴面前,她仍是朋友身分。 甄律师递给她一张支票。 少屏一看,数目是她目前薪水的两倍。 她立刻收好支票。 “孟小姐要是你愿意,可以到我们客房小住。” 少屏颔首,“我明日再做决定。” 她出去了。 甄律师看着她背影,“一个聪敏到极点的女孩子。” 老先生点头,“比起她,同龄的可晴如一头小蠢狗。” 甄律师笑,“可晴有福份。” 老先生低头,“那可怜的聋子是我心头一块大石。” “人生总有遗憾。” “匆匆一生,苦多乐少。” “我看可晴相当享受生活,乐天知命。” 老先生叹息一声,“但愿这次手术可以帮到她。” 据甄律师所知,秦可晴一出生经过检查就知道是名聋童。 因受不住压力,父母在她一岁时离异,各走一方,扔下可晴与祖父相依为命。 老先生说:“可晴不知多久没见亲生父母。” 甄律师颔首:“其实可晴与常人无异。” 老先生说:“可是听不到音乐,也不知警报,你想想,损失多大。” 甄律师尽量劝解东家,“也许这次手术会有转机。” 老人又叹息一声。楼上,可晴在观看电视上动物奇观节目,字幕使她得益匪浅。 童年时读特殊训练学校已经习惯这一切,可晴对生活细节可应付自如。 像她的震荡闹钟永远放在枕头底,但是佣人还是每天来叫醒。 家里人都会一点手语,老先生聘专人来每天教授,日子久了,大家自然学到一些。 最要紧是祖父大能力量保护着她,使她不受伤害。 老先生说:“我希望她听见婴儿的哭声。” 小时候的可晴最乖,睡醒独自玩耍,累了自动睡着,从没有见过那么文静的孩子。 难怪儿科医生都说:当孩子乖得不能再乖时,立刻要去医生处检查。 静寂的世界,万籁无声。 她只得孟少屏一个好朋友。 半个月后,少屏陪着可晴出发去看医生。 同行还有甄律师以及一名保姆。 她们住在伦敦摄政公园附近一间老公寓房子里。 甄律师说:“是老先生早年置下的物业,你看楼顶多高多舒适。” 两间套房贴近,一式设计,可晴立刻把向公园的一间让给少屏。 少屏亦礼让,“向后街的窗口有一株樱花,我要这间好了。” 可晴躺在舒适的床上,同好友说:“一到这种关头,我就把最最琐碎最最早的记忆都钩起来重温一遍。” 少屏用手向头部一抓,往窗外扔去,意思是叫她忘记。 可晴苦笑,“约两岁多吧,他们在我面前叫我聋子,以为我听不见,但是看表情都看得出来。” 少屏走到她身边,握紧她的手。 歇息过后,他们去医生诊所。 可睛不只一点点紧张。 幸亏有甄律师主持大局。 诊所十分现代化,就在市中心,自窗口看出去,车水马龙,可晴虽然听不见,也知道市声一定嘈杂。 医生出来了。 他是一个中年人,身段高大,精神奕奕,有个非常可亲的笑容。 一看到可晴便说:“我是张思悯医生,你一定是可晴。” 可晴与他握手,大家坐好,医生开门见山,开始解释。 “可晴,我将替你做一项手术。” 可晴点点头。 “可晴,我想你听清楚,这项手术,尚在实验阶段,成功率只得百分之三十。” 可睛本身没有抱多大希望,此刻只答:“明白。” “可晴,你对自己听觉情况,也有一定的认识吧?” 可晴牵牵嘴角。 “如果只是耳膜遭到破坏,科技已能克服,正同视网膜可以移殖修补一样,可是你的情况不同,你的听觉神经有故障,故此线路已断,不能通往脑部,我们只得做另外一种手术。” 可晴微笑:“医生真了不起,那么复杂的事情,三言两语用普通话说出来我们凡人亦听得懂。” 医生也笑了。 “手术分两部分,”他指着电脑荧幕图解,“首先,在耳朵背部装置一具纽子大接听器,然后,在脑部搭上线路,使你重获听觉,这比一般电子耳窝植入手术复杂十倍。” 孟少屏瞠目结舌,忍不住问:“手术有无成功例子?” 医生又笑。 可晴说:“我也想知道。” 甄律师也好奇,“这等于接手上帝未完成的工作。” 张医生:“我知道你们一定会问这个问题,”他转头同看护说:“请小咏雪进来。” “是。” 大家屏息以待。 门一开,那个叫咏雪的女孩走进来,她原来只得十一二岁,因同病相怜的缘故,可晴立刻对她有好感。 张医生柔声说:“咏雪,今日麻烦你向这位秦小姐示范一下你配戴的仪器。” 咏雪颔首。 张医生说:“咏雪,让大家看看你的接听器。” 咏言拨开耳边头发,可晴全神贯注,她看到小女孩耳后皮肤下明显有一纽扣大凸位。 “请再让秦小姐看一看线路。” 小女孩又拨开头顶长发,可晴看到的是种在皮肤上的一片小小金属。 这样奇突。 “咏雪,请你示范操作过程。” 咏雪取出一具香烟盒子大小的起搏器,把电线接到头顶,轻轻开启起搏器。 张医生问:“咏雪,你听得到所有声响?” 小咏雪到这个时候才开口,并且笑得非常灿烂,“是,医生,我听得见所有声音。” 医生笑,“每一天就寝之前把起搏器关掉,便可以一觉睡到天亮。” 小咏雪忽然加上一句:“晚上也戴着,可以听见父亲的鼻鼾声。” 可晴一听到这句话,心头都活了。 “谢谢你,咏雪,你可以出去了。” 看护把她带走。 “可晴,你愿意试一试吗?” 可晴还来不及说好,甄律师已经发问:“手术如果不成功,有什么后遗症?” “没有不良后果,当然,病人皮肉白白吃苦,以及,仍需支付手术费用。” “我们可以考虑一两日吗?” “自然。” “张医生,明日是可晴二十一岁生日,之后,她一切可以自主。” 医生点点头,“呵,还有一样,我得提醒可晴,病人揭开头骨的时候,是清醒的。” 可晴立刻瞪大双眼,露出可怖的神情。 “你不会觉得痛,我们需肯定找到正确的神经线,手术过程中你会一路回答问题,直至医生满意。” 可晴终于合拢嘴巴。 张医生送他们出去。 甄律师说:“你们两个女孩子且去喝杯茶散散心,我还有点事办,司机会转头来接。” 在史隆街的茶座上,少屏叹口气,“你看秦小姐出外就医,律师司机老妈子一大堆,好比公主出巡。” 可晴沉默片刻,反问:“你希望做我吗?” 少屏一早有答案:“医好听觉才问我这个问题不迟。” 可晴喝一口茶,“张医生像不像科学怪医?” “政府医院认为他的手术太过奇突先迸,费用过分高昂,成效又不高,故此拒绝资助研究。” “咦,少屏,你怎么会知道?” “我听过他大名,他的研究工作全靠私人经费,令祖父就是他的赞助人之一。” “呵,全为了我。” “可晴,你决定做这次手术?” 可晴点点头。 “我会陪着你。” 可晴握紧她的手。 “可晴,明天也是我二十一岁生日。” “我知道。” “我不得已早已自主。” “少屏我一向佩服你独立果断。” 少屏无奈地笑笑。 可晴说:“我们明日一起庆祝了生辰再说。” 少屏有点沮丧,“过了二十一岁,立刻走下坡,很快老大。” “你担心这种虚无缥缈的事?后日我还得给医生掀开头骨检查呢。” 少屏恻然,“也真难为你了。” 可晴说:“可惜在伦敦没有朋友。” “唏,可晴,你少担心,有香槟哪怕没朋友。” “你说的是酒肉朋友。” 少屏柔声道:“世上所有朋友都只在晴天出现。” “你呢?” “我追随可晴。” “少屏,我会补偿你。” “我知道,施比受有福。” 第二天一早,甄律师送了蛋糕与花上来。 老先生与可晴通电话,由保姆转达,“觉得手术可行吗?” “很刺激,已决定试一试。” “太好了,祝你成功。” “只得百分之三十机会。” “那算是合理的比率,只得百分之一机会也要试。” 所以秦庭桂是一个非常成功的生意人。 两个年轻女子并没有外出大肆庆祝。 她们静静在公寓里聊天。 “可晴,最希望听到的声音是什么?” 可晴笑而不答。 孩子们的哭声及笑声,海浪声风声,小提琴与色士风乐声,绵绵情话,瓷碟碎声,书上一常常形容的一根针掉在地下的声音,婚礼完成后人客的欢呼声,脚踏在秋季落叶上的沙沙声。 篮球撞击声,冰淇淋车子音乐,妖媚流行歌手的歌声,饱嗝声,鼾声,鱼跃出水面那一下声响,滂沦大雨,雷声隆隆。 这是一个音与影的世界,除非听得见,否则只算活一半。 “少屏,告诉我,听得见是否一种享受?” “与生俱来,也就不大珍惜。” “对,我也不会天天提醒自己:有手有脚多么幸福。” 少屏说:“我有礼物给你。” “我也准备了一份。” 少屏取出她的礼物,是一只小小刺绣枕头,上面用彩色十字纹绣上“永远朋友”。 可晴笑,“太喜欢了。” 少屏拆开她的礼物,却是一条钻石手镯,晶光闪闪。 少屏连忙戴上,“这才叫抛砖引玉。” “大小还可以吗?” “只要是钻石,一定合尺寸。” 可晴感喟:“竟也二十一岁了。” 少屏说:“来,我同你出去逛逛。” 换上衣服化好妆,少屏带她到一间精致小型的夜总会。 司机不放心,“两位小姐,这……” 少屏笑说:“停好车子,你也进来吧。” 领班上前来问:“两位可有订位子?” 少屏塞一张大额英镑给他,“有,姓王。” “呵,两位王小姐,这边。” 可晴看在眼内,骇笑道:“你怎么像个江湖客。” 她们立刻得到一张近舞池的台子。 少屏继续低声吩咐领班,也不知她说些什么,只见领班不住颔首,打躬作揖。 可晴坐着看热闹,不是不开心的。 明日就要做大手术。 像科学怪人那样,揭开头颅装置仪器,不知是福是祸,今日若不开心,岂非冤枉自己。 只见侍应生捧出十多只香槟桶,大声宣布:“王小姐请全场喝香槟。” 接着,汽球、纸屑、彩带,撒了一天一地,所有在场的人客欢呼起来。 可晴虽然听不见,也知道乐声震天,因为年轻男女已经在舞池中接龙,每个人双手都搭住前边那个人的腰身,扭动着跳起森巴舞来。 可晴怂恿少屏:“去,去跳舞。” “我不客气了。” “也是你的生日,快去。” 少屏走进舞池,立刻有热烈掌声响起。 领班过来轻轻说:“这是账单……” 可晴取出信用卡,“我来付好了。” 可惜无声,像看默片一样。 可晴一直只是个观众,无缘参与演出。 她没有发觉一个年轻人已经站在她身后问候她。 年轻人提高声音,她仍然没有反应。 年轻人绕到她面前,微笑说:“真嘈吵。” 可晴也笑笑。 他给她一杯酒,“生辰快乐。” “谢谢你祝贺。” “我叫许仲轩。” “我是秦可晴。” 许君讶异,“不是王小姐吗?” 可晴笑不可抑,“不,不是。” “来,请你跳舞。” “这是什么音乐?” “别理它,你会跳什么舞?” “三步。” “跟着我。”他拉起我的手。 许君年轻高大英俊,而且一上来不知怎地就给可晴一种温柔体贴的感觉。 他们愉快地在舞池里逗留了似是很久一段时间。 可晴担心地问:“音乐完没有?” 许仲轩答:“音乐永远不完。” 可晴笑了。 忽然之间,人群向他们涌过来,推散二人,接着,有人拉着可晴的手,围成一个大圈子,团团转个不停。 可晴怕摔倒,不由得愉快地大叫起来,抒发心头积郁,十分痛快。 司机这时过来保护她,与她退到一角。 可晴看到甄律师站一旁。 他皱着眉头,“玩得这样疯,是谁的主意?” 可晴笑答:“我。” 甄律师不信,“才怪,是那个野孩子吧。” 可晴一怔,他也不喜欢少屏。 “我们回去吧。” “可是——” “得回家准备明日入院事宜。” 他把可晴带走。 可晴没有惊动好友,今日也是她的生日。 她同司机说:“你负责接孟小姐回家。” 甄律师笑道:“舞伴是谁?” 他看见了。 “姓许,今晚的客人之一吧。” “是学生还是已经在工作?” “不知道,没有时间说起。” “你要当心。” 可晴笑,“甄律帅苦口婆心。” 他生气,“这是褒还是贬?” 可晴靠着他肩膀,“我自己懂得分辨善恶。” “是吗,你有那么大的本事?”甄律师叹口气,“我还时时上当呢。” 保姆正在替可晴收拾入院需要用的衣物用品。 那天可晴早睡。 朦胧看见房门下有一线亮光,想必是少屏回来了。 第二天由少屏唤醒她。 可晴笑,“玩得痛快吗?” 她点点头,“到五十岁都记得的良辰美景。” 保姆进来:“秦小姐我服侍你更衣。” 祖父的电话仍由保姆代接。 “今日施手术了?” “正是。” “祝你成功。” 可晴不想他担心,“一定成功。” 她出乎意料的镇定。 甄律师在可晴背后说:“不知她心里怕不怕?” 少屏答:“可晴外柔内刚,她会支撑。” 甄律师点头,“你倒是很了解她。” “我们已是十年的朋友了。” 可晴转过头来,“你俩在说什么?” 少屏笑着握住她的手,“以后都不能在你背后讲你坏话了。” 可晴也紧紧握住她的手。 甄律师把一切都看在眼内。 这两个女孩子性格背景无一处相似,可是看得出是认真投契,未尝不是一种缘份。 今日医院病房布置同酒店相似,已尽量用粉彩颜色,可是不论怎样掩饰,病人还是紧张。 可晴问:“你有无闻到药水味?” 少屏笑:“医院难道还散发玫瑰花香不成。” “少屏,死人就是用种药水防腐吧?” 少屏没好气,知道这种时候,一定要帮好友维持乐观,“想到什么地方去了。” 这时张思悯医生进来,“好吗,可晴,今天是我们的大日子。” 可晴颓然,“我以为结婚才是大日子。” 张医生一怔,“啊,我已结过三次婚,我认为一生中最重要的日子是医科毕业、取到专科证书,还有,第一个病人恢复听觉。” 可晴骇笑,“结婚没有什么大不了?” “正是。”张医生笑。 可晴问:“少屏可以进手术室吗?” “少屏不如回家先休息几个小时再来看你。” 他们很少直接说不,一个不字太伤人自尊心,不过,即使没说不,也等于是十分肯定的不。 可晴沉默,低下头。 张医生鼓励她:“喂喂喂,我在手术室才是关键呀。” 可晴苦笑。 少屏不禁在心底说:可怜的小富女。 张医生亲手替可晴削发剃头。 “不怕不怕,很快会长回来,我打听过了,今年流行极短发。” 医生能做到这样体贴,实在不容易,可晴当然不能再说什么。 “要不要照镜子?” 可晴急急说:“不!” 接着她被推进手术室,看护一边注射一边逗她讲话,“有无亲密男友?”“普通男友也无,谁耐烦学手语。” “你会遇上有心人。” “我一生不会结婚生子,我怕子女遗传到我的毛病。” 看护嗯地一声。 可晴只觉得手腕一线麻痹迅速传至腋下,接着不省人事。 醒来之前有人轻轻拍打她的面孔。 她睁开双眼,发觉仍然在手术室中。 她想移动头部,可是颈部以上被一只钢架镶住,四肢亦锁在床上,可晴叫起来。 看护握紧她的手,把脸凑到可晴面前,好让她读到她的嘴唇,“别怕,我们都在这里,可晴,手术第一部分已经完成,现在正进行第二步。” 可晴大惊,“我的头——” “一切无恙,你放心。” “医生,医生。” 张医生走过来微笑,“可晴,我们将接驳人工听觉神经线,并且试起搏器控制,你如听见,请大声回答。” “听见?” 忽然之间,可晴泪如泉涌。 看护连忙替她拭泪。 可晴知道头骨已经掀开,红色柔弱的脑组织正暴露在空气之下。 她渐渐镇定。 世上有几个人的脑袋接触过空气? 她忽然说:“我想看。” 看护瞄医生一眼,手术室里的数名助手都颔首,张医生终于说:“好吧,病人有知情权。” 宽大的荧光屏忽然开着。 可晴目停口呆。 只见放大了的人脑左半球下边贴满小小有字母的标签。 可晴惊呼:“这些是什么?” “我们想知道哪一部分管你的听觉。” “每个人不一样?” “有细微分别。” 手术钳轻轻碰到一部分,医生问:“听见吗?” “不。” 手术钳又移到另一部分,“有无听觉?” “不。” 难以想象那就是她自己的脑部。 “我们正在播放贝多芬惟一的小提琴协奏曲。” “小提琴悦耳吗?” “像有情人的声音,安抚灵魂。” “我还听不见。” “不要紧,现在呢?” 可晴面孔变色,她混身颤抖。 “可晴,听得到吗?” 可晴的静寂世界忽然打破,那种感觉难以形容,像是有人粗暴地撕裂她的衣裳似,她惊怖莫名,一大堆嘈吵的杂声排山倒海似涌向她。 可晴窒息,“可怕,可怕。”她大叫。 恐惧得无以复加,她用力挣扎,继而失去知觉。 一名助手说:“她听见了。” “医生,手术成功。” “外人以为病人恢复听觉会得立刻欢欣若狂,事实刚相反。” 张医生说:“康复后需要很长一段时间适应。” “准备缝合。” 可晴终于再次醒来。 少屏立刻俯身看着她,“恭喜你,可晴。” “祖父知道了吗?” 甄律师答:“医生已向他做详细报告。” 可晴吁出一口气。 甄律师一脸倦容。 可晴问:“手术进行了多久?” 甄律师举起两只手。 “十个小时?” 我的头,可晴举手去摸,整个头都缠着纱布。 “我仍然听不见声音。” “医生还没有替你接上开关,待你精神好些再说。” “我想听这世上一切声音。” “别急,一步一步来。” “少屏,你的声音是怎么样的?” “粗暴沙哑无礼。” 可晴一边笑一边落泪,“我自己的声音呢?” “如出谷黄莺。” “少屏,你对每个问题都有一个现成的答案。” 甄律师也忍不住笑,这女孩的确是个鬼灵精。 张思悯医生是几乎旋转着以探戈舞步进病房来的。 “可晴,我太高兴了。” 可晴说:“事先说明,我拒绝向你及其他病人做示范说明。” 张医生:“我并没有做此要求。” 大家都笑了。 可晴呼出一口气。 少屏说:“我家环境嘈吵,我时时幻想耳朵里装开关,抗拒噪音,没想到可晴达成了我的愿望。” 可晴问张医生:“什么时候开启我的双耳?” “你先休息几天。” 这样,又过了一个星期。 是少屏先觉得闷,她独自乘地车到印裔聚居地,买了一身银红色沙里,穿到医院来探可晴,并且喂可晴吃咖哩薄饼,少屏的花样最多,而且起码有一半不为大人接受。 可晴的心一向静,看看书又一日,没有要求,亦没有抱怨。 那天一早张思悯医生便进来了。 “张医生早。” “早,可晴,报上有什么好消息?” “谁会要刊登好消息。” “说得有道理。” 看护拆掉可晴头上的绷带。 可晴觉得头上一凉,呵,需要戴帽子了。 看护问:“想不想照镜子?” 这次可晴点点头。 光滑的头颅上一条拉练般的疤痕,裂缝上有钉书机痕,看上去真正诡秘。 “真奇突。”可晴赞叹。 看护替她戴上绒线帽,披上外套。 “来,”张思悯医生说,“跟我来。” 可晴知道重要的事将要发生。 她轻轻跟在医生后边。 张医生带她到儿童病房。 一大班小孩正在上音乐课,老师在指挥他们唱歌。 那是一首什么样的歌? 张医生忽然指示看护插上装置,看护把一只小小盒子交到可晴手上。 可晴瞪大眼睛,按下开关。 忽然,她听到声音了。 有点像老式收音机,带沙沙杂音,接着,她清晰地听到小孩的歌声。 他们这样唱:“落矶山脉,落矶山脉高耸,当你置身落矶山脉,你没有躲避之处,呜呜呜呜,君还记得我否,呜呜呜呜,君还记得我否……” 分明是一首含蓄低沉的情歌,由稚声唱出来,因天真无邪,更加令人怅惘,所谓落矶山脉,不过是寻个话题,最终是问君有无将他忘怀。 真没想到孩子们的声音会动听到这种地步,可晴触动心事,再也忍不住,眼泪汩汩流下,她抽搐地痛哭。 看护把手搭在她肩上以示安慰,可晴索性把头靠在看护肩上号啕。 叫她更意外的是她自己的哭声,啊,可怕,像只野兽。 她按住自己的嘴,瞪大了眼,猛咳起来。 看护立刻替她关上机器,扶她回病房。 张医生轻轻说:“可晴,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你自己慢慢试验吧。” 含泪的可晴忽然哭起来。 她立刻拨电话回家。 老佣人来接电话:“秦宅,请问找哪一位?” “老先生起来没有?” “你是哪一位?” “我是妹妹。” “谁?”老佣人一时没有领会。 “是可晴,请祖父来,我想听他的声音。” “妹妹,你耳朵医好了?” “嘘,别嚷,给他一个惊喜。” “是,是。” 多好,不再烦人转述了。 片刻,秦老先生的声音传过来,“是谁?” 可晴做不了声,她哽咽,是老了,听声音都听得出来,沙哑、低沉,可是短短两个字,其中也有权威。 他不耐烦了,“谁?” “祖父,是可晴。” 电光石火间,他明白过来,“你可是听见了?” “是,祖父。” 刹时间,他也语塞,可是,没到一会儿,老先生又恢复常态,他故意轻描淡写,“感觉好吗?” “还不知道,正试验中。” “有空时时与我联络。” 可晴轻轻放下电话。 咦,少屏这鬼灵精去了哪里? 可晴又拨电话到公寓找人。 电话响了很久没人接,刚想放下,忽然通了,有男声问。“喂,喂?”似刚睡醒,接着一把女声也问:“找谁?” 可晴像是无意中偷窥到别人裸体一样,吓红了脸,立刻挂断电话。 随即又觉得少屏的声音好不甜美,十分艳羡。 她试着说话给自己听:你好吗,秦可晴,今天你打算做什么, 发音有欠准确,哑哑地不甚动听,可晴又一次掩住嘴。 原来真相如此。 看护进来笑着:“可晴,你可以出院了。” 可晴张大了嘴。 “甄律师待会来接你。” 话还没说完,甄律师已经兴奋地推门进来。 “可晴,听得见吗?” 他的声音像洪钟,可晴笑了。 他紧紧拥抱可晴,傻气地说:“好了好了,终于听得见了。” 可晴立刻要求:“带我到街上去。” 她穿上外套,由甄律师载她到交通最旺的十字街头,停好车,由可晴站在安全岛上聆听市声。 汽车喇叭、小贩叫卖、行人谈话、公路车引擎、白鸽拍动翅膀……一霎时像潮水般涌进她耳朵。 她都听见了。 她需要握紧拳头抗拒那声响。 可晴觉得她甚至可以听到灰色的云在紫色天空中移动的声音。 她抬起头,仰望苍穹。 甄律师在一旁看着她。 这个高挑秀丽的女孩正贪婪地盼望吸收每一种声音,面色苍白,神情温婉凄清动人,天可怜见,她终于与常人无异了。 他真替她高兴。 甄律师用手帕轻轻揩掉眼角的泪水。 可晴被各类声音催眠,不想离开,她觉得晕眩,闭上双目,握紧拳头。 “今日到此为止可好?” 可晴点点头,甄律师扶她上车。 他们回公寓去。 少屏与保姆都不在。 甄律师说:“留你一个人在公寓可以吗?” 可晴说:“没问题。” “凡事当心,别随便开门。” “真把我当幼儿了。” 