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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飘逸的身形终于出现了。 曼勒研究所是夜值班员立刻迎上去。 原沉声问:“客人在何处?” 值班员答:“在会客室。” “请他进我私人办公室。” “原医生,”值班员答:“客人是一位她。” 原医生怔,“你先招呼她。” 他本想到休息室整顿一下仪容,至少洗把脸,把身子上那件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已经积着盐花的卡其衬衫换一换。 一接到消息他便马不停蹄自香港火速返来,那个都会在赶建新飞机场隧道时发现了不可思议的文物,任何对古文明有一点点兴趣的人都会废寝忘餐,原与其他考古学者处于亢奋状态,一边发掘一边有人感动落泪,不眠不食已有数日,直到曼勒研究所召他返来。 他听到消息质问:“什么事十万火急?”他不想离开。 “原医生,一位客人要求见你。” “年中这样的客人总有三五七千位吧。” “原医生,客人手里有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原医生声音郑重起来。 “原医生,客人手持曼勒符。” 原只说了五个字:“我即刻回来。” 这就是他此刻蓬头垢面站在会客室的原因。 会客室空气光线、湿度都调节得刚刚好,一面落地玻璃窗外流水淙淙,垂着奇花异草,那位女客,背着门,正在静静观赏长窗外风景。 原轻轻说:“你好。” 女客转过身子来,看牢原医生。 她十分年轻,相貌秀丽,身段瘦削。 “你是负责人?” “可以这么说。” 她走近来,“我叫关元之。” 原医生颔首,“请坐。” 原医生是医生,这时已经看出女客脸上灰蒙蒙,蒙着一层晦气,只余一双眼睛尚有神采,心中不禁叫一声可惜,年纪这么轻,身体却这么坏,他已知她此行目的。 她问:“我可以向曼勒研究所任何人提出任何要求?” 原医生欠欠身,“我想先看看你手中的符牌。” 女客打开外套领子,取出系在脖子上的一条丝线,线下结着一块约两公分乘四公分长方形薄薄牌子,看上去同时下时髦饰物相似。 女客除下扣子,把整件挂饰交给原医生。 原医生接过那块小小牌子,平放在手中,凝视。 那其实只是电脑电路板上切割出来的一部分。 原医生按铃召人。 助手捧着一只盒子进来,原医生按动密码锁,盒子打开,看到里边平铺着小块小块同样的电路板,已凑成一大块,只缺了右上角与右下角两块,就可以拼成完整的当初面貌。 原医生知道一共有十六小件,此刻交上来这一块如果是真件,已是第十五块。 原把手中那一块拼到右下角,发觉完全吻合,是真品无疑。 只差右上角一块,盒子便可永久锁上,了结此案。 原医生抬起头来,“你要求曼勒研究所做什么?” 女客心想,果然并无追究符牌来历。 原医生再问一次:“说出你的要求。” 女客的脸转得更加苍白:“小宇宙。” 原医生猛地抬起头来。 女客只怕他不答应,用力重复那三个字:“小宇宙。” 原医生看着女客,半晌问:“你说你叫关元之?” “是。” “关元之,曼勒研究院会立刻着手替你办理这件事,此刻请你到我们客房休息。” 女客一听原医生这样讲,一口气松下来,靠在椅背上,疲累到极点,脸上那层灰气,也罩得更贴更紧,她已经到了油尽灯枯阶段。 原医生不语,站起来,退出会客室。 他筋疲力尽,用手抹了抹脸。 助手曼勒三号过来问:“是真品?” 原医生点点头。 “来人要求什么?” “小宇宙。” 连机械人都倒抽一口冷气。 原医生苦笑,“当初成立曼勒研究所,的确欠下不少人情,故此发出十六面符牌作为报酬,并订下规矩,认符不认人,往后,他们可以向曼勒索回代价。” 三号抬起头来,似搜索资料,“噫,这种情节似曾相识,”隔一会儿恍然大悟,“呵是,这是一些比较粗糙的武侠小说中的片段。” 原医生沮丧,“谁说不是,前人夸下海口,后人疲于奔命。” “上一个客人的要求似比较简单。” “啊是,那人要求十八世纪西班牙皇室运金船伊莎贝拉光辉号的正确沉没位置。”原医生想起来。 “容易。”三号说。 原答:“我累了,去睡一觉再说。” 三号喃喃道:“关元之,姓关,会不会是----” “不去研究它了。”原医生叹口气。 是。 即使在科技至至先进的曼勒研究所,人,还是要睡觉,而且,也喜欢睡觉。 原氏这一觉睡了长远长远才自然醒来。 有点再世为人的感觉。 他不得不世俗地打理肉身,淋浴刮胡髭更衣,自卧室出来,却见到那位叫关元之的女客已经坐在他的书房里。 “早。”谁放她进来? 关元之的神情较为舒泰,“他们随我到处逛,对我很客气。” 原氏差些忘记持符人要什么可以有什么。 “要不要喝杯咖啡?” 关元之点点头,她说:“这里好像是另外一个世界,无忧无虑,应有尽有,”停一停,“似香格里拉,又似桃花源,并且,在这里,人们的愿望可以实现。” “只有十六个人能够达到目的。” 关元之说:“愿望,是有若干限制的吧?” “是,不可以具犯罪性,不可直接牵涉到金钱,同时,也不可伤害任何人。” 关元之点点头,“很合理。” 原医生笑笑,命人送上早餐。 关元之在一旁看他举案大嚼,讶异,“你吃得这么多。” 原氏笑答:“不然哪来的力气。” 关元之分明是个天真的少女,原氏对她已颇具好感。 他问:“你患的是什么病?” “白血病。” 原氏轻轻说:“在曼勒研究所,这种病不是医不好的。” “原先生,我自十五岁开始便不停接受治疗,移植骨髓达五次之多,我对这具残缺的躯壳已无所留恋。” “我会看医生的报告。” “我希望早日达到愿望。”年轻的客人催得很紧。 “我们会尽快为你服务。” “但是,原先生,从你的口气,我觉得你好像想我改变主意。” 原氏毫不违言,“是。” “为什么?” “你应知道什么叫作小宇宙。” 关元之点头。 原氏轻声道:“一定有人叫你到曼勒提出这个要求。” “给我符牌的人,他说,只有到曼勒研究所,向原先生要求小宇宙,才能救我。” 那人,一定是曼勒的老朋友,对曼勒的情况了如指掌。 原医生叹口气。 他已经太习惯人们千奇百怪的愿望。 “你此刻身体如何?” “昨日值日医生同我说,尚可支持。” 此时有人按铃,推门进来,“原先生,我奉命接关女士前去检查。” 原医生说:“请。” 关元之说:“谢谢你,原先生。” 她跟着机械人出去。 二十一岁了,未曾经历过人生,未曾恋爱过,也未曾看清这个世界。 她当然有非分之想。 那位原先生一定可以为她达成愿望。 关元之默默地走过一条走廊又一条通道,没想到带路的机械人与她搭讪。 “还喜欢这里吗,习惯我们的食物吗,有什么需要,不妨提出来。” 关元之说:“谢谢你,我很好。” 机械人忽然说:“你放心,在曼勒,没有难成之事。” 关元之微笑,“是,我听说了。” 机械人领她进更衣室,服侍她更衣,让她准备接受检查。 关元之许久没有面对长镜,这一下子她看清楚了自己。 头发长得斑驳,头顶部分比较浓厚,两鬓疏薄,曾经一度,因药疗电疗,所有的毛发脱得光光。 四肢细弱,发育时期患病,影响身体正常生长,关元之一直羡慕人家有健美的体格。 她对机械人说:“这副身子欠佳。” 机械人安慰地,“一个人的灵魂才重要。” “是,但没有一具好躯壳,灵魂如何运作?” “呀,不要紧,看曼勒的好了。”机械人甚有信心。 关元之第一次有了笑意。 她多想过正常人的生活,她要与所有的医生脱离关系,所以她情愿叫原医生为原先生。 机械人说:“我的同事会来照顾你。” 它的同事,是高度精密的医学仪器。 原医生坐在控制室,一直看打印机印出来的报告。 助手在一旁说:“她的身体的确已不适用。” 原答:“主要是她厌恶这具肉体。” “它的确拖累了她。” 原氏抬起头来,“贮藏库内有无合用的躯壳?” “资料在此。” “很好,”原氏说,“让我与她谈谈。” “她是否正确地了解小宇宙手术的真义?” “详细情形,我想还待我们解释。” 关元之没想到原氏会把她约到那么幽美的地方。 一道天然瀑布自悬崖挂下来,犹如新娘的披纱,潭中鱼群划游,鲜花处处,呵,还有色彩鲜艳的蜂鸟来采蜜。 整幢曼勒研究所似一座度假胜地。 原氏与助手,曼勒三号比她先到,看见她,礼貌地站起来。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 元之只顾欣赏风景,并无挂虑。 原氏开口:“元之,你相信缘分吗?” 元之微笑:“我相信缘分即机会率。” 原氏也笑,“那么,拿到曼勒令符的机会率是非常低的。” “我明白。” “所以,你同我们有缘分。” 元之颔首,“绝对可以这么说。” 原氏说:“告诉我,什么叫作小宇宙。” 元之愕然,“我还以为你会向我解释这项手术。” “正确来说,那不是一项手术。” 关元之说:“有人告诉我,在这里,你们会给我新的躯壳。” “是,但是你的思想会从此游离,成为元神,亦是小宇宙。” 元之缄默。 “你会成为别人,再世为人。” 元之抬起头,看着蓝天白云。 过一刻元之低下头,“我别无选择。” 原氏微笑,“曼勒已比从前进步,你不是没有选择的。” 元之看着原医生。 “在七十二小时内,你如果不喜欢那具躯壳的历史,小宇宙可以转移到另外一个身体上去。” 元之的精神来了,“直到我喜欢为止?” “不,”原医生笑,“只得三次机会。” “呵,那已经十分慷慨了。” 原氏高兴她是合理的、知足的人。 关元之手持令牌,即使需索无穷,曼勒诸人也得满足她。 关元之注视原氏,“原先生,你因何迟疑?” 原氏笑,“被你看出来了。” 他的助手答:“我们以前做过该项手术。” “有何不妥?” 原氏与助手交换一个眼色,齐齐确定关元之是一个十分聪敏的女子。 助手答:“手术后我们发觉你的小宇宙会受到干扰。” 关元之大惑不解,“什么样的干扰?” “你借用的躯壳原来亦有思想,必有若干思维残留体内,有时足以影响你的小宇宙。” 关元之抬起头想一会儿,“你的意思是,手术后我也许要与另一个人同时生活在一具躯壳内。” 原氏尴尬,“是,你用字比较浅易。” “说得简单点,大家明白。”关元之笑笑。 助手又向原医生投过去一眼,这女孩子头脑清醒,思路分明,实在不可多得。 只听得她叹口气说:“你们是想告诉我,以后我很难百分百做回自己,我明白,多年在针药的折磨下,我早已不是我自己了。” 原氏同情地说:“你会得到解脱。” 助手笑笑,“长话短说,第一个对小宇宙有利的躯壳,叫江香贞。” 关元之动容,“多么美丽的名字。” “来,让我们去看看她的资料。” 一行三人来到资料室。 江香贞,二十六岁,机械工程科硕士,在她父亲的建筑公司内任职,健康、美貌、好动。 关元之忍不住问:“她怎么会到这里?” 曼勒三号笑,“问得好。” 原医生解答:“她由另一家实验所转来。” 三号喷喷有烦言,“我们也不要提到别人的名字了,免得被人误会,曼勒瞧不起人,总而言之,有人以为他们也能做小宇宙手术,结果出了纰漏,病人江香贞的小宇宙并未能顺利进入另一具躯壳,他们一急,便把江香贞往这里送,原医生是热心人,便把江香贞存放在此。” 关元之恍然大悟,可是接着又生出好几个疑点。 “她既然健美,为何要转移小宇宙?”元之间。 三号含蓄地答:“记录上显示,江香贞不喜欢自己。” 哗,身体如衣服,不喜欢即可换过? 江香贞女士显然换出祸来了。 美元之又问:“她父亲可知道她的下落?真会担心死。” 原氏笑笑,没想到元之那么富有同情心。 “他只道女儿在外国度假。”三号答。 原医生说:“元之,现在你也许明白,这并非一项十全十美的手术。” 元之反问:“世上有十全十美的人与事吗?” “有,”原医生答,“所有健康的新生儿均十全十美,毫无瑕疵。” 元之想一想,“你说得对!原先生。” “元之,假如你不介意我多问,你的背景如何?” “我?”元之感喟,“我是一个毫无背景的孤儿,你们放心,没有人会为我的生死存亡担心,我自幼在育婴院长大,并无亲人。” 三号几乎要冲口而出,既然如此,你自何处得到曼勒令符? 他们没有问,规矩是规矩,规矩是客人不说,员工不得询问。 不能欺侮客人是毫无机心的年轻女子。 三号只是客气的搭讪:“你有没有要好的朋友?” “有一位女同学,叫梁云,比较谈得来。” “小宇宙转移后,可打算与她相认?” 元之有点惆怅,“如果不方便的话,也只得牺牲了,能够活下来才是大前提。” 三号听了,为之恻然。 原医生此时已断定关元之是个可爱的女孩。 他们在稍后看到了江香贞。 元之慨叹,“她长得那么好看,还不满足,真是奇怪。” 原医生说:“元之,如果你有充分的心理准备,手术随时可以进行。” 元之抚摸自己双臂,有点恋恋不舍。 她忽然轻轻吟道:“这瘦弱的身体是谁的错,亲爱的母亲你告诉我。” 这是一首著名的白话诗的头两句,原医生亦曾读过。 “好好休息,随时与我们联络。” 元之点点头,由三号伴同,回到客房去。 元之轻轻躺在床上,这具不健全的身体很多时候令她至为痛苦,她一直天真的想,假使有人代替就好了,不不,那样吃苦,怎么好意思连累别人? 她又想脱离躯壳飞出去,灵魂像一只鹰那样,自由自在,一点牵绊也无,与风在一起,畅快地遨游天空。 现在她的愿望几可达到。 兴奋过后,平静下来,又有点迟疑。 她刚才看过江香贞的身躯,高大、硕健、完整、五官非常标致,一双浓眉展示她是一个有性格的女子,她关元之,能够驾驭这样的一具躯壳吗? 能不能要求参观别的身体? 算不算过分? 关元之要求与曼勒三号通话。 元之嚅嚅地说:“原先生说,我可以有选择。” 三号非常聪明,即时明白了,它说:“我了解你,你不是赛车手,性能太高的车子,对你无用。” 元之有点尴尬,连忙答:“是,是。” “但是元之,你必须令小宇宙做出适应,那毕竟是别人的身体,无论是谁,都不是你。” 元之又答:“是,是。” “别担心,身躯渐渐亦会适应你,很快你们就会两为一体,喏,有点像结婚,开头时各归各,痛苦之至,慢慢就顺天应命了,真正合不来的话,才考虑分开,原医生会帮你。” 元之啼笑皆非,这机械人怎地幽默。 “只要是健康的身体,一切好商量,你说是不是?” 元之只得不住地说:“是,是。” “元之,你好好休息。” 元之只得按熄通话器。 她并没有瞒住曼勒研究所什么,她的确是个孤儿,在育婴院长大,身子一直不好,十五岁那年,断出她有白血病,当时她升了高中,成绩优异,本来一心想早日出身,独立,在社会上有一番作为,同医生谈过之后,一下子打入冰窖,惨不可言。 