甄律师离去之后,可晴扭开了收音机,逐个电台收听,又到厨房启动洗碗碟机,开大水龙头听水声哗哗,移动台凳,大力顿足,抖动被单,一拳打到枕头上…… 各种声音都叫她着迷。 推开窗户,二楼正好看见一棵橡树,一阵风吹来,树叶沙沙作响,十分悦耳。 可晴忍不住轻轻唱:呜呜呜呜,君还记得我否,君还记得我否。 这次,她没有再流泪。 忽而听见一阵咕咕声,这是什么?她怔住,声响自腹部传来,她突然想起,这便是书中形容的腹如雷鸣?肚子饿了。 她到厨房去做三文治,电话铃骤然响起,她吓一跳,真不习惯,马上跑去接听。 对方说:“小姐,我向你推销《知识泉源宝鉴大笑百科全书》。”他滔滔不绝开始讲解。 可晴听得津津有味。 那推销员不相信有此好运,十分怀疑,“小姐,你还在那一头吗?” “是,我在听。” “你会购买吗?” “我已经有一套,让我考虑考虑。”可晴笑了。 她打开牛奶盒子,把液体倒进杯子,所有声音都源自物质在空气中摩擦,若没有空气,世界静寂一片,一如在太空中。 她坐下翻报纸。 嘶一声,嘶又一声。 情绪略为平静,专等好友回来,给她一个惊喜。 正在读政治评论,耳畔传来隐隐约约的对话声。 “我想……离开他。” 有人回答这个女子:“那么,为什么拖到今日呢。” “我忍受不了那种空虚,目前,至少有人在身边,无论吵闹、憎恨,有个对象……这种自虐是变态的,我知道……”声音幽怨沉沦。 可晴吃惊,谁,这是谁? 她站起来,是收音机里的广播剧吗,是谁在看电视肥皂剧? 对问从何处传来? 她在公寓中四处寻找。 都没有,屋里只得她一个人。 然后,可晴逐间房走动,细细聆听。 她将开关掣上声量控制调高。 这一下子,她连楼上的脚步声都听见了。 “他欺骗我呢,然后遗弃我。” 对话更清晰了。 “这样做,会否遭到报应?” 终于,可晴知道声音来自何处了。 老式公寓用热水汀做暖气,往往附近有个通风口使空气流动,这个通风口自楼下一直通至三楼,声音自另外一个单位传来。 二楼的通风口在书房里。 照说,声音不应如此清晰,可是,可晴拥有的并不是一双平常的耳朵,她的耳朵是高科技接听器。 落寞伤心的声音再传来:“只有死亡可以消除我的痛苦。” 可晴为之恻然。 她屏息静听。 “不,”另一人说,“你不会寻死,否则,你不会到我这里来。” 可晴忽然明白这两个人的关系了。 他们是心理医生与病人。 楼上竟有一所心理医生诊所。 可晴好奇,开门走到楼下去查户口。 果然,她看到邵也蕴医生的名牌。 啊,偷听是不道德的行为。 回到书房,她用椅垫堵塞通风口。 对话声低沉下去,再也听不见了。 可晴觉得可笑,其实,她只需要关上她的耳朵,便什么都听不见。 再过一会儿,保姆自菜市场回来了,她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中年太太,立刻用流利的手语问候可晴。 可晴觉得这种关系难能可贵,也以手语回复。 保姆到厨房准备晚餐。 可晴坐在沙发上欣赏杯碟锅子运作声。 少屏呢,去了何处? 就在这个时候,门声一响,她启门进来了。 “可晴,你怎么出院也不告诉我一声,害我扑一个空。” “给你一个意外惊喜呀。” “可晴,凡是意外都是可怕的,记住,有了男朋友,千万不要叫他有任何意外。” 可晴笑了。 少屏蹲到她身边,细细打量可晴,她转到她身后。 “可怜,那么漂亮的头发非待明年才长得回来。 可晴这时意味到明敏的少屏没察觉到她已可以听见,不禁暗暗可笑。 她脱口回答:“不是流行短发吗?” 少屏愕住,她是何等机灵的人,当然知道站在可晴身后,她无法看到她的嘴型。 少屏缓缓走到可暗面前,轻轻问:“你有听觉了?” 可晴颔首。 少屏不住点头,“好极了,好极了。” 可晴笑,少屏有点傻。 过一刻,少屏又说:“太好了,太好了。” 接着,两人拥抱在一起跳起舞来,不住在客厅中转圈子,直至晕眩倒在地上。 然后,两人呵哈呵哈大笑不停。 保姆不放心,出来看个究竟。 少屏大叫:“她听得到了,她听得到了。” 保姆也笑着不住点头,双手濡湿,沾着鸡蛋及面粉。 少屏问:“我们几时回家?” 可晴反问:“你想家?” 少屏不语,过一刻她颓丧地说:“我其实没有家。” 可晴不出声。 少屏自嘲:“狗不嫌家贫。” 可晴立刻更正:“你从来没抱怨过环境欠佳,只是家人一直不关心你。” 少屏泪盈于睫,“只有你明白。” “少屏,你索性到秦家来住吧。” “什么?” “就当非正式过继秦家。” “怎么可以。” “在祖父名下出一份薪水并不困难。” 少屏问:“职位是秦可晴小姐私人秘书?” “假如你愿意的话。” “无功不受禄。” “那么,做陪读生,我们一起进学校。” 少屏勉强地笑,“我想想清楚。” 可晴失笑,“你怕失足?” “我怕成为寄生草。” 可晴不语。 少屏轻轻摸她的耳朵,“你已与常人无异,我太替你高兴。” 可晴的手也掩住耳朵,忽然尽情地尖叫起来。 这次,保姆并没有再出来视察。 任何人失聪二十一年,只在书本中得知各种声音是什么样一种现象,都有权在恢复听觉后尖叫。 傍晚,甄律师来了。 他带两个女孩子出去吃饭。 西餐厅出乎意料之外的静寂,客人已经不多,客人吃东西又像守礼拜,默默吞咽,鸦雀无声。 甄律师问:“可晴你有什么计划?” 可晴正在听自己喝汤的声音,要定定神才说:“我知道祖父想我升学。” “你打算挑哪个国家进修?” 可晴笑,“我成绩平平,也不是爱去哪里就可以去得到。” 甄律师轻轻答:“你交给我办好了。” “那么,请劳烦一并替少屏办手续。” 甄律师好奇,“你俩是怎么认识的?” 少屏看着可晴,“在一次游泳比赛中。” “不,我掉了围巾,你叫我拣,我没听见,你追上来,记得吗?” “你的保姆只管向前走。” “那年你十岁。” 少屏笑,“我一直比你老气。” 可晴说:“不一定,你有时比我活泼。” 少屏说:“又好像是因为有人在街上欺侮你,你家司机又未到,我帮你喝退那几个大个子。” 可晴想起来,“对对对,他们拍手笑我是聋子。” 甄律师颔首,她们间自有渊缘。 “孟小姐请你把学历成绩尽快交予我。” 少屏收敛笑容,“那是一笔庞大的费用。” 甄律师答:“作育英才不以金钱衡量。” 少屏有点感动,没想到多年来愿望得偿是因为秦家的慈善。 她跟对了朋友。 在这个时候,邻座一男一女忽然起了争执。 那男客不知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令到女伴勃然大怒,站起来狠狠赏了他一巴掌。那清脆的啪一声令全场触目。 接着,那盛妆女郎拂袖而去。 可晴眼都不眨看着这一幕,兴奋到极点,原来有声电影是这样精彩。 甄律师连忙低声。“别看,不礼貌。” 可晴急急低头。 眼角瞥见那个男人满面通红掏出钞票付了账才走。 他一走可晴又咧开嘴笑。 少屏纳罕,“你绝少幸灾乐祸。” “这不是什么灾难。” 少屏说:“对那一男一女来说绝对不是好事。” 连甄律师都忍不住:“如果真有缘份,打也打不散。” “这么怪。” “是,男女闲事往往怪得不能以常理解释。” 可晴回到轨道上去:“祖父觉得北美洲才是读书胜地。” 甄氏答:“我会着手找学校。” 回到公寓,时间还早,少屏立刻到厨房找东西吃。 一见保姆做了肉丸意粉,不胜欢喜。 可晴笑问:“你没吃饱?” “我最怕新派法式菜,三只虾仁,两片生菜,摆得像美妙图案,吃下肚子如沧海一粟。” 少屏又吃了一大盘肉丸意加半条蒜茸面包。 “食得是福,”她抹抹嘴,自斟一杯波多红酒,“最简单实惠的得益。” 最难得的是吃得这样凶狠也从来不胖,两个女孩子身型十分相似,只有在转过头来时才发觉有分别,少屏粗眉大眼,一股英悍之气,而可晴却满脸抑郁。 可晴渡过了她一生中最刺激的一日,睡得很沉。 半夜朦胧间看见门缝下一条亮光,少屏还没上床。 可晴听到她在讲电话。 “能够升学,当然是好消息,我自信读得上去有余。” 声音低了下去,变成喃喃细语。 隔了很久,可晴又快睡着了,才听见她说:“我也爱你。” 可晴半睡半醒间有点诧异,这分明是密友,却从来未听得少屏提过。 她们二人相敬如宾,关系文明,一向不追究对方的秘密。 男生都喜欢活泼的少屏。 少屏一向受人追求,约会不断,却不炫耀。 可晴又睡着了。 可是脑子维持一丝清醒,她忽然睁开双眼,噫,睡前明明已关掉电子耳朵,怎么会听见少屏讲电话,莫非是做梦? 可晴刹那间清醒,开亮床头灯,拿起盒子开关,小小红灯熄灭,她记得不错,她不应听到声音。 可晴呆住,这是怎么一回事,开关掣出了毛病? 天惭渐亮了。 她起床,报纸已经送来,这时,她又听不到什么了。 她做了茶喝,一边开启电子耳朵。 呵,那对话又来了。 悄悄地,如偷情的人儿,脚步轻盈,钻进可晴的脑袋。 “我到今日还怀念他的一切。” 是同一位女士那泣血似的声音。 可晴转头一看,发觉挡在通风口铁丝网的座垫已被保姆移走。 “每早他出门去的时候,总会亲吻我一下,半明半灭间,知道自己被爱,感觉真好。” 无限缠绵,可晴听得呆了。 “可是,那一切也都过去了。”欷虚不已。 这时,少屏起来,看见可晴,“这么早?” 可晴说:“嘘。” 少屏莫名其妙,坐下斟茶。 可晴听到心理医生说:“或许另外一段感情也可以给你同样的满足。” “不,那时我年轻,现在的感受完全不一样了。” 少屏这时忍不住问:“你在干什么?” “少屏,你听得见吗?” 少屏瞪眼,“听什么?” “过来,”她把少屏拉近通风口,“听。” 少屏侧耳,“我什么都听不见。” 可是那女子明明在说:“我永远不会爱另外一人那么多。” 少屏摆摆手,“可晴,请问你叫我听什么?” 啊,可晴发觉她的电子耳朵比常人敏锐许多。 她不得不说:“没什么。” “这么早起来?” “情绪兴奋,难以入眠。” 好奇心来了,她披上外套,打算出门去。 “你去哪里?”少屏急问。 “等人。” “我陪你。”少屏也套起大衣。两个女孩子一起到楼下。 少屏抱怨:“喂,一早等谁?无故陪你疯。” 可晴不出声,静静站在门口。 没想到这位邵医生一早开始见病人。 少屏不耐烦了,“究竟在等谁?” “少屏,你上楼去好了。” “我怎么放心你一人站这里?食君之禄,担君之忧。” 可晴笑笑,正想开口,听到脚步声。 旧房子没有电梯,二楼有人走下来。 可晴拉一拉少屏,少屏会意,两人眼看马路,像是要截计程车的模样。 脚步声越来越近,终于那人出现了,是一个瘦削戴着太阳眼镜的女子,头发严密地用一方丝巾包裹着。 她便是那个天天来找医生呻诉的病人了。 一辆黑色的车子驶过来接她,她上车离去。 看到她的真面目,可晴松了一口气。 “是谁?” 可晴与少屏回到公寓,她指着通风口:“这里,可以听到三楼她与心理医生的对话。” “哗,顺风耳。” “别笑,是真的。” “我一个字也听不见。” 可晴笑,“有时,听不见也是好的。” 少屏接下去:“希望可以练成这种功夫,不喜欢的话听不见,不喜欢的事情看不见,不喜欢的人远远躲开。” 可晴笑,“我一关掉耳朵就行。” “耳朵有开关,也只得你一人这么厉害。” 两个女孩子笑了。 甄律师来访。 他羡慕地说:“年轻真好,什么事都是开心的。” 少屏诧异,“你也曾经是个少年人。” 甄氏搔头,“可是我自幼被誉为少年老成,一日担心学业,怕事业无成,有负列祖列宗,从来没有开怀过。” 可晴恻然。 少屏很会说话,“勤有功戏无益,你现在已是个名利兼收的专业人士了。” 甄律师忽然对两个女孩子诉起心事来:“可是我不懂跳舞,也不会吹奏色士风,我从未去过波拉波拉,也没有疯狂追求过女孩子。” 可晴看着这个头顶微秃的中年人,不由得同情他起来。 少屏鼓励他:“现在做还来得及呀。” 他苦笑,“现在更走不开了。” “为什么?” “家庭与公司都放不下,社会对我这种年纪身分的人有某种期望,我不能叫家人失望。” 大家沉默。 “可晴,少屏,下学期你俩到史蔑夫上学吧。” 少屏张大了嘴。 啊,这样一句话,有钱人办事竟如此容易。 “两位小姐听着,也需用功,可晴,尤其是你,升不上去祖父会拷打你。” 两人都忙不迭点头。 “我会替你们在附近置一间公寓,保姆也跟着去。” 这时保姆刚刚过来说:“孟小姐电话。” 趁少屏走开,甄律师轻轻说:“可晴,我看着你长大,知你品性温驯。” 可晴微笑,“哪有你说的那么好。” “有恩于人呢,切忌嘴边老提着,人家一尴尬,功过就抵销了。” “是。”可晴知道这是在说她。 “有种人帮朋友打过一通电话,就处处钳胁朋友,叫朋友报答,这种人肤浅幼稚,不是我们看得起的人。” 可晴微笑,“是。” “对朋友要大方、忠厚、宽容。” 由头到尾没提到孟少屏名字,但是的确句句金石良言,指点可晴待人之道。 “祖父想见你,明晚乘飞机回去吧。” “这么快?” 甄律师诧异,“还有什么事?” 三楼的故事刚开始呢,可晴想听到结局才走。 但是她又不能说出来。 “还有,可晴,防人之心不可无。” 可晴感激地握住他的手。 少屏回到书房,也没有说是谁找她。 甄律师告辞去办事。 少屏兴奋,“哗,史蔑夫大学,朝闻道,夕死可矣。” “也得靠你自己读上去。” “私立女子大学,听说里头十分势利。” “不要理别人的事。” “你我略为超龄,可能叫人另眼相看。” “你不说,谁知道。” 少屏问:“你会刻意瞒年龄吗?” 可晴不以为然,“有此必要否?” 少屏挺胸,“我也不会为这种事说谎。” 第二天一早保姆已帮她们收拾行李。 可晴坐书房内,忽然听得哭泣声。 是那把熟悉的声音,略为沙哑,无限凄酸。 “现在,他同别人在一起,听说,也不是那么开心,对方条件差好多,不能同我比……” 可晴看看钟,每一节诊症时间大概一小时。 那女子又哀哀哭泣起来。 真可怜,那么久了,还不能忘记。 可晴站起来,“我去买柠檬。” 少屏说:“厨房里有一篮子柠檬。” “不是我要的那种。” 她下楼去。 这次,等的时间比昨天长,好久都不见那女子下来。 可晴想,也许超时,算了,不等了。 她正欲走回二楼,在梯间碰见了她。 可晴着实吃了一惊。 只见那女子把一方丝中摊开,往头上缚,不,她不是女子,他分明是一个男人,平顶头,还有胡髭阴影,但是匆匆结好丝巾,架上墨镜,看上去,又似一个女子。 可晴连忙闪避在一角,他擦身而过。 半晌,可晴才回过气来,忍不住嗤一声笑。 她回到公寓。 “柠檬呢?”少屏诧异地问。 可晴大笑起来,不是没有同情心,许多事,真的不是可以单单看表面,唉。 她瘫在沙发上,关掉耳机。 听久了人会晕眩。 她憩着了,保姆替她盖上薄被。 有人在讲电话:“今天晚上回去,是,总得跟着东家走。” 东家?不是朋友吗,秦可晴怎么会成为别人的东家。 她转一个身,继续睡。 终于一切都静下来。 直至保姆推醒她。 保姆用手语说:“时间到了,请乘飞机。” 可晴点点头,起身梳洗。 少屏也不负所托,一切都准备妥当专等可晴。 可晴披上外套,现在,她必须携带,最最重要的物件是那只小小的开关器。 她把它放进口袋时才发觉她又一次早已经把它关掉。醒觉后才发现果然,耳边一片静寂。 那么,梦中听见少屏打电话,一定是幻觉吧。 可晴自嘲:“你真爱做梦。” “你说什么?” “没事,出门吧。” 少屏把大衣拉严一点,咕哝道:“都春天了,还这么冷,什么意思。” 可晴的手紧紧握着开关,她并没有担心天气冷暖,她盼望赶回家去看祖父。 飞机上升拔高之际可晴突然觉得耳膜胀痛,并且像是同时间有十多架收音机在耳边一齐开动,许多杂音乐声纷沓而至。 有一把声音说:“今日天气晴朗寒冷,稍迟会转吹东北风。” 另一把声音抱怨:“可是你明明应允与我吃饭,今日又推明日,明日推到几时?” “让我来介绍辣女郎的成名歌曲《我知道你逼切逼切逼切要的是什么》。” “美总统今日会晤亚太经济协会众成员……” 可晴被吵得手忙脚乱,立刻关掉耳机,额角已经冒出汗来。 少屏注意到,“什么事?” 总算静下来了。 可晴吁出一口气。 “你不舒服?” “我想睡一觉。” “有什么需要叫我。” 可晴的心慢慢静下来。 她揉了揉额角,用湿毛巾拭汗,又喝了两杯冰水,闭目养神。 可晴一颗心还是突突跳。 因为即使关掉了耳机,她还是听到一男一女搭讪的对白。 非常清晰地,一字不漏:“对不起,我不能不注意,你腕上戴的是否稀世奇珍康斯丹顿的三向表?” 那男人答:“啊,你眼光真好,也不算什么,但手工的确精细些。” “需三个一级瑞士表匠整整一年时间来制造呢。” “你爱钟表吗?” “我更爱喝酒。” “哪一种?” “著名银行家族罗思齐在法国宝多私人葡萄园出产的拉斐红酒。” 男的笑了,“我家还有一箱一九六九年拉斐,恰巧请你品尝。” 那女子媚笑起来,“那么,这是我的卡片,你一定要同我联络。” 可晴惊得握紧座椅扶手。 怎么回事,耳机关掉了还什么都听得见。 抬头看去,斜对面坐着一男一女,已经十分熟络,正在攀谈,一定是他们。 正想再听,对白已经细不可闻,他们把声音压得不可再低。 可晴喘一口气。 开头,是什么都听不见。 现在,是什么都听得见。 喂,可晴想问苍天,有无中间路线可走? 终于静下来了。 半晌少屏推她手臂,叫她吃晚餐。 可晴摇头,表示没有胃口。 少屏说:“看看谁坐走廊对面。” 可晴微微转动脖子,斜斜一看,见是两个打扮时髦的华裔青年。 “他们是谁?” 少屏讶异,“你忘记了?” “我见过他们吗?”可晴茫然。 “一个叫林永昌,另一个叫张家洲,不好读书,不务正业,专门向有妆奁的异性搭讪。” 可晴笑,“你口气似卫道的老太太。” 少屏也笑,“因为我没钱,所以恨他们。” 可晴摇头,“不,你看不起他们。” 少屏沉默一会儿,“也只有你明白我。” “你别老多心,以为人家欺侮你家贫。” “可晴,你一生也没见过歧视的目光。” “少屏,这话不公道,我自三岁起就知道什么叫作有色的眼镜。” “他们过来了。” 那林永昌挂着一脸笑,“两位小姐,没想到在头等舱又见面了。” 少屏冷冷的看着他们,可晴知道她一定会忍不住出言讽刺,于是用手按住好友。 另外一个叫张家洲也俯身过来,“我带着一副纸麻将,四个人正好玩起来。” 少屏实在忍不住二人之伧俗,开口抢白道:“我们两个,一个聋,一个穷,不敢高攀。” 话说得那么重,连可晴都呆住了。 张家洲像是被人掌掴了一下,手足无措,幸亏同伴林永昌机灵,把他拉回座位上。 可晴轻轻说:“何必生那么大的气。” 少屏却:“何必饶这种人。” 说得也是。 长途飞机十分辛苦,十二小时一过,可晴觉得胸口发闷,呕吐了几次。 少屏一直在旁侍候她。 “真无用,又麻烦你。” “嘘。” 下飞机时可晴脚步有点浮,险些支撑不住。 在海关,张家洲与林永昌二人本来与她们排同一行,可是一见她们立刻像见鬼似避到另一行去。 可晴身体不适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同少屏这鬼灵精在一起生活的确多奇趣。 到了家可晴一直喊进去:“祖父,祖父。” 秦老先生迎出来。 祖孙紧紧抱住。 “可是听得见了?” “是。” “别转头去,告诉我,我在说什么。” “请讲。” “可晴,我们祖孙相依为命已经多年了。” 可晴转过身于来,“我永远陪伴着你。” “可怜的孩子,你陪我,将来谁陪你?” “祖父何必担心得那么远,我自有家庭子女朋友。” 可晴尽力安慰祖父。 秦老先生也强笑道:“你那好朋友呢?” “我让她回去收拾一下索性搬到我们家来住。” 老先生颔首,“多个人热闹些。” 可晴十分欢喜,“我需多多学习祖父的慷慨。” 老先生看着她,“长大了,那么会说话。” 可晴笑笑坐下。 祖父殷殷地问:“张医生说你已与常人无异,是真的吗?” 祖父已为她的听觉操心多年,可晴实在不想再使他烦恼,故此答:“是,治愈了。” “而且,这副助听机是那么袖珍小巧,”老先生说,“易于收藏。” 可晴忍不住学少屏那样搞笑,“祖父,你看,一物数用,简直超值,按这个钮是当录音机用,按那个钮可选配乐。” 秦老先生要一呆才知道孙女儿是同他开玩笑,呵呵声大笑起来。 可晴却悄悄落泪。 下午,孟少屏拎着行李搬进秦宅。 老先生看到她全副家当统共只得一只中型旅行筐,不禁恻然,爱屋及乌,不过是个年轻女子,不必太严,于是颔首说:“欢迎你。” 少屏不卑不亢地点点头。 “你在我公司领取一份薪水吧。” “是。” “当作是我私人助理,我不会误你前程,一样升学,将来到秦氏机构来实习。” “是。” 老先生吁出一口气,“以后,可晴穿什么,你也穿什么,可晴吃什么,你也吃什么。” “是。” “希望你俩友谊长存。” 少屏不出声。 先分了一上一下,一尊一卑,然后,老人说:“希望你俩平起平坐,友谊永固。” 少屏突感乏力,在楼梯转角坐下。 被可晴出来看见,“你来了多久,怎么没人通知我,屋子太大就有这个毛病,招呼不周。” 可晴把她带到客房去安顿下来。 第二天,甄律师在秦家出现。 少屏一见他便想避开。 “孟小姐,请你留下。” 可晴意识到有事,“咦,气氛紧张。” 甄律师搓搓手,“我代表你祖父,有话同你说。” 少屏忍不住,“祖孙谈话需通过律师?” 甄律师瞪她一眼,“这件事他难以启齿。” 少屏大奇,“老先生可是要再婚?” 甄律师啼笑皆非,“少屏你别打断话题。” 可晴一颗心提了起来,“祖父有什么事?” “可晴,我一直不敢向你披露,你祖父已经病重。” 可晴啊了一声,表面上没有怎么样,但是在该刹那,她知道,身体里某部分已经战栗、惶恐,反应到一双颤抖的手上。 连少屏也低呼“呀”。 “年纪大了,”甄律师无限感慨,“只得一个结局,即使与世无争,只是在花园游走或阅读报纸,上帝也不允许,真是残忍,这是人类的命运。” 可晴的手越抖越厉害,终于连肩膊都震动了。 “他有遗嘱,待昏迷后不可用维生器,希望自然尊严地离开这个世界。” 可晴别转面孔。 在人世间她只得这个亲人,心中不由得生出一种苍茫无依的感觉来。 少屏问:“老先生患什么病?” “肝脏有恶性肿癌,医治已无效,可晴,少屏,他希望你们如常生活,我希望你们不要露出伤心沮丧的样子来。” 可晴答:“是,我明白。” 少屏看着好友,呵,这么一来,秦可晴就是富甲一方的女承继人了。 这时,可晴忽然抬起头来,“少屏,你说什么?” 少屏即时否认:“我没说话。” 可晴看着她,“我似听到你说我会承继财产。” 少屏一惊。 这时,甄律师说:“正是,秦老已把大部分财产拨到可晴名下,并且,既然已届二十一岁,亦毋需设立基金,可晴能自由运用财产。” 富女。 少屏艳羡。 这个世界,没有钱,没有势,谁看你。 “我们都相信你会智慧地运用金钱,不过,你祖父说,管它呢,只要她觉得高兴。” 可晴拭泪,“祖父把我惯坏了。” “记住,你们即将往北美升学。” “我想留下陪伴祖父。” “那不是他的意愿,他活着一日,一日还是一家之主。” 可晴垂下头。 “记住,如常生活。” 甄律师走了。 可晴靠在窗前呆视花园。 少屏问:“你在想什么?” 可晴叹口气,“我父母到这种时间尚未肯现身,实在过分。” “也许,无人知道他们。” “祖父已年迈,还需出通告不成。” “你上次见他们是几时?” 可晴轻答:“记忆中,从未见过他们二人。” 少屏说:“这一点,我同你倒是相像。” “你又没有残疾,父母为什么怕你。” “我张嘴要吃,已经叫他们害怕。” 可晴叹气,“我们都是不受欢迎人物。” “可晴,我一向避谈身世。” “我何尝不是,不爱的话,就不要谈好了。” 少屏苦笑,“你不一样,你还有祖父。” “他也快要离开我了。” “他的财势,将永远与你同在。” 可晴仍然垂头不语。 接着的一段日子里,泰老先生如常生活,完全看不出身怀恶疾,几乎使可晴怀疑甄律师造谣生事。 两个女孩子出门留学,他还殷殷叮嘱要做好功课。 “人生试题一共四道题目。学业事业婚姻家庭,平均分高才能及格,切莫花太多时间精力在任何一题上。” 说得极有道理。 少屏笑道:“听老先生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老先生双目仍然炯炯有神,“你资质胜过可晴。” 可晴不忿,“喂喂喂。” “可晴不大吸收。” 可晴无奈。 “可晴,我最不放心你。” “祖父,我现在耳聪目明,你请安心。” “张思悯医生明晚过境,我请他吃饭。” 少屏却说:“明日我有事。” 那天晚上,祖父早退,留下可晴与医生细谈。 “张医生,我有许多疑惑。” “我愿意为你解答。” 可晴要想一想才能开口:“离开医院之后,我已熟习新耳朵的性能。” “那是好事,你祖父说你已与常人无异。” “有许多事,我没有说出来。” “我是医生,你可以对我坦白。” “张医生,很多奇怪的事发生了,并非我的妄想或是幻想,请你明白。” “请说。” “有时,关上耳机,我都可以听见细微的声音,开着耳机的时候,更是杂音纷沓。张医生,我几乎可以听到对街的对白,这叫我害怕。” “有人知道吗?”张医生十分镇定。 “我怕祖父担忧,并无透露。” “可晴,我向你讲解过,你拥有的,并非普通助听机。” “我明白,我的听觉经先天性毁坏,耳膜健全也不管用。” “可晴,手术当日,我在你脑部多种下一块实验性电晶片。” “什么?” “事前没有知会你,怕晶片无效使你失望。” 可晴愕然,“这——” 张思悯医生露出一丝得意的神情来,“你的投诉证明晶片有效。” “可是医生,我完全没有意图听到宇宙里去。”可晴大惊失色。 张医生说;“对于你的特殊听觉,你慢慢会得习惯。” 可晴发呆,“至少我知道一切不是我的幻觉。” 张医生笑,“我的手术完全成功。” “慢慢看。” 张医生诧异,“可晴,还有什么事?” “医生,近日我发觉,对方不开口,我亦听到他心中的话。” 医生一呆,随即说:“不可能。” “真的。” “可晴,你只是猜到下一步他会说些什么,很多聪敏的人都有这种本事,因此他们事事着了先机。” “我真的听到。” “可怜的可晴,你混淆了,不,我没有那样的本事,我只是专科医生,不是上帝,人心还是天底下最黑暗的地方,没有人知道另一个人心底真正想些什么。” 可晴颓然。 张医生看着可晴,“此刻我心里想些什么,你听得见吗?” 可晴凝视,片刻沮丧地答:“没有感应。” “猜一猜。” “呵哈,我的手术使秦可晴变为科学怪人。” 医生笑,“不,再猜。” “算了医生,你讲得对,也许真是我的幻觉。” “关掉耳机。” 可晴把盒子交给医生。 “转过身去,我在说什么?” 可晴人己倦,她说:“一百年前,这项手术可以使我呼风唤雨,今日,不过收取一笔酬劳。” “正确。”张医生欢呼,“欺侮你是聋子的人可真得小心了。” 可晴坐下来,托着头,也忍不住笑出来。 张医生这时说;“好好享受听觉。” “谢谢你张医生。” “你祖父这次请我来府上,是特地向我道别。” “我知道。” “他已病危。” 可晴黯然。 “将来,我也要像他那样,淡然面对死亡,有尊严地处之泰然,接受命运安排。” 看得出张医生由衷地钦佩秦老先生。 “还有你,可晴,你承继了他的勇气,你一定会生活得很好。” 可晴紧紧握住张医生的手。 她送他出去时刚巧碰见少屏回来。 少屏看着医生的背影,“你们竟谈了那么久。” 可晴吁出一口气。 “令尊令堂还未现身?” 可晴摇摇头。 “不必再理会他们了。” 隔了一天,事情急转直下。 律师说:“女孩子们听着,老先生着你们明日动身去北美。” 可晴惊道:“学期还没开始。” “明日老先生要进医院做最后一次手术,他不想你们在身边纠缠。” 可晴急得眼红,“为什么?” 少屏按住好友,“他不想你难过。” 甄律师的确觉得少屏资质远胜可晴。 “可是——” “他可以独自应付,他是一个有智慧有能力的老人。” 竟这样刚强。 可晴饮泣。 “他可不想看到你流泪。” “我有哭的自由。” 少屏低头不语。 “他好胜、要强,不甘示弱。” 过一日她陪着可晴上路。 足四大箱行李,并无标上名字,老佣人说:“你俩衣服穿同样尺码,兜乱不成问题。” 表示一视同仁,虽是表面上功夫,已叫人舒服。 “那边会有人接飞机,这是支票簿,可晴你收好。” 还没踏出家门,另一头已经有人照应。 在候机室,可晴一转身不见了少屏。 原来她又躲在一旁打电话。 对象可是同一人? 这家伙,有了密友也不招供,不知要收藏到几时。 一时淘气,可晴取出耳机调校器,将接收量调至最高。 听听她说什么也好。 一时无数杂声传入耳中。 可晴像接收卫星电话一样,将角度拨至少屏位置。 “飞机还有一个多小时起航。” 收到了。 奇怪,这次,连电话另一头的声音也听到。 “到了春假我会来看你。” 果然,是一个男子的声音。 “再说吧。” “你能升学,一偿夙愿,我十分代你高兴。” 要紧关头,有人拉可晴的衣角。 可晴吓了一跳,连忙把注意力收回来。 “这位姐姐,我想同你说几句话。” 原来是一个十岁左右极其精灵的小男孩。 可晴笑了,“你想说什么?” “姐姐,你也用助听机?” “嗯是,”可以这样说,“你好眼力。” “姐姐,我戴的是隐形数码助听器。” “啊,是吗,的确小巧。” 小男孩稚气地说:“助听器能够处理一百万之一秒的声音,并迅速进行分析、播放。” 可晴检查一下,“你感觉不灵吗?” 小男孩答:“现在没问题了。” “那多好。” “你呢,你的助听机也不赖呀。” 小孩子都喜欢比较分高下。 可晴刹时童心大发,取出配件展览,“看到没有,全部最新装备,可以听到街上去。” “哗,那你岂非拥有一部窃听器。” 可晴一愣,随即笑了,“说得不错。” “太好了,考试之际,叫人在课室外把答案读出,多么美妙。” 可晴笑出来,“我已经毋需考试了。” 谁知有一把声音冷笑说:“还有许多可怕的考试正跟着来呢。” 原来是少屏在身后出现。 那边有人大声叫小男孩过去:“陈国植,陈国植。” 小男孩一溜烟似跑掉。 “你看!”可晴怪羡慕,“一点阴影也没有。” “太小了,不懂得。” “我自五岁起就自卑。” “女孩是比较敏感。” 可晴咳嗽一声,“但愿我也可以把助听机看成一种独家武器。” 少屏替她挽起手提行李,“时间到了。” “少屏,我自己来。” 到了大西洋另一头,照样司机来接,驶往自置公寓,另外有女佣人服侍。 少屏对这种含蓄舒适的排场啧啧称奇,而可晴却习以为常。 一位梁正嘉小姐来访,自我介绍:“从前我是秦老先生的社交秘书,现在移了民住在麻省,入学后我会帮你组织一连串舞会,与同学熟络了好说话。” 少屏惊叹,“哗。” “需要这样大阵仗吗?”可晴问。 “相信我,”梁小姐微笑,“人是势利的多。” 少屏服服帖帖,“你不说我也知道。” 发出去一百张帖子,竟有百多张回条。 “这是怎么一回事。” “有部分是影印的回复。” “请不请他们?” “来者不拒。” 第一次聚会在著名的五月花酒店举行。 喜欢偶尔疯一下的少屏十分兴奋,一早准备好晚服,准备以第二女主角姿态出现。 那晚可晴与祖父通话。 老先生一字不提手术结果。 “还喜欢吗?” “地方很大很舒服,学校十分矜贵,一班只得十二人。” “那就好。” “非念至毕业吗?” “那是个指标。” “我明白了祖父。” 后来甄律师接过电话,可晴才问:“手术如何?” “失败。” “啊。” “现在不过是等日子了。” “我不得即时赶回来。” “老先生就是不想祖孙二代强颜欢笑,唉声叹气,你可以做的不多。” 可晴挂上电话。 那个晚上的欢乐也就只剩下一折。 不过,回忆起来,可晴不得不承认她未见过那么多漂亮的年轻男女共聚一堂,白种人金发蓝眼,高身段,修饰得无瑕可击,华裔的更加有心来显颜色,没有一件晚装设计相同,全场俊男美女,没一个胖人。 少屏穿半透明丝绒长裙,露胸露背,正蹲在舞池举起双臂挥动,看得出已经香汗淋漓。 可晴一早关掉耳朵,乐得清静。 她坐在一角看朋友们尽欢。 然后,很戏剧化地,一个年轻男子走过来,笑笑说:“我们又见面了。” 可晴觉得高大英俊的他异常面善。 “你记得我吗?” 可晴要求说:“让我想想。” 他笑了,这女孩子好不坦白。 可晴慢慢说:“我们见过一次,也是这么热闹的场合,酒与舞,许多年轻人,你说你叫许仲轩。” “好记性,王小姐。” 可晴笑了,他还记得那晚的事。 “另一位王小姐玩得很尽兴。”他看着舞池。 “是,”可晴说,“为什么不呢,托世为人,苦多乐少,把握时机,努力尽欢。” “来。”他伸出手。 “今晚我不想跳舞。” “没问题,我陪你聊天。” “谈什么?” “你有什么抱负?” 可晴笑了,她再也没想过有人会问她这样别致的问题。 她与他走到露台,替她搭上披肩。 “抱负?”可晴笑了。 “每个人都有理想。” “我是罕见的例外。” “你总有盼望吧?” 可晴想想,“嗯,结婚,生三四个健康有听觉的孩子。” “那不难达到。” 可晴不置可否,暗暗叹口气。 “每次一跳舞,另一位王小姐就把你忘记。” 可晴失笑,“你观察力很强。” “你们是好朋友?” “情同姐妹,”可晴想起来,“今晚你同谁来?” “林西西莉亚。” “中文名字叫什么?” “我老实地不知道,我们并非深交。” 可晴笑,“你每个舞会都参加吗?” “不,我是看到你的芳名才来的。” 可晴问:“跳舞?” “我只会三步。” 可晴答:“我俩无独有偶。” “你是失聪人。” “瞒不过任何人。” “我看得见你配着助听器。” “是,我现在可以听得见了。” “音乐吵耳,你介意到另外一个地方去吗?” “何处?” “愿意跟我走吗?” “老师及家长都说,小心陌生人。” “那是应该的。” “对不起,”可晴垂头,但很快又抬起头来,“不过,管它呢,我已成年,来,让我们离开这个庸俗吵闹的地方。” 春寒料峭,两人口中都呵着白气,他拖着她的手到公路车站,迅速跃上车子,坐在最后排,把围巾及手套借给她。 可晴依偎在他强壮硕健的肩膀上,觉得温暖而安全。 公路车驶了十多分钟,他领她下车,朝黑暗的方向走去。 可晴并不害怕。 忽然之间,她看到灯光,呵,视线开朗了。 她低呼:“吉卜赛。” 可不是,废墟中竟有一个吉卜赛人营地,贩卖小玩意、食物,以及杂技,五光十色,已经吸引了不少老人。 “我从没有来过这种地方。” “他们的牛奶咖啡做得好极了。” 他们坐下来吃肉酱静意粉。 那女侍看到可晴配戴的珍珠首饰,眼睛发亮,伸手欲摸。 许仲轩及时阻止,轻轻对她说:“小姐,我需要多些蒜茸面包。” 可晴知道他们都是魔术师。 “这些人每天都在这里扎营?” “不,只在周六一天。” 他握紧她的手逛摊子,可晴看中一只旧水晶玻璃银盖子香水瓶子。 他掏出现款交易,“送给你。” “呵,我会终身保存它。” 他侧头看着她,“终身是很长的一段时间。” 他英俊的面孔那样贴近她,她忍不住用手指点一点他的鼻尖。 接着他们看到占卜摊子。 可晴说:“我想知道未来。” “都是假的。” 可晴:“不妨。” 放下一张钞票,坐在小凳子上,看着水晶球。 那披着金纱的赛神仙忽然睁大了眼睛,“小姐,你不是真人。”她掩住嘴。 可晴也吓一跳。 “你,你,”’占卜女人指着她,“你来自未来世界,洞悉一切世事。” 可晴没好气,“再胡言乱语,把钞票还给我。” 占卜人吁出一口气,“你们都不爱听真话。” 许仲轩忽然问:“告诉我,我会再见到这位小姐吗?” “当然,你俩会订婚。” 许仲轩很高兴,“够了。” 他拉起可晴走。 可晴抬起头,看到一天繁星,像煞钻石镶嵌在深蓝色天鹅绒上。 可晴赞叹:“这是我一生所见过最美丽的星空。” “夜深了,我送你回去。” “不,”可晴固执地说,“我不走。” 她从来没有赴过如此别致开心的约会,恋恋不已。 “我怕你着凉。” “我只是耳朵不灵光,我心肺脾均十分健康。” “好好好,再逗留一刻。” 不知怎地,时间竟过得这样快,可时间大神一直玩弄我们于股掌之上,趁我们快活之际,偷去我们的时间,在我们悲伤当儿,又把时间还给我们。 天际已蒙蒙鱼肚白。 “真的该走了。” 游人渐渐散去,吉卜赛人已在收拾摊子。 露水已凝聚在可晴的头发上。 想不走也不行,可晴觉得寒冷。 “糟,没有车子。” “公路车呢?” “还未开始行驶。” 这时,有吉卜赛人驾一辆货车驶近,“一百元,进市区。” 许仲轩与可晴坐进露天车斗里,与两只脏狗同车。 “冷吗?” “双脚有点冰冻。” 许仲轩替她脱去丝绒高跟鞋,把她的脚用他的外套裹住。 月亮还没有落下,一只钩子似的,淡淡挂在天边。 “到了。”吉卜赛司机道。 许仲轩扶着可晴下车。 “为什么不叫他们驶往家门?” “他们通常没有驾驶执照,亦无保险,不想在市区久留。” 刚巧有一辆空计程车走过,救了他们,完成冒险之旅。 一按铃,保姆就扑出来开门。 少屏正在打电话,匆匆几句挂断。 少屏似笑非笑看着可晴,“想骂你又骂出不了口,你到什么地方去了,吓死人。” 可晴不以为然,“我又不是智障儿。” “你也要交待一声呀。” “你彻夜不返,我从来不担心。” “你怎么同我比?” “为什么不能比?”可晴不服。 “我今日失踪,明天不见了人,谁理,谁关心?你,你是令祖父的至尊宝,有什么闪失,叫我们这班伙计怎么交待?” 可晴顿时语塞。 保姆抱怨:“去了何处,一脚泥,衣服都撕破了。” “还有,蓬头垢脸,”少屏取笑,“似残花败柳。” 可晴跑进去淋浴。 洗干净后她钻进舒适的被褥,呀一声长长叹口气,睡着了。 梦中忽然想起没问许仲轩的电话住址,呵,不怕,他一定可以找到她。 耳边传来保姆的声音:“什么地方来的破玻璃瓶。” “脏得要死,赶快泡到消毒药水里去。” “秦小姐到底去过什么地方?” “谁知道。” 但愿可以再去。 可晴知道此刻凝视自己的瞳孔可以看到点点闪烁。昨夜那灿烂的星光燃亮了她的双目。 在睡梦中她悄悄地落下泪来。 醒来,看见少屏坐在窗台前记账。 她只穿着毛衣长裤,但那姣好的身段,一览无遗。 可晴说:“少屏你越来越漂亮。” 少屏放下笔,“美女要多少有多少。” “不,真正的美女是极难能可贵的。” 少屏接上去:“那么,你应该听过,所有的女承继人都是美丽的一语。” 可晴骇笑。 “你可有算过,将来你的身家会有多少?” “我一点头绪也无。” “约莫呢?一亿、两亿、十亿、二十亿?” “祖父并非那么有钱的人。” “那么,三五七亿?” “我真的不知道。” “你也太不关心了。” “是,我太不务实,叫祖父担忧。” “有机会,同甄律师谈谈。” “也许,祖父还可以活三十年。” “可晴,人无百岁寿。” 可晴接上去:“常怀千岁忧。”长叹一声。 “来,放开怀抱,出去玩。” 反正经济不是问题,找节目也就绝不困难。 个多月之后,她俩对城内所有耍乐场合了如指掌。 因为形影不离,同学们对她俩关系有点怀疑。 终于有人冒昧问道:“你俩是密友?” 可暗淡淡答:“不,我俩是好友。” 那同学顿时下了错误结论,认为她不愿自衣橱里走出来,只得一笑置之。 可晴有感而发,“少屏,假使我爱上你,那真是一辈子的事。” 少屏的双肩僵住片刻,不留意根本不会看得出来,然后,她说:“我也不是一个不会变心的人。” 可晴微笑,“你是说我走了眼?” “我一无所有,谁会爱我,喏,英国文学系有罗思齐银行家族的后人,那样身分,才叫人倾倒。” “你切莫妄自菲薄。” 少屏笑了。 “与同学们已经很熟稔了。” 少屏说:“熟管熟,他们不会同我们深交,天下大同云乎哉,完全不可能,东方与西方始终有一条鸿沟。” 可晴笑,“我倒不是那么热切盼望同他们打成一片,光是那种一只烤火吃饱十二人的习俗,就忍受不了。” 一日,正在演讲厅讨论问题,有人敲门,讲师上去看个究竟,随即抬头:“秦小姐,有人找你。” 可晴讶异,走过去一看,见是保姆站在门口,已知不妙。 这时,她如一只待命运宰割的羔羊,一声不响看着保姆。 保姆轻轻说:“妹妹,叫你立刻回去见最后一面。” 叫她乳名,可见事态紧急严重了。 这时,少屏已跟着出来,一听,马上说:“我立刻去告假。” “不,少屏,你不必回去。” 少屏低叱道:“这正是用我的时候。” 两个女孩子只取了护照,就上飞机。 旅途上可晴十分沉默。 飞机舱外有云海,厚绵绵,使人想绝望地躺上去一眠不起,可晴无语问苍天。 少屏一直咕哝:“竟没有快一点的飞机,时间是多么宝贵,却花那么多时间被困飞机舱,岂有此理。” 可晴流下泪来。 少屏推她一下,“我不是抱怨你。” 可晴闭上双目。 这段日子一直没有再见到许仲轩,她多么渴望可以再依傍在他强壮阔厚的肩膀上。 他为什么没有再出现? 终于挨到了家。 司机看见她俩,松了口气。 一进门,可晴立刻往祖父寝室奔去。 甄律师正在老先生私人书房内。 老先生坐在一张安乐椅上,闻声转过头来,“可晴,见到你真好。” 少屏识趣地止步,转身走开。 老先生并不像病重奄奄一息的样子,可晴略为放心。 祖父说:“你看你,眼睛都红肿了。” 可晴轻轻说:“环宇污染,四处都是灰尘。” 祖父微笑,“可不是。”他眼角也润湿了。 一旁的甄律师咳嗽一声。 老先生说:“可晴,本来想看你披上婚纱,结婚生子。” 可晴不语。 “我积了许多人生经验,真不甘心把这些都带到泉下。” 可晴紧紧握着他的手,欲哭无泪。 “可晴,要好好生活。” “是,我知道。” “你出去吧,我累了。” “不……” 甄律师说:“可晴,且去梳洗。” 可晴退出书房之隙看到医生匆匆进去。 少屏迎上来,悄悄同可晴说:“有一男一女在会客室等候。” 可晴一怔,即时会意。 她轻轻走到门外张望。 男客背着她对住花园,一言不发。 女客坐沙发上,正在抽烟,铁青着脸。 他俩坐在那里好像已有一段时候了。 奇是奇在两人都还穿着大衣没脱下,像是不想久留的样子。 可晴细细打量这个穿紫貂的少妇,是她母亲吗? 不,不是,完全不像。 这位少妇有张明艳的长方脸,而且年纪并不大。 可晴深深失望,母亲到了这种时候还不出现,可能永远见不到她了。 不过,想回来,也许人到无求品自高,故此不必坐在会客室干等,可晴稍觉安慰。 这个时候,少妇狠狠按熄烟蒂,脱下大衣,摔到一旁。 “还没轮到我们?不是只得你一个儿子吗?” 男客转过头来,抛下一句:“你放些耐心出来好不好?” 是,是他了。 可晴牵牵嘴角,她与他有一样的浓眉。 少屏在她身边也点点头。 然后,脸色沉重的甄律师自另一处进会客室。 男客连忙问:“阿甄,怎么样?” 甄律师平静的说:“他不想见你们。” 女客怒不可遏,“什么?” “两位请回吧。” “什么意思,”男客忿忿道,“是否已经神志不清?” 甄律师已经不甚客气,“两位请勿在此喧哗。” “这是我的家你可知道?我姓秦,他姓秦,你姓啥?” 这时,有一个穿黑衣黑裤的大个子轻轻走出来,“两位,大门在这边。” 可晴从来没见过这名护卫员。 甄律师欠欠身,“再见。” 一抬头,他看见了门后的可晴,连忙走过去。 