到底年轻,性情豁达,渐渐承认事实,一次又一次重复疗程,痛苦当儿只有同学梁云来安慰她。 梁云的家人反对这过分的热忱,白血病虽不会传染,医院里难保没有其它细菌,梁云很艰难才能出来一趟。 元之每日盼梁云来说话,有时眼巴巴自日出盼到日落。 她忽然想到施比受有福,与其等人来陪她,不如她主动去陪人。 元之向院方申请做义工。 她身子时好时坏,时好时去为人服务,时坏时由人为她服务。 医院六楼的病房全部留给重要人物,元之很少去到那层楼,想象中要人大抵不愁寂寞,即使孤独,也一定有办法解决。 一日偶尔走过六楼,听见唤人铃震天价响。 两位当值护理人员却如听而不闻。 并且藉词说:“哟,六0七有事,我去走一趟。” 另一位说:“我去看看六一八。” 元之莞尔,不问可知,按铃者是个极之疙瘩,无中生有,故此已经神憎鬼厌的病人。 铃声仍然不绝。 总得有人去看看,万一有什么事呢。 元之推开房门,人还没有进去,迎面有一样东西飞着袭来。 元之身手敏捷,一手抓住“哗,血滴子。”她说。 病人咭一声笑出来。 那是一个白头白须的老翁,看样子没有一百岁,也已经有九十岁。 元之把那只飞来的花瓶顺手放好,便与老人攀谈起来。 “你是谁?” “我叫关元之,你又是谁?” “你不知我是谁?” 元之摇摇头。 “好极了,我是无名氏。”老人十分兴奋。 元之当然听说过返老还童这回事。 这时老人的私家护士前来报到,被老人挥出去,“你有趣,你,陪我。”他指着关元之那样说。 就如此,小元之与老人成为朋友。 两人一玩纸牌便是一个下午。 元之问他:“为什么不回家?” “家里没有人。” “你可以雇人陪你,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用钱买,没意思。” “用钱买得到,已是上上大吉。” 老人放下纸牌,“喂你有无出千,怎么铺铺都是你赢?” “愿赌服输,我牌术高明,奈何。” 两人交往年余。 老人欠下赌债无数。 元之有空,一定到六楼去陪老人,她从没见过有任何人来探望他。 老人比她还惨,她至少还有梁云。 梁云在一个星期日轻轻对元之说:“我要出去留学了。” 元之最怕这一句,默默无言。 “你速速复元,来探望我们。” 元之只得微微一笑,“一定。” 自此,元之留在六楼的时间更多。 老人嘲笑她:“你这人可能同我一样讨厌,六亲违避。” 元之瞪他一眼,“我无权无势,无名无利,何处去觅亲友,”看看手上的牌,“三只皮蛋,吃你一对爱司。” 老人掷牌,“不玩了。” 回忆到这里,元之有点伤心,落下泪来。 到了去年冬季,元之有种感觉,她与老人,大抵都不会离开医院了。 有一夜,元之本身刚接受一连串注射,躺在病床上,身上接满管子,医生前来唤她。 “六楼的朋友想见你,你方便上去吗?” 元之明白了,立即点点头。 医生们轻轻把她搬上轮椅,连带管子同药水瓶子一起运上六楼。 老人已近弥留。 看见元之,却犹自指着她笑:“你看你,年纪轻轻,情况比我还差。” 那一夜,病房的空气调节特别冷,元之哆嗦了一下。 她过去握住老人的手。 老人叹口气,“你仍然真不知道我是谁?” 元之答:“你说你是无名氏。” 老人说:“我是一个重要的人。” “呵,”元之颔首,“重要的无名氏。” 老人又忍不住笑,然后喘息,“可爱的小元之。” 元之温和的说:“今年也已经不小了。” “我们认识多久?” “三年。” “时光对我已经没有意义,它再也不能蚕食我的生命,但是元之,你还年轻,你要好好存活。” 元之无奈,“你这项命令恐怕不容易达到。” “你放心。” 元之记得她抬起眼来。 老人握着她的手,“小心听我讲。” 元之凝视他的嘴唇。 老人伸手在脖子上除下一条挂饰,颤抖地套在元之颈上。 “这是什么?”元之问。 “来不及解释了,本来打算自用,终于觉得你更需要它,去,去曼勒研究所找原君,同他说,你要小宇宙。” 元之低声问:“那是什么?” “新的身躯,元之,再活一次,好自为之。” 说到这里,老人累极合上眼睛。 元之没完全领悟,只急道:“喂,你也用得着新身体,不要客气。” 老人又睁开双目,“我不高兴再耽下去了,新瓶旧酒,换汤不换药,唉,乏味之至,我需要真正、永久的休息,我已完全考虑清楚,勿以我为念。” 元之流下泪来。 “元之,记得拨八七六五四三二一找原君。” “有这样的电话号码吗?” “有,我说有即是有。” 元之伏在他身上。 “元之,很快我将不再寂寞,我亦没有任何需要,天地将与我做伴,不过多谢你陪我这三年。” 元之抬起头,“明天起,你还要设法还欠我的赌债,你要活下去。” 老人说:“小宇宙足以抵押……”他的声音低下去。 元之当然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老人最后说:“元之,祝福你。”握住她的手松开。 他脸容十分安详。 元之含泪离开六楼,双手抚摸老人给她那块饰物。 她不知那是什么东西。 要等一年之后,她自医生处知道病况恶化得不能药救,才想起老人的话,才决定出发寻原医生。 元之吁出一口气,在宁静的环境里睡着了。 这个时候,原医生正与同事开会。 “关元之身分可获证实?” “据调查报告,她说的一切属实,并无讹言。” “有一节漏却,想不是故意的,也许该一环遭遇对她来说并不重要。” “那便是关元之一年前成为镇亚重工的承继人。” 原氏扬一扬浓眉,“怎么可能?” “据说镇亚的主人是为着偿还赌债。” 原氏觉得不可思议,“镇亚欠关元之赌债?” “是。” “镇亚的后人反应如何?” “激烈,凌镇亚的五个儿子与两个女儿,连同孙儿外孙二十余人,一齐提出控诉,要在法庭证明凌镇亚订立遗嘱时神志不清。” “关元之与凌镇亚这一老一小两个不相干的人在什么地方成为朋友?” “当地的市立医院。” 原氏有点明白了,同病相怜。 “凌镇亚并非真名。” 原氏问:“是谁的化名?” 助手轻轻说了三个字。 “啊,”其余同事叹息,“怪不得他有一张曼勒符。” 原氏也点点头,“根据档案,他曾为曼勒险些倾家荡产,几乎变卖一切来支持我们的实验室成立,别忘记世纪初曼勒许多实验都被视为邪教仪式。” “而且他在事后一字不提。也从来没来过曼勒实验室。” 原氏有感而发,“真正肯帮人的人永远这样大方。” “那些口口声声‘你看我对你多好’之徒实在心怀不轨。” 大家感叹了一会儿。 “他自己原本可以要求转移小宇宙。” 原氏不出声,他有点了解凌镇亚那样的人,生活对他来说已是一种压力,物质应有尽有,也不能满足他,在尝试过一切方式之后,他决定安息。 “人各有志。” “使人好奇的是,他同关元之赌的是什么,而且,赌注那么大,关元之如果输了,又怎么办。” 原氏笑:“这恐怕连关元之本人都不知道。” “让我们看看关小妹近况。” 键钮一按,荧幕出现关元之在室内憩睡的情况。 “这个女孩子热爱生命,十分有斗志。” “这是手术成功至要紧因素。” “明天可以替她做第一次小宇宙转移。” “她对新的躯壳有些抗拒。” “那算得什么,我对新的外套都不甚习惯。” “三号,你负责安慰她。” “每次有人手携符前来,都叫我们担足心事。” “已是最后两张了。” “是,还有最后一张。” “届时不知那人会要求什么。” “我是你,我就不会过早担心。” “看情形江香贞这三两日就可以结束假期返回家里。” 会议完毕。 在另一边,关元之舒适地醒来。 曼勒客房的空气新鲜得不似地球上应有,睡着与苏醒,都是享受,在别的地方,很多时候,醒了比没睡之前还要累,还有,睡着的时候亦乱梦频频。 元之想起她与镇亚机构律师的对话。 元之:“我不要任何遗产。” 律师无言。 得到的人口口声声说不要它,得不到的人已决定为它对簿公堂。 元之说:“我若能健存,就必能找到生活,因为《圣经》上说日子如何,力气也如何。” “有志气,但是遗嘱上订明财产发放的方式很奇怪——” “我不要它。” 律师自顾自说下去:“凌先生说,领遗嘱的人,必须说出一句三个字的暗号,”律师有点气馁,想来想去不明白,为何他的雇主要玩这种使人筋疲力尽的游戏,“暗号的真本存在瑞士国家银行的保险库。” 元之当然知道那三个字是什么。 律师说:“近日来我得到超过数百个三字经,包括我爱你与狗不理。” 元之不出声。“关小姐,钱呢,很多时候可以造福社会,钱,不一定要用来吃喝嫖赌,唉,我说到什么地方去了。” 那天晚上,元之知会原医生,她已决定接受小宇宙转移手术。 第二天一早,曼勒诸人驾轻就熟,安排两个女子的身体同时并排躺在实验室内,他们鱼贯进入控制室。 三号忽然说:“原医生,看,江香贞脑部尚有思想活动。” 原氏吃一惊,凝视荧光屏。 “驱逐它。” 众人连忙按动仪器。 原氏迅速得出结论,“江香贞脑部若果有残留思维,关元之的小宇宙进入后会受到干扰。” 助手忽然一问:“我们有时思想矛盾,双重性格,会不会也是这个原因?” 原氏无暇讨论哲学问题,再一次下命令:“驱逐。” 红灯亮起,“原医生,驱逐失败,是否要放弃是次实验?” “医生,也许两女的思维可以和平共存。” “原医生,请即予指示,请即予指示。” 原氏沉声说:“手术如常进行。” 他懊恼地一拳打在墙壁上,不知怎地,这项手术一直还有纰漏,无论如何改良,始终未能十全十美,人体与思维之间的联系实在太过奇妙,人力无法完全理解。 转移手术在三百分之一秒时间内完成。 关元之瘦削的病体已经遭受淘汰。 她缓缓苏醒,眼皮先颤动两下,随即手指也可以蠕动了。 元之辛苦地吐出一句话:“谢谢原先生。” 众人注视关元之与江香贞的综合体。 忽然之间,他们听见抗议声传来:“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会在这里?还有,你是谁,你为什么在我耳畔说话?” 曼勒一干人面面相觑。 三号颓然说:“驱逐失败。” 只见江香贞缓缓坐起来,与控制室对答:“我要求见主任医生。” 原氏按下通话器,“你俩在这七十二小时内,必须学习和平共处。” 江香贞恼怒,“笑话,你们先得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忽然之间,她的表情又转为羞涩,“原先生,你没同我说,江香贞身体内,将会有两个小宇宙。” 江香贞忽然之间明白了,沉声问:“是哪个野鬼孤魂胆敢惜用我的身躯?” 原氏见多识广,什么样的场面都见过,也深觉此情此景诡秘:一个女体,两个声音,两种语气,一对一答,如表演口技一般。 众人额角冒出亮晶晶的汗珠。 原氏提高声线:“江香贞,你听我说,你进行小宇宙转移术失败,已经失却元神,此刻不是靠关元之的精魂引发你的思维,你早已死亡。” 江香贞刹时间静下来,呆呆地坐着不动。 过一刻,只听得她嗫嚅说:“原先生,她说她已明白。”这是关元之。 大家松一口气。 半晌,江香贞叹口气,“我认为两次手术均不成功。” 三号看原医生一眼,“我认为她说得对。” 原医生无言以对。 过一刻他对关元之以及江香贞说:“这是曼勒目前仅能够做到的地步,你俩若是不满意,趁早说,两人都可以立刻恢复前状。” 江香贞有一分诧异,“原来我在鼎鼎大名的曼勒研究室,怪不得。” 关元之却说:“原先生,我想我不会习惯与他人共同一具身躯。” 江香贞冷笑一声:“我还没嫌你,你倒来嫌我?” “两位,”三号忍不住,“请互相包涵,否则该项实验没有开始已告结束。” 两个女生只得静下来。 只见江香贞表情变化迅速,一下子恼怒,一下子婉转,忽尔扬眉,忽尔含笑。 三号说:“她俩在做内心交谈。” 原氏问:“电脑怎么说?” “至多七十二小时后,江香贞的小宇宙会变得薄弱,消失。” 原氏松口气,“这是我乐意听到的消息。” 他们再留意,江香贞的表情,发觉两女好似已经达到协议。 “原先生,我俩愿意接受现况。” 众人一起松口气。 “我们希望即时可以离开曼勒,香贞想回一次家。” 原氏沉声说:“原则上没有问题,但是元之,记住,你只有七十二小时。” 江香贞苦笑,“听着别人这样谈论你的遗体的限期真不是滋味。” 原氏待女性一贯有礼,“抱歉,曼勒惟有希望将来可以做得更好。” 实验室的门打开,江香贞一骨碌起来。 “慢着,”元之说,“让我看最后一眼。” 江香贞却说:“别看了,你的残败肉体,弃不足惜。” 元之叹息:“在你身体里,我觉得精神奕奕。” 江香贞忽然嗤一声笑出来,“在旁人眼中,我俩此刻喃喃自语,像不像神经病?” 元之有点佩服她,性格豁达是十分可贵的一件事。 江香贞叹口气,“我必须要见家父一面。” 元之:“我乐意奉陪。” 香贞:“看样子你不去也不行。” 曼勒的员工都笑了。 江香贞与原医生握手。 “元之,记住,随时同我们联络。”原氏再三叮嘱。 江香贞对关元之说:“他像非常关心你。” 元之答:“我是他的病人。” 江香贞说:“我听过他的大名,他是举世闻名的怪医。” 元之迟疑,“在背后议论人家,不大好吧。” 香贞诧异,“阁下好不可爱。” 元之说:“我希望你喜欢我。” 香贞叹口气,“不重要了,我的小宇宙会渐渐减弱,关元之,最终,你会成为我。” 元之抱歉得说不出话来。 “不过,”香贞说,“很可能,你不希望成为我。” 元之惊疑地问:“为什么?” 江香贞苦笑,“因为,连我自己都不愿意做自己。” “对,”元之想起来,“你为何进行小宇宙转移手术?” “说来话长,先回家再讲。” 在飞机上已经产生矛盾。 江香贞不住要求侍应生替她拿酒来,豪饮,元之恳求她少喝些,“我觉得头晕,四肢软洋洋,感觉好可怕,帮帮忙。” 香贞又重重叹口气,反问元之,“你是我,你喝不喝?我要求用别人的身躯,结果自己的身体反为人所用。” 元之运劲,运用左手轻轻取过她右手的酒杯放下,“原先生会有办法。” 香贞笑,“你奉他若神明。” 元之慧黠的笑笑,“因为目前世上尚无人胜他。” 香贞宽慰,“噫,你并不笨,我至怕被蠢人占用我的躯壳。” 元之忽然问:“你认识对面那位先生吗?” “完全陌生。” “他又笑又打招呼。” “小妹妹,你有没听过吊膀子这句术语?” “啊。”原来如此。 江香贞戴上耳筒,流行音乐声爆炸。 元之直喊:“救命,转台,转台。”急急拨到古典音乐台,去听小提琴协奏曲。 香贞气结,“谁来救我?” 这样拉拉扯扯,回到都会。 江香贞精力充沛,下了飞机一点不累,元之开小差,打瞌睡。 香贞拨电话返家中,叫司机出来接她。 坐在咖啡座静候,不禁有点寂寞,香贞唤元之:“醒醒,说说话。” 她只听见呵欠声,只得抱怨;“如此不济。” 司机来了,见到香贞一丝惊异也无,他已习惯这一家人神出鬼没,周游列国。 倒是江香贞感慨万千,难为她死而复生,竟没有人牵记她,不管怎么样,她要抢时间来用,“先到公司去,再送我到施小姐家。” 办公室气氛千年不变,忙、肃穆,找生活原是至至严肃的一件事。 这个时候江香贞希望关元之睡久一点,给她多一点私人时间。 她推门进总裁室,父亲不在。 连忙问秘书:“江先生人呢?” 众人一听到她这样问,错愕地张大了嘴。 江香贞知道一定有事,“快告诉我!” 秘书终于在案头取过剪报夹子,打开,递给江香贞,香贞一打开,便看到一段启事。 “我俩情投意合,仅订于十月一日在巴黎巴士滴教堂结婚,特此敬告亲友,江则培任莉莉同启。” 父亲在两个星期前结婚了。 香贞惊讶地抬起头来。 “江小姐,他们仍在巴黎渡蜜月。” 香贞合上文件夹子,不语。 这时,她耳边传来元之的声音,“香贞,请你控制自己。” 香贞定定神,不知从什么地方说起。 元之说:“让我来,我代你发话。” 元之问秘书:“他们有没有找我参加婚礼?” 秘书不得不回答:“江先生忙得不可开交,未曾找过江小姐。” 江香贞对元之说:“不必再问下去了,我们走吧,这里不需要我们。” 江香贞转头离开写字楼。 在电梯中,她气得面色煞白。 不用说,元之也知道,香贞不得其父欢心。 元之问:“要不要休息一下?” 香贞摇摇头,“我要到一个朋友家去。” 她电召司机。 元之问:“这样急,赶往何处?” 香贞不去回答她,看司机驶返家中,也不返回室内,一径入车房,登上一部黑色跑车。 “香贞,”元之急急阻止,“让我先喝杯水好不好?” 跑车引擎咆吼,车子已像一支箭似射出去。 元之有点气,“喂,我未必要这样尊重你,这具身躯我也有份。” “请你包涵一下,元之,你的时间比我多。” “唏。”元之气馁。 “我会感激你。” “此刻你赶去何处?” “施美芝家。” 元之猜想那是香贞的好朋友。 车子飞得极快,途中引来多事之徒与她比快,左闪右避,险象百出。 元之不禁诉苦:“我早知道这个身体太时髦太前进,不合我用。”害怕高速度的她不住呻吟。 香贞不去理,仍然逢车过车。 元之在倒后镜看一看她俩共用的身躯,只见香贞脸色铁青,元之忽然觉得有主动的必要,于是她同自己说,元之元之你要拿出勇气来,你也有一半控制权。 她凝神,“镇定,镇定。”她命令身躯,“慢下来,慢下来。” 果然,踩油门的右脚渐渐松开,但车子仍然维持着飞快的速度。 车子疾驶了二十分钟才到目的地,停下来,江香贞一手推开车门,下车。 这时元之看到一列白色小洋房,香贞走到十九号门前,掏出锁匙,打开大门,走进去。 元之已经有第六感,知道情势不妙。 “慢着,香贞,谁住在这里?” 香贞不理元之,她对这间屋子熟悉得不得了,匆匆走上一道回旋楼梯。 “且慢,”元之拉住香贞,“站住。” 香贞到这时才开口,“别阻住我。”然后推开卧室门。 那真是元之所见过最宽敞舒适的卧室,长窗对牢整个碧海,蓝色的海水映到白色的墙壁上,滟滟生光。 但是她们此来,不是为欣赏风景。 对窗的白色大沙发上坐着一对俊男美女,骤然看到江香贞出现,惊讶、惶恐,甚至有一丝害怕,他们的动作凝住,呆呆地瞪着江香贞。 元之暗叫一声坏了,三角关系叫性烈如火的江香贞撞破,她岂肯罢休,这里恐怕要上演六国大封相,她关元之是局外人,暂时还是维持缄默的好。 元之对江香贞说:“不要行动,和平解决。” 只听得江香贞说:“阿施,你出买了我。”声音无比凄酸苦涩。 那个留着长卷发的美女这时已经回过气来,她居然直乎乎答:“对不起,香贞。” 哦,元之想,原来她是香贞的好友,她勾引了香贞的男友。 真复杂。 可是江香贞又说:“阿施,我怎么样对你,你不是不晓得。”她混身颤抖。 咦,元之觉得奇怪,这是什么话? 此刻那俊男站起来挡在两个女子当中。 那位姓施的小姐却扬扬手对他说:“你且走开,这是我与香贞之间的事。” 俊男立刻听话地悄悄离开房间,掩上门。 元之更觉事情怪不可言,谈判怎可少了他? 元之拿出九牛二虎之力帮香贞压抑情绪。 只听得施小姐说:“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 香贞答:“我还以为我回不来。” 施小姐咳嗽一声,“故此我做出决定。” “我早该想到你根本就是一个这样的人。” 施小姐自辩:“我得为自己打算。” 江香贞讽刺道:“这么快?” 施小姐泪盈于睫,委屈地说:“你说过的,此行快则三日,慢则十日,我足足等了一个月,音讯全无,才决定开始新生活。” 关元之并不笨,她渐渐听明白了,因为错愕过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江香贞用手掩往脸,“你原可以再等一会儿。” “等到几时?你看你,回来了,依然故我,可见手术已经失败,我等你一辈子也无用。” 江香贞怒吼一声。 施小姐得理不饶人,乘胜追击,“我同情你,香贞,但事实上同性是不能结婚的,亦无可能生儿育女,我需要一个正常的家庭,我爱孩子。”她甩一甩长头发,风情迷人,声音渐渐低下去,“对不起,你不能满足我,我终究会离开你。” 元之的嘴巴合不拢来,使香贞的模样看上去更诡怪。 施小姐有点害怕,她扬声:“约翰,约翰。” 那俊男显然就在门外,闻声立刻推开门进来。 元之连忙对香贞说:“我们走吧,拿得起,放得下,别留下一条丑陋的尾巴。” 香贞一腔悲愤硬生生被元之压下去。 她站起来,“门匙还给你。” 施小姐倒是没想到事情会这么容易解决,站着只会发呆。 香贞不愿离去,元之坚持双腿往屋外挪,旁人看来,只觉江香贞举步艰难,蹒跚地缓缓走向大门。 施小姐已立定宗旨快刀斩乱麻,再也没有安慰香贞一句半句。 任由江香贞离开白色的小洋房。 到了门外,香贞蹲在路边就哀哭。 元之任由她发泄。 这个时候,元之已发觉她控制香贞比较早时容易,呵,江香贞的小宇宙渐渐转弱了。 香贞终于茫然抬起头来,“元之,我该怎么办?” “让我们先离了是非地。” “我混身乏力。” 元之急,“我不懂开车。” 香贞叹气,“我来教你。” 一下子就上了手,车子顺利开出去。 江香贞一路沉默,元之可以感觉到她心如死灰。 元之好言劝道:“失恋矣。” 香贞声音沙哑,“我为她,得罪了父亲,失却父亲欢心,长远住在伊甸园东,我为她,四处寻找男身,希冀做一次成功的小宇宙转移术……” 元之语气仍然温和,“也为着你自己吧,人总是在要紧关头忘却他们有时也为了自己。” 香贞无语。 元之十分难过,“振作点。” 香贞说:“我在世上最重视的两个人,都轻贱我。” 元之无言以对,因为香贞说的是事实。 香贞牵牵嘴角,“对不起浪费了你的时间。” “没问题。” “现在我已准备好随时离开这个世界,毫不足惜。” “香贞,我词穷,不知如何劝你。” “你真是个好人,元之,你会得到善果。” 元之不出声。 香贞说下去:“自小,我都希望身为男孩,我一直没想过要做女人,对于异性,我十分尊重友好,却从未考虑爱恋他们,这是我天生的缺憾与悲剧。” 元之叹息一声,“贪婪与自私才是性格缺憾,自暴自弃才是悲剧。” “元之,没想到你这样宽恕。” “我们必需学习接受生活习惯与嗜好同我们不一样的人。” “假如家父同你一样大方就好了。” “你已成年,毋须理会父亲的观点。” “元之,你真是一个自在优游的灵魂。” 元之苦笑,“过去,我的身体已长年累月躺在医院病床上,灵魂再不释放,简直同自己过不去。” 香贞说:“这样也好,我已没有牵挂。” “我们且找个地方休息一下。” “到我家去好了。” 江香贞的公寓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理想居所。 香贞摊摊手,“假使你喜欢,这一切都是你的。” 但元之却踌躇了。 “你不想做我?”香贞苦笑。 元之为难地答:“我不是这个意思。” “谁会怪你,连江香贞都不想做江香贞。” 电话铃骤响。 香贞取起话筒:“哪一位?”她错愕地抬起头,“原医生?” 元之更讶异,“他怎么会找得到我们?” 香贞已经明白了:“曼勒研究所有的是办法。” 真的,江香真身上一定有追踪器。 元之吁出一口气,“原先生,找我?” 那边传来原氏可亲和蔼的声音,“你好吗,元之。”就像问候一个感冒病人一样。 “托福,还不赖。” “你同江香贞相处如何?” “我们已有相当程度的了解。” 原氏接着问了一个十分残忍的问题:“你愿意做她吗?” 元之有口难言。 这时,江香贞反而客观又镇定地说:“她不愿意。” 原氏有点为难,“元之,为何挑剔?” “不管她事,原医生,实在是我这个人太难做。” 原医生不置信,“大家是年轻女孩子,岂真不能适应?” “我想元之决定另做选择。” 元之不出声,等于默认。 这一刻也许是她人生中最难堪的一刻。 “元之,我想听听你的理由。” 这原先生简直不识趣,居然叫关元之当着江香贞的脸批评江香贞。 要着实过了一会儿,元之才能够答:“我一贯希望过种简单的、朴素的生活。”这完全是外交辞令。 原氏似大惑不解,“无论什么样的身分,都不会妨凝你那样做呀。” 元之在心中暗骂:“你这只牛皮灯笼。” 终于原先生叹口气,“那么,元之,你在限期之前回来吧。” “谢谢原先生关心,我还有一个问题。” “请问。” “回来之后,香贞会怎么样?” “曼勒自然会适当处理。” 元之吞一口涎沫,这里头不知又要牵涉到多少匪夷所思的顶尖科技,元之挂上电话。 江香贞与关元之坐下来。 香贞斟一杯酒出来喝一口,笑说:“天下还有你关元之这样善良的人。” “你太褒奖我了,香贞。” “告诉我,元之,为什么你不愿意做我?” 元之现在不介意喝多一口了。 “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假话刚才已经告诉原医生了,莫非还有更假的假话?” “有,”元之说,“我会告诉你,像你那样晶光灿烂的灵魂是元法代替的,任何人来做你,都会比你逊色,我关元之就不必献丑了。” 香贞诧异,“这是假话?听上去再真确没有。” 元之笑不可抑。 香贞叹息:“所以,这中听的假话才是最假的假话。” 当然,难听的假话,找谁去听。 元之低声说:“真相是,香贞,我不愿意做你,是因为我发觉你的辛与友都不懂得爱你,我可以改变你,但不能改变他们,终究无味。” 江香贞点点头,“你终于明白我的处境了。” “再说,”元之有点腼腆,“你一直希望做一名男生。” “是,这确是我的意愿,有一日曼勒会帮我达成愿望,届时我们仍然可以成为知己。” 元之忙不迭说:“不,不,不。” 香贞讶异,“我们不是朋友吗?” 元之颓然,“是,是。”她有点语无伦次。 香贞笑了。 过一会她说:“假如家父有一日问起我,请代我告诉他,我在加勒比海度假。” 元之说:“我答应你。” “我觉得疲倦,元之。” “没有关系,你大可以休息。” 香贞笑,“很多人会羡慕我,嗳?” 元之只觉得她沉沉睡去。 元之叹口气,刚想同原先生联络,忽闻门铃声。 元之大大希望这是江则培来寻找女儿,但事与愿违,门外站着的是一个妙龄女郎,一身火辣辣的妆扮。 “香贞,”她一开口便说:“回来了也不告诉我。” 推开主人,径自入屋。 元之尴尬之至,她根本不懂应付江香贞的朋友。 那女孩子坐下来,点着一支香烟,对江香贞说:“你这下子该死心了吧。” 元之呆呆地看着她。 “现在,”那女郎低低的说,“你只有我,我也只有你了。” 元之窘到极点,反而不由控制地笑出来。 女郎嗔曰:“笑什么!” 元之不能不问:“这位小姐,你尊姓大名?” 那女郎立刻脸上变色,霍一声站起来,指着就骂:“你活该孤独一世!” 这是一个很刻薄的诅咒,但是元之无法向她解释,那女郎一拧身,自顾自开门走了出去。 江香贞仍然没有自沉睡中醒来。 元之决定回到曼勒研究所去。 用到回去这种字眼,可见在关元之心目中已经没有其它地方比曼勒更亲切。 她用联络号码找到了原先生。 元之悻悻地抗议:“你们一定知道江香贞的来龙去脉,为什么不告诉我?” 三号的答案:“没想到你那么狷介,在曼勒研究所,一切有思想的生命均属平等。” 元之不语。 “况且,你与江香贞还同属地球上的生命。” 元之一额冷汗。 “我们还贮藏着若干其它地方来的生命呢。” 元之唯唯诺诺,“是,是。” 三号教训她:“你要把心胸放宽,接纳宇宙万物,否则,思想同一个闭塞迂腐的小老太太有什么分别?” 元之不出声。 “记住,你在曼勒研究所。” 幸亏原医生在这个时候进来解围,“三号,我们可没有不给机械人平等待遇,为何大放厥词?” 三号说:“我还有事要做。” 它匆匆离去。 原氏哑然失笑。 他转过头来看着元之,“第一个选择看样子不适合你。” 元之颓然,“原先生,我愿化作一缕思维电波,自由自在浮游在天空中。” 原医生温和的说:“我们的能力尚未达到那个地步,你还有第二个选择。” 元之无奈,“她是谁?” 香贞在这个时候苏醒,“对,原医生,她是谁?” 原医生按着电脑,索取资料,“她叫林慕容。” 江香贞代关元之发问:“她如何到曼勒研究所?” “亦系由别的医院转来。” “她有什么毛病?” “毛病?” “原医生,没有纰漏,怎么会来到曼勒研究所?” 江香贞词锋利厉,原医生啼笑皆非。 然而他还是温和的说:“这一切有待元之去发现了。” “元之少不更事,许多事无法应付。” 原医生沉着地微笑,“我却认为元之有足够的智慧,她所欠缺的,只不过是一副健康的身躯!” 香贞吃了一记闷棍,原氏会不会是揶揄她徒有一具躯壳? 元之这时说:“请把林慕容的资料告诉我。” “林慕容,二十五岁,身体健康。” “就这么多?” “你何必知得更多。” 元之急,“我想知道,她为何失却了小宇宙。” 原医生答:“过去的事不重要。”坚不透露。 元之退而求其次:“她做什么职业?” “你会知道的。” “原先生,这对我不公平。” “我不想你有成见。” 元之还在犹疑。 原医生却说:“向香贞道别吧。” 元之呵地一声,她极之不舍得江香贞,像是已经认识她一辈子,香贞已是她最佳知己。 元之黯然。 香贞亦有同感,异常惆怅。 元之轻轻说:“天下无不散之筵席,香贞。” 香贞犹自振作地说:“元之,我同你订一个约。” “好,说吧。” “假如我的愿望达成,我会来找你。” 元之凄然,“那真要请原先生帮忙,否则,当你找到我,我已白发萧萧了,我俩已无话可说。” “我们相见的暗号是——” 元之给她接上去:“小宇宙。” 香贞点点头,“原医生,我几时可以再世为人?” 原氏答:“那要看你的造化如何,也许一天,也许一年,也许一世。” 两个女孩子听了,不禁黯然。 元之不得不道别:“香贞,认识你是一件好事。” 香贞说:“彼此彼此。” 