可晴轻问:“你不介绍我们相见?” 甄律师低声问:“你想认识他吗?” 可晴想一想,摇摇头,“不。” 甄律师回楼上办事。 一男一女被护卫员押着离去。 会客室里还有烟味,女佣人立刻来打开了长窗透气。 少屏:“我还以为你想见父母。” 可晴只是简单地答:“我错了。” 当晚,可晴早睡,忽然看到祖父走近,伸手抚摸她的头发。 她轻问:“祖父,你有话同我说?” 老人不语,无限依恋地看着孙女。 可晴忽然惊醒,一身冷汗,她立刻推门出去找祖父。 寝室里,私人看护正打盹,祖父不在床上。 可晴看到他坐在写字台前,仿佛在阅读,又似在写什么,不禁吁出一口气。 “祖父,”她轻唤,“祖父。” 老先生并没有应她。 可晴走到他身后,“祖父。” 她的手一搭到老人肩膀就知道不对。 这时看护也醒觉,连忙走过来把脉探息。 可晴已经抱住祖父肩膀哭泣。 看护轻轻说:“秦小姐你节哀顺变,我去通知医生。” 可晴蹲下,伏在祖父膝上。 她自小有这个习惯,无论是悲是喜,第一件事便是伏到祖父跟前申诉。 老先生一次曾诧异地:“难怪叫作依依膝下,原来是这个道理。” 可晴在极度悲痛中,并没留意有一双眼睛,正冷晶晶地在房门外凝视她。 那人是她的好友孟少屏。 少屏微微侧着头,嘴角带着半丝笑意,双手紧握拳头。 她并没有前去安慰好友,相反地,她转身离去,打了一通电话。 不多久,医生与律师统统赶到。 少屏要到这个时候才走近握住可晴的手。 可晴的头垂得极低,像是做了错事的孩子,仿佛祖父的去世,与她有关,她内疚至抬不起头来。 少屏把她的脸扶起来,轻轻说:“看着前边,老先生希望你那样做。” 她一放开手,可晴的面孔落下来。 甄律师走近,“可晴,请到书房来,你需要签几个字。” 少屏双眼露出羡慕的意思来,随即收敛,别转头离去。 可晴却沙哑着声音说:“明天再做吧。” “不,可晴,”甄律师劝道,“必须立刻签。” 走进书房,文件已全部摊放在桌子上,可晴取起钢笔就签。 “慢着,细读内容之前不得签署任何文件。” 可晴不去理会,照签可也。 甄律师功道:“可晴,连最小的字都得详阅。” 可晴不去理会,沙沙沙一口气签了十多个名字,推开文件,站起来。 甄律师摇摇头,知道当事人情绪异常,也不便多说,把文件收好。 “可晴,现在你已成为秦氏遗产惟一的承继人。” 可晴不语。 少屏仍然在一旁静静的站着。 一整个下午,秦宅人进入出,没有喧哗,亦不见慌张,但是镇静沉默中人人紧张。 可晴自凌晨起滴水未进,不觉渴也不觉饿。 少屏自始至终照顾她,递给她一杯蜜水,可晴摇摇头。 她推她一下,可晴勉为其难喝了一口。 到傍晚,办事的人逐渐散去,保姆脸上泛着油,斟出白粥小菜。 “妹妹,你吃点。” 可晴呆呆地走到餐桌前,看着祖父惯常坐的位子,也许是习惯,也许是有意,那里照常放着他的乌木象牙筷子。 可晴哪里还吃得下。 正在这个时候,门铃响了。 半晌女佣来回报:“一位许先生找妹妹。” 可晴一听,不相信这是真的。 莫欢喜得太早,可能只是别人。 但是她的心已经活了,仿佛身在万丈深渊见到有人吊下一条救命绳索,如果她愿意,就可以顺着爬返地面。 她立刻走到门前去看。 一个年轻人听见她的脚步声转过头来,他双眼充满怜惜之意,“可晴,我一听到消息就赶来。” 可晴如见到了救星,哪里还计较他这一句话里有几许漏洞。 什么消息,谁把消息传给他知? 他如何赶来,怎会这么快在秦宅出现? 可晴都没想过,她泪如泉涌。 许仲轩握紧她的手,与她到书房坐下。 他吁出一口气,“我来迟了。” 可晴问:“你告了假,会影响学业吗?” 许仲轩微笑,“可晴,我一直没有机会告诉你,我早已经毕业,我是一名执业建筑师。” 可晴对他一无所知。 门外有一人影闪过。 那是孟少屏,双臂抱在胸前,似笑非笑看着这对年轻男女,但片刻即走开。 许仲轩脱掉外套,喝干一杯茶。 “你放心,我在这里,有力出力,有事帮忙。” 不知怎地,可晴一颗心安定下来。 “如果你不介意,可以住在我这里。” “那不好,还需向家长交待。” “我哪里还有家长,只得我一个人了。” 许仲轩说:“我暂住在朋友处比较方便。” 可晴说:“真奇怪,我们每次见面都换一个地方。” 许仲轩连忙改变话题:“我去替你张罗点吃的。” “你会烹任?” “苦留学生谁没有两道手艺。” 可暗不由得侧着头看着他,“你如何苦法?” “有时间慢慢说与你听,此刻先请你尝尝我的榨菜肉丝面。” 可晴用手托着头,专等这碗面吃。 她闭上眼睛养神,忽然听见甄律师的声音: “可晴,那年轻人是谁?” 可晴睁开眼睛,以为甄律师就在她面前,可是他刚刚从大门口走进来。 “可晴,那年轻人是谁?” 可晴发呆,又来了,她已事先听见对方想说的话。 “一表人才,正在厨房大显身手,是你的朋友?” 可晴点点头。 “也好,有这么一个人在,把低落气氛冲淡一点。” 不知如何,可晴的脸忽然涨红。 落在甄律师眼里,可晴皮肤白,一点点飞红都看得出来。 “认识很久了?” “个多月,碰巧路过,前来看我。” “他同少屏也很熟络的样子。” “是吗,”可晴说,“大家都是年轻人。” “可晴,自己小心。” “光是我呢,还是所有女承继人?” 这时,少屏已经端着面进来。 可晴忽然想吃点东西了。 “甄律师,不要客气,你请便。” 甄律师想了一想,“不,我约了人。” 他又走了。 少屏看着他背影,“你看,到底是专业人士,永远来去匆匆。” “他回来干什么?” “谁知道。”少屏耸耸肩。 可晴说:“不多久,他就会来催我们回到学校去了。” 少屏讶异,“你打算一辈子听他的话?” “谁是真正为我们好,不难分辨。” 少屏笑问:“那我呢,在很多人眼中,我是否损友?” 可晴劝说:“谁敢那样说,我先赶他出门。” 少屏仍不放松,“要是那许仲轩同我有冲突呢?” 可晴一怔,“你不喜欢他?” 少屏咕哝:“谁知这人有什么企图。” 可晴无奈迁就,“你是我好友,你永远放第一位。” 少屏笑,“权且相信吧。” 可晴希望每个人都喜欢许仲轩,“你对仲轩有意见?” 少屏不说有,也不说没有,“可晴,你现在可有自主权了。” 是,可晴反而有点害怕。 接着一个星期,是秦可晴生命中罕有的轻松好日子,许仲轩极早来,深夜才走,与秦家上下打成一片,人人都喜欢他随和爽朗的性格以及英俊的面孔。 连保姆都说:“小许先生一到,我们就有得笑。” 他帮着修剪花草,进厨房演身手,陪可晴打球游泳。 然后,跟每个人都投契,愿意专注地听他们诉心事。 秦宅像是开了一线天,有一道金光射进来。 甄律师补了一句:“很少有这样可爱的年轻人,”跟着低声自语道:“都不像真人。” 可晴转过头来,“什么?” “很替你高兴。” 可晴笑笑,“你可别挑剔仲轩。” 甄律师小心翼翼地说:“你还年轻,多见见世面,多做选择。” 可晴说:“大事办完,我也该回到学校去了。” “可晴,现在,你的生活,你自己做主。” “甄律师,我会永远尊重你的意见。” “少屏呢?” “出去了。” “嗯,小许一来,她就避开。” 可晴笑,“没有这种事,她出去替我置夏装。” 少屏没有同可晴一起出发,她需要办一些私事。 好几天她都面有难色。 可晴:“有事不妨大家拿出来商量。” 少屏答:“你知道我身世。” “你是领养儿。”一句话道出无限凄酸。 “是,最近养母问我要一笔款子。” 可晴沉吟片刻,“你觉得亏欠她吗?” “道理上没有。” “这不是讲道理的时候。” “人情上十分难讲。” “那么当人情债还给他,什么数目?” 少屏在纸上写一个数字。 可晴一看,“那不多呀。” 她立刻取出支票簿,想说“我替你赎身”,又怕少屏多心,静静把支票交给好友。 少屏想说什么,终于没有,紧闭着嘴。 过一刻她说:“我会叫她写收据。” 可晴不置可否,她叮嘱:“我与仲轩先行,你随后即来,好好读到毕业。” 少屏颔首。 可晴把握与许仲轩独处的机会。 “说,把你身世的来龙去脉统统讲清楚。” 许仲轩收敛了笑容:“你可别失望。” “怎么会。” “家父是小职员,早逝,整个家三兄弟由家母教书撑住,只够温饱。” 可晴惊讶。 可是许仲轩温文尔雅,落落大方,并无酸涩之气。 “我是奖学金专家,小中大学均毋需缴付学费。” “厉害厉害,佩服佩服。” “家母于三年前去世,两位哥哥已经成家,现在我无牵无挂。” “闲时做些什么?” “拉客。” 可晴不由得不笑出来。 小许搔搔头皮,“在洋人建筑公司挂单,老板为了叫伙计出力,最爱说‘好好用功,明年升你做合伙人’,这种谎言害许多人自愿做半辈子。” “那,为什么不自己创业?” 许仲轩不出声。 “有什么困难?” 许仲轩:“叫他们吃蛋糕。” “什么?” “法国大革命爆发前夕,人民饥荒,没面包吃,皇后玛丽安东尼说:‘吃蛋糕好了’,译做中文,即‘何不食肉糜’。” 可晴啼笑皆非。 半晌她轻轻:“童年有什么遗憾吗?” 他想一想:“你会出奇,我童年十分满足:爬后山,踢泥球,三兄弟分享一瓶汽水,同野狗打架,后来,迷上读书,常驻书馆。” 可晴笑,那多好,知足常乐。 “你呢?” “我?”可晴无奈地答,“到处找医生看耳朵。” 许仲轩握紧她的手。 可晴喜欢他,但最爱他的手,强壮、有力、温暖,她想独自、永远占有这双手。 他问:“同伴有取笑你吗?” 可晴答:“家常便饭。” “可是我们也安然长大了。” “没有祖父,我的生活不知要凄惨到什么地步。” 许仲轩说:“的确是不幸中大幸。” 可晴忽然说:“仲轩,你自己出来搞建筑事务所吧。” “什么?” “我资助你。” 许仲轩一怔,“这可是件大事。” “我们做合伙人。” “做就做?起码要筹备一年。” “那么,立刻开始策划。” “可晴,飞机降陆,休息过后,我们才慢慢商议。” “好好好。” 许仲轩说:“先等你头发长长。” “我这才发觉头发如男孩不知省却多少烦恼。” 许仲轩伸手搓乱了她的短发。 “几时到我家来吃茶?” 可晴问:“你一个人住?” “租了间一房公寓。” “待你把客人不应看到的东西都收拾起来才请我不迟。” “这话说得十分刁钻。” 抵埠后许仲轩送可晴回家。 他闲闲说:“到处都有司机保姆,每所住宅大得似行宫,这种排场,老气横秋。” 可晴飞红了脸。 半晌她说:“是祖父的意思。” “现在,你可以自阴影底下走出来了。” 可晴冲口而出:“那不是阴影。” 许仲轩讶异地转过头来,“你说什么?” 可晴连忙否认:“没什么。” 又错了,张思悯医生那十分成功的手时时叫她听到弦外之音。 可晴还是向许仲轩解释:“祖父不会勉强我做任何事。” “那当然。” 可晴经过这件事,松了口气。 那天晚上她催少屏早日前来会合。 “小心功课跟不上。” “哪里难得倒我。”少屏笑。 可晴佩服她的自信。 “你现在不是没有人陪。” “这是什么话。” “我最怕三个人一起走,什么路那么宽阔?” “你自有你的位置。” “你还记得彼得、保罗与玛莉吗?” 那当然不是他们的真名字,只是同学们多事取的代号。 “三个人有什么结果?差些没集体自杀。” 可晴:“啐,我们是成年人,当知自律。” “所以呀,我还是避着点好。” 可晴无奈,“你总得归队。” “过几天就到。” 第二天,许仲轩约她出外。 可晴没想到他是带她去看房子。 可晴纳罕问:“你想搬家?” “不,只是看看。” 小小镇屋,两层高,已经装修过,蛋黄色墙壁,女性化的布置,地板上有手绘玫瑰花。 许仲轩问:“喜欢吗?” 可晴忽然领悟,“你是想我搬出来?” 他轻声说:“自己开车,自己收拾,做不了,我帮你。” 可晴明白了,有点感动。 可是——“少屏呢?” 许仲轩不语。 一切被少屏猜中了,可暗想,少屏真是聪明。 “我想,宿舍也许有空。” “少屏不喜欢太多管束。” “那么,她一定另有打算。” “我答应照顾她。” 许仲轩奇道:“她可不是小孩子。” “少年她十分卫护我——” “可是,你们现在已经长大了,连体婴也应当分开生活。” “我得听听她的意思。” “她不会反对搬开住。” “你怎么知道?” 许仲轩笑答:“自由可贵。” 可晴站在窗前,小露台处是一个公园,绿草如茵,不像真的。 凡是太好的东西都不像真的。 又有人说,如果一件事好得不似真的,可能它的确不是真的。 “我们走吧。” 刚好碰到经纪另外带人来看房子。 那是一对年轻夫妇,喜欢,但嫌贵,正在大力压价。 可晴很不以为然。 买得起,就不算贵,何必狠狠还价,还有,喜欢,更加难得,还不快快买下。 可晴朝许仲轩丢一个眼色。 许仲轩笑了一笑,同经纪轻轻说了几句。 经纪笑逐颜开,立刻对那对夫妇说:“有事,我得赶回公司,现在要锁门了。” 许仲轩拉着可晴大笑着跑下楼梯。 回到旧宅,果然觉得宽大空洞,说话都有回音。 如果少屏喜欢,她可以继续住在这里。 保姆帮她收拾,有点担心,“你一天三餐怎么吃法?” 可晴笑,“像其他学生那样吃三文治或罐头汤。” “我一星期过来帮你几天。” “那我可怎么独立生活呢?” 身后有一把声音接上来,“谁要过独立生活?” 可晴惊喜,“少屏,你真神出鬼没。” “果然不出山人所料,嫌我多余了。” 可晴笑,“你看你这张嘴。” 少屏说下去,“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 “胡说,我们永远是好朋友。” “需要帮忙搬家吗?” “你不反对?” “我替你高兴,自家张罗生活会使你成熟。” 可晴大喜,“少屏,那么,这里一切属于你。” 少屏摇头,“见到更好的,立刻走开,人真易变心。” 第二天,可晴接到电话。 甄律师的声音:“可晴,最近你开过两张大额支票?” 可晴大奇,“你怎么会知道?” “呃,银行经理同我熟。” “这经理泄露客户机密,严重失职。” 甄律师立刻明白了。 可晴温言:“我自有打算,你不必操心。” 话已说得很明白。 甄律师问:“为何买下中等住宅区小单位?” “学做普通人总得先交学费。” “可晴,你要小心。” “我知道。” “友情毋需涉及金钱。” 可晴不出声。 “社会上许多人有企图。” 可晴终于说话了,“我也有所图,我希望男女朋友时时陪伴我,以我为重。” 甄律师听了,叹口气。 可晴的声音渐渐降低,“人清无徒,水清无鱼。” “可晴,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就好。” 可晴答:“我也懂些人情世故。” “我小觑了你。” “甄律师,以后别再查我的账了。” 这是世上最温和的警告,但是,警告还是警告。 可晴轻轻放下电话。 她不打算让这件事影响她的心情。 一星期后她搬到新家去。 许仲轩替她置了精致的家具,十分合用。 “让我来签收。” “当是我的礼物好了。” 可晴微笑,“我不接受来自异性的物质。” “是嫌笨重?” “不不。” “总有例外吧。” “让我考虑一下。” 新生活不易过,时间忽然不够用,事事需自己动手,顾此失彼,可晴到这个时候才发觉许仲轩叫她搬出来实有深意。 可晴发觉每日光是洗碗就得半天,还有,衣服一下子一大堆,就算用洗衣机也手续繁复,并且,得逐件熨平。 所有食物用品得自店铺买了扛回来,只得乐观地当一个节目来做,循环不息。 这都叫可晴讶异,怪不得人类文明进度如此缓慢,原来时间精力都叫生活折磨殆尽。 从前竟不觉得,原来保姆人不知鬼不觉统统安排妥当真正好本事。 像所有学生一样,可晴把煮食的时间省下,现在只吃三文治,衣服自干衣机取出就穿,皱皱地,另有种随和味道。 终于同普通人一样了,这正是可晴一直想要的,心情反而比以前好。 许仲轩每日绝早来接她上学,简直变成她的闹钟,晚上又陪至深夜。 一星期七日,一个月三十天,从不告假。 可晴想,这一定是恋爱了,满心喜滋滋。 一日清晨,门铃骤响,可晴去开门,以为是许仲轩。 她意外了。 “保姆,你怎么来了?” 保姆脸色踌躇,似有难言之隐。 “什么事,你坐下慢慢说?” “妹妹,我来辞职。” “有话好好说,做了那么多年,怎么说走就走。” 保姆迟疑半晌,丢下一句话:“我是老先生请来服侍你一个人的。”可晴立刻明白了。 “我已到达退休的年纪。” “是,我明白,我挽留无效。” “老先生过去之后,一切都变了,我无法适应。” 可晴按住保姆的手,“你放心,我不会亏待你。” “我下个礼拜就收拾东西离开。” “不必限时限刻。” 保姆略为宽容,随即抬头打量环境,惊叫起来,“这么乱,这么脏,妹妹你怎么会习惯。” 浴缸圆周镶着黑垢,一个角落堆着大叠旧报纸杂志,无数杯碟尚未洗清。 “我来帮你。” “不不,我自己会得料理。” 可是保姆已经卷起衣袖操作。 一个健康的成年人需另一个成年人服侍,真是罪过。 可晴趁这个空档,去写了一张支票。 保姆伸手接过,“呵,不用这么多。” “都是你应得的。” 保姆忽然气平了,“我时时来看你,帮你打扫。” “欢迎你。” 可晴一直送她到楼下。 这话是文生前说的:你若不能礼待下人,你就还不配做主人。 下午,孟少屏来了。 “咦,”她笑道,“地方整洁,莫非有人转了性。” 可晴放下功课,“保姆辞工走了。” 少屏说:“放心,我会雇清洁公司来打扫。” 可晴看着她,“少屏,我另外有主意。” 少屏一怔,随即自嘲:“呵,当然,你看我,几乎忘记那是你的地方。” 可晴说:“你早出晚归,与保姆很少碰头,怎么会起冲突?” 少屏答:“有种工人做久了,以为自己是半个主人,专门欺压客人。” 可晴说:“我是你,就不会同她斗。” “喂,”少屏不悦,“朋友的地位总比工人高吧。” “那自然,所以你根本不值得去冒犯一个保姆。” “可晴,你是在教训我?” “少屏,我是在说,你毋需排挤一个工人来提高自己身分。” “唷,拿出颜色来了。” 少屏扔下手上书本,取过外套,想拂袖而去。 可晴看着她,终于,少屏叹口气,知道形势比人强,她的身分不过是个伴读,别忘了才好,她缓缓转过头来。 “对不起。”她说。 “我已经批准她辞工,她下星期走。” 少屏吁出一口气。 可晴说:“我去书馆找资料,你来不来?” “我去补妆。” 可晴穿上大衣,忽然觉得后颈的汗毛竖了起来,喏,像有人在脖子后吹气一样。 她警惕地抬起头,在墙上镜子的反映中,看到身后的少屏正瞪着她。 惊鸿一瞥,可是那眼光中寒冷之意,叫可晴发呆,也许,她适才语气是太重了。 但是少屏随即若无其事满面笑容地走过来,帮可晴整理大衣领子。 她们在书馆逗留了整个上午才分手。 下午,见到许仲轩,可晴把事情告诉他。 他一言不发。 连头都不敢动,生怕身体语言亦会引起误会。 “也许少屏不知道伙计是头一号要迁就的人物。” 许仲轩眼睛看着双手。 “不过,我可能是得罪了她。” 许仲轩喝一口咖啡。 可晴笑了,“看你,一点忠告也无。” 许仲轩看着她,“经济科高材生,快要大考,温习进度如何?” “很好,谢谢你。” 可晴挽着男友手臂,脸依偎在他手臂上。 她最喜欢许君的大手,若果任她在他身上挑一样,她情愿挑他的手,而不是他的唇。 可晴微微笑。 “在想什么?” 怎么可以告诉他。 “没什么。” 心中却是满意到极点,在脸上表露无遗。 在灵魂极黑暗的一角,可晴也保留余地,她是先天失聪人,曾经问过医生,子女遗传率有几成。 医生这样答:“照数学研究,约百分之三十左右,可是,视运气而定,有人一年连中三次彩券头奖。” 百分之一都已经太多。 童年时吃的苦头历历在目,可晴从来不敢论婚嫁组织家庭。 保姆事件之后,少屏不大来了。 可晴歉意,刻意低声下气,一日,买到一种少屏一直找的透明包书纸,打算讨好她,亲自送到老房子去。 她不在家,可晴用锁匙开门进屋。 屋内很整齐,可是积着薄薄灰尘。 客厅书房家具都用白布遮住,像已经没有人居住。 可晴一惊。 少屏难道已经搬走? 她连忙走进卧室。 推开门,松了一口气,少屏仍然在此挂单,她还没走。 小小床上搭着她带来的针织大披肩,安乐椅上是黑纱裙子,窗台放几盆小小仙人掌。 客房内甚有私人味道与感觉,可晴恻然,少屏自幼流离,何处是家,处处是家,她顽强刚毅地,努力克服环境,成绩斐然。 可晴忽然觉得少屏才是这里的主人,她不应打扰她,于是也没有留下礼物,悄悄离去。 走之前视察了浴室与厨房,暗暗佩服,少屏比她整洁百倍。 用剩的肥皂渣,她放在一只旧丝袜里装好再用,这种节俭借物的好习惯,可晴根本不懂得。 她一个人回到小公寓去。 不禁学着少屏收拾起来,开头懒洋洋,整理出一个角落之后看到有成绩便精神一振,越做越起劲。 做完了冲一杯热茶,坐下来慢慢喝,挥着汗,分外畅快。 静下来,休息片刻,她正想淋浴,忽然之间,耳边钻进油丝般的语声。 “我不能忘记。” 可晴霍地站起来。 新建房子的隔音设施真是越来越差。 那把女声说下去:“每晚睡觉,总是不能到天亮,非醒一两次不可,前尘往事,历历在目。” 另一人笑了,“你那么年轻,有什么陈年旧事?” 可晴吓一跳,这把声音好熟,这恍似心理医生邵也蕴的声音。 抑或,是另外一名医生? 她四处检查,看声音自何处传来。 屋子没有通风口,但是两幢镇屋之间共用一道墙壁,声音就是从另外一座传来。 可晴倒是不怕隔壁会听见她的动静,她相信世上拥有她那样灵敏耳朵的人不多。 她立刻打开门,走到隔壁一座去看门牌。 门牌上没有医生名牌。 可晴忙着回到自己屋内。 她不禁讪笑自己:真爱多管闲事,像煞三姑六婆,窃听不止,还要亲眼视察。 