元之舍不得。 原医生问:“你们两人想清楚了?” 元之硬着心肠点点头。 她至怕寂寞,而偏偏江香贞又是个最寂寞的人,元之承受她的身体,也必需承继她的人际关系,那可如何消受! 元之在医院那段日子,同病魔以及无名氏老先生纠缠,深深明白寂寥之可怕。 她每晚希望黑夜不要逝去,白天不要来临,因为天一亮,她就得提起勇气接受一连串治疗,即使略有好转,也不懂得如何打发时间。 无名氏是她的瑰宝,一老一小光是玩二十一点牌戏就能消磨好几小时。 老人一边玩一边诉苦:“我生有五子两女,孙子外孙二十余人,却没有一人关心我。” 元之毫不动容,“你这个人难相处,人家不想惹你。” 老人气结,“你同我又为什么会相处得不错?” 元之答:“我俩萍水相逢,你对我没有期望,我亦不会令你失望,所以没有冲突。” 老人呆半晌,“元之,你句句有理。” “二十一点,吃你的十九点。” “这样下去,整副家当会输给你。” “输得起,怕什么。” 没想到无名氏老人所说每一句话,都是认真的。 “元之,”原医生把她的思维叫回来,“想清楚了?” “慢着,”江香贞说,“人海茫茫,哪里去找关元之,请告诉我,林慕容相貌如何。” 原医生不能不略为透露消息:“她左眼角下有一颗泪痣。” 江香贞犹感不足。 “香贞,元之,”原氏说,“有缘千里来相会。” 第二天,关元之在接受第二次小宇宙转移术之前直诉苦。——“忽尔做江香贞,忽尔做林慕容,留得小命,也性格分裂。” “你们真不会知道两副思想争用一具躯壳的痛苦,好比租人家一间狭窄的房间居住。” “记住把林慕容的小宇宙请走,勿再犯错。” 三号啼笑皆非,“原医生,这好像不是我们认识的关元之。” 原氏莞尔,“元之与江香贞相处的那段时间,沾染了她的习气。” “呵,关元之性格此刻有江香贞的影子。” “正是。” “不知江香贞会不会感染到关元之的优点?” “相信也会。” 这时原医生坐在控制室内扬声:“元之,准备好没有?” 元之点点头。 她听到耳畔有香贞轻轻的叮咛:“祝福你,元之,再见,珍重。” 元之看一看身边的白帐幕,不由得不说一声:“林慕容,你好。” 元之醒来之后,三号让她照镜子,并且戏语:“这是最最彻底的整形术。” 元之一看镜内反映,惨叫一声。 原医生不叫关元之过早看到林慕容的尊容,实有真理。 “天呵,”当下关元之抚摸着脸庞,愁苦地说:“长成这样,叫我怎么做人?” 三号大奇,“元之,依人类标准,你此刻是个花容月貌的美女,还不心足?” 可不是!镜中的林慕容肌肤胜雪,鹿般大眼睛下一颗泪痣,即使紧紧皱眉头,毫无仪态地弓着背、交叉着双腿,仍然是个美女。 元之喊着说:“我不要做美女。” 三号责备她说:“多少人梦寐以求。” “长得好,更寂寞。” “你少听那些废话,那些无稽之言是又老又丑声名狼藉的女人用来安慰自己用的。” 元之仍然呻吟。 她发觉林慕容的手又长,腿又长,身段过分玲珑,她关元之不知如何应付是好。 手足无措。 三号告诉她:“林慕容是一名摄影模特儿,追求者无数,生活多彩多姿。” 元之气结:“现在才告诉我!” 三号狡狯地说:“这是原医生的主意,他怕你挑剔。” 元之长叹一声,往床上一躺,双眼看着天花板,这样一个简单的姿势,此刻,由她做来,亦是一幅风景。 三号说:“你会对这个身体满意。” “三号,别骗我,如果这个身体那么好,林慕容为何弃之不要?” 三号答:“因为她笨。” “说来听听。” “她竟然视生命如儿戏。” 元之大吃一惊,正待发问,原医生进来了。 他笑问:“这次有没有租人一间小黑房的感觉?” 元之颓然顺答:“豪华巨宅,不知如何打点。” “你毋须做林慕容,尽管做回关元之。” 元之无奈,“我试试看。”也只好这样说。 三号感慨道:“嗳,一声谢都没有哩。” 元之这才勉强地说:“有劳各位操心了。” 做美女的压力已经太大,元之笑不出来。 元之提出几个要求,(一)她想到一个陌生的城市生活,从头开始,(二)她需要现款,(三)她希望有朋友。 三号说:“头两项要求没问题,至于朋友,你的老同学梁云,不正在伦敦求学吗?” “那么,让我们到英伦去。” “记住,元之,你只有七十二小时。” 比灰姑娘好多了。 七十二小时内真要办起正经事来,可自东方飞到西方,从新布置一个新家园。 元之正打算这样做。 飞往西方途中,已经有男士问她:“小姐,你可愿意拍电影?” 元之对林慕容的学历一无所知,而她,关元之,忽然接触到一个很现实的问题:她将何以为生? 脸上露出茫然之色,更加动人。 “小姐,有个故事非要你担纲主角不可。” 元之不去理他。 到酒店报到时是一个雨天,第一件事,元之是要找梁云。 电话打到宿舍,梁小姐出去了,元之留言。 到底年轻,放得开,元之顺带在附近溜达观光。 她倒是很欣赏雾都天地一色灰蒙蒙的情调。 才走到掇政街附近,就听见有人叫她:“慕容,慕容!”脚步声直追上来。 元之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人生何处不相逢,在异地也会遇到熟人。 她只得转过身子来。 唤她的人是个英俊高大的年轻人,“慕容,我知道我不会看错。” 元之僵硬地答:“你的确看错了,我不姓林。” “慕容,慕容。” “我不认识你。”这句是真话。 年轻人叹口气,“那么好,让我提醒你,我叫吕一光。” 元之向他点点头。 他一径说:“看到你我放心了,原来传言不是真的。” “什么传言?” 吕一光凝视她标致的脸:“我一直说你不化妆时最好看。” “什么流言?” “不要去听那些风言风语。” 元之直问:“可是有人说我已经故世?” 年轻人笑,“你还说你不是林慕容” 元之词穷,明明要开始新生活,一上来就碰到旧相识,不知如何是好。 可见去旧立新是多么困难。 “我已再世为人。” 年轻人一定是林小姐其中一名追求者,态度非常迁就,“好好好,你爱怎么说都可以。” 元之定定神,然后说:“我已不是林慕容。” 年轻人好奇,他问:“那么,现在你是谁?” 元之据实答:“我叫关元之。” 年轻人笑,“无论叫什么,站在这街角都会变成冰棍儿,去渴碗热汤吧。” 元之笑了。 吕一光从头再打量她,“你是好像有点不一样,走路为何驼着背?一个人跑来伦敦,又是干什么?还有,如影附形的李公子王公子等人呢?” 这些问题,元之都不懂回答。 吕一光感慨,“有时候我也想做另外一个人,什么都从头开始,说不定另有奇遇,但一想到身分证、护照、电费表、电话……上的名字统统都要更换,不如省省,做新不如做旧。” 元之发觉他是那样有趣的一个人。 吕一光又说:“追着你跑的人实在太多了,我考虑过多次,一挤到那个队伍去,就永不超生,变成芸芸众生中的一名,所以,慕容,我情愿做你的好兄弟,你有什么话,尽管对我讲。” 元之有点感动,不过不得不一再指出;“我不是慕容,”她停一停,“不过,你可否告诉我,你听到什么谣言?” 吕一光答:“只要你安好,我才不管人家说什么。” “你会在雾都久留?” “我将在这里工作一年,不像李公子王公子张公子,我们这些普通人要一份职业。”他把卡片交给元之。 元之与他道别,回到酒店房间,原医生的电话便到了。 “觉得如何?” “太美太高太出名了,不习惯,而且,林慕容亦十分寂寞。” 原医生笑,“生命原本寂寥。” “不一定,你听过珊瑚树申诉寂寞没有?” “这个问题可以讨论六个小时,元之,凡事不要想太多。” “七十二小时不够以了解一个人。” “我们不能给你七十二年。” “我会尽快做出决定。” “祝你快乐。”原氏挂了线。 电话铃再响,来人说:“我找关元之。” 元之一听就知道这是她的老同学梁云。 “梁云——,”她吹呼,“你好,我们可否立刻见面?” 梁云对这个陌生的声音有疑问:“你是谁?” “我是元之,关元之。” 梁云沉默一会儿,“你的声音不像。” 何止声音,连容貌也不一样了。 “梁云,说来话长——” “向我证明你的确是元之。” “好,有一日,你来医院看我,我身上插满管子,你揶揄道:‘这可不成为提线木偶了’,下一句是——” 梁云接上去:“我们都是命运的傀儡。” 是,她是关元之,一点没错。 “明天早上,我来看你。” 元之舒出一口气。 淋浴时她看看此刻拥有的健美身躯,不知如何运用它才好。 林慕容本人大概也不晓得该怎么做,否则,她到此刻都应该活着。 这样漂亮的躯壳,竞成为负累,始料未及。 元之没有睡,着人送了一包香烟到房间来,坐在床沿点着一支。 这不是关元之的习惯,一定是林慕容的烟瘾影响了她,再加上江香贞的酒癖,不得了不得了。 元之打一个呵欠,混身麻痒痒,说不出难过,胸口也作闷。 电光石火间她明白了,麻醉剂! 林慕容吸食麻醉剂。 元之难过得说不出话来,看样子她的小宇宙永远找不到理想的身躯寄生,因为自爱的人统统还健存在世界上。 她一宵不寐,天将蒙蒙亮的时候,元之已决定舍弃林慕容的身躯。 元之用冷水洗一把脸,出外散步。 大都会繁忙的一天已经开始,车站挤满了人,车子喇叭哗哗响,小贩摆卖热狗咖啡…… 元之不由得大声喊出来:“我只想做芸芸众生其中一分子,是否太苛求呢?” 她身分太过奇突,她注定不是一个普通人。 元之气馁,不知如何向老同学梁云交待她身分的转变。 元之所不知道的是,梁云一早已经站在她酒店旁门口,一直敲门,没有人应。梁云喃喃自语: “这么早,去了何处?” 身后有个声音说:“大约是出去溜达了。” 梁云一转身,见是一个英俊的年轻人,“阁下是谁?” “我叫吕一光。” 吕一光也打量梁云,只见她大衣围巾,头发毛毛,分明是一个学生,手还拎着书包,不禁有三分好感。 他问:“你找谁?” 梁云说:“我找关元之,你又找谁?” 吕一光怔住,关元之,真有这个人,昨天,林慕容也说她是关元之。 “关元之是你的什么人?” 吕一光声音中有极大的关注,梁云因而不介意他的质询。 她答:“元之是我的老同学。” 吕一光问:“你可带着她的照片?” “有。”梁云即刻翻查那百宝箱似的书包。 她终于取出一帧小照,递给吕一光。 吕一光一看照片中那瘦削的少女,立刻说:“我也有一张剪报要给你过目。” 他摊开一张旧中文报。 报上红字标题是那么惊心夺目,连带站在走廊转弯角落的关元之都看到了。 她散步返回酒店,发觉房门口站着两个人,其中一个正是她朝思暮想的梁云,咦,老同学怎么会认识吕一光? 且听听他说什么。 讲了没两句话,就看见吕一光亮出旧报纸。 元之读到了头条。 “著名模特儿林慕容香闺神秘死亡”。 元之如堕冰窖,难以动弹。 只听得梁云问:“这同关元之有什么关系?” 吕一光答:“我昨天见过林慕容,她自称关元之。” “什么?” “这是一个难以用言语解释的怪现象,”吕一光说,“只有见到了她,你才会明白。” 元之站在角落,看着这一对年轻男女,忽然产生奇突的第六感。 吕一光与梁云的气质是那么接近,谈话间又显得如此投契,他们不难成为一对。 本来人海茫茫,他俩碰头的机会率接近零,可是此刻因为元之/林慕容的关系,这一男一女同时在酒店房门外邂逅。 缘分,来的时候,推都推不掉。 元之继而想到,也许,也许她在伦敦出现惟一的目的,就是要成全吕一光与梁云这一对。 冥冥中的安排太奇妙了,元之此刻不禁释然,也许她也会有奇遇。 这时,吕一光与梁云两人同时喊出来:“关元之/林慕容,到什么地方去了。” 元之不得不慢慢现身,并且咳嗽一声,“我在此地。” 该死的原医生,一而再,再而三的作弄她。 见了面,非同他算帐不可。 吕一光大喜:“慕容,好极了,请过来。” 梁云震惊,“元之,这是你?” 元之清清喉咙,“让我们边喝咖啡边谈。” 吕一光忘了上班,梁云也暂停上学一天,一行三人,找个幽静地方坐下。 梁云直摇头,“一定有人开我们玩笑。” 当然有,那是曼勒研究所的原医生。 元之幽幽说:“我的确是关元之。” 梁云直摇头,“你比元之高一个头,再说,皮肤容貌没一丝相像,我肯定你是林慕容。” 吕一光说:“慢着,她谈吐思想态度没有一处似慕容,我肯定她是关元之。” 元之呻吟。 梁云怔怔地看着元之,忽尔落下泪来,“元之,你已经不在了,是不是?” 元之不知如何回答她,怔怔地落下泪来。 梁云问:“你到底是谁?” 吕一光按住梁云的手,“给她一点时间,这不是件简单的事。” 梁云非常困惑,用手托住头,看牢林慕容/关元之。 元之半晌问:“我希望你俩可以接受我。” 吕一光立刻说:“这不是问题,我与慕容一向是好朋友,只不过,”他无奈地说,“忠言逆耳,她日渐与我疏远,嫌我比她妈还噜嗦。” 梁云听了这话,愁眉百结中还笑出来。 “不,”元之抬头,“不,一光,我一见你,便有股异常的亲切感,我想林慕容是对你另眼相看的,你才真正对她好。” 梁云这时说:“不知怎地,我越看你越似元之。” 元之有讲话前先皱眉的习惯,此刻活灵活现的在林慕容脸上露出来。 元之苦笑,她的确是元之,不过此刻,她有更要紧的话要说:“两位,我需要朋友,假使有什么意外,我再变成另外一个人,请照旧当我是朋友。” 梁云错愕地看着元之,“我不晓得你说什么?” 吕一光思索一会儿,微微笑,“你的意思是,元之,你也许会再次借用另一人的身体。” 元之感激得说不出话来,“一光,你真是明白人。” 一光也很高兴。 “一光,”元之灵机一触,不禁问,“你在大学里,到底读的是什么?” 一光笑意更浓,“说来凑巧;我选的科目是灵魂学。” 梁云低呼:“难怪你明白的事我全然不懂。” “不要紧,”一光安慰她,“我慢慢讲给你听。” 元之也笑了,至少她玉成了这一对年轻人,她还来得及做这件好事。 一光又说:“慢着,元之,日后我们如何相认?” 元之笑,“问得好。” 梁云不置信地接上去:“襟上别一朵玫瑰花,手上拿本文艺小说?” 元之答:“不,我们的暗号是小宇宙。” “好,”一光答,“无论是否托生在一只猫身上,只要你讲出小宇宙三个字,你即是关元之。” 梁云叹口气,“天呵,到底这是怎么一回事?” 一光对梁云说:“我们给元之时间处理私事,来,我送你去上学,顺带给你解释灵魂与肉体的关系。” “元之,我不舍得你。” 梁云与老同学紧紧拥抱。 “保重。” 梁云依依不舍,“下次我们见面会在几时?” 元之看着他俩,忽然用了原医生的语录:“也许明天,也许明年,也许下一生。” 他们终于道别。 元之独自在风景怡人的河畔散步,从前,货仓林立的一带此刻都是新建的公寓大厦。 海鸥不知物是人非,仍然飞来觅食。 元之轻轻叹口气,这条河不知见过几许风流人物。 游览船缓缓驶过,甲板上的游客朝元之挥手,元之亦与他们招呼。 她在河畔踯躅,不愿离去,似有所盼望。 忽然之间,有人叫她:“元之。” 元之这一惊非同小可,远远比有人叫她慕容还要意外。 谁,会是谁? 她双脚钉在地上,一时移动不了。 左眼忽然跳动,那颗泪痣,更似将堕未堕的一颗眼泪。 “元之,假如这真是你,请你说出我们之间的暗号。” 元之终于凝聚力气,抬起头来,看到的是一个红头发绿眼睛满脸雀斑的年轻男子。 元之诧异得说不出话来。 只听得他很温柔的说:“假使你是关元之,你一定知道我们间的暗号。” 元之忽然间知道他是谁了。 既惊且喜,但是又觉得突兀,元之捧腹大笑,笑到流下眼泪来。 红发青年却固执地问:“暗号是什么?” “我们两人一起说。” 于是两人异口同声:“小——宇——宙。” 大家紧紧拥抱。 “元之!” “香贞!” 列位看官,是,这红发青年正是江香贞。 呵,江香贞终于如愿以偿,转为男身,她俩又再一次相会。 只不过此刻两人都惜用着别人的身体,情况十分诡秘。 “去喝一杯。” 元之按住她问:“你怎么会找到我?” “我此刻是一个苏格兰人,我姓麦克阿瑟,而你在英格兰,经过三号指示,自然轻而易举找到了你。” “没想到曼勒这么快达成了你的愿望。” “事有凑巧,机缘巧合。” 对她们来说,不过是两个女孩子聚旧,在旁人眼中,却全然不是那回事。 只见一男一女难舍难分在情话绵绵。 男的一头烈火似红发,女的肌肤似雪,两人都一般高大,煞是好看。 “太好了,香贞,你可以从头开始。” “元之,相信我,做男人舒服得多,也许你也应该试一试。” 这样的好介绍元之如何担当得起,连忙骇笑摇手,“不不不,我情愿做女性。” “做女子辛苦呢。” “做生不如做熟。” 香贞,不,麦克阿瑟君笑道:“可见人各有志。” 元之不由得问:“苏格兰人好做吗?” “有时需穿裙子,”香贞答,“不过穿裙子对我来说真是驾轻就熟。” 元之笑得打跌。 香贞上下打量她,“元之,此刻的你十分迷人。” 元之举起手,“一家不知一家事,我担不起这个身体,我明天就打算回曼勒去。” “元之,别太挑剔。” “我自有我的苦衷。” 香贞说:“来,到红狮酒馆来,我介绍一个人给你。” 不管三七二十一,拖着元之就走。 红狮酒馆里坐着一个俏丽的金发女,看样子已等了好久,一见元之,立刻杏眼圆睁,双手叉在腰上质问:“你是谁?” 元之马上投降,“我先走一步,我们后会有期。” 立刻转身逃离是非之地。 可是麦克阿瑟追上来:“元之,元之。” 元之微笑,“记住暗号,我若需要朋友,你要随时奉召。” “得令。”他向元之敬礼。 元之与他握手,“祝你幸运。” “我的确幸运得无以复加。” “我先走一步。” “元之,我可否劝你一句话?” “请讲。” “不要计较躯壳是否十全十美,每个人都有优点有待发掘,看你如何利用矣。” 元之只觉委屈,但终于点点头。 “那我就放心了。” “你现在的身分是什么?” “我是一名上进的年轻律师。” 元之笑,“怪不得你的英语纯正,没有乡音。” 香贞神采飞扬,踌躇满志,显然高兴到极点,一看就知道她太喜欢做麦克阿瑟。 元之由衷地为香贞高兴。 她与他在酒馆外道别。 呵,每个人都找到伴侣,只余关元之孑然一人。 元之慢慢踱步回酒店去。 原医生随即找到她,曼勒对她的行踪真正了如指掌。 “见到江香贞了?” 元之正想问这个问题:“香贞并无读过法律,如何做律师?” 怎么难得倒原医生,他对答如流,“我们在麦克阿瑟的记忆系统做过手脚。” 元之悚然动容:无所不能的曼勒研究所! 在他们那里,人人可以求仁得仁。 原医生关注地问:“元之,你为何抑郁?” 元之要过一刻才能回答:“听上去我好似很不感恩,但是,但是,我竟向往做回旧时的我,在医院到处溜达,同寂寞的老人玩牌戏度日。” 原医生提醒她:“你的身体早已不行了。” 元之遗憾,“是的,你讲得对,我没有回头路。” “现在有什么困难?” “原先生,你没同我提及,林慕容是这样的一个人。” 元之几乎可以看到原先生慧黠的双目闪烁,他竟如此答:“人人都有过去。” 元之仍然说:“她的身体不适合我。” “元之,当心千拣万拣,拣着一个烂灯盏。” “我不是还有一次机会吗?” “元之,既来之,则安之。” “记住,原先生,”元之悻悻然,“我是曼勒符持有人。”又不得不侍候她。 原氏为之气结,“元之,请详细说出你的要求。” 元之诚恳地说:“我希望做一个普通的女子,过正常愉快的家庭生活。” “请记住这是你最后一个机会。” 元之吞一口涎沫,“是,我知道。” “那么,元之,回来吧。” 就这样决定了。 晚上,元之独坐咖啡厅,正想好好吃一顿,狂蜂浪蝶却不放过她。 首先是一位中东男士走到她对面礼貌周到地问:“小姐,请问这张椅子有无人坐?” 元之抬起头,那人更明显地惊艳,元之却告诉他:“许多台子都空着,那些椅子都没人坐。” 中东来的男士尴尬地咳嗽一声,“小姐,呃,容我介绍自己,我是鸭都拉王子。” 元之笑,“我是清朝芙蓉蛋公主。” 中东男子气馁,只得退下去。 跟着是一位亚裔男子,用英语同元之攀谈:“小姐,你很脸熟。” 元之猜他是日本人。 “我这次来伦敦,是收购这间酒店。”他跺跺脚。 元之放下食物,轻叹一声,买买买,买买买,奇怪的是,居然那么多人愿意卖卖卖,卖卖卖。 元之轻轻说:“西敏寺在左边,白金汉宫在右边,买下那两座之后,我们再商量吧。” 元之没再说什么,就离开了桌子往外走。 可以想象林慕容,就是在异性追追逐逐中度过了短暂的一生。 长得美,扔又扔不掉,渐渐沉迷,更加致力发展美态,完全疏忽其他优点。 谁知道呢,加以栽培,林慕容可能会成为一个成功的艺术家或是科学家,但是她从来没有用过功,也没有必要这样做,渐渐除了美,林慕容一无所有。 她只有美色,故此,如果要其它的东西,就得拿美色去换。 绝对不是一门容易的营生。 走到大堂,又有人搭讪,“小姐,你掉了东西。” 元之发觉她下意识地微微垂下头,眼儿媚媚地斜飞出去,看那是谁。 她随即吃一惊,这种姿势是谁教她的?关元之哪里懂得这一套,这明明是林慕容的伎俩! 再不走,恐怕美元之就快要变成林慕容。 那个男子得到这样的鼓舞和激励,哪有不做进一步表示之理,立刻拾起元之掉下的外套,趋向前来,替元之搭在肩膀上。 可是元之已经变了脸,适才色若春晓,此刻面如玄坛,着实吓了人家一跳。 元之冷若冰霜,转头就走。 在电梯里,一颗心犹自怦怦跳,原来关元之的小宇宙不能百分百控制林慕容的肉身。 前任主人的旧时姿势随时会得现出来。 元之一夜不寐。 第二天一早,梁云来找,元之延她入房。 两个女孩子不由得说起往日同学时趣事。 “张老师用粉笔每一划都会制造出吱吱声令人毛骨悚然。” “没有人答得出周老师的问题结果全班罚站不知多么轰动。” 梁云凝视她,“元之,你真是关元之。” 元之无奈指指脑袋,“是,这里是。” “记得吗,十六七岁时我们一直希望长大了会成为美女。” “美女在十六七个月的时候已经看得出来了。” “我们太过无知,”梁云叹口气,“希望有奇迹出现,”她抬起眼来,“不过,元之,你此刻的艳光令人不敢逼视,真羡慕你。” 元之苦笑,“梁云,我要走了,特地向你告别。” 梁云点点头,“再见。” “是,青山白水,后会有期,代我向吕一光告别。” 梁云露出腼腆之情。 元之莞尔。 第一个对元之表示啧啧烦言的是曼勒三号。 “又是你!” 元之心虚地说:“最后一次了。”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元之赔笑。 三号瞪她一眼,“没有选择,才是最好的选择,信焉。” “也许是,但是,叫我做江香贞,或是林慕容,我都不会快乐。” “小姐,世上能有多少个快乐的人。” 元之困惑,“照你这么说,会不会都是选错了身体?” “才怪,是因为你们都太过贪心。” 原医生出来了,“元之,我们又见面了。” 元之发觉原君留了胡须,讶异地说:“三天不见,先生的须这样长了。” 三号哼的一声,“有位女士认为他蓄须好看,他便立时三刻遵命。” “啊。”元之笑出来。 原医生咳嗽一声。 三号说:“元之是熟人,怕什么?” 元之好奇,那一定是位美且慧,非同小可的女士,有机会真想见一见。 三号约莫知道元之在想什么,笑道:“那位女士的原居地在英仙座,你不容易见到她。” 原医生又再咳嗽一声,三号才噤声。 原氏看着元之说:“你要求做一个普通人……正常的家庭……” 元之连忙补一句:“平凡的女子。”是女人,不是男人,千万不要弄错。 “如愿以偿之后,不得反悔。”三号在一旁说。 元之苦笑。 过一会问:“原先生,你有没有后悔过你是你?” 原氏微笑,“很多次。” 元之说:“我做我自己的时候,一直很满足。” 原医生很有深意的说:“呀,但是你做了你才多久?十九年、二十年?日子久了,难免生厌。” 元之很吃惊。 “到了中年,”原医生感喟,“你自会明白。” 元之说:“我还以为过了青春期我们会得驾轻就熟,乐意做自己。” 原医生抬起头,“说得也是,所以讲哀乐中年呀,有苦有甜。” 三号总不忘回一句:“元之,这次转身,你要做她做到老。” 元之惊惶起来。 三号问:“抑或,你情愿做美女林慕容?” 元之欲得到原医生保证:“我会快乐吗?” 原医生摇摇头,“我不能担保,快乐靠你自己寻找。” 元之不禁哭泣。 三号摇头,“可怜的女孩。” 原医生说:“元之,你已经比许多人幸运,来,准备好没有?” 又要搬迁了。 原先属于林慕容的这具躯壳,将来不知由谁搬进来住。 元之忍不住问:“下一位……叫什么名字?” “你可以看看她。” 荧光屏上打出资料:孔兆珍,女,二十六岁,已婚、生活正常愉快,与丈夫感情甚佳。 元之颇觉满意。 照片中的孔兆珍容貌端庄,笑得十分灿烂。 她不是美女,但是元之一看见她就有种亲切感。 三号问:“还满意吧?” 元之说:“最好有一本图文并茂的选择目录。” “小姐,”三号啼笑皆非,“你真会得搞笑。” 最后一次了,元之举起手,把中指交叉叠在食指上,希望也是最好的一次。 “慢着,孔兆珍如何会到曼勒来?” “纯粹是一宗意外,她在一项小手术中出了一点错。” “她家人尚未知情?” “还没有,正等着你回家呢。” 这时原医生说:“元之,你已经知道得太多了,做人呢是糊涂点的好,越是拣择越不开心,你不如随遇而安。” 三号笑笑,“当初你做了你,又何尝预先做过资料搜集、心理准备。” 元之一想,这也对,关元之有什么好?孤儿,一贫如洗,在育婴院长大,教育程度普通,患白血病,高中始就在医院进进出出,这种记录,并不值得骄傲。 谁都不会比关元之差。 想到这里,元之豁达起来。 她露出一丝笑。 原医生笑道:“无论做什么人,知足常乐。” “原医生,事后,我还可以跟你联络吗?” 原氏讶异,“可以,当然可以,你同曼勒有这样深的渊源,你是曼勒的终身朋友。” 元之好奇问:“持有曼勒符的人都是你们的好朋友吗?” 三号答:“才怪,有人因为又贪又坏又笨,曼勒早与之绝交。” 元之不敢再说什么,她生怕曼勒的工作人员日后也这么批评她。 原医生同她说:“这次手术之后,由我们把你送返孔兆珍女士的原居地。” “为什么?” “因为我们想让你在当地一家医院醒来,由孔兆珍家人接返家去,免启疑窦,你日后好做人。” 元之只得点点头。 最后一次机会了。 这次,做孔兆珍,可是要做到老的。 在该刹那,元之忽然有点明白,那位自称无名氏的老先生为何要把曼勒符转赠予她。 他已十分明白做任何人都是辛苦的差使吧。 最好什么人都不做。 元之苦笑着闭上双目。 她听见三号的祝福:“元之,一路顺风。” 顺风?说得也对,她的确有远行。 这时,她耳边响起呜呜的风声。 元之觉得混身舒畅,身轻如燕,飘起来,御风而行,正在陶醉,忽闻有人叫她,一声又一声,语气逼切。 真不识相。 谁,谁打扰她? 元之没好气,想睁开眼睛看个究竟。 “好了好了,她眼皮动了。” 白蒙蒙一片,医院,是间医院,元之对医院的布置最熟悉不过,忽尔一阵剧痛,她呻吟起来。 “醒来了!”四周的人像是松了一口气,如释重负。 元之听到轻轻饮泣声。 “小组抢救了四十八小时!” “幸亏无恙,快向上头报告。” “病人丈夫在外边等了好久。” “把好消息告诉他。” 元之只觉得痛,苦苦忍耐,额角迸出豆大汗珠。 有一双温柔的手替她印汗,四周围渐渐又静下来。 元之睁开双眼,看到一位年轻的女医生向她微笑。 她对元之说:“欢迎你到我们这里来。” 呵,她是知情的,她是原医生的合作人。 元之暂时连痛都不记得了。 “现在,你是孔兆珍。” 元之点点头。 “祝你快乐。” “谢谢你,医生。” 那位女医生颔首,轻轻退出。 元之找不到镜子,只得伸出双手来观察,一看之下,吓一大跳,好粗好黄的一双手,指甲修得非常短,一看就知道手的主人是位劳动妇女。 元之发呆,她记得林慕容的手指犹如十管玉葱,永远搽着鲜红蔻月,那手同此手比,好比云同泥。 元之叹口气,呵知足常乐。 她重新闭上眼睛,放下手,腕上各种维生的管子叮当碰撞。 这时,有人轻轻推开病房门,又有人轻轻说: “庄先生,请勿久留。” 小心翼翼的脚步声接近病床。 “兆珍,兆珍。” 这是在叫她了。 元之十分疲倦,再一次用力抬起眼皮,嘴唇动一下。 她看到一张殷实好人的脸,但是头发凌乱,一面孔胡子茬肿眼泡,声音沙哑。 不问可知,他是孔兆珍的良人。 这么丑! 正错愕间,那人忽然泪盈于睫,接着泪水汩汩而下,握住元之的手,大声哭泣。 元之被感动了,“莫哭莫哭,我没事。” 那人仍说不出话来,大力喘息,似一个受了委曲的孩子,呜呜哀鸣。 看护闻声推门进来,“庄先生,你这样变成骚扰病人了。” 元之用力拍着他背脊,“没关系,没关系。” 半晌,庄某才抬起头来,擦擦眼泪,“我欢喜得疯了。” 真情流露,元之不由得双目濡湿,有这样好伴侣,做普通人又何妨,双手粗些又有什么关系。 “庄太太过数日便可出院,你请放心。” 只听见庄某问看护,“我可以带孩子来见见母亲吗?” 孩子!元之吓一跳。 呵可是,有丈夫当然名正言顺有孩子。 意外之后,元之反而有点高兴,多好,她已经做了现成母亲了。 她轻轻问丈夫:“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她真的不知道他叫什么。 看护连忙答:“他叫庄允文呀,”推一推那错愕的丈夫,“庄太太的记忆慢慢自会恢复。” “哦,”元之又问,“我的孩子叫什么?” 庄允文呆呆的看着妻子,她莫非失忆? “儿子叫小明,”看护抢答,“女儿叫小珠。” 元之阿一声,居然共有两个孩子,“他们几岁?” 庄允文只得聚精会神地回答:“你忘了?小明四岁,小珠一岁。” 那么说来,孔兆珍很早就结了婚。 “有没有照片?” “我这就去把他们带来。” 