人类的好奇心有时也真卑劣。 声音继续:“自幼我受到无形虐待,许多人以为打骂是虐儿,但沉默更吞蚀心灵,童年的我从来没有真正吃饱,永远穿人家剩下的旧衣,冬日三两个月不让我洗澡或洗头,送到公立学校,连颜色笔手工纸也不给。” 可晴张大了嘴。 这是谁,身世如此可怜。 轻轻的一声叹息,接着又是另一声。 她的医生劝她:“童年短暂,忘却过去,努力将来。” “人人都那样讲。” 可晴听得入神。 这个女子的表达能力甚强,把很普通的事叙述得传神动听。 “自小家人根本当我不存在,我是一个透明人,做得多好也无人称赞一句半句,但是一有差池,十双八双亮晶晶眼睛指责,我遭到太多冷笑白眼。” 可晴侧耳听。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 谁,谁来煞风景? 可晴去开门,原来是许仲轩。 可晴说:“你早该去配一副门匙。” 许仲轩笑,“公然登堂入室,于理不合。” 可晴也笑,“好好好,你是君子。” 再回到墙壁附近,对话声已经消失。 即使把脸贴到墙上,也听不见什么了。 许仲轩问:“你在干什么?” 可晴喃喃道:“像诗人柯罗列治写《忽必列汗》时灵感被冒失的门钟打断,再也续不下去。” 许问:“你在写诗?” 可晴不语。 “我以为你在写《供与求理论及廿一世纪西方经济》。” 什么都听不到了,可晴恍然若失。 “你找我有事?” “没事不能来?”他微笑。 “今日不是应该上班吗?” 许仲轩躺到沙发上,看着天花板,“赌气,告假三天。” “什么事?” “小事。” “说出来大家商量一下。” 他却改变话题,“我们出去逛逛。” “下雨呢。” “哪一处不下雨,怎么可以为天气扰乱心绪。” 可晴看得出他在办公室里有点烦恼,想去散心。 “好,出门去。” 走到门口,看见一个工人在邻室钉上小小铜镶门牌。 可晴知道完全不关她事,但是忍不住走过去看。 门牌上刻着小小的几个字:张启活医生。 果然是另一个心理医生。 装修工人对可晴笑笑,“小姐,来看医生?” 许仲轩连忙把可晴拉走。 “想知芳邻是谁。” 小许看她一眼。 可晴道:“老是住在心理医生旁边,真是奇怪。” 他驾车把她载到公园。 在小径上散步,忽然听到乐声悠扬。 可晴旋高耳机声响,“噫,是小提琴。” 他俩冒雨追踪声音。 一直走到小径尽头,豁然开朗,看到一只小小亭子下有一班八九岁儿童正在演奏古典乐章,台下有家长及途人观赏。 “嗯,”许仲轩说,“是巴哈的小步舞曲。” 有一两对白发萧萧的老人相拥起舞。 许说:“可晴,我们也来。” 可晴迟疑,“可以穿着雨衣跳舞吗?” “为什么不。” 可晴跟着他轻轻旋转跳起来。 有人鼓掌。 可晴看到还有人跟着下场,会小步舞蹈的人索性组织起来,男女分开排成两行,对着鞠躬。 可晴虽然不会,但舞步并不艰难,有样学样,跳得十分轻松。 小学生演奏似模似样,琴声清丽脱俗,活像少女吟唱心事,情怀可人。 可晴开心到极点。 与许仲轩在一起随时会有奇遇,他这个人擅于化平凡为神奇,时时给可晴惊喜。 片刻而下得急了,音乐休止,游园结束。 他与她躲在大树下看孩子们收拾乐器。 可晴怅惘,“曲终人散。” 许仲轩笑,“还早着呢。” 清新空气中洋溢着花草的芬芳。 可晴紧紧握着许仲轩的手,不愿松开。 这个时候,她知道,她深深爱他。 最好该刹那永远不要过去,永远停留,让她一辈子倚傍着他,共赏春雨绵绵,绿草如茵。 雨大了,树叶承受不住,滴湿两人肩膀。 许仲轩说:“得走了。” 可晴依依不舍。 “我同你去吃冰淇淋。” 在小店里他静了下来。人家喝闷酒,他吃了一客一客的冻饮。 “仲轩,你有心事?” 他终于点点头。 “讲出来可好?” 许仲轩苦笑:“我不是女孩子,如何事事诉衷情。” 可晴劝道:“你太固执了。” “男人流血不流泪。” “仲轩你太过拘谨。” 他低着头,半晌才说:“可晴,我打算辞职。” 可晴二话不说,“我支持你。” 许仲轩反而笑出来,“你还未知因由。” “管它是什么缘故,我必定支持你。” 许仲轩搔搔头,“你这一支持,我就失业了,如今不好找工作。” “仲轩,你不如出来创业。” “可晴,我目前尚无经济能力。” “我愿意投资。” “可晴,开头三年都未必有回报。” 可晴微笑,“没有关系。” “可晴,那是没有利润,不停注资。” 可晴笑不可抑,“我完全明白。” 许仲轩沉默,“可晴,你有什么条件?” 可晴答:“我没有任何条件。” “公司股份——” 可晴摇头,“我才不耐烦管这些。” 许仲轩愣住了,他缓缓转过头去。 可晴忽然听到他的声音:“真没想到她天真若此。” 可晴呼出一口气,“天真点自己舒服,多疑多烦恼。” 许仲轩一惊,他心底想什么还没说出来就已经被可晴猜到,也不能说她全无机心。 许仲轩低声说:“恐怕不是七位数字可以办到。” 可晴笑,“那自然,办公室最好买下来,一劳永逸,规模要给人客信心,秘书、信差、司机、接待员,缺一不可。” 许仲轩也笑。 “还要准备最香的咖啡及最甜的松饼。” “让我考虑一下。” 可晴看着他,“恳请你接受我的好意。” 他说:“如此厚礼,只怕我无以为报。” “请你相信,这是完全无偿的一件事。” 许仲轩似未能决定。 这时,有人冷冷插嘴说:“原来你们在这里。” 可晴一抬头,惊喜道:“是你,少屏,请过来坐。” 少屏冷笑一声,“多特别,冰淇淋店内谈巨额生意,糖霜下是什么阴谋,叫人不胜防。” 可晴连忙说:“少屏,你误会了。” 少屏看着许仲轩,“幸亏叫我碰上这件事,可晴,如此大宗投资,你有无请教过甄律师?” 可晴站起来,“少屏,你为何口不择言。” 许仲轩忍无可忍,又不想同女子争吵,只得说:“可晴,我先走一步,稍后再同你联络。” 他迅速离开是非之地。 孟少屏仍然不放过他,在他身后嚷:“喂,你吃了大堆东西,还没有结账。” 可晴不禁生气,“喂,你有完没完?” 少屏哼一声,“此人心怀叵测。” “太过分了,”可晴说,“少屏,以后,希望你别再干涉我私事。” “可晴,我们本是最好的朋友。” 忽然之间,可晴平静下来,“少屏,别逼我做出选择。” “我明天就搬走好了。” “少屏——” 她头也不回的离去。 可晴的倔强并不输于她。 第二天一早她亲自到银行去做了一张本票。 银行经理热情地招呼她。 她问了几个问题。 “建筑业市道怎么样?” “淡是淡一点,还是有得做的。” “什么地段最适合设事务所?” “联邦道或是卅立道。” “可以买下来吗?” “无比欢迎,我们正有客户想放出物业,秦小姐同我联络即可。” “你们物业部也负责装修吧?” 经理眉开眼笑,“我们有的是名家,全部得过奖。” 可晴想一想,“谢谢你。” 经理送她到门口。 可晴把本票送上门去。 许仲轩知道她会来,已经把地方收拾过,一壶咖啡香喷喷。 可晴静静把一只白信封递给他。 许仲轩意外兼感动:“你竟那样信任我。” “祖父生前也时时支助别人做生意。” “我想正式办手续。” “太见外了。” “那么,让我们先订婚。” 可晴立刻拒绝,“啐,事业未成,谁同你谈这个。” 许仲轩无计可施。 “这是相熟银行经理的名片,他十分可靠,而且有丰富专业知识,你可以同他谈谈。” “你去哪里?” “我要回学校考试。” “我送你。” “不用。” 可晴心情愉快,她第一次实施自主权,又了却一件心事。 试场中不见孟少屏,使她失望,那样辛苦读了整个学期却不来应考,分明是故意叫可晴心痛好伤害她。 试卷尚未发完少屏匆匆赶到。 可晴松了口气,她关上耳机专心写试卷,考毕与少屏一起离场。 少屏转过头来,“第三题会答吗?” 可晴点点头。 少屏笑,“真不明白你苦苦读书考试为什么,我们为求出身,你都已经是亿万富女了。” 可晴笑,“不识字,行吗?” 少屏叹气说:“真想把钱掷回给你——” 可晴接上去:“将来扬名立万,大可十倍还我。” “你会收吗?” “谁知道,世事多变,也许那时我已是个乞丐。 “啐,你真是想到说什么就说什么。” “还不是跟你学的。” 礼堂里的考生渐渐散清,只剩她们二人。 “少屏,别搬走。” “走,走到什么地方去?”少屏语气荒凉。 “少屏,你若不喜欢地方太大,搬到小一点的公寓去可好?” “千万别再折腾,我帮你看着老房子就很好。” 这时已经有校工进来收拾地方,她俩只好默默离去。 可晴自觉与少屏从来没有这样隔膜过,看样子一有能力,她就会搬出秦家。 她已不知道少屏有什么计划,将来,也许她们会成为陌路人。 一到门口,就听到有人叫她,可晴一转头,看到甄律师,她已知他为何而来,心里有点不舒服。嘴里却说:“什么风把你吹来?” “我在附近办事,顺道来看你。” 可晴笑笑,开了大门与他一起进公寓。 “你好像不大欢迎我。” “甄先生,你一开口就训话,我们小辈自然害怕。” “为什么搬到这种地方来住?” 可晴微笑,“果然,孩子们做的事没一件合你心意。” “解雇了保姆,你就落单,一人在外,住在比较杂的地区,多么危险。” 可晴斟杯茶给他,“口干了,顺一顺喉咙再讲。” “你最近将某一个户口提空结束可是?” “甄律师,我已说过,那是我私事。” “本票写给一个叫许重显的人,可有此事?” “是许仲轩。” “这人是谁?” “朋友。” “这样的朋友你还有多少?” 可晴看着他,“虽然你是我一向尊重的长辈,这样的口气也太过分了。” “可晴,你竟不与我商量。” 可晴问:“我们可否谈些其它的事?” “可晴,秦家并非你想象中那么富有,你花钱需小心,世上多骗子。” 可晴坐下来,喝一口茶,冷静地看着甄律师。 “我一而再、再而三地警告你,是为着你祖父的情面,否则何必千里迢迢来讨人嫌。”他将茶杯重重一顿。 可晴开口了,“看着我,甄律师。”她把耳机开关放在桌子上,“我什么都听不见,我只能看你的嘴型猜测你说些什么,你若不想我知道你正骂我,转过身子,我就随你侮辱,这样一个女子,在世上有什么竞争能力?” 甄律师恻然。“可晴——” “我总得做得比人多一点。” 甄律师过片刻才说:“许君待你可好?” 可晴没有回答,“我是心甘情愿的。” “你太豪爽了。” 可晴牵牵嘴角,“我听人家说过,金钱的声音最大。” “我真替你担心。” “在你眼中,我永远是那个被父母遗弃的小小的残疾儿。” “可晴,搬到我家来住,让我们照顾你。” “我已经长大了。” “太危险了,混身珠宝,在流氓云集黑暗的街角走路。” 可晴笑,“真没想到甄律师的想象力那么丰富。” “你与许君可有论及婚嫁?” “结婚后哪里还会有这种被追求的享受。” “你倒并不完全糊涂。” 可晴又笑,“那么,你可以放心了?” “你知道许仲轩的底细吗?” 可晴摇摇头,“一无所知。” 甄律师顿足。 “但是他使我开心。” 她把面孔趋近甄律师,双目的确闪烁着快乐的神色,甄律师忽然想起这失聪的女孩在极细小的时候,也喜欢这样把小脸探近别人,想看仔细对方些什么。 刹那间甄氏觉得他把事态看得太严重了。 买笑,有人卖就会有人买,有什么不可以呢。 这可怜的女孩除了金钱一无所有。 “可晴,有事找我。” 可晴倒是纳罕,“什么,就这么多?” “不然,还怎么样?”甄律师啼笑皆非。 “我还以为你会努力拆散我们。” “你把我的能力看得太伟大了。” “多谢你来探访我。” 可晴送他到门口。 “真奇怪。”他喃喃自语,“孩子们长大了都会变成另外一个样子,都叫大人失望伤心。” 甄氏是个百分百好人。 送走了他,可晴也挂下了脸,真累,不住朝他保证,即使最坏的发生,她还是可以支撑得住。 可晴躺在沙发上,忽然倦得睁不开眼,她睡着了。 絮絮语声钻进她耳朵。 可晴只想好好睡一觉,伸出手关掉耳机,用软垫复在脸上。 语声静止,可是过一刻又回转来,更加清晰。 “一生求亲靠友,日子不好过。” “有亲友愿意帮你,运气还算不错。” “可是,我必需想尽办法不露痕迹地讨好他们。” “相信我,不只你一个人需要那样做。” “我内心充满毒恨。” “你不应加此。” “怨恨越积越深,早上起来,整个心身被毒火燃烧般痛苦。” “我很同情你。” “我来向你求救,医生,帮帮我。” “只有你可以释放自己。” “听听这种陈腔滥调。” “我说的完全是事实。” “医生,我怀疑你的能力。” “你的伴侣呢?” “啊,他,”那女子讪笑一阵,“他自顾不暇呢。” “一人计短,二人计长。” “他的环境同样窘逼,他是一名苦学生。” “其志可嘉。” “周末煮一锅面,吃足七天,到了第三天已经变成浆糊,这样子挨,有什么趣味。” “挨到出身,是另一番光景。” 那女子笑了。 可晴睁开眼睛。 不是她窃听,而是她不得不听。 “不过,我与他的环境很快会有转变。” 医生沉默片刻,“不是从事非法行为吧?” “医生,你也看不起穷人。” “我的诊金不便宜,你为何口口声声自称穷人?” 那女子不出声。 “穷是一种心态,你若一辈子坚持自己是穷人,拥有大量金钱也救不了你。” 女子沉默。 “知足常乐。” “这样的老生常谈值两百美元一小时吗?” “小姐,你大可惠顾他人。” 医生与病人都不客气起来,可晴觉得好笑。 对白渐渐淡出。 可晴的感觉像是收听广播剧,只是更加真实、自然、紧张,可晴想知道剧情发展。 她走近墙壁,墙壁有耳,墙壁也会说话,她贴近墙,听到嗡嗡声。 口渴,打开冰箱,发觉所有食物饮料都已用光,她决定出去购买,先检查钱包,然后开车到附近市场。 坐进车子,才发觉忘记带耳机。 回去取也不是烦事,但是可晴觉得她可以应付,便将车子驶出。 她完成了购物,心中有点兴奋,也有许多感慨,自小到大,祖父只怕她功课跟不上,从未想过训练她照顾自己的生活。 现在必须一步一步来。 付过现款,功亏一篑,有人叫她,她听不见,终于那人追上来,“小姐,找钱给你。” “啊,是是是,谢谢你。” 那人只当年轻女孩心不在焉。 回到寓所,发觉许仲轩在门口等她,脚下堆满食物袋,他只迟了一步。 可晴笑说:“你真应有副锁匙。” “可晴,办公室已经开始装修了。” “这么快?”可晴意外。 “打铁趁热。 “叫什么名字?” 许仲轩开怀大笑,“你说呢?” “许氏建筑工程事务所。” “我想叫东风公司。” 可晴看着他的笑容,已经无限满足。 “东风这名字好极了。” “可晴,你真易相处,从不计较细节,很少女子这样豁达。” “是吗?”可晴惊喜,“我不知道这是优点。” 他紧紧拥抱她,“来,请光临参观,提供宝贵意见。” “我一窍不通,何来意见。” 许仲轩认真地看着她,“不懂的事你没有意见?” “当然。” “单是这个就叫人爱上你。” 可晴只会看着他笑。 傍晚,他带她去参观写字楼。 地方不很大,只可以坐十个职员,但是整排窗户对牢一座公园,风景怡人,工人正在粉刷,见到许君前来招呼,大家喜气洋洋。 可晴静静在一角坐下。 许仲轩过来,把图册摊开给可晴看。 “这里是大会议室,那里是小会客室。” “你的办公室呢?” “我与下属一起坐,不设间隔。” “呵,多好,没有架子,打成一片。” “可晴,你完全明白我的意思,以前我上班,凡事找上司,先敲门,再等他懒洋洋喊‘进来’,进房之后,他又永恒抓住电话,头都不抬起来看人……浪费工作时间。” 可晴一直笑。 “看,大堂中间是你的咖啡松饼站,全日流水席提供茶水。” “呀,我不过说说。” “真是绝佳主意。”他赞叹,“上班不是受刑,松弛的脑袋才会创新。” 他摸摸这个,碰碰那个,快活得像个小孩。 “可晴,账目我一定会清楚。” 可晴只是点点头。 “办公室仍是你的物业,我暂时向你租用。” 可晴不去理他。 她天生疏爽,对已出之物丝毫不留恋。 “大门用玻璃还是用实木?” “玻璃光亮及透明,比较亲切。” “我也这么想。” “仲轩,我陪你去找染色玻璃。” 装修师傅听见了,转过头来,“宾夕维尼亚路有许多古董店卖染色玻璃,你们可以去看看。” “可晴,你疲倦吗?” “我起码还可以走十里路。” 逛古董店真得逐家巡,靠的完全是脚力,更需眼力,再加上忍耐力。 他们逛到第三家,站在几面宽一尺长四尺的染色玻璃前不动了。 许仲轩听见可晴轻轻说:“法兰莱怀特!” 他讶异,没想到她有这方面知识,内心感动,不禁抚摸她的头发。 这时,老板走过来。 他有鹰一般的双眼,精刮地打量这一对年轻东方男女。 “我帮你们搬到阳光底下去细看。” 染色玻璃在阳光下放射出宝石般光芒,确是佳作。 “先生,小姐,二十年代名建筑师法兰莱怀特设计的玻璃作品,自旧建物拆下,一共四扇,订价三万美金,请勿还价,我若肯打折扣,早已售出。” 许仲轩爱不释手,表面上只是不露出来,“真的是怀特作品?” “我有证明文件。” “不难伪造。” “先生,你若这样想,就不该逛古董店。” 可晴轻轻用中文说:“即使是,也是十分精致的膺品。” 许仲轩说:“一万美金。” 老板笑了,“先生,你未免欺人太甚。” 他取出旧照及收据,证明的确是真迹。 “一万五。” 老板摇头,“你们到别处去吧。”竟下令逐客。 许仲轩拉开店门,“可晴,我们走。” 可晴笑,“你到门外等我。” “快点,别同他纠缠。” 可晴转过头来问那个老板:“多少?” “三万。” 可晴笑笑,“我这一走,你得呆呆等客。” 他软化了,“这倒是真的。” “多少?” “两万五,血本无归,最低价。” “你们次次都那么说。” 许仲轩在门外叫:“可晴。” 老板微笑,“美丽的名字,这样吧,两万。” “一万五。” 老板忽然发觉了,“你戴助听器?” 可晴点点头。 “你失聪?” 可晴又点点头。 “好,成交,一万五。”他忽然找到减价借口。 可晴立刻取出信用卡。 付款完毕,老板又问:“他对你可好?” 可晴笑而不语。 “如果他有什么差错,你告诉我,我替你出头。” 也真太会做生意了。 这时许仲轩推门进来笑问:“成交没有?” 可晴笑,“任务完成。”两个人办事的确方便得多。 小许把玻璃小心抬进车厢。 “没想到你那么能干。”他很高兴,“成交价多少?” 可晴轻轻说:“喜欢就好,何必问价。” 许仲轩又问:“回去好好研究,是真是假。” 可晴又回答:“已经开心了那么久,是假是真也本无所谓。” 许仲轩沉默了,过片刻,他说:“可晴,现在我知道,有许多事,我得向你学习。” 可晴忽然别转面孔,不再说话。 染色玻璃很快被镶到大门两侧,也奇怪,透过阳光,给东风公司带来一种出奇的生气。 可晴带少屏去参观。 少屏说:“玻璃上黄晶颜色特别多,映得整家办公室流金似。” 可晴笑,“这是我送给仲轩的礼物。” 少屏意外,“我以为这座建筑事务所由你送出。” 可晴笑,“他会付我租金。” 大堂中央堆着许多友人送来的贺礼,其中有一瓶红酒。 少屏过去看招牌,嗤一声笑出来,“新宝珠莉,很多人当宝,其实这是法国人的料酒,用来焖红烧鸡好,从摘下葡萄到放店里出售头尾不过三个星期时间,一些醋还比它醇。” “别太挑剔。”可晴笑。 “一些粗人盲目跟风,十分可笑。” “你的品味太高。” 少屏也自嘲,“是,我只是没钱。” 话说到这里,忽然听见许仲轩一边叫一边走进来:“可晴,你来了?怎么不通知我。” 他兴高采烈地走近,看到可晴,张开双臂,但随即发现可晴身后的孟少屏,立刻僵住。 可晴笑道:“看看是谁来探访。” 许仲轩把双手放进口袋里,唯唯诺诺。 可晴纳罕,一看少屏,更加吃惊,少屏脸色冰冷,可是一双眼睛里充满凄酸、怨恨、不忿之意。 这是怎么一回事? “喂,你们两个,尝试了解对方可好?我在世上只有你们两个好友了。” 少屏别转面孔。 “握一握手。”可晴请求。 许仲轩不知怎地一点风度也无,一句“呵,有电话给我”便走开。 可晴问:“少屏,他什么地方得罪你,告诉我,我教训他。” 少屏似笑非笑,“他会听你?” 可晴仰起头想一想,“不至于不耐烦。” 少屏忽然又说:“钱真好。” “你看你这张嘴,也许人家就是为看这个怕了你。” 少屏回应:“你少为我担心。” “一起吃午饭吧。” 少屏说:“我有事先走一步。” 可晴送到门口,“少屏,我们再联络。” 少屏一语不发离去。 许仲轩走过来,一手搂着可晴,像是保护她。 可晴抱怨:“你待少屏太不客气。” 许仲轩说:“下次请人客上来参观记得通知我一声。” “少屏不是外人。” 许仲轩笑说:“过来帮忙挑选酒会日期。” “仲轩,老老实实说,你为什么不喜欢少屏?” 许仲轩的双肩发硬,声音也不自然起来,“背后莫说人非。” “她最近十分寂寥。”可晴自顾自说下去,“不久之前,她似有亲密男友,这阵子一定是同那人疏远了,所以情绪低落。” 许仲轩感喟,“有你这样的好友,的确幸运。” 他们步行去吃饭,路旁两边种植樱花,刚刚绽开,一树粉红粉白,随即随风飘落,顶多只有三五日生命,途人经过,满头满肩都沾上花瓣。 许仲轩帮可晴弹去头上落英。 “可晴,我们结婚吧。” “明年这个日子才提不迟。” “你怕我不能做好工作?” “不,我需要时间适应。” 这时,可晴忽然抬起头,四处张望。 “看什么?” “我觉得好似有人偷窥我们。” 许仲轩警惕起来,观察一会儿,笑了,“大马路,一目了然,怕什么。” 可晴只得说:“你看我那莫名其妙的第六感。” “什么时候举行酒会?” 可晴反问:“有无生意?” “我已接到数宗单户房屋设计。” 可晴笑,“那么,挑稍暖的日子庆好了,那样,不必照顾客人的大衣。” “遵命。” 可晴心中疑团渐渐涨大,充满整个胸膛。 在街上,她抬起头来该刹那,似看到街角人影一闪。 是谁? 她情愿是看错了。 但那件紫色绿绒外套原本属于她,被少屏借去穿,她怎会不认得。 是少屏在张望她? 有话为什么不说,少屏行藏越来越怪,难以理解。 在学校逗留片刻,交上功课。 手中有几张帖子,都是同学亲手交予她,请她赴宴。 “你生日?” “不,没人生日或是订婚,大家轮流请客,聚一聚,届时咏水仙花好了。” “有没有叫孟少屏?” 对方迟疑。 “为何不请她?” “可晴,她与你不同,来了不是嫌酒,就是挑菜,一开口就刺伤人,社会老是对她不起似的,我们都怕她。” 可晴无奈。 “我们知你与她亲善,听说,她的生活费用由你提供?” 可晴不回答。 “可晴,大家都在猜,你会带什么礼物到舞会来。” 可晴只得笑,“顶多不过是每人一支香摈罢了。” “上次你送的凯斯咪围巾,大家用得不知多高兴。” 分手后,可晴才知道什么叫作世态炎凉。 当初,把少屏接到家中,真是一番好意,也许是一种错误。今日,可晴可能不会那样做。 回到家,可晴淋浴更衣。 才用大毛巾擦头发,邻室的对白又传过来了。 “是,是我设下的陷阱。” 那女子的声音比什么时候都沙哑怨毒。 可晴不由得倾耳细听。 医生不以为然的回应:“你怎么可以害人?” “哼,是她自己走进圈套,与人无尤。” “你倒说说,是什么样的一个网罗?” 连可晴都想知道。 她恨谁,为什么,想报复谁,如何报复,都非常吸引。 可晴还想看清这个女子的容貌,她匆匆更衣,好到门口去等看看清楚。 她凄苦地说:“有些人生下来什么都有。” “不要同人比较。” “太接近了,很自然就不服气不甘心,人家是美好人生,我的是丑陋人生。” 可晴正在扣纽子,心里一动。 “实际上,我比她强十倍。” “每个人都有他的优点。” “医生,我也真佩服你,十句话十句都不着边际。” 医生词锋也十分厉害,“也许,你也乐意读心理学?将来可以加入我们的行业。” 那女子无奈,停一停,说下去:“正当我以为事情已经成功了一半,取得利钿,立刻可以撤离现场的时候,事情起了变化。 医生却说:“你的故事罩着一片浓雾,谁听得懂,闪闪缩缩,不肯坦白。” 女子恼怒,“你怎么好算心理医生?” “你设计害人,结果,反而成了牺牲者,可是这样?” “是。”女子声音低了下去。 这么奇?可晴好奇心越发强烈。 “是什么样的圈套,可以说出来吗?” “我一无所有,当然不是利诱。” “那么,是你利用自己的肉身?” 女子凄厉地笑起来,“医生,你太庸俗了。” “说了半天,心里好过点了吧。” 她叹口气,“可惜时间已经到了。” “改天再说吧。” 可晴即刻跑到楼下去等。 像上次那样,她希望可以看到心理病人的真貌。 但是这次,她错过了她。 等半日,也不见有人出来。 可晴嗒然,碰巧冰淇淋车子经过,她掏零钱。 身后有人说:“多买一客。” 可晴喜出望外,“少屏,来看我?” 少屏点点头,“找你签支票,许多账单到期,排山倒海而来,吓死人,一个月总得付十多二十张,还未算差饷汽车保险之类,那些都由服务公司代做。” “快请进来。” 可晴立刻坐在小书桌前取出支票本子。 她逐张填好数目,由少屏帮她放进信封贴邮票。 少屏问:“为什么不用自动转账?” 可晴说:“祖父说,账单要亲自过目。” “可见你也不是不精明的。” 可晴笑。 “不过,你对许仲轩的态度完全不一样。” “少屏,将来你要创业,我们也可以商量。” 可晴看到一项支出。 少屏立刻补一句:“这是我下学期的学费。” 可晴边写边问:“秦氏的粮期可准?” “每个月都自动存入。” 可晴抬起头,“少屏,你为何消瘦?” 少屏像是吓一跳,低下头,“我节食,我毒恨脂肪。” “可是看上去憔悴也不好。” 孟少屏抚摸面孔,忽然彷徨,“可晴,我是否很难看?” 可晴答:“即使精神欠佳,你仍然标致。” “真的,可晴,真的?”她眼神惊疑。 “少屏,我几时骗过你。” 少屏缓缓吁出一口气。 可晴大胆问一句:“是因为男朋友吗,他与你之间产生了不愉快的变化?” 少屏的面孔转为煞白。 可晴知道推测全中,因笑道:“你一向是铁汉,也过不了这一关?” 少屏转过头去,掩住脸。 可晴这时讲了一句十分世故场面的话:“是他没有福气。” 不过孟少屏立刻感动,她说:“你真认为如此?” 可晴点点头。 但是她随即否认:“不,我没有男朋友。” 可晴不再追究,她清楚孟少屏的性格,倔强、好胜、死不认输、吃软不吃硬……这种脾气最坑人。 可晴微笑,“自由身更令人羡慕。” “我还有事。”她看着手表。 “这阵子你老是匆匆忙忙,又赶往何处?” “我帮三菱美智子做功课找外快。” “你自己的功课还没交出去。” 少屏竟笑:“没人付我钱呀。” 一辆房车在门口停下来。 可晴一看窗外,“仲轩来了。” 少屏取过外套,“我更加要告辞。” 可晴笑,“不是他,别走,来,一起看看新车。” 少屏不忿,“你几时学会开这种玩笑,讨厌。” 一看到新车,不禁呆住。 可晴笑说:“刚好有现货,马上购下。” 那是一辆黑色小型宾利房车,含蓄的华丽变成大力雅致,司机一下来,少屏看到红色真皮座位,古典中又透露一丝俏皮。 她明知故问:“送给许仲轩?” 可晴笑答:“是公司车。” 少屏不知怎地,不住点头。 过很久,她仍然在点头。 她讨厌自己,不知怎地,头部像柏金逊病患者,不受控制般颤抖。 终于她说:“我要走了。” 可晴正吩咐司机把车开往公司,百忙中转过头来道别。 就在这个时候,她耳机的开关器自口袋跌出来,那辆宾利刚巧移动,把小小盒子压在轮底,可晴听到咔嚓一声,知道不妙。 是少屏喝停了车子,她蹲下一看,“唷。”她抬头说,“可有后备?” 可晴自地下拾起烂盒子,笑道:“我立刻找张思悯医生。” “我帮你打电话。” “你忙你的去吧,我叫仲轩做好了。” 少屏与司机先后离去。 可晴也有她小小的秘密。 她拨通电话,接待员一听是秦可晴小姐,立刻帮她叫张医生。 可晴笑着把意外告诉他。 张医生:“我即时叫人补寄一具,三两天可以收到。” “谢谢。” “可晴,你现在仍然听得见?” “毫无问题。” 张医生大乐,“手术成功,可惜我应允过老先生,此事不会公诸于世。” 可晴也笑,“将来,发明一种顺风耳,只听得到好话,听不到坏话。” 谁知张医生马上说:“这也不难,好话与坏话发音频率肯定不同,尖酸刻薄话及温言婉语可予辨别。” “哗,那才是最伟大发明。” “可晴,你只想听好话吗?” 可晴叹口气,“是。” “那你如何成长?” “我不想长大,我只想永远抱着祖父膝头过活。” “祖父可有入梦?” “没有。”可晴非常遗憾,“那样爱我,也未来探我。” “也许老先生十分安心。” 又聊了一会儿,可晴挂上电话。 半日下来,可晴发觉许多尖刻的声音都在耳畔消失,连电话铃都充耳不闻。 可晴只觉得幸运。 傍晚,许仲轩一进门便说:“你听不到电话铃?” 可晴问:“你找过我?” “后补机几时到?” 可晴突兀,“你已知道耳机压坏?” “车行司机告诉我。” “司机知道小盒是耳机?” “他听见你惊呼。” 可晴笑,“看我多大惊小怪。” “这几天怎么办?” 可晴说:“也好,让你看清楚我真面目。” “可晴,你从不虚伪作假。” “谁说的,我一向伪装身体没有缺憾。” 许仲轩忽然埋首在她双手里,“在我眼中,你十全十美。” 可晴把下巴搁在他头顶上,声音呜咽,讲不出话来。 后来,她才知道,他不肯接受那辆车子。 许仲轩说得也对,无论什么样的新车都没有气质,他仍然开他的旧吉普车。 “拿什么车去接客户?” 他答:“客户都愿意来接我。” 由此可知他做得头头是道。 一有空档,他就来陪她,二人蜷缩在沙发一角,说几句话,听一会子音乐。 可晴一直想,这样的快乐可以持久吗?邪恶的神灵是何等妒忌,最看不得人高兴。太自觉了,可晴开心得有点悲凉。 接着几天内,他说话之前,总是轻轻搭一搭可晴的肩膀,叫她看嘴型,他俩更加有了解默契。 举行酒会那日助听机开关尚未寄到,许仲轩焦急地追张医生。 那边答:“早已寄出,请查清楚。” “寄到何处?” “老地址呀。” 许仲轩一愕,放下电话,同可晴说:“你问孟少屏可有收到。” “我们今天会见到她。” “可晴,你能够应付吗?” “放心,我经验丰富。”她指指双耳。 许仲轩忙得不可开交,团团转不停接电话。 可晴说:“你不必理我,我届时自然会出现。” 许仲轩握住她的手,“我真感激你。” 开头,他以为一个有残疾的女子会事事倚赖,后来,误会自幼受保护的她会娇纵嚣张,事实完全相反,她对他只有无限付出。 可晴看着他笑,“男人穿礼服真好看。” “七时许我唤人来接你。” “不用,我已订了车子。” 她几乎要把他推出门去。 趁空档可晴到老房子去了一趟。 用锁匙开了门,只见一地都是邮件,她找了一找,并无张医生的包裹。 她扬声:“少屏,你可在家?” 一边顺手翻阅有否比较要紧的信件。 忽然看到速递公司通知,可晴知道这便是她在等的邮包。 她一路走到卧室。 少屏仍然不在家,床边有酒瓶。 可晴在床边坐了片刻,无奈地离去。 今晚的酒会,少屏会出现吧? 回到门口,看到甄律师,可晴心花怒放地迎上去。 “甄律师,多谢你赏光。” “哟,口气似足生意人。” “真高兴看到你。” “我能不来吗,也许今晚小许就宣布订婚喜讯。” “哪里有这么快。” 可晴挽着他的手臂,喜滋滋说近况。 甄律师说:“听说小许已经把第一个月租金存入户口,算是不拖不欠。” “我真的马上换银行才行。” “可晴,有一笔数目,不大不小,你却写了三次支票。” 可晴答:“我知道。” “那是支付给孟少屏的学费,她存心骗钱。” 可晴微笑,“各人有各人的难处。” “你包庇她要到几时?” “有能力,无所谓。” 甄律师笑出来,“好,好。” 可晴见他明白,十分高兴。 “你猜,可晴,孟少屏知不知道你很清楚她在骗你?” “哗,这问题真复杂。” “你们俩似有默契,你不去拆穿,她就继续让你签支票。” 可晴轻轻说:“好过直接开口问我要,她自尊心十分强烈。” 甄律师嗤一声笑出来,“老先生对她已经有足够照顾,何必贪婪做贼。” “你们都不喜欢她。” “你认为是偏见?” “不,我比较了解她。” “她在邻居面前自认是屋主你可知道?” “少屏最近似受过打击,行为异常。” “嗯,仍然维护旧友。” 可晴笑了。 “我替你们看中近郊一层房子,花园宽敞,室内泳池,六间卧室,不大不小,正好组织家庭,养育二子二女。” 可晴轻轻说:“你真的把我当正常人了。” 甄律师看看表,“我七时左右再来。” 他走了,可晴取出晚装,准备梳洗。 忽然听见嘭一下关门声。 她脱口问:“谁?” 随即发觉,那是邻室的声音。 她仍然什么都听得见,张思悯医生已彻底把她治愈。 可晴叹口气坐下来,自幼她都希望恢复听觉,今日得偿所愿,感觉却说不出的古怪。 医生的声音传来:“仍然怨恨,照旧苦恼,还添增一身酒气。” “你还未把我治好。” “神仙都医不好你。” 女子饮泣不已。 “能够痛哭也好,洗净胸中毒素。” “我如今一无所有。” “胡说,年轻力壮,学业刚刚开始,为什么气馁,我最讨厌没有志气的女子。” “医生,事情完全出乎我的想象,发展失控,他现在已经决定与我分手,拒绝与我见面。” “失恋是很普遍的事,每人一生都可能经历数次。” “他是我惟一的依傍。” “稍后你就没事,一切都会过去。” “医生,你不明白,这件事由我一手策划,由我双手将他奉送给别人。” “什么?” 可晴抬起眼。 这时候偏偏有人敲门。 门外是公司秘书,“秦小姐,许先生叫我来看看你可有需要?” “我没事。” “他叫我陪你。” 可晴微笑,老是把她当小孩。 “你回去现场工作岂非更好。” 秘书十分乖巧,告辞离去。 可晴再侧耳细听,邻室已经静寂无声。 她取过晚装换好。 甄律师准时出现来接她。 “哗,好一个可人儿。” “我都不会化妆打扮。” “美人就是美人,抹点口红即可。” 可晴披上一方橄榄色丝绒大披肩。 甄律师又大力赞赏:“看,人见人爱。” 可晴笑不可抑。 “今天这个宴会是小许生命中的转折点。” 可晴看着他,“你好似话中有因?” “是吗,你听得出弦外之音吗?” “我试试演绎。”可晴停一停,“他若做得好呢,从此有他的地位,若不,哼!” 甄律师怔住,这十足十是他的口气。 可晴说:“社会总是欺侮没有家势的年轻人,尤其是女孩子。” 甄律师否认:“不,可晴——” 可晴笑着拉他,“我们走吧。” 酒会就在公司里举行,地方小,朋友热情,几乎人叠人,甄律师不由得称赞一句。“年轻人办事另有一套。” 许仲轩老远看到他们便迎过来,神情兴奋。 甄律师提醒他:“可晴今晚美得像朵莲花。” 许仲轩连忙说:“可晴,我介绍朋友给你。” 可晴说:“你且去应酬,不必理我。” 甄律师笑,“男人最爱听到这句话,可勇往直前,无后顾之忧,至讨厌女伴痴缠不已。” 许仲轩一味赔笑。 片刻有人把他拉走,他站到建筑模型面前解释工程进度。 可晴眼睛巡过所有人客。 甄律师讶异:“我低估了小许,看情形连你祖父都会同意你这项投资。” 可晴略为失望:“少屏还没来。” “啊,那个野孩子。” 可晴说:“我替你拿杯香摈。” “如果有咖啡的话会更好。” 可晴笑,“我帮你做。” “不要糖。” “我知道。” 走进小小茶水间,才发觉孟少屏一身黑衣,已经坐在矮桌子前。 “少屏,你在这里。” 她正在喝酒,看见可晴,举一举杯,“秦老板,你生意兴隆。” “你有三分酒意了。” “你真客气,可晴,我已有七分醉。” 可晴斟一杯冰水给她,“我陪你。” “可晴,你现在真是什么都有了。” “你应该代我庆幸才是。” 她苦笑,“以前我们俩无话不说,现在竟变得如此隔膜虚伪。” 真的。 从前可晴遇到什么气事,对祖父都开不了口,第一时间找到少屏,带到一旁,一五一十讲给她听,说也奇怪,诉说完毕,气已消了大半。 可晴说:“我陪你出去走走。” “你是女主人,怎么走得开。” “胡诌什么,酒醒后会得后悔的话不必多说。” 可晴做好咖啡,取出去给律师,他却与一红衣女郎聊天,十分起劲。 可晴回去找少屏,她已经失去踪影。 可晴学她那样坐在茶水间躲避热闹。 小房间门轻轻掩着,自成一国。 “听说是聋子。” “不,已经医好。” “钱遮百丑。” 声音酸溜溜,听得可晴叹息一声,世上真有那么多人在背后喜是非,谁聋谁哑干卿底事。 “这许某其实已有亲密女友。” 可晴一怔。 “换了是我,也情愿要这间办公室。” “真令人羡慕可是,人财两得。” 可晴摇头不已,从前听不到这种垃圾,只有好。 可晴顺手斟出少屏剩下的酒喝。 她一向不喜人多的地方,来过就算了,打算找个借口早走。 与甄律师去吃宵夜多好。 她刚想站起来,却听到门外有一男一女说话。 “你喝醉了,不如早些回家,免惹笑话。” 那女子说:“是,处处嫌我。” “你的怨气足有一百岁。” 声音是那么熟,可晴愣住。 女子喉咙沙哑,自怨自艾,同邻居张启活医生的病人何其相似。 可晴霍一声站起,又轻轻坐下,且听那男子说些什么,莫非,他俩挑了今夜摊牌。 可否在门缝张望他们,他俩长相如何? “本来,我们约好今晚带着钱一起离开这里。” “你说话的声音太大。” “唏,聋子怎么听得见。” 可晴睁大眼睛,谁,怎么都针对她。 她秦可晴不错是个聋子,可是这么些年来并无得罪冒犯过谁,为什么这些人总不放过她? “你现在什么都有了,最好我立刻在世上消失。” “我愿意赔偿你。” “你拿什么来赔我?” 男子声音粗暴,“你是想威胁我?” “是,我会在你附近出没,随时把真相告诉聋子听。” 电光石火间,可晴明白了。 所有的拼图在该刹那落在原位上,一整幅图画出现。 她们当然是同一人。 可晴握着拳头,怎么会到这个时候才想到。 邻室的病人,门外的怨女,以及她最好的朋友,根本都是一个人。 可晴全身冒出冷汗,脚底先有麻痹感觉,一直随着血脉升上来,像一条线蛇似游走到脑后。 她颓然低下头。 不是真的,不是真的,有一把声音直嚷,可晴听到她自己疑惑胆怯地反问。什么不是真的,整件事,抑或是许仲轩,以及这两个人的关系? 她脚步浮浮站起来,轻轻推开门。 站在门外暗角落的,正是许仲轩与孟少屏。 呵为什么眼睛要看到这样丑陋的一幕,为什么耳朵要听见那么可怕的对话。 只见他们二人面孔扭曲紧张,奇怪,同可晴平时看到的完全两样。 原来,人类是那样擅于伪装。 “今夜不是你我说话的时候。” “我偏要今夜讲,你一大块肥肉在手,我却尽吃些桌子上扫下来的渣碎,不行,分我一半,我马上走。” “我手上没现款。” “许仲轩,我警告你,别把我当乞丐。” “都已投资出去,而且,账目要清楚,不然,秦可晴以后不再信任我。” “是,你此刻得到的,不过是冰山一角,你想长线独享她全部财产。” 可晴躲在门后,脸色麻木平静,像是在听别人的故事。 “你太大胆了。” “当初你喜欢我,也是因为这一份不羁。” “拜托,别再提从前。” 连声音都有异于可晴平时听到的,原来,他们两人自己说起话来,撕下面具,语气急促贪婪粗鲁。 可晴的手足已不听使唤,不能动弹。 忽然,许仲轩察觉有人,“谁?” “别担心,”孟少屏冷笑一声,“她的助听机坏了,她什么都听不见。” 许仲轩推开小房间的门,看到可晴背着他们独自坐在椅子里。 孟少屏还要加一句:“你看,多安全,每个男人都应该娶聋子。” 可晴茫然。 孟少屏竟这样毒恨她,在她们做朋友的一段日子里,可晴觉得她一定做错了许多事,才令少屏积怨。 真相太可怕了。 一只手搭到可晴肩膀上,可晴下意识一侧身子,避开那只手。 “是我,可晴。” 许仲轩的声音又变回体贴温柔,可晴打了一个寒颤。 孟少屏说:“咦,她疑心了。” 许仲轩立刻说:“住嘴。” “好,我明日再来找你。” 少屏走开。 “可晴,”许仲轩走到她面前,“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发生什么事?” 他的声音再动听也给可晴一种毒蛇嘶叫的感觉。 可晴站起来,“我不舒服,甄律师会送我回家。” 这时甄律师在门边出现,“可晴,我在这里。” 许仲轩一步踏前,“可晴,客人不重要,我陪你。” 可晴凄惶地看着他,伪装得竟如此像真的,恐怕连他自己都相信了。 “不,”可晴第一次命令他,“你在此地,用不着你。” 她与甄律师匆匆离开公司。 甄律师发觉她浑身绷紧,十分担心,“可要去看医生?” 她摇摇头。 “我才离开你十分钟,究竟发生什么事?” 真的才片刻?为什么仿佛有一世纪长。 坐进车子里,在幽暗的光线下,他发觉可晴的面色像一张白纸。 “可晴,你可是发现了什么?” 可晴呆若木鸡,不发一言。 甄律师叹口气,“不难猜到,你现在快乐,是为看一个人,悲伤,也是为看同一个人。” 他真是一个智慧的长者。 “可晴,我劝奉你一句,既然这个人对你那么重要,他若有瑕疵,你也只得包庇,切莫国小失大。” 可晴动也不动。 “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糊涂一点,皆大欢喜。” 可晴仍无反应。 “什么,事情比我想象的更为严重?” 可晴全身麻痹,手脚冰冷。 “可晴,我送你回去休息,你是一个智慧沉着的女孩子,你会理智地处理事情。” 到了家,可晴说:“甄律师,谢谢你。” “我必需乘今夜的飞机走。” “我明白。” “好好照顾自己,别叫祖父失望。” “是。” 客人一走,可晴拆下门铃,拔去电话插头,关上所有的灯,倒在床上。幸亏许仲轩一直没有门匙。 在黑暗中,可暗无比疲倦,她忽然想到一眠不起四个字。 可晴缓缓落下泪来。 能够去与祖父同聚也是好事,如旧时般与他相依为命,在他的荫庇下过生活。 可晴在梦中饮泣。 忽然看见一对年轻男女向她走近,他们没有看见她,两人满怀心事,背她坐下。 女子问:“你觉得我的计划如何?” 她的男伴反感,“你这个主意从何而来?太可怕太不切实际了。” “她家财亿万,我们得到冰山一角,就可以远走高飞,余生不忧。” “她会提防骗子。” “相信我,我太了解秦可晴这个低能儿,如今她祖父已经不在,是千载难逢好机会。” 年轻男子讪笑,“有你这个好朋友,真是心腹大患。” 女子冷笑一声,“我不是她的朋友。” “什么?” “多年来我只扮演丫鬟角色,跟随左右,为她跑腿出力。” 那男子不语。 “她的功课大部分抄自我的卷子,我教她跳舞,我替她置装,我什么都比她强,可是,我却是她的听差,你想想,滋味如何?” “所以你要报复。” “不,我不是想争气,我只是想过好一点的生活。” “叫男朋友去追求另一名女子……” “谁会真爱上一个聋子。” “她会受到伤害。” “失恋及投资失败都是极平常的事。” “你不怕良心责备?” “我不懂得那样高尚的事。” 男子叹口气。 “你想想,在小公司里还要熬多久,你又不是没有野心的人,老板年年骗说立刻就升你做合伙人,假意收买人心,结果如何?” 他不出声。 “我已安排好,明日你刻意在舞会中与她搭讪,记住,我不认识你,你也从来没见过我。” “她会堕入彀中吗?” “相信我,以你这般人才,易如反掌。” 在这个时候,可晴惊醒,一身冷汗,像在大雨中淋过。 啊,许仲轩与孟少屏二人根本是对恋人。 可晴听见门外有声音,起身一看,只见有一封信自门缝塞进来。 “可晴,睡醒记得立刻拨电话给我,仲轩。” 可晴颓然坐在地上。 