庄允文走到门口,又回转身,手足无措,团团转。 看护诧异问:“庄先生,你怎么了?” 庄允文颓然说:“我不敢离开兆珍!” 元之深深意外,上帝真是公道得可怕,没想到孔兆珍这样平凡的女性竟能得享如此真挚的爱情,而一朵芙蓉花似的林慕容却一个知己也没有。 看护含笑道:“你放心回家吧,我们替你照顾庄太太。” 元之不由得问;“你在外头,谁看住孩子?” 庄允文答:“他们的祖母与我们住呀。” 元之敲敲额角,“是,想起来了。” 不知怎地,她非常想见那两个根本不属于她的孩子。 “允文,去把小明与小猪带来。” 庄允文笑了,“是小珠。” “对,小猪。” 庄允文与看护都笑了。 元之倦极入睡。 “妹妹,好睡,好睡。” “嗯,”元之朦胧间问,“你是谁?” 对方是一个少妇,形容憔悴,但是慈眉善目,不住向元之拱手。“请代我照顾小明与小珠。” “喂,喂。”元之叫她。 她却转头就走,元之没有追上去,隐约知道那是谁,于是大声说:“你放心好了。” 那少妇停住脚步,转过头来感激地一笑,再向前走,消失在角落处。 醒了之后,元之支撑着蹒跚地走到浴间去照镜子,见到孔兆珍的尊容,她吃惊地掩住嘴,天,才二十多岁,已为未老先衰立招牌,这人需要好修饰,好好补养,才能恢复元气。 元之不由得叹口气。 真的要找一个理想的躯壳,也许要穷一生之力,都不用做人了。 有一件事元之可以肯定,求仁得仁,她此刻绝对是个普通得不能普通的家庭主妇。 就在这个时候,她听见嘭的一声,有人踢开病房门进来,“我妈妈在哪里?” 本来愁眉不展的元之忽然笑出来,她知道这是谁,这是庄小明。 她强忍着伤口痛楚,笑着迎出去。 小明一见她,过来用双臂紧紧箍住母亲,痛哭失声。 他的脸伏在妈妈腿上,元之本能地抱住他。 做母亲不需要天才吧,只要有爱心耐心与力气即可。 慢着,那边那个由老太太抱着的小女孩子一定是小珠了。 不不不,她不似小猪,她是小精灵,一双大眼睛盯住元之不放,元之被幼儿审视得有点心虚。 祖母见她生分,哄她说:“叫妈妈呀,你不是学会叫妈妈了吗?” 那幼儿胖胖双臂搭住祖母脖子,动也不动,继续瞪住元之,像是说:你不是我妈妈,我不要你抱,我妈妈什么地方去了,你到底是谁? 元之自老太太手上把她接过来,哗,好重,元之脚步一个踉跄,孩子又被她祖母接回去。 “不怕不怕,身体好些再抱。” 幼儿并不哭,只是全神贯注地冷冷看着元之。 一直到元之回家,小珠仍然不肯给她抱。 家是很挤逼很仓猝的一个家。 许多电器家具,都需要添置了,很明显因为经济缘故,都用旧货勉强凑合。 夫妻俩与幼儿睡一个房间,祖母与小明用另外一间。 厨房与卫生间都狭小而幽暗。 元之冲口而出:“要另搬一间公寓了。” 庄允文一听,先笑出来。 随即是庄老太揶揄的说:“兆珍病糊涂了不成,光天白日讲梦话。” 元之知道这不是庄家经济能力可及,当下立刻噤声。 靠朋友的时间到了。 当天深夜,她正睡得深沉,忽被幼儿哭声惊醒,梦里不知身是客,想半晌,才知道是小珠不适,起床一看,另外床上的庄允文还在熟睡。 元之揉揉酸涩的双眼,正想去安抚小女孩子,庄老太已在房门处出现,咕哝抱怨,“你抱抱她呵,允文明朝还要上班。” 元之连忙唯唯诺诺:“是,是。” 庄允文已醒,笑道:“妈你去睡,我来抱。” 老太太这才退出去。 元之吐吐舌头。 庄允文真是好脾性,和颜悦色对元之说:“小珠似不大跟你。” “我再试试,你明天还要上班。” 庄允文忽然说:“我早已无班可上了。” “什么?”元之错愕。 “公司大量裁员,我是第二批被撵出来的人。”庄允文低着头。 “唷,”元之说,“别给老母知道。” “我已决定瞒着她。” 庄允文本来最怕妻子担心,此刻打量她,见她又好似胸有成竹模样,不知葫芦里卖什么药。 第二天一早,庄允文有事外出,老太太去买菜,小明上学,元之把那一岁大还未学会说话的小孩子捧到高凳子上坐好。 元之开口:“我叫你妹妹好不好?” 幼儿不出声,那双眼睛端的黑白分明,看得人发毛。 “妹妹,”元之无奈地摊摊手,“我知道你一早认清楚我并非你的妈妈。” 幼儿神色好似松懈了一点。 “你的真妈妈暂时不会回来了,”元之同她说老实话,“此刻由我顶替她的职位,我不是坏人,我将尽力而为,我希望你接受我。” 那孩子仍然瞪着她。 “那样大家的日子都好过,你爸爸与哥哥有人照顾,祖母不用那么吃力,还有你,一天吃五顿洗两次澡,也有人侍候,我们要合作愉快。” 孩子似完全听得懂,她低下了头。 元之说下去:“你是个小小人,你有灵性,你想必明白我讲的是什么。” 幼儿伸出手来。 “来,让妈妈抱抱妹妹。” 这次孩子伏在她胸前,哭了。 元之觉得很有成就感,“我会对你好,我答应过你妈妈,你可以放心。” 孩子哭泣声渐停。 电话铃响了。 是原医生找关元之。 “生活如何?” “困苦。”元之一手抱幼儿,一手听电话。 “设法改进它。” “原先生,请代我联络江香贞。” “你是指伊安麦克阿瑟?” “是,我有事拜托她,不,他办。” “没有问题。” “还有,请替我找两个人。” “可是梁云同吕一光?” “正是他俩,麻烦你了,原先生。” “日子还过得去吗?”原医生充满关注。 “我此刻是两子之母,每天没有一刻属于自己,喝一杯茶的空闲也无,都得偷来做。” 原医生安慰她:“孩子很快长大,届时,你要留都留不住他们。” 元之的心柔了。 这时,元之听见庄老太太在背后问:“兆珍,你同谁说话?” 元之这才想起,这个三代同堂的家没有隐私可言,连忙挂断电话。 庄老太太教训媳妇:“孩子睡了,还不把她放下?快收拾屋子把衣服晾出去呀,我只得一双手,煮完中饭要去接小明放学。” 两个女人都是这个家庭的奴隶。 元之一声不响埋头苦干起来,汗湿透了她身上陈旧的布衫。 元之偷偷自嘲:谁叫你不做能干的江香贞以及美貌的林慕容? 忙忙忙,不住的忙,元之连后悔不该扮演这个角色的时候都没有。 那日深夜,元之醒来,见庄氏母子悄悄的对话。 母:“你可觉得兆珍近日怪怪的?” 子:“大病初痊,是这样的了。” 母:“似换一个人似的,对这个家一点记忆也无。” 子:“慢慢就会好。” “不过她仍然是个任劳任怨的好媳妇。” “这些年来,也真的难为她了。” “今日,我听得她与陌生人说电话。” “妈,这就是你不对了,兆珍常抱怨你管她太紧。” 庄母不语。 “妈,多疼她一点。” 元之在房中,被这个平凡的男人感动到落下泪来。 孔兆珍这样尽心尽意为家庭,一定有个理由,体贴的丈夫与听话的孩子,便是动力。 她只装作在简陋的床上睡着了。 半晌庄允文回房来,辗转反侧,不能成寐,转瞬天明。 第二天一早,元之已接到原医生的电话。 “下午三时,你的朋友们会在街角的茶餐厅等你。”原氏对她的环境了如指掌。 哎呀,可是下午三时正是家务最忙碌的时刻。 “放心,我们会替你安排。” 元之脸上泛起一个微笑,挂上电话。 庄老太的疑心更大,因问:“兆珍,那是谁?” “呵,老朋友。” 朋友,孔兆珍有什么朋友,电锅洗衣机菜篮才是她的朋友。 更印证了老太的疑窦。 挥着汗,一下子到了下午,趁小明尚未放学,元之抱着幼儿开门外出。 庄母叮一句:“早些回来。” “是。”元之对老人一贯恭敬。 元之的老朋友已经在茶餐厅恭候。 她趋近去,满腔热情叫:“梁云、一光,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梁云抬起头来,错愕地看到一个抱着婴儿,衣衫褴褛的蓬头少妇,吓一大跳。 元之连忙说出暗号:“小宇宙。” 梁云倒抽一口冷气,“你!元之,你怎么会弄到这种地步?” 元之没好气,“喂,别打落水狗好不好?” 梁云忍不住嚷:“你什么不好做,竟去做小家庭主妇?这是天底下最苦的苦差,元之,这次你错了。” 元之瞪大眼睛,正要发作,被一旁的吕一光按住。 “两位,稍安毋躁,坐下慢慢谈。” 梁云痛心疾首,“元之,以后你的日子怎么过!” 元之不怒反笑,“甲之熊掌,乙之砒霜,我才不知道你们这等潇洒仕女的清寂岁月如何挨过。” “喂喂喂,”一光大急,“大家先聚聚旧好不好?” 元之先抱着孩儿坐下来,发觉少了一人,“麦克阿瑟在何处?” “洋人不方便坐在这里,他在车子里兜圈。” 梁云到这个时候才留意到元之手中紧紧抱着个小小的孩子。 她打量那小小圆圆扁扁的面孔,没想到那小家伙的目光比她更犀利更尖锐。 梁云讶异地问:“这是谁的孩子?” “我的女儿。”元之骄傲地回答。 “你知道这不是真的。” “女士们,别吵了,元之,长话短说,说出你的需要。” 元之感慨了,像一切求亲靠友的人一样,她的要求很简单:钱。 元之简述她的现况:“我久病初愈,丈夫失业,孩子嗷嗷待哺,家里还有老人家。” 梁云捧住头,“我的天!” 吕一光说:“慢慢来,镇静一点,我们且与麦克先生谈。” 他们付帐离开茶餐厅。 “对了,”元之到这个时候才记得道谢,“劳驾你们赶来。” “不要紧,”梁云说,“我正好放暑假。” 一部大车停在他们跟前,元之抱孩子一起上车。 红发绿眼的麦克阿瑟立刻向老朋友打招呼:“元之,你好。”热烈握手。 他没有意外,他是同道中人,他明白小宇宙的奥秘。 幼儿从没见过火红色的头发,吓得哭泣。 元之本能地拍拍她,“莫哭莫哭,妈妈在这里。” 幼儿紧紧勾住妈妈脖子,小面孔埋在妈妈胸前,一切都靠妈妈保护张罗,她信任妈妈。 这个时候,这名外形狼狈的少妇面孔上露出一层圣洁的光芒。 梁云忽然明白了。 她噤声,不再批评元之的选择。 元之一口气说:“麦克阿瑟,请即与镇亚重工的律师联络,我需要一笔款子渡过难关,孩子们一定要有宽敞舒适的家。” “放心,我会处理得天衣无缝。” 元之不放心,补一句:“我不需要很有钱,小康即可,钱多淹死人。” 梁云笑了,这活脱脱是关元之的口吻。 麦克阿瑟答:“我完全明白。”一副专业人士姿态。 元之忍不住说:“香贞,你好成功。” “元之,我的名字叫伊安。” 元之却认为名字不要紧,叫她兆珍或是元之,她都不介意,她只希望改善家人生活情况。 “我还需要一名能干的家务助理。”元之说。 “没问题,立刻替你办。” “替我丈夫找一份比较稳定的职业。” 麦克阿瑟说:“他是电脑操纵员是不是?” “是,请帮他进修、升级。” “我懂。” 梁云越听越奇。 古时的神话:“穷书生得到一张美女图,晚上,那美女自画中走下来帮他打理家务,还织布拿出去买,在画中人经营下家一下子就小康了,不再愁柴愁米。” 此刻关元之还不就是这个画中人。 麦克阿瑟说:“你有无考虑到,元之,将来,庄家的两个孩子,会是你的承继人?” 元之微笑,拍拍孩子背脊,“这是他俩的缘法。” 世事之奇,无奇不有。 镇亚的财产,竟然落在全不相于的庄家兄妹身上。 吕一光感喟:“从此我不再相信苦苦钻营了。” 梁云在旁做注解:“我会努力尽自己本分,然后听由上天安排。” 元之问:“几点钟了?” “四点一刻。” “时间过得好快,请送我回家,我要服侍宝宝洗澡吃奶。” 大家沉默,没想到元之会是好妈妈。 梁云试探地问:“你的生活过得很充实吧?” 元之疲乏地一笑,“我已没有时间去探讨这种问题了。” “让我抱抱孩子。”梁云说。 小孩不肯。 “她好像听得懂我们说话。” 元之笑,“每一个字都懂。” 车子停在街角。 “随时叫我们。” 元之感激地说:“三位真是我的天兵天将。” 大家都笑了,关元之何尝不像落难的仙女。 回到家里,庄母又怪责下来:“去了那么久。” 元之只是赔笑。 庄母亦不好意思,叹口气,“兆珍,我不怪你去散心,家里头实在热。” 元之安慰地:“不怕,我家很快会有转机。” 连元之都没想到会那么快。 傍晚应允文回来,一边帮着摆碗筷,一边同妻子悄悄说:“我找到新工作了。” “呵。” “去找老同学聊聊,谁知他似在等我,立刻把我介绍到镇亚重工,还亲自陪我去见主管,谈了三十分钟,约好明天带文件去登记,薪酬比从前高百分之三十五,且有进修机会。” 元之笑,“那多好。” 庄母的声音传来:“小两口子别卿卿我我好不好,吃饭了。” 庄允文凝视妻子,“兆珍,你一直是我的幸运星。” 元之说:“只要是个人才,社会自然赏识。” 庄允文笑笑,不语。 第二天是周末,庄允文出去一个上午,回来向老母宣布好消息。 一家子正在高兴突闻门铃响。 门一打开,外头俨然站着伊安麦克阿瑟与他的助手,两张面孔都一本正经。 元之忍俊不住,几乎笑出来。 元之真佩服香贞,她完全没有女儿态,看上去百分百是个洋汉。 还示意同伴做翻译呢。 那华籍青年二话不说,开口便道:“我们代表江香贞女士找孔兆珍女士。” 庄允文是一等良民,见到这等阵仗,不禁大吃一惊,“找孔兆珍何事?” “江香贞女士遗嘱上注明,把华兰新屯的寓所赠予孔兆珍女士,下星期可办移交手续。” 庄家诸人呆住了。 麦克阿瑟趁他们不注意,向元之夹夹眼。 元之不由得问:“华兰新屯在哪里?” 庄允文困惑到极点,答道:“那是本市十分四整的中等住宅区。” 元之又问:“公寓面积有多大,几时可以搬进去?” 律师答:“三房两厅两卫生间,露台朝南,全新装修,即时可以入住。” 庄允文越听越奇,“慢着,兆珍,江香贞是什么人,怎么从未听你提过?” 元之答:“她是我的老同学,英年早逝。” 麦克阿瑟咳嗽一声。 元之连忙补一句:“我们虽然久不来往,昔日感情极佳。” 两位律师报告完毕,站起来告辞,“下星期随便哪一日的办公时间请到王董张律师楼办手续。”放下名片,走了。 庄老太惊喜交集,“兆珍,没想到你有这么慷慨的朋友。” “慢着,”庄允文说,“兆珍,无功不受禄。” 元之摊摊手,“这份礼物却之不恭,况且,要退回的话,也无人收领。” 庄老太忽然说:“允文,让我去看看那间新屋。” 老人脸上渴望的神情毕露。 元之说:“我决定搬过去,大人、小孩,统统住得舒服些。” 庄允文黯然,通货膨胀害了他,几次三番想搬到较为舒适的地方,可是通胀永远跑得比节蓄快,他时常安慰家人,说“屋宽不如心宽”,渐渐也知道不是办法,开始气馁。 老太太又怂恿:“去看看。” 庄允文打量住了二十余年的老家,还是他父亲故世前置的丁点产业…… 老太太又说:“你弟弟需要用钱——” 庄允文不得不说:“好,去看看。” 老太太欢天喜地回房去。 那天晚上,庄允文同妻子说;“从未听你提过江香贞这个人。” “香贞是我好友。我同你不晓得说过多少次,你根本听不进去,日忙夜忙,尽为口奔驰。” “她患什么病?” 元之叹口气,“英年早逝,你说还会是什么病。” “可惜,她没有家人吗?” “有,”元之想起无名氏老先生,“同家人合不来,无缘分。” “可是这么大的一笔礼。”庄允文喃喃道。 元之已经倦极入睡。 