本来,她写出巨额支票给许仲轩那日,他与少屏就该双双失踪。 但是他留了下来。 他策划的建筑公司正式开幕经营,他想与孟少屏断绝关系。 是他想得到更多,抑或,他发觉他真正喜欢的人,是一个叫秦可晴的聋子? 可晴一直靠在大门上,天渐渐亮了。 说也奇怪,多年的习惯使然,她忽然想把心事告诉孟少屏。 少屏少屏,最坏的事发生了,仲轩联同旧情人联合一起来诱骗我…… 可晴用手掩住面孔。 可是,孟少屏就是那个旧情人。 她掩住面孔的手越收越紧,终于按得双颊发痛,金星乱冒。 完全落单了,世上只剩下她一个人。 天渐渐亮了,市声开始发动,车经过门口,人自楼梯走上走落,可晴一直以为一旦恢复听觉她便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但事实并非如此。 她忽然自蜷缩的角落站起来,披上外套,开门外出。 她走到张启活医生门前,大力按铃。 通话机里看护问:“哪一位?” “我是病人。” “有否预约?” “我此刻就想上来约一个时间。” 诊所门打开,可晴镇定地走进去。 看护一抬头,只看见一个面色苍白容貌秀丽的年轻女子,她明显地受情绪困扰,的确需要医生开导。 “请坐,这位小姐,医生明日与后日下午都有时间。” 可晴却没有理会,她一径走到医所房间,一手推开房门。 看护大惊失色,“停止,你想做什么?” 房中的医生与病人几乎一起跳起来。 幸亏她不是凶恶刹的大汉,大家又松一口气。 看护拉开她,替医生掩上门。 “就这一间房间?” “不,左边还有一间。” “可以参观吗?” “小姐,你先预约了时间再说。” “我想看看房间是否舒适。” 病人当然千奇百怪,什么样人都有,看护只得让她参观另一间病房。 是了,是这一间了。 墙壁铺着水松板,照说隔音设备一流,邻室不应听到任何声音。 可晴悲愤地伸手敲打墙壁。 这时,医生过来了。 “有什么事?” 他的声音低沉动人,与可晴先前听到的有点分别。 “张医生,我由孟少屏介绍来。” 医生和颜悦色,却不动声色,“请坐。” “我的时间约在孟少屏之后就很好。” 医生仍然没有透露任何消息,“请到接待处约时间。” 可晴还在说:“孟少屏——” 看护平静地打断她:“我们没有你说的这名病人。” 可晴这才醒悟到少屏用的是假名。 “你想约什么时间?” “明日下午三时吧。” 看护替她登记好,送她出门。 回到家,可晴摸着墙壁,这一面墙,如果能够把听到的都说出来,不知有多少故事。 “可晴,可晴,请开门。” 门外是仲轩的声音。 过片刻,他见没人应,本该离去,但是可晴却听见锁匙声。 啊,他一直有她的门匙,备而不用,只说没有。 连这种小事都要要手腕。 门推开,“可晴,可晴——”他看到了她,立刻走过来,“我担足心事,你为什么不开门?” 可晴静静说:“我听不见,记得吗?” 他说:“我立刻替你去追助听器。” 那么聪明的人,竟听不出语气中讽刺之意。 可见不良企图已经蒙了他的心,糊了他的眼。 打完这个电话之后他蹲到可晴面前,“你看上去似整夜不寐。” “我没事,你别操心。” 可晴同自己说:你必须镇定,莫叫他看出端倪,公寓只得两个人,倘若有人情绪失控,吃亏的绝对是她。 她低下头,真没想到她在危急之际那样会照顾自己,只有更加凄惶。 她轻轻站起来,“我去做咖啡。” “这几天你也不必上学了。” 可晴在厨房里,电话铃响起来。 许仲轩马上取起筒,“你为何纠缠不已,”他并无刻意压低声线,“知道我在这里又怎么样,哼,我要说的已经说尽。” 可晴为少屏难过。 “我不会允许你伤害她,是,事情出乎我意料,我真没想过会有人对我那么好。” 可晴斟咖啡的手怔住。 “我与她之间有许多共同嗜好与理想,我厌倦了你的怨言,对你做人态度畏惧,我不想与你做一丘之貉。” 可晴双唇颤抖,扶住厨房柜台才能站稳。 “我已对你做出补偿,日后我会向可晴坦白,该笔款项去了何处,不要企图勒索或是威胁我同归于尽,那样只有使我更加厌恶你。” 可晴勉强抬起头来。 然后,她听见许仲轩放下电话。 “可晴,让我来帮你。” 一转头,他已换了声音,变成另外一个人。 人心,真是天下最黑暗的地方。 可晴一额冷汗,知道她已掩饰失败,只盼许仲轩看不出来,她说:“你还不去上班?” “我中午再来看你。” 他一走,可晴才松口气。 邻室的对白又再次出现。 这应该是最后一次了吧。 “刚才,有人来找你。” “谁?” “一个漂亮苍白的年轻女子,口口声声找孟少屏。” “什么,是她?” “你们是仇人吧?” “不,曾经是最好的朋友。” “她是否就是你设计陷害的那个女子?” “不错,就是她。” “看样子,她已经拆穿了你。” “不可能,除非——” 医生接上去:“除非他已把一切告诉她。” 病人忽然凄厉地笑起来,“那多好,她会原谅他吗,他会得偿所愿吗,哈哈哈哈哈。” “你为什么笑,这并非一件好笑的事。” 可是孟少屏笑得声嘶力竭,“医生,他真的爱上了她,他居然真的爱上了她。” “很明显地,她比你可爱,比你值得爱。” 忽然之间,孟少屏又痛哭起来,那哭声同笑声差不多,一时分不清楚。 “于是我失去了一切。” 医生冷冷说:“你放心,他们二人,也没得到什么。” 可晴听到这里,用手掩住耳朵,大声叫嚷:“够了,够了,别再说下去了。 她用手大力捶墙,但是她知道,即使打出血来,也于事无补。 她追出去。 她冲进张医生诊所,大力推开看护,叫道:“孟少屏,你出来!” 门打开,孟少屏走出来。 看到她,可晴大吃一惊,一日一夜不见,少屏枯槁得似活骷髅一般,她面如死灰,瘦削憔悴,但看到了可晴,却没有太大的意外。 她轻轻:“你终于知道了。” 可晴不相信这就是平日刁钻活泼的孟少屏。 少屏身段本来极之圆润丰满,时常为女同学妒羡,如今那丽影不复再见,她瘦得连牙齿都凸了出来。 人断然不会在一日之间起这么大的变化,由此可知可晴在这段日子里根本没有好好关心少屏。 张医生倒也大方,“你们趁这机会好好讲清楚吧。”他退出房间。 可晴轻轻问:“为什么?” 少屏凝视她,半晌才说:“你拥有那么多,我妒忌你。” 可晴吸一口气,“我与你均不获父母欢心,我以为我们同病相怜。” 少屏笑起来,“你太谦虚了。” “我一直愿意与你分享我的一切。” 孟少屏像是听到全世界最好笑的事一样,语气充满嘲弄,“是吗,”她学着保姆的口吻:“孟小姐,这双鞋你拿去穿,还十分新净,妹妹已经不要,”停一停她模仿秦老先生的声音:“我从来没有相信过那个女孩子。” 可晴错愕地看着她,“这些年来,你的感受一直如此难堪?” “是,我只是你身边的书僮。” “我当你是好友。” “你心目中的好友,即是千依百顺,侍候在你左右,替你办事,矮半截的佣人,秦可晴,你不知我多么讨厌你,憎恨你。” 可晴还以为,挨骂的该是孟少屏,她才是受害人。 “我哪一点比不上你,我不过穷一点。” 这是她俩之间的鸿沟,孟少屏永远不会明白,秦可晴心灵中其实也一无所有。 “现在,你还得到了他。” 这下子,连可晴都笑了,“少屏,原来你一点也不了解我,我俩从头到尾,都不是朋友,这使我相信整件事,我也有错。” 可晴站起来。 少屏忽然问:“他已向你坦白,所以你知道整件事的真相?” 可晴摇头。 少屏愕然,“那么,你聘请私家侦探?” 可晴指指耳朵,“我听得见,记得吗?” 她离开诊所。 回到公寓,只是换了一身比较舒服的衣服,取了旅游证件,她便买飞机票回家。 说也奇怪,在飞机上,她舒舒服服的睡了一觉。 原先,可晴以为自己会不住啼哭,直到眼珠子掉出来,她低估了自己,她很冷静,虽然内心已经震碎,但是皮囊却看不出痕迹。 司机一看见她便迎上来。 “妹妹,这一边。” 可晴心头一热,强忍住眼泪。 她问:“好吗?” “大家都好。” “请告诉甄律师,我已经回家。” “我们一早已经通知他。” 回到大宅,推门迸厅,女佣已经在一旁侍候。 她们一言不发,只用微笑表示欢迎。 可晴走进祖父书房,轻说:“我回来了。” 经过冒险的路程,看过千奇百怪,还是觉得家里最好。 大书桌上一只水晶盆里仍然放着柚子及柠檬,香气扑鼻。 祖父却永远不会回来。 可晴摸一摸他用过的笔纸,静静掩门。 甄律师匆匆赶到。 “可晴,过来。” 他紧紧拥抱她。 可晴鼻子都酸了。 “可晴历险记终于结束了。” 可晴苦笑,无言。 “你且休息,一切有我帮你善后。” “不,我不累。” “我晓得该怎么做。” 可晴看着这个精明的律师,“你打算怎么做?” 甄律师难掩恼怒,“立刻截断这二人经济来源。” 可晴长叹一声。 半晌她说:“已出之物,我不打算追究。” “什么?” “把钱追回来我也无用。” 他顿足,“可晴你再不长大真会叫人痛心。” “这笔款子,我是否拿得出来有余?” 甄律师答:“那自然。” “那就算了。” “孟少屏的薪酬呢?” “付到她拒收为止。” “可晴,你何等懦怯。” 可晴牵牵嘴角,不想解释。 过一刻她问:“甄律师,你一早知道不妥?” “首先,我从来不相信孟少屏这个女孩子。” 可晴又叹口气,“你们都看得出来。” “每次来到这里,她都眼珠子乱转,四处张望探索偷听,多次,保姆发觉她翻你抽屉,还有,把你的衣服逐件穿起来,对牢镜子搔首弄姿,这些,都是不安分的迹象。” 可晴怔怔地听,“我一点也不觉得。” “你需要同伴,我们才不予阻止。” 可晴低下头。 “接着,你们出去读书,无端端出现了这个专会献殷勤的许仲轩。” 可晴不语。 “一开始就孤立你,叫你搬到他挑选的地方住,好控制你,两个人一男一女不约而同叫你开支票,需索无穷,这是好现象吗?” “你当时并没有拆穿他。” “秦小姐,我讲得唇焦舌燥,你会听我?差点将我推出门去绝交。” 是吗,可晴茫然,她都不记得了。 女佣人过来说:“许先生的电话找妹妹。” 甄律师看着可晴,“你在不在?” 可晴答:“不在。” “几时回来?” 可晴答:“对他来说,我永远不知所踪。” 甄律师对佣人说:“你听到了?” 女佣很宽慰去回复许仲轩,由此可知,她的事情,全家人都知道。 每个人都看出纰漏,只除了她。 甄律师说:“你休息吧。” “我真笨。” 甄律师这时候讲了真话:“那是所有少女的通病。” 可晴坐在摇椅里看着天花板无比疲倦地说:“我竟误会他爱我。” 甄律师闻言缓缓转过头来。 “到了后来,他的确爱上了你。” 可晴拼命摇头,“不,他是孟少屏同党,他们设下陷阱只图我的财产。” 甄律师恻然,“这件事令你受尽折磨,你看你瘦多少。” 可晴说下去:“一得手他们就预备私奔,只是许仲轩想得到更多。” “其实,他不可能得到更多。” 可晴抬起头来。 “你不是一直抱怨银行泄露你的财政状况吗,真是大意的孩子,我若不是你的监护人,他们若不要我加签批准,怎么会把你的秘密告诉我。” 啊,所以甄律师什么都知道。 “老先生替你想到一切。” 祖父也知道她会受骗,而且,也一定会有人来骗她。 该刹那可晴觉得整件事非常滑稽,她忍不住笑起来。 笑到一半,掩住嘴,呵,多么像少屏。 她俩到底在一起生活了那么久,无意之中,彼此沾染对方的习气。 甄律师告辞前说:“当是在社会大学交学费读了一个课程,切莫悲伤。” 可晴点点头。 回到房间,她垂头看到自己的胸膛里去,那里,已经有一部分被掏空,永远不会复原,自此之后,她会特别沉默,以及特别自卑。 秦可晴表面上像是恢复了正常生活。 她转了校,在本市升读,年轻的女性巨额财产承继人,或麻或疤,或聋或痴,总有其吸引性,她又结交一批新朋友,不乏社会活动。 她照样到会所游泳打球。 而且,又见到了林永昌与张家洲两表兄弟。 当时可晴闭上眼睛在晒太阳,正觉得红日刺目,刚想走回室内,有人同她打招呼。 她一时没把对方认出来。 “我是张家洲,记得吗?” 可晴只得点点头。 “听说你家私人泳池即将盖好,以后想必少见你了。” 咦,消息传得真快。 “几时到你家玩。” 那年轻人似乎没有先头那么可憎。 他腼腆地说:“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们——” 可晴立刻说:“我从来没有那么讲过。” 张身后的林永昌一边搔头一边赔笑,“也许,我们是冒昧了一点,得罪你的朋友。” 啊她的朋友,是指孟少屏吧。 “你那牙尖嘴利的朋友呢?” 他俩犹自心惊胆跳,可晴觉得可笑。 “她去了升学未返。” “给她数落过,没齿难忘。”声音充满余悸。 可晴看着这对永远长不大的富家子,既好气又好笑。 “听说你的耳朵已经医好了。” 狗口长不出象牙,来了。 可晴点点头。 “那多好,都听得见了吗?” 可晴又点点头。 识趣的人应该改变话题,可是这一对活宝哪里懂这个,继续好奇地追问。 “听说把脑袋打开,装一枚小型电脑进去,代替神经,接通脑部,可是这样?” 奇怪,是谁把这些事告诉他们。 另一位接上去:“那,你不是成了科幻小说中的机械美人吗?” 可晴这时有两个选择。 一是谦逊地答:哪里哪里,不敢当,不敢当,可是她选了另外一个答案。 她笑笑说:“可不是,为了配合,我还换了头颅,晚上睡觉时,把头一旋,拧下来,放一边,不知多方便。” 林永昌与张家洲张大了嘴,随即颓然,“秦可晴,你仍然不喜欢我们。” 可晴看着他俩,“我有那样过吗?” 他们两兄弟见毫无进展,彼此抱怨着走开。 可晴坐在帆布椅上,先是发呆,后来才想:咦,怎么会有兴趣奚落人,难道是痊愈了? 不,伤口仍在,只不过,人总得活下去,往前进,她也不例外,岂可为一次失意永久沉沦。 一当有空闲,她便惆怅地怀念许仲轩的大手,她最迷恋握住他双手该刹那,以后,无论碰到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事,都不会有那种感觉。 以后,她再也不会由衷地笑出来,世上已没有剩下有什么值得笑的事。 她渐渐接受事实,替祖父清理遗物。 衣物,都捐到慈善机构去,书报杂志,通知公立书馆人员来鉴定,看他们要不要。 还有些零星古玩图章石头,都赠予甄律师。 一只锁着的抽屉,只有可晴知道锁匙在花瓶里,轻轻打开,发觉什么都没有,只有几封信。 信封上是老先生的字迹,上面写着:给可晴的信,另一行小字:每年拆开一封阅读。 可晴大奇,数一数,只得十封信。 她脱口而出:“那么,十年之后呢?” 第十封信壳上注明:至此你应该长大,不必祖父再给你忠告。 可晴忍不住落泪,立刻拆开第一封信阅读。 “妹妹,记住,坚强乐观地生活,从各种经验中学习成长,祖父永远爱你。” 短短几句,毫无新意,像那种老式日记本子上每页底下的醒世恒言,可是由祖父亲笔写出,可晴感觉完全不同。 她握紧信纸,默默流泪,却得到了新的力量。 甄律师推门进来,“可晴,你又哭了。” 可晴马上抹干眼泪。 “到底年轻,肿眼泡也好看。” “有事吗?” “今日,存款被打回头。” “什么?” “孟少屏拒收秦氏酬劳。” “不是自动存入户口吗?” “她结了户口。” “人呢?” “不知所踪,管它哩。” 可晴沉默,少屏仍然有强烈自尊心,与自卑混在一起,致使她做不成好人,也不能彻底变一个坏人。 “你不是替这种人担心吧?” 可晴摇摇头。 “她比你机灵聪明百倍,哪愁出路。” 可晴不语。 “许仲轩的建筑公司生意不错,你不会相信,他把你视作合伙人,每月账目一清二楚,租金、利息、利润,全部付给你,你说奇不奇。” 可晴不发一言。 甄律师忽然说:‘有无考虑过原谅他?” 可晴牵牵嘴角。 她听懂甄律师弦外之音:一个像你这样的女子,找对象也实在不容易,糊涂一点,彼此迁就,也吃亏不到什么地方去。 多么世故合理的看法。 可晴笑而不答。 甄氏咳嗽一声,“以后再谈吧。” 可晴却说:“甄律师,我希望你以后都不要再提这种事。” 甄律师忽然即刻道歉:“是我冒昧了。” 这倒叫可晴意外,他从前死不认错,觉得管教可晴是天经地义的事。 他又加一句:“你长大不少,经一事,长一智。” 可晴感慨地:“只有一件事我永远肯定:你终身是我良师益友。” 甄律师感动了,“是吗,我不是那多管闲事,噜噜嗦嗦的中年汉吗?” “当然不。” 多年来的精诚没有白费。 佣人过来说:“图书馆派了人来。” 甄律师问:“可是把旧书捐出去?” “正是,祖父说,他一切身外物都可以捐赠,公诸同好。” “他的确豁达,非常人可及。” 可暗送甄律师到门口。 小会客室已坐着一位年轻人,粗眉大眼,只穿卡其裤与白衬衫,但是朝气勃勃,惹人好感,一见可晴,立刻递上名片。 可晴低头默读:政府助理图书馆长屈展卷。 她不禁露出一丝微笑,多么贴切的名字,家长像是一早就猜到他会与书本结下不解之缘。 “谢谢你走这一趟。” “不客气。” “请随我来。” 可晴带他进书房。 “书全在架子上,还有,这边有一小小贮藏室。” 年轻人只见书房有一面墙壁的书架高至天花板,全是密密麻麻的书本,尚未细看,就已经忍不住问主人家:“为什么要捐出去?” 可晴诧异,“那样,才能大家看呀。” 年轻人有点惭愧,“是,是。” 佣人沏了一壶龙井出来,放在书桌上。 可晴说:“你慢慢看,有事叫我好了。” 他一趋近看书脊,已经呆住,“呵,好,好。”看得出精魂已被摄住。 可晴轻轻掩上门。 她处理了一些功课,又同上门来的装修师讨论换窗帘细节,整个上午过去了。 天气已转暖,她叫人把长窗推开。 午饭时间到了,可晴一走近饭桌,看到两副筷子。 “咦,还有谁?” 女佣说:“书馆那位先生还未走,我以为他留下吃饭。” 可晴纳罕,“还未走?” 她推开书房门,只见那个叫屈展卷的年轻人坐在地上,聚精会神地看书,他四周围全是打开的书本。 可晴不禁好笑。 这分明是个书虫,今日无意之中找到他的归宿。 只见他额角冒着亮晶晶的汗珠,对这批藏书爱不释手,东翻翻,西翻翻,像小孩进了糖果店。 可晴咳嗽一声。 他没听见。 可晴只得问:“在舍下便饭可好?” “嗄?”他抬起头来。 “在这里吃饭可好?” “我不饿。” 可晴从未见过那么傻气的书呆子。 “喝碗汤也好。” “秦小姐,令祖父留下的是一个宝藏!” 可晴笑笑,“他喜欢书。” “不,你来看,这是海明威亲笔签名《战地钟声》初版,这,这是罗伦斯在德国印制的《查泰莱夫人的情人》,该书当年在英国被禁,只得移师欧陆出版。” 他看着可晴,觉得这女孩大约不知情。 “他都告诉过我。” “拿到苏富比或佳事得拍卖,价值连城。” 可晴微笑,“书馆馆长也计较钱吗?” 他搔着头笑了,“这——” “捐给图书馆保存多好,不必我费心书本会发霉潮湿。” “我代表广大市民多谢你。” “现在,可以吃饭了吧?” “当然可以。” 他很健谈,也很能吃,声称肚子不饿的他添了两次饭,可晴早已住筷,看着他吃。 “我在贮藏室看到各种漫画初版,大开眼界,从张乐平的三毛到比亚翠斯波特的彼得兔子都有,哗,我兴奋得手足无措,秦小姐,请你见谅。” 可晴颔首不语。 “你有无翻阅过这些书?” “每一本我都仔细读过。” “你真幸运。” “祖父怕我寂寞,时时鼓励我读书,你呢?” 他展开阳光般笑容,“我自幼是书虫,家父是《光明日报》的总编辑,我时时到报馆资料室看书。” “呵,我们家一直订阅《光明日报》,祖父说,单读社论,值回报价。” “社论由家父所撰。” “失敬失敬。” 电话铃响,女佣去接听。 “甄律师,妹妹在吃饭,要叫她吗?” “不不,那年轻人还在?” “尚未走。” “可晴与他谈得来吗?” “非常投契。” 甄律师宽慰地笑,挂断电话。 女佣也满面笑容。 年轻人忽然醒悟,“呵时间到了。” 可晴送他出去。 他在门口说:“秦小姐,今天真是一个愉快的经验。” 可晴答:“我也觉得。” 两人都由衷地高兴。 “待我回去报告后即来搬书。” “请随时与我联络。” 多么有趣坦诚的年轻人,与许仲轩刚相反,仲轩一上来就存心隐瞒一切。 正当以为没事人一样,她又忍不住惆怅。 从前,每到这个时分,祖父总会去午睡片刻,她便一个人蹲在书房内看书。 那些书,都是老先生为她置下。 得到的已经那么多,再也不应抱怨。 女佣走过来,“洛美芬小姐想在本周末借新泳池一用。” “没问题。” “有三十位客人呢。” “你准备五十人自助菜吧。” “消息真灵通,泳池一盖好就有人来借。” “热闹点好。” “你也参加?”有点盼望。 “不,”可晴说,“我另有节目。” “不如同他们一起玩。” 可晴摇头,“太喧哗了。” “那么,别借给洛小姐。” 可晴笑,“小器的人没有朋友。” “都来白吃白喝呢。” 可晴倒过头来劝她:“人清无徒,水清无鱼,去,去联络酒店叫他们送酒菜来。” 女佣无奈地笑着走开。 她一定在厨房里发牢骚,可晴听见她抱怨。 “妹妹这种脾气是必然吃亏的,怎可以予取予携。” 是园丁的声音:“不怕,那样好,积福,不比刻薄人家,子孙不昌。” “唉。” “妹妹自有分寸。” 可晴站起来,走到园子,对白声才隐去。 听得太多,说得太多,知得太多,全无益处。 可晴回到楼上,拨电话找到张思悯医生。 “可晴,情况怎么样?” “张医生,如果你路经我这,我有事与你商量。” 他笑,“你有事,我下星期便可经过你家。” 可晴有点不好意思。 “免我挂心,可否先透露一点消息?” 给他一问,可晴疲态毕露,“我想你给我耳朵装个开关,不该听的话,统统听不见。” “怎么,情绪欠佳?” “是,生命诚可怖。”可晴颓然。 张医生笑出来,“有这种事?” “张医生,我想你帮我取出助听机,它并无使我快乐,它增加我烦恼,我情愿无声无息过日子。” 张医生沉默片刻才说:“可晴,任何医生都不能给你快乐。” “对不起,张医生。” “我下星期三之前一定来与你详谈。” 可晴放下电话。 她换上泳衣,走到泳池,跃下水中。 呼吸汽泡一连串升上池面,水底碧绿幽暗,十分静寂,是一座避难所。 童年时她潜泳多时不上水面,令祖父担心,他设计泳池时决定在池底安装探射灯,说好要她升上来时便开灯示意。 祖父每一项细节替她设想妥当,无微不至。 忽然之间,射灯一明一灭,连接三次,可晴急急冲上水面,哽咽着叫:“祖父,祖父。” 泳池边一个人也没有。 她披上浴袍,“谁开启射灯?” 没有回应。 可晴坐在池旁泪如泉涌。 “我明白了,”她说,“祖父,我不该自暴自弃,我会克服这一个难关。” 园子处两名工作人员正在做最后维修,“这个掣通往何处?” “泳池底。” “泳池如此豪华?” “正是。” “哗,有钱真好。” “少见多怪,井底之蛙,有些人家还有咸水池,你见过没有?” 工作人员笑着散开。 周末,人客一早就来了。 可晴没有亲自招呼,却吩咐道:“咖啡果汁松饼三文治招待,切勿怠慢。” “你去什么地方?” “我避一避。” 走到楼下停车场,看到一个背背囊的女孩子,正靠着辆开篷车与司机调笑。 那女孩高身段,穿小T恤与三个骨裤,配极细高跟鞋,时髦、漂亮,青春气息直逼上来。 像煞了一个人,可晴脱口而出:“少屏。” 女孩闻声转过头来,呵那双慧黠的眼睛更似少屏,但她不是少屏,她又是新一代。 她走近可晴打招呼:“你也来游泳?” 可晴不置可否。 “你认识主人吗?” 可晴微笑。 “我一早乘公路车进来,想玩足一天,也许,会有机会认识一个重要的人。” 可晴笑,“那你还不进去?” 女孩意外问:“可以吗?” “当然可以,主人会欢迎你。” 女孩很高兴,“我叫刘枝芯,你呢?” “我是秦可晴,快进去吧。” 女孩笑,“祝我幸运。” “祝你今日找到你要的人与事。” “谢谢你,你真可爱。” 可晴驾着车子离去。 走进中央资料图书馆,她自有节目,找缩微底片看起当代作家的小说来。 管理人员认得她,“秦小姐,三楼有文艺讲座,名作家映虹主持。” “谢谢你。” 她并没有打算往人多的地方走。 看得眼睛疲倦了揉揉双目,墙上大钟指着下午一时。 往日祖父会打电话叫她回家吃饭,现在当然不再有人管她。 还未到回家的时候。 她走到电梯大堂,忽然听见有人叫她:“秦小姐。” 可晴抬起头,“呵,是你。” 可不就是屈展卷。 “真巧。” 他微笑,“我天天在这里上班。” “对,你是书馆馆长。” “有没有约人,一起吃饭可好?” 不知怎地,可晴觉得她心理上还没有准备好,她:“我已经约了人。” “那么,我们下次再约。” 可晴维持缄默。 “今天下午,我们会讨论秦氏藏书捐赠问题。” 可晴点点头。 电梯到了楼下,可晴向他道别。 她注意到他仍然芽白衬衫卡其裤,笑容似阳光般,令寂寞人更加落寞。 走进商业区,可晴想起美国人一句笑谑话:“凡说金钱无用的人不知往何处购物”,橱窗展品琳琅满目,游人如鲫。 她忽然累了,决定回家,吵就吵一点吧。 车子驶到门口,看见新搬来的洋人邻居正在张望。 那老妇也不管可晴是谁就对牢诉苦:“里头起码有一百人。” 可晴微笑,“哪有那么多人。” “吵死人了,大声叫笑跳水。” 可晴劝慰;“周末,又是白天。” 老妇扁着嘴,“我可是要睡午觉。” 可晴不再说什么。 老太太坚持,“我要同主人说话。” 可晴见软的无效便来硬的:“现在别进去,他们会把你推落水。” 果然,老太太害怕了,退后几步,“我通知派出所。” “对,”可晴只得励她,“叫警察来好了。” 进到屋子,才发觉真正喧哗,屋子里起码有三十名年轻人,方才在停车场见过的刘枝芯正在表演跳水。 已经吃过午餐,佣人正在收拾。 身后有人说:“如果还有香槟就好了。” 可晴不禁微笑,贪婪是人类本性。 另一人说:“喝醉了游泳开车都不好,又有人会藉酒意闹事。” “下次我们自己带酒来。” “怎么可以,这是人家住宅,洛美芬说不守规矩下次没得玩。” “还有半小时散场,去换衣物吧。” “什么,三个钟头那样快就过去了?” 依依不舍。 可见主人是成功的。 美芬经过书房,看见可晴独自坐着,笑说:“今天谢谢你。” “不客气,美芬,生日快乐。” “我们到市区跳舞,你要不要来?” “下次吧,玩得高兴点。” 洛美芬扬扬手离去。 可晴低下头。 过了许久,车子一辆辆离去,人声渐沓,佣人已把地方收拾妥当,可晴仍然没有动。 她用手托着头,丝毫不觉太阳已经西斜,落在她头顶,映成一圈金光。 背后忽然有人轻轻叫她:“可晴。” 她转过身子,这样一来,眼睛朝着阳光,一时间有点刺目,看不清楚叫她的是谁。 片刻习惯下来,她才发觉大沙发一直坐着一个人,只不过她没有注意到是谁。 那人走近一点,轮廓渐渐分明,可晴动弹不得。 是许仲轩。 他终于找上门来。 可晴心中闪过一丝不安。 呵感情消逝,只余忌惮,不见激动。 幸亏这时佣人走过,顺便问一句:“客人要茶吗?” 怪不得那时盂少屏一上来就藉故辞退保姆,好叫她孤立,易于摆布。 她连忙答:“斟一壶咖啡来。”声线十分不自然。 佣人机灵,立刻知觉,吩咐下去之后在门外附近抹灰尘。 许仲轩欠欠身,“在这里等了你三个小时。” 可晴只点点头。 “功课还好吗?” “托赖,还赶得上。” 他又说:“公司赚钱。” “甄律师已同我说过。” “希望十年内本利一起归还。” “祝你顺利。” “我心中永怀感激。” 可晴不出声。 “恳请你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 可晴刚想说不必要,忽然听到他的心声。 许仲轩的嘴唇没有动,可是可晴清晰听见他说:“我想知道事情真的已经不能挽回了吗?” 佣人进来替他们斟咖啡。 接着,园丁也开始在长窗外巡视草地。 许仲轩并不笨,他当然知道人家已经对他起疑。 他开口,又闭上嘴。 可晴又听到他的心声:“到了后来,我发觉我们的兴趣爱好是那么相似,我希望进一步发展。” 可晴开口:“一次受伤,已经足够。”讲得再明白不过。 “不再给我机会?” “我从不相信背着创疤重头来过,大家找新的出路岂非更好。” “我已经与少屏分手。” “你有否照顾她?” “有,我的薪水,一半交予她,直至她找到工作。” “也许,你俩可以重修旧好。” “你毋需向我交待。” 许仲轩颓然,“我们太低估了你的智慧。” 可晴直认不讳:“是,我其实很懂得保护自己,不过,怎么可以让你们晓得呢,若无机可乘,还有谁来理我。”语气异常不在乎。 许仲轩知道这次是白来了。 “是我装可怜吗,不见得,我并没有做戏。” “我知道。” 这时可晴站起来说:“我还有点事。” 佣人一听这句话,立刻进来:“大门在这边。” 许仲轩只得告辞,走到门口,他还想回头说些什么,一心以为可晴似平日那样在背后送他,等转过身子,才发觉她早已不在。 那样坚强与决绝,真出乎他意料之外,不久之前,信任他的时候,还百分之一百全情投入。 许仲轩黯然离去。 可晴坐在一个幽暗的角落,看佣人吸尘,机器哑哑的声音有催眠作用,可晴发觉她的双手仍然在簌簌的抖。 刚才的表现那样镇定、冷淡、老练,叫她用尽了全力,此刻她只能坐在一角发呆。 脸颊有点凉,伸手去抹,才知道是眼泪。 可晴意兴阑珊,动也不动独自坐着直到大厅的灯亮起来。 她踯躅回房间。 忽然之间,像是听到祖父说:“可晴,你做得很好。” 可晴躺在床上,“我已尽力。” “他们不再可以欺侮你。” 可晴讪笑,“欺骗过程中,我并不觉得痛苦,日夜有人陪伴我,感觉良好。” “他们对你绝非真心。” “他们演技一流,装得真像,难分真假,我着实享受。” “可晴,他们也难瞒你一世。” “是我的新耳朵累事,听到许多不该听到的故事,像一个硬是要把所有是非搬弄给我知道的好事之徒,喋喋不休,讨厌到极点。” “原本,以为手术可以帮你。” “真是一场误会。” “可晴,你的生命,你的身体,你自己决定吧。” “是祖父。” 可晴又听到了别的声音。 是佣人们在谈论她。 “轻些,她睡着了。” “怎么不出去玩呢,又不是没有约会。” “不要心急,她慢慢会恢复信心。” “其实呢,做一个普通健康的人最快乐。” “但又有几个人会那样想。” 可晴一直躺在床上。 渐渐脚步声远去,大屋静得一根针掉地下都听得见。 张思悯医生遵守诺言,前来探访可晴。 “可晴,告诉我,我可以为你做什么?” “这双耳朵不受欢迎。” “奇怪,这么久你还没渡过适应期。” “我永远不会习惯它。” “再等一等。” “让我恢复旧时那样。 “可晴,彼时你是一个聋人。” “我如果仍然听不见,朋友至今还陪着我。” “早知如此,在治愈你的前后,就该给你心理辅助,我疏忽了你应变的痛苦。” “张思悯,请你施手术让我回复到静寂世界里去。” “可晴,我是医生,我怎么可以毁坏你听觉。” 可晴十分固执,“我生下来就没有听觉。” 张医生无言。 可晴说:“我追求的是宁静的生活,不是声响。” “但是你现在可以听到音乐,你不觉音乐悦耳?” “我根本没有听音乐的习惯。” 张医生碰到他有事业以来最棘手的问题。 他凝视秦可晴。 这个清丽的年轻女子脸容憔悴,显然受到极大的精神折磨。 “张医生,我不需要听觉,它使我困扰,祖父说我可以自己做主,我恳请你帮我忙。” “你真的考虑清楚了?” “水晶一样。” “你有无与亲友商量过这件事?” “我没有亲友。” 张医生恻然。 可晴反而微笑,“张医生,你有亲友吗?” 张思们仰起头,她说得对,他没有家室,终身努力实验工作,他也没有倾吐心事的对象。 可晴说:“声音使我害怕,我选择静寂。” 张思悯医生说:“做这项手术你需签名。” 可晴微笑,“我愿意。” “对你的学业可会有影响?” “做学生不靠一张嘴。” “将来工作之际——” “张医生,你亦明白我这一生都无需工作。” 她都设想到了,声音平静而悲哀。 “婴儿的哭声——” 可晴讪笑,“即使在我最乐观的时候,我也知道,我不会有孩子,人生本无十全十美,我不奢望。” 张医生长叹一声,“可晴,我无言。” “请把电波截断,还我本来面目。” “这真是我最最失败的一项手术。” “不,你实验成功,使我祖父临终前得偿所愿,你是一名伟大的医生。” 张医生苦笑,“可晴,我很高兴你仍然维持着幽默感。” 手术定在三日后举行。 张医生再三问她:“一点留恋也无?” 可晴答:“也不是。” “会否回心转意?” “不,太多恶言恶语,不听为佳。” “这次手术是最后一次。” “我明白。” “可晴,你是一个最最奇怪的女孩。” “人人都那么说。”她微笑。 麻醉药使她万分松弛,失去知觉前刹那间看到祖父趋前来看她。 可晴心中一丝悔意也无。 听过了,见过了,体验过了,她情愿回到从前世界里去。 日后她仍然能够靠手语以及读唇来与人交通。 秦可晴一生中从来没有做过任何重大的决定,这还是第一次。 苏醒时可晴觉得心境平和,张医生的面孔趋得很近,她朝他微笑。“我又成为光头了?” “不,只剩除耳边一小角头发。” 可晴点点头。 “怎么样?” “很宁静。” “正是你最想要的?” “是,谢谢你,张医生。” “有人来看你。” 甄律师轻轻走进来,神情困惑,鼻子发红,“你这孩子……” 可晴当然知道他心中想些什么。 她劝慰甄氏:“你们有听觉的人,一直以为听不见是一项重大损失,正像天资聪颖的人老是可怜资质较差的人一样,可是你我都知道笨人永远比聪明人开心。” 甄律师只得摇头说:“与众不同总要吃苦。” 可晴答:“你说得对,现在我再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了。” 甄律师无奈。 “你有一个朋友在门口等。” “我的朋友?”可晴讶异。 “我去叫他进来。” 可晴觉得她已经没有深交的朋友。 门一推开,她呵地一声,那精神奕奕阳光笑容的正是屈展卷。 他走到她附近坐下来,做起手语。 “刚想到府上收书,却找不到你,吓了一跳,以为你临阵退缩。” 可晴意外,“你会手语?” “正在学习,做得不好,请多多指教。” 可晴微笑,真是有心人。 “看到你精神尚好,十分安慰,书馆希望你出席书本移交手续。” “不不不,”可晴立刻说,“我不习惯做这种事。” “为什么不呢,”屈展卷鼓励她,“简单的仪式:你对大家讲几句话,图书馆敬赠纪念品。” “我不想沽名钓誉。” 屈展卷看不懂这个手势,“你想去钓鱼?” 甄律师与张医生笑出来,他俩打一个眼色,离开病房,“你们年轻人慢慢谈。” 屈展卷这时恍然大悟,“没有人会那么想。” 可晴着急,“请你尊重我的意愿。” 屈展卷即时说:“那当然,我不会游说你勉强出席。” “游泳?” “不,是游说。”他有点尴尬。 可晴笑,“我会读唇,你放心如常说话好了。” 他仍用手语答:“是,我们会挑选赠书精要部分发新闻稿吸引公众注意,并且鼓励阅读风气。” “那多好。” “有些初版书在当时默默无名,一百年后反而家传户晓,命运奇突。” “一本书也有命运,叫人感慨。” “我小时候一直想,如果没有书,世界会变成怎么样。” 可晴又笑,“你真幸运,可以在图书馆工作。” “我给你带来几本新人小说。” “呵,正是我最需要的。” 看护走进来,“病人需要休息了。” 屈展卷转过头去问:“我几时可以再来?” 看护笑答:“傍晚吧。” 他又问可晴:“我可以为你带什么来?” “莎榭巧克力蛋糕。” “一定。” 他走了。 看护说:“多么可爱的年轻人。” “可不是,”可晴说,“他的女朋友一定很幸福。” 看护纳罕,“那不是你吗,你应争取机会呀。” 可晴苦笑。 “喂,切莫气馁。” 可晴振作起来,“好,好。” 看护满意地离去。 可晴叹口气,翻开小说,读到一半,打盹,索性合上双目,有些小说具催眠作用,看两眼便会睡着。 屈展卷每天来看她,向她报告工作进度。 两个人有说有笑,相当愉快,但是可晴一直觉得这只不过是他工作的一部分,不涉及其它。 “我明日出院。” “看得出你胖了。” “那可怕的莎榭蛋糕。” “我也觉得吃一小块就会长一大团肉。” 可晴忽然问:“关于我的事,你知道多少?” 他很坦诚,“你是一个慷慨的女子,听觉不便,祖父去世后,一个人生活。” 三句话便形容了她这个人。 “还有,我是祖父遗产的承继人。”可晴故意那样讲。 “对,”屈展卷笑,“书馆也是得益者。” 他眼内只有书、书、书。 “爱搓麻将的太太见了你会头痛。” “是吗,你认识打牌的女士吗,她们人数仿佛比从前少一截。” 他每日下了班来整理书本装箱,佣人给他一壶普洱,他便工作至七八点钟与可晴一起吃饭。 终于书本都全部整理出来。 “一共一百六十多箱。” “书架子都空空如也。” 屈展卷有点失落,“以后没有藉口在秦府吃晚餐了。” 可晴还未开口,佣人听见,立刻:“欢迎屈先生你天天来。” 可晴瞪她一眼,“你爱几时来都可以,”接着补一句,“同朋友来也行。” 屈展卷微笑,“我没有你的那种朋友。” 女佣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又说:“那好极了。” 可晴嘘一声。 女佣讪讪走开。 “你看我都不会管人。” 他只是笑。 甄律师来电补好话:“小屈是个有为青年。” 可晴笑答:“可不是。” “你们可进一步发展?” “人家父母怎么想,你喜欢我,当然觉得无碍,站我这一边,处处帮着我,可是外人对身体有残障的人,始终忌惮。” “他没有父母。” “所以可以尽情欺侮他。” “咄,小屈是比较文学博士,图书管理学士,谁敢欺侮他。” 可晴不语。 “二十二岁生日,我替你设一舞会。” “不不不不不。” 原来一年那么快已经过去,不管你愿不愿意,快乐与否,时光暗渡,可晴黯然。 “就在家里举行,只请十多名客人,由我精心挑选。 可晴发现了一个事实,“甄律师,你仍然想控制我。” “胡说,年轻人热闹一下有什么不妥。” “我想一个人静静过生日。” “你祖父觉得人多高兴。” “是吗,他那么想?” “交给我办好了。” 这种事由他办来,得心应手。 都说成功的聚会是来的客人比原先请的多,可是多出一倍也真的始料未及。 “秦家请客非来不可,菜肴最好。” “菜不够不要紧,我们事后自己去吃云吞面。” “同朋友见个面,喝口酒已经够开心。” “今天请客是什么缘故,嗄,可晴生日?糟,我没有带礼物,不要紧?一样欢迎?哈哈哈哈哈。” 客人都打扮得比可晴漂亮,他们使可晴展开笑脸。 怪不得那么多人喜欢开舞会以及去舞会,的确是高兴事。 屈展卷说他一下班就来,可晴独自走到门外踱步。 天色还没有完全暗下来,空气极之清新,可晴讶异,她问自己:你在等谁,是屈展卷吗,呵不要抱太大希望,以免再一次受伤。 可是,洋谚过:NOPAIN,NOGAIN,再正确没有了。 一辆小跑车驶近停下来。 “可晴,你好。” 什么,这不是张家洲与林永昌两兄弟吗,今晚有请他俩? 张家洲一下车就抱怨,“可晴,生日都不请我们,叫我们颜面无存。” 可晴忽然心平气和,“既然来了,还不快进去?” 林永昌大喜,“有无香槟?” 可晴笑答:“洗澡都够。” “有无美女?” “美女如云。” 他们俩欢天喜地般走进屋里。 可晴不由得摇头而笑,这一对活宝。 就在这个时候,一颗小石子轻轻落在她面前。 这是谁企图吸引她注意? 可晴忍不住四处张望。 大门前有一棵橡树,长得有二楼那么高,可晴看到树桠上坐着一个中童。 “谁,下来呀。” 他的脸躲在树叶丛中,可晴看不见他说些什么。 “舞会在等着你呢。” 那大孩子爬下树来,敏捷一如猿猴。 咦,原来是个女孩子,而且面熟,可晴见过她,她就是那个叫刘枝芯的少女。 今晚,她比什么时候都像盂少屏:俏皮、慧黠、出人意表。 “是你。” “可不就是我,没有帖子,却想白吃白玩。” “不要紧,欢迎你。” “秦小姐,听说你一个人住。” 她想说什么?可晴微笑看着她。 “秦小姐,我没有家,我自一个朋友的公寓跳到另一处,居无定所。” “你不再上学?” “我已二十一岁,不小了。” “有什么打算?” “秦小姐,请恕我冒昧,我有一个主意,你呢,好像需要一个助手帮你打点生活细节,我的要求很简单,有个地方食宿就可以了。” 诚恳的态度,眼神闪过一丝盼望,略为凄惶 在什么地方见过? 啊对,孟少屏同她说话的时候,演出也同样成功。 可晴不出声。 “秦小姐,可以收留我吗,我不会叫你失望。” 可晴缓缓摇头,“不,我不需要用人。” 刘枝芯看急了,“秦小姐,你耳朵不方便,我可以做你的耳目。” 可晴微笑,“我没有问题,我会照顾自己。” 忽然之间她觉得这两句话值得再说一遍:“我没有问题,我会照顾自己。” 刘枝芯失望,整张脸垮下来,肩膀也略为佝偻。 “不要气馁,来,我介绍男朋友给你。” 她的眼睛又亮起来,“真的?” “跟我进来。” 在人群中找张家洲与林永昌并不困难,他们的动作最大,笑声至响,一见可晴过来,立刻围住。 可晴说:“介绍一位好友给你们,这是刘枝芯,好好照顾她,她车子坏了,很受了一点惊,你们负责招呼她,兼送她回家。” 张家洲首先没声价说好。 林永昌看到那张俏丽的面孔,已经觉得是一种荣幸,“一定一定。” 可晴朝刘枝芯眯眯眼,意思是“看你的了”。 刘枝芯报以感激的一眼。 机会需自己抓紧,假使一整个晚上都没有作为,也不再用怨天尤人。 当初,孟少屏也是这样走进秦家来。 可晴回到门口,屈展卷也该出现了。 果然,他从不叫人久等,小小日本车噗噗声驶至。 “生辰快乐。” 可晴看看他笑,“送什么给我?” “一个什么都有的女子,不知送什么才好。” “那即是说,没有礼物?” “有,怎么没有。” “一定是与书有关吧?” “你怎么知道?”他十分讶异。 可晴笑答:“不难猜到。 他随她进屋,甄律师啧啧连声:“迟到一小时。” “我已与可晴打过招呼。” “可晴对你特别宽宏大量。” 可晴与他进书房坐下。 他自怀中掏出一只小小盒子。 “是首饰?”可晴失望,“我最不喜欢珠宝。” “别急,打开来看。” 可晴勉强接过,“咦,还说不是指环。” 屈展卷不再出声,只是微笑。 可晴打开盒子,呀地一声,盒子里放着一本小小书,只有火柴盒子大小,制作精美,分明是件古董,她连忙取出翻阅。 小书一共只得七页,文字是手写的莎士比亚著名十四行诗“我可否将你比作一个夏日”,配精致插图,今可晴爱不释手。 “谢谢你。” 屈展卷解释:“它是英国维多利亚时期的工艺品。” “我很喜欢。” “你像煞一个明媚的夏日。” “你真的那么想?” 屈展卷点点头,“你受之无愧。” 可晴笑,“可想跳舞?” 他却说:“我不会跳舞。” 可晴大乐,“我也不会。” “那么,就聊聊天吧。” “没想到一晃眼竟然二十二岁了。” “告诉我,置身舞会当中,感觉如何?” “像看电视上的歌舞节目,关上了音响。” “啊,这我可以理解。” 可晴说:“一点损失也无。” “我相信你。” (全文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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