她右手搂着小女儿,母女两人脖子上的痱子粉都没有搓匀,白色一搭搭,有股清香味道,一只旧风扇左摇右摆,陪庄家挨完一个苦夏又一个苦夏,忽然之间,应允文觉得他交了好运。 难怪人们说,黑暗之后就是黎明。 妻子重病,他接着失业,眼看走投无路,一天一天咬着牙关那样过,看着家中老小,心如刀割,只怕生活没有着落,可是忽然之间,一切好转……庄允文也睡着了。 星期一,他们一家齐齐去看新房子。 庄母一进屋,就不想走了。 元之挑一间最大最亮的卧室说:“妈,你住这里。” 小明问母亲:“妈妈,妈妈,我呢?” 庄母说:“开开冷气机。” 应允文无奈,他只希望这层房子由他双手赚来,问心元愧。 老太太笑,“哟,又凉又静又亮,允文,这就是天堂,我不想走了。” 庄允文更觉悲凉。 元之说:“妈,我们明天就搬来。” 庄母问:“谁对我们那么好,看,床铺被褥什么都式式俱备。” 庄允文忽然看向妻子。 元之避开他的目光。 应允文轻轻的说:“谢谢你。” 元之笑笑,“朋友尚且有通财之义,何况我俩是夫妻。” 庄母早已不理鸿福从何而来,一迭声只是说:“好了好了,我也享几年晚福。” 庄允文无地自容。 别家的女人香喷喷冰肌无汗,他的母、妻、女,却无时不刻不一身酸臭,这难道还是卖弄骨气的时候。 元之在屋契上签了字。 王律师说:“孔女士,有一名家务助理下个月会向你报到。” 元之拍着手,“好极了,妈可以陪孙儿去逛花园了。” 庄允文不相信双耳,一夜之间,他变成中等阶层人物,似做梦一样。 夜阑人静,他同老母讨论这个现象。 “妈,你不觉得怪?” “有什么怪,难道我们家不配走走好运?” “可是一切都堆一起来。” “啐,你嫌多还是怎地?” 庄允文沉默一会儿,“兆珍变了。” “嗯。” “出院以后,她活泼、独立、有主张,而且,多出一帮朋友来。” 庄母说:“但她是庄家好媳妇。” “我好像不认识她了。” “别瞎说。” 庄允文叹口气,搔搔头皮。 “新工作怎么样?”庄母忽然问。 庄允文大吃一惊,“你怎么知道我找到新工?” 庄母叹口气,“你以为妈是笨人?” 庄允文垂下头,有什么瞒得过老人法眼? 元之在房中听到每一句对白。 身边的小女孩也抬起头,似小心聆听大人说些什么。 元之轻轻问她:“听懂吗?” 幼女不语。 “叫妈妈,你早已学会叫妈妈。” 她不出声,自元之回来以后,她没叫过妈妈。 “你不喜欢我?” 又不是!幼女伸出胖胖手来抚摸元之脸颊。 元之叹气,“我明白了,妈妈原是无可替代的人物。 幼儿伏在她胸前。 元之说:“你将是我的承继人,记住,我的一切,属你所有。” 庄允文进来笑问:“你俩说些什么?” “我在想,我们一家数口虽然平凡,但是人人相爱,又不知胜过多少人。” 他们顺利搬到新居去。 忽然之间,庄允文多出许多亲友,平时已经不来往的亲戚统统重新发现了他们,纷纷上门叙旧,庄家门楣光鲜,庄允文神清气朗。 元之手段大方,深得人心。 问及她零用何来,她总笑着回答说:“我做股票赚的。” 幼儿已经会走路了,只是不说话。 同元之十分亲近,形影不离,元之走开,她会找她,找不到,会闹情绪。 关元之做孔兆珍,做得成绩斐然。 深夜,元之接到原医生电话。 “原先生,你好。” “元之,你的情形,我们都知道。” 元之叹口气,“原先生,你真是我的守护天使。” “元之,没想到你情愿做孔兆珍。” “一则,我已没有选择,二则,孔兆珍这身分有发挥余地,环境可以改良,最主要的是,他们一家深深相爱,一切好商量。” “元之,你观察入微。” “原先生,我们在这世上寄居,最主要是精神愉快吧。”元之笑说。” “元之,我有一事与你商量。” 元之诧异,“不可以现在说吗?” “我会派三号同你讲。” 元之悚然动容,“三号可以离开曼勒研究所?” 一直以来,三号的外形像一架新进的洗衣干衣机。 原氏笑,“我们会替它穿上一层羊皮。” 元之提心吊胆,“是什么事?” “你见到他便会知道。” “他将上门来?”元之吃惊。 “是。” “呃,不会吓着孩子们吧?” “你放心,元之。” “是,原先生。” 放下电话,元之发觉小女儿扶着椅子站在不远之处,正看着她。 元之不知是这名幼儿独有强烈的第六灵感,抑或所有小孩均具有这种本领,她仿佛洞悉一切真相,只有她一个人,一直知道关元之并非她的生母。 “来,”元之柔声说,“宝宝来。” 宝宝放开椅子,一步步蹒跚走近,面孔轻轻放在元之的膝头上。 元之温柔地对她说:“还一句话都不会讲呢,爸、妈、奶、水,统统不会,嗯?” 母女二人拥成一堆。 晚上,庄老太对儿子说:“兆珍溺爱孩子,病愈之后,对子女连高声责备都未试过,即使极累极累,一样好脾性。” 庄允文抬起头,“嗯。” “其实保姆与我都可助她一臂之力,不过她坚持事事亲力亲为。” 应允文说:“她同我说,时光如流水,一去不复回,每一天过去都不会回头,她珍惜与孩子们相聚的每一刻光阴。” 庄母没听懂,半晌说:“她不舍得孩子?” 庄允文笑,“想必是。” 他在新岗位上挥洒自如,信心倍增,已非昨日那个吴下阿蒙了。 元之在另一间房里教大儿功课。 “一只苹果,两只苹果是复数,加一个爱司。” “我过一个全部加爱司?” “不可一概而论,各有各不同。” “有什么不同?” “你还小,”元之说,“将来自会明白。”还是幼稚园生呢。 庄允文在门缝外无限爱怜地看着他的妻。 元之抬起头来,朝他笑一笑。 他轻轻说:“我不能想象这个家没有你。” 元之轻叹一声。 “你进医院那一次,真正吓坏了我,”庄允文犹有余悸。 “你以为我出不来了?” 庄允文不敢回答,亦不敢回忆。 元之低声说:“其实日子还是一样过去,孩子们终于长大,环境一定会好转。” “我不许你那样说。” 元之微笑,她已习惯这种平凡温馨的生活,实在不想再生枝节。 她可以想象一年一年过去,很快孩子们都长大了,应允文自岗位退休,大家鬓边添了白发……她打算做孔兆珍做到老。 故此对三号来探访,她有点冷淡。 开启大门时,元之倒是没想到那人会是三号。 门外站着一个妙龄女郎,妆扮入时,找孔兆珍女士。 庄母已习惯媳妇的各式朋友,不以为奇。 元之迎出来,讶异地问:“我们是认识的吗?” 那女郎轻轻说:“元之,我是三号,原医生派我来。” “呵!”元之震惊,完全看不出是个机械人,这张羊皮披得实在太巧妙了。 庄老太听见惊呼声,探出头来,“什么事?” “妈,”元之答,“是我的朋友珊豪来探访。” 三号直笑。 隔一会儿,它说:“我好,你看你,现在有妈妈、有孩子,还有丈夫,夫复何求。” “来,我们出去谈。” 元之把宝宝抱进手推车坐好。 三号意外问:“同宝宝一块儿去?” “我俩形影不离。”元之笑道。 三号十分意外错愕。 只见元之蹲下喂幼儿喝水,手势熟练,驾轻就熟,放下瓶子,又亲吻幼儿足底。 三号暗觉不妙。 关元之做孔兆珍太久了,情素已生,看样子,打算落地生根。 “你不辛苦?”它忍不住问。 元之对三号说:“无论做谁,没有一个不艰难的,做人就是这样一回事。” 元之是老资格了,她做过各式各样不同的人,她有心得可以发表。 “依我看,孔兆珍是最苦的一个。” “她表面条件的确较差。” “可是你做得头头是道。” 元之笑,“出外靠朋友。” 此刻庄家的环境已经大好,元之开一辆小小房车,与三号到郊外喝茶。 在车上,三号忍不住对元之说:“人类的世界真妖异。” 元之奇问:“是吗?说来听听。” “你细数去,没有一个快乐的人,可是人人恋恋不舍,不住在红尘中打滚。” “别把我们讲得那么不堪。” “机械人不说谎。” 元之小心翼翼问:“三号,你为何来访?” “元之,长话短说,化繁为简,原医生叫我来知会你一声,你有机会做回你自己了。” 元之这个时候刚把车子驶进幽雅的郊外茶座,到这里,不由得熄了引擎问:“你说什么?” 三号奇问:“你没听清楚?做回你自己,做回老好人关元之。” 元之一惊:“可是我已不在这世界上了。” 三号这时发觉后座的幼儿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元之,你看,她好像会听我们说话。” 元之笑,“她是小小人,自然会听人话。” 三号大吃一惊,“她会不会把我们的秘密泄露出去?” 元之抱起孩子下车,“才不会,这世上自有守口如瓶的人。” 三号看那孩子一眼,不出声。 “三号,你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元之,自从你的小宇宙离开身躯之后,曼勒研究所认真地修理了那具躯壳,现在它已完好无缺,你可以回去了。” 元之震惊,她张大了嘴,发呆。 “回去,”三号重复,“你不想回去?” 元之仍然目定口呆。 三号叹口气,它不是不明白元之此刻的心情。 半晌元之才答:“可是,我已经死了呀。” 三号安慰她:“不怕不怕,这件事,只有曼勒研究所知道。” 元之抱着女儿的手簌簌地发起抖来。 “你的躯壳经过修理,调养,发育得很好,随时等你回去,这是一项科技新发展,连原医生都始料未及,否则也不用生那么多枝节了。” 元之仍然不能做出适当的反应。 忽然之间,她怀中那小小孩儿紧紧搂住她脖子,小脸蛋贴住她面孔,抽噎起来。 “呵,宝宝莫哭莫哭。” 三号诧异地说:“这孩子听得懂每一句话,她不舍得你!” 元之也落泪,“妈妈在这里,妈妈在这里。” 三号说:“这件事越快决定越好,否则只有更加难舍难分。” 做回自己。 太久了,元之已不肯定她是否还记得自己是什么模样。 就像误堕尘网的少年人,一去三十年,你让他恢复本性,他已忘记他的本性是什么,只得永远在风尘里踯躅。 这些日子来,生活好了,人也悠闲,元之把孔兆珍的外形打理得不错,此刻三号看见的是一个风姿楚楚的少妇,抱着孩子,使人有不顾一切想保护她们的行动。 做回自己。 三号说:“你回家仔细想想吧。” 元之痛恨选择,选择永远是错的,因为必须舍弃一样,去争取另一样,日后一定后悔。 没有选择的世界虽然贫闻瘠,好在早已心死,不必多想。 三号轻轻吁出一口气,“做人真难是不是?” 元之不知如何回答。 三号说下去:“所有的事情全不发生在正确的时间,使人们错过了一切良辰美景。” 元之苦笑,真没想到一具机械人会这样了解人类。把人类的憾事恨事描绘得如此彻底。 “做人,其实没有多大意思呢,飞逝的时光,有限的欢愉,无限的辛酸。” 元之怔怔地聆听。 “但是,为什么,我只来到你们这里三两天,就已经恋恋不舍?人世真是妖异。” 幼儿紧紧搂着母亲睡着了。 小小面孔上挂着豆大亮晶晶的泪水,同一张脸不成比例。 三号说:“他们每次入睡都一定要拍拍抱抱地哄撮吧,皆因与人间热闹难舍难分离,婴儿至情至圣,毫无矫情,是另一种生物,一直令我诧异,此刻令我更意外的是我自己,我竟不想回曼勒研究所了。” “你说什么?” 三号微笑,“元之,今天你的耳朵似不大好。” 元之此惊非同小可,“三号,你对这世界一无所知,留下来你会吃苦。” “那是另外一个问题,元之,我想请教你,我的外形看上去是否栩栩如生?” 元之呻吟。 呵诡秘的曼勒研究所,不但放出再生人,还纵容机械人四出活动。 “原先生怎么说?” “原医生是最最豁达大方的人,他的思路不受俗例规限。” “他不反对?” 三号递一递手,原医生的声音传出来:“三号,你爱留下来,就在外头居留一段日子好了,不过老老实实告诉你,人生虽然热闹,却往往美中不足,好事多磨,你要有心理准备。” 三号说:“原医生一向尊重我们。” 元之看着三号,这是它选择少女外形的原因吧,它一定做过资料搜集,得出结论,美少女在世上最受欢迎,可是它也许不知道,身为美女,也最最危险。 “放心,元之,我比你们更懂得保护自己。” 元之轻轻说:“我相信你。” 元之有千言万语,想要与三号说,但是不知怎么开口。 三号已经悄悄把意愿告诉元之:“我想恋爱,我想创业,我想扬名。” 呵,刚来报到,凡心已炽热如火。 元之只能温和地说:“宝宝该回家了。” “我替你抱着她。” “她怕陌生。” 三号笑,“你放心,我的身躯可随意调校到与她熟悉的亲人一模一样,体嗅气息在内。” 呵,这不是传说中尽如人意的狐狸精吗?惊人之至。 三号说得对,它有办法,它会在世上如鱼得水。 元之毋须为它担心。 三号有点腼腆,“我希望与你随时联络谈谈做人之道。” “一定。”元之只怕没有什么可以教它。 回到家,元之心思恍惚,不能集中精神。 庄母叫她;“兆珍,兆珍,孩子该吃点心了。” 元之如梦初醒,抬起头,忙去安排,走进厨房,忘记任务,空兜两个圈,又跑出来。 庄母说:“让我来,你且去休息。” 做主妇做母亲永无休假,也难怪会累。 元之坐在小露台上听若不闻。 她脑海里只有四个字:做回自己。 庄允文下班了。 庄母对儿子说:“兆珍今日神色有异。” 庄允文笑笑,“今日是我们结婚七周年,她也许有所感触。” 庄母到底年纪大,有经验,“不不,不是因为这等小事,你切切与她谈谈,还有珠儿今日异常烦躁,不妥安抚,吃得也不好。” 庄允文沉默了。 他并不是笨人,这些日子来,他一直担心着一件事,这件事,也许终于要来临了。 庄允文轻轻走近露台,看到他的妻正静静坐在藤椅上沉思。 他没有即时唤她。 七年前今日,她不顾家人反对,下嫁他这个穷小子,一直以来,她没有穿过一件名贵的衣服,戴过任何登样的首饰,她持家克勤克俭,任劳任怨,庄允文卖身七次也不足报答她,偏偏她并无要求任何报酬。 使应允文羞愧的是,他连一句温柔动听的话都不会说。 做他的妻子只有付出,哪有可能得到什么。 这时元之忽然转过头来,看着庄允文,她似猜中他心事,故温柔地说:“但是你对这个家庭亦全力全心奉献,从不推卸责任,勇于承担,已经足够。” 两人想起共同生活中无数磨难,不由得四手紧紧相握。 “难为了你,兆珍。” “彼此彼此。” “没想到维护一个家是这样的艰辛。” 元之说:“我们做得很好呀。” 庄允文也坐下来,看着妻子粗糙的双手,泪盈于睫。 元之吁出一口气。 庄允文趁家人都在忙别的事,趋近妻子,“现在,”他说,“你可以告诉我,你到底是谁了。” 元之错愕地看着庄允文,作不得声。 庄允文低低的说:“我早已发觉你不是兆珍,兆珍与我都笨拙,你却那么聪明,兆珍与我只会牵衣对泣,但一切困难到了你手都迎刃而解,你是谁?你为什么来帮我们,兆珍呢,兆珍去了哪里?” 元之吞一口涎沫。 庄允文叹口气。 半晌,元之说:“你不应对我怀疑。” 庄允文摇头,“你还是不肯告诉我。” “允文,”元之终于摊牌,“这个家,没有我,一样过吧?” 庄允文如被人兜头淋了一盘冰水,悲哀地答:“这个家,没有了你,再不会是一个家。” “可是,允文,我要走了。” “你去哪里?” “回到我来的地方去。” “我早知道你不是兆珍,兆珍永永远远不会自愿离开这个家。” “允文,我是逼不得已。” “兆珍不会这样说,她虽是一个最普通不过的女子,但对家,对家人,真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孔兆珍真是个好女子。 若没有这等沉默地奉献一切的女子存在,世界必定沉沦。 元之默不作声。 “你会舍得孩子们吗?” 元之惨笑。 “你深爱珠儿.大家都看得见。” 元之不语,这时,庄老太领着小珠儿出来了,隔着露台的玻璃门,幼儿正凝视妈妈。 “你舍得她吗?亲手带了她那么久。” 不,舍不下。 “不管你是谁,”庄允文恳求,“请你继续留在我们家。” 元之一阵抽搐,感觉如一把利刃插在背脊上。 她一生从来未试过这样为难。 庄母在这时候拉开玻璃门,珠儿移动着小小胖腿走近元之,仰起头,看着她,似在附和父亲的恳求。 这一招真正要了关元之的命。 她抚摸着珠儿的头。 明儿嘭一声把球踢出露台,纳罕地问:“爸妈在谈什么?” 庄母打蛇随棍上,“无论怎样,你爸妈总以家庭为重。”她留意儿媳的脸色。 应允文连忙扮上笑脸,“来,来,大家别站在风口里,妈,有无点心可吃?” 那夜元之反正睡不着,干脆坐在房里,她自江香贞处学会了喝酒,此刻一杯在手,沉思不已。 应允文不敢打扰她。 这已不是昔日的小女子孔兆珍,此刻这位自称是他妻子,相貌同兆珍一模一样的女子刚毅聪敏潇洒,他敬畏她。 自医院出来之后,兆珍已不是兆珍。 “兆珍。” 元之抬起头,“允文,早点休息,明日还要上班。” 他叹口气,他断不能二十四小时不住盯住她,想到要再次失去她,庄允文心如刀割,沉默无言。 清晨,天才蒙蒙亮,家人还没有起床,元之已经接到原医生的电话。 原氏一开口就说:“你踌躇了。” 元之苦笑,“这段时间我成长不少,我留恋孔兆珍的身分,三号说料不到我会乐意扮演如此平凡的角色。” 原医生不以为然,“孔兆珍绝不平凡,她爱家人,也被爱,她照亮家人的生命,她是好妻子好母亲,她的奉献她的成就非同凡响。” 元之不语。 “不过你生为关元之,当然是做回美元之最自然,无论做公主还是皇后,始终不够做关元之自在。 元之感慨,“我别来无恙乎?” 这个问题只有原医生能够回答:“你很好。” “谢谢原先生照顾。” “三号决定暂时不回来了,你呢?你的情况比较复杂,你的身体不能长期荒置。” 元之慌了,“你们不会将关元之的空壳子给别人应急吧?” “谁知道,也许谁手持曼勒符来到,我们不得不立刻做出决定,哈哈哈哈哈。” 元之气结,“原先生,你简直是挑战创造主嘛。” “不,”原氏连忙更正,“上帝安排一切,曼勒只是执行它的旨意行事。” 只有愚昧人说,没有上帝。 “元之,孔兆珍能够做的一切,你已代她做完做妥,回来吧,时间到了。” 原医生这时变了拘魂使者。 “我得办一办身后事。” 元之挂上电话。 人生在世,不知要应付多少繁文缛节。 首先,元之要确定庄家衣食不缺,孩子们的教育费都齐备,第二,元之要同孩子们上课,叫他们有心理准备。 她先在小明身上下工夫:“妈妈也许要到一个比较远的地方去办点事。” 没想到此言一出,明儿脸色即变,“上次你进医院,也是这么说,妈妈,请不要再去办什么事了。”痛哭失声。 庄允文把这情形看在眼里,默默不语。 元之抱怨,“你为什么不帮忙?” “帮忙?告诉他们,母亲将要离开,一去无踪?” “母亲也是人,母亲也需要透透气,母亲也应有假期。” “错,母亲一开小差,就不是好母亲。” 元之愤慨,“太难了。” “不过,”庄允文终于忍痛答,“要走的话,你走吧,你可以放心,这里还有我。” 元之一呆,没想到庄允文会牺牲自己来成全她。 庄允文低声说:“还你自由。” “孩子们——”元之哽咽。 “我会慢慢向他们解释。” 元之哑口无言。 “你原不是我们家的人,你帮我们已经够多,莫说我无法逼你留下,即使可以,也太过自私了一点,兆珍,你走好了。”他别转了头。 元之什么都没有听见,庄允文屏着气息,但是元之知道,他哭了。 元之轻轻说:“或者我应该向你解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庄允文心灰意懒地挥挥手,“我不想知道个中原委,”他用手抹了抹面孔,“我与孩子将失去你是事实,与其浪费时间精神研究为何你要离开,不如集中力量克服将来生活中的困难。” 庄允文又一次使元之深深感动。 “届时我送你走,不必让孩子们知道。” 元之嚅嚅,“珠儿会哭。” “幼儿的泪水,遇风即干,他们很快就会成长,不用挂念。”应允文异常磊落。 元之拨了几个电话,已安排好后事。 庄母一把年纪,自然看出苗头来,一颗心忐忑不安,拉着元之说:“兆珍,有什么事,慢慢商量,夫妻是一辈子的事。” 元之原先也以为是一生一世的事,可见人算不如天算。 “允文有什么不对,你同我说。” “他很好,我很敬重他。” “我有什么不是,你原谅我一大把年纪,也活不了多久了,不要与我计较。” 元之无地自容。 “兆珍,老人多数小器、专制、噜嗦,我搬开住了可好?我不烦你们。” 元之痛哭起来。 临走那晚,元之躺床上,忽然觉得有人抚摸她的脸,张开眼睛一看,原来是小珠儿摸到她床前来。 元之奇问:“你是怎么爬下床栏的?” 小珠儿咧开嘴笑。 元之把她捧到膝上,心酸地说:“来,同妈妈亲近亲近。” 她乖乖坐在元之膝上。 “妈妈下次见你,或许你已长大成年了。” 元之用鼻尖贴着幼儿的鼻尖。 忽然之间,元之清晰地听到小珠儿叫她:“妈妈,妈妈。” 终于说话了,终于肯叫妈妈了。 元之紧紧把她抱在怀中。 元之已习惯孩子小小结实的身躯,活泼泼的小手与小腿以及那份重量。 她实在舍不得她。 由此可知孔兆珍临去之前是多么的伤心。 元之不但替自己难过,也替孔兆珍以及普天下的痴心母亲难过。 幼儿很快再度入睡,元之把她轻轻放回婴儿床。 她更换衣裳,悄悄出走。 谁知庄允文在大门口等她。 “我送你。”他说。 元之颔首。 “不带走一针一线?”庄允文问。 元之答得好:“均是身外物。” 两人静静出门。 庄允文问:“我应该送你到什么地方去?” 元之答:“你自医院把我接走,再度送我返市立医院好了。” 庄允文默默驾驶,这样好涵养的人,迟早会有出息。 车子驶到医院大门口停下来。 元之温柔地说:“允文,再见。” 应允文却说:“这位小姐,无论你是谁,多谢你救庄家于水深火热,我与孩子们永志不忘。” “允文你言重了。” “来日方长,希望我俩可以再见。” 元之与他紧紧相拥。 片刻分开,庄允文已泪流满面。 元之硬着心肠下车走远。 她没有回头望。 她一直走一直走,直到身边响起三号的声音:“场面动人。” 元之勃然大怒,暴喝一声:“你懂得什么!你只是一个机械人。” 三号一呆,自尊心受到极大的伤害,骤然停止脚步。 不过它随即看到美元之脸颊亮晶晶,都是泪水,呵,原来她伤心了。 三号一向觉得眼泪是人类身体至奇怪的一种分泌,本来用作杀菌及润滑用,可是当人类真正悲哀的时候,他们自然而然会得流下眼睛。 三号的气消了。 元之也蓦然转过身子来,“三号,对不起。” 三号慷慨地张开双臂,把流泪的元之抱在怀中。” “原医生吩咐我来接你回去。” “我知道。” “你爱上了那一家人,不舍得他们?” 元之点点头。 “千里搭长棚,无不散之筵席,有缘日后自然会得相见。” 元之想到小珠儿醒来见不到她会哀哀哭泣,不禁心如刀割。 三号安慰她,“隔些时候,自然会淡忘,时间治愈一切忧伤。” 元之颓然,“三号,你若在世上来久了,只怕也会伤心。” 三号勇敢地笑,“那是一定的,不然古人怎么会感慨‘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 一辆黑色小车驶过来停在他们前面。 三号说:“元之,上车吧。” 元之掩住胸口,她觉得五脏六腑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揪住似的,疼痛不已。 终于又回到曼勒研究所了。 原医生迎上来,“恭喜你元之,你终于可以做回你自己。” 元之低着头垂着手,似一个罚站的小学生,并无欢容。 原医生看她一眼,笑道:“元之,真没想到你会那样难满足,这又不是,那又不是,现在竟连叫你做回自己也不是了。” 元之苦笑,不敢作声。 “由此可知人心是多么不足。”原医生嗟叹,“世上可以说并无快乐的人。” 元之吞一口涎沫,想张口说话,终于又忍住。 “你是曼勒研究所特殊客人,很少有人像你这样进进出出这许多次。” 元之终于轻轻说:“别再打趣我了。” 原医生也叹口气,“小宇宙航行次数如此频密,并非好事。” 元之突发奇想,“原先生,曼勒的科技可否进步到使小宇宙能够随时进出许多具身躯?” 原医生没好气,“你想同时做关元之与孔兆珍?” “是。” “毋须等曼勒进步。” 元之双眼一亮。 “世人称你形容的那种人叫疯子,一忽儿做皇帝,一忽儿做乞丐,随心所欲。” 元之气结,只得噤声。 不过她仍然向往有那一日:江香贞林慕容孔兆珍的身体都放在衣帽间,随意等关元之使用,爱做谁就做谁。 关元之呵关元之,你已是奇人奇遇,缘何还频发奇想。 果然,原医生这样说:“元之,做回你自己之后,一有健康,二有财富,你会是世上最幸运的女子。” 元之不作声。 隔良久她说:“人间许多健康富有的人非常非常的寂寞。” 原医生说得很含蓄:“如果你懂得运用你所有,不难解决难题,找到亲友。” “我不需要那样的亲友,我要的是孔兆珍那样的家人,在我蹦、损、烂、坏、病的时候,他们都不离弃我,一直呵护我,耐心等待我复元、起色。” 原医生颔首,“孔兆珍确有这样的福气。” 元之用手掩脸,“关元之呢,关元之会有那样幸运吗?” “你已有一班好友。” 元之不由得露出一丝微笑,“是,你说得对。” 梁云、吕一光、麦克阿瑟,还有曼勒三号,都是她的好友。 忽然之间元之听到轻轻一声呜哇,她跳起来,“宝宝哭了”,立刻四处张望。 曼勒研究所哪里有婴儿,那不过是一直蹲在原医生脚下的一只猫儿,睡醒了,伸懒腰,顺带咪噢一声,惊动元之。 元之失望,“原来只是一只猫。” 原医生笑,“你可别看轻这只猫。” 元之吓一跳,这时,那猫儿绿油油的眼睛正盯着她。 “这只老猫,自有它的故事,有空我慢慢同你说。” 老猫又呜咽几声。 不知怎地,元之又想起她撇下的幼儿,内疚之至,整张脸都憔悴了。 “元之,你且休息休息,我吩咐曼勒七号来陪你。” “七号同三号一样忠心?” “它们是机械人,源自一套零件,性格自然相似。” 元之放心了。 果然,七号一见她就活泼地打招呼:“关小姐,你好。” “七号,我不大好呢。” “关小姐,不要紧,困难可以慢慢克服。” “我的事,你都知道吧?” “我读过你的档案。” 元之吁出一口气,真好,不用多费唇舌。 “我先陪你去看看关元之。” 对,也该去看看她了。 关元之静静躺在一具玻璃维生器内,脸容安详,双手交叉叠在胸前。 七号如介绍新车模型般说:“你看,一切都修理妥善,新的骨髓,新的发育细胞,你发觉没有,她长高了,也胖了一点,脸色红润,比从前漂亮得多。” 元之一看,果然一如七号所说。 但是陌生的感觉油然自心底生出来,这个少女是谁,真是关元之吗? 她若不回去,关元之的生命历程就到此为止,她若回去,关元之就得以生活下去,多么微妙。 七号指指玻璃罩,开了一个玩笑,“睡着的关元之莫非专等心上人来亲吻她一下,好从此复活。” 元之惨笑。 七号见她郁郁不乐,故劝说:“关小姐,高兴还来不及呢。” 元之唯唯诺诺,“是,是。” “你若不要它,我们在必要时会把它给别人用。” 元之看着天花板叹口气。 一切机会都转瞬即逝,非立刻抓紧不可。 七号问:“满意不满意?” 元之只得说:“好,好,很好。” 奇怪,无论做什么人,无论是哪一种生活方式,都似乎得苦中作乐。 没想到有一天,关元之连做回自己都觉得有困难。 她的焦虑不是没有原因的。 关元之还那么年轻,前路茫茫,不知多少事要等她去应付,她甚至还没有恋爱过,想起来都惊心动魄。 七号诧异问:“关小姐,你双手为何颤抖?” “因为害怕。” “怕什么,怕做回自己?” 元之实在说不出口。 七号喃喃道:“难怪那么多人说第二天不想睁大眼睛起床,原来就是怕做自己。” 谁说不是。 “醒来之后,够你忙的,镇亚重工一天的收入为八位数字,”七号咭咭笑,“光是数钞票已经累坏。” “镇亚后人还在同关元之打官司吗?” “你的消息不灵通,他们早已输了,老先生早有预谋,起码有七位以上的名医证明他立遗嘱时心身健康,姜是老的辣。” 元之仍然心有重压。 小珠儿不知怎么样,她不知为何如此牵记那小家伙。 忽然想起来,那可是她的孩子呵,当然疼爱到极点,元之不由得恍惚起来,不不,是孔兆珍的骨肉,与她无关,可是她做了那么久的孔兆珍,一并连兆珍的孩儿也接收过来了。 七号细细观察元之的表情,揶揄地:“念念不忘前生之事?” 七号比三号更加智慧点。 它带元之离开实验室,关上不锈钢门。 元之这才发觉她们站在一条长巷里,两边都是一扇扇门,编着密码,静悄悄,光线柔和。 元之问:“七号,屋里都是些什么实验?” 七号答:“呵你不会想知道,在常人眼中,许多簇新的科学实验都是相当可怕的。” 元之识趣。 “譬如说,照相机刚发明时,很多人相信它会摄取灵魂。” “是,我听说过。” “试想象门内一切实验都是初步实验,元之,你这样出去,也惊动过若干人吧。” 正在此时,一扇钢门被轻轻打开,一个机械人出来。 七号有礼地与同伴招呼,“十五号,你好。” “你好,七号。”对方回礼。 “十五号,你的工作进展如何?” “非常顺利,谢谢,原医生对实验结果十分满意。” 元之一则没有心情,二则不想探索曼勒的隐私,只是低着头垂着手不语。 谁知这样反而引起十五号注意,笑笑说:“这位小姐恁地不快乐。” 被它看出来了。 十五号笑着说下去:“我的实验正是寻找人类快乐的元素。” 七号大吃一惊,“如此虚无飘渺的实验,一定异常艰辛。” “尚可,正如我说,原医生对报告满意。” 元之缓缓抬起头来,“请问,快乐的元素是什么?” “经过抽样调查、比较、研究,我们发现一件真相,首先,人类必须承认生活中有苦有乐,方有资格寻找快乐。” 七号首先嗤一声笑出来,“这是哲学报告,这不是科学报告。” 十五号也笑,“不久将来,报告自会做内部公布,届时你自会明白。” 它俩笑着话别。 原来原医生要照顾的个案有那么多。 第二天,他拨冗来探访元之。 “为何闷纳,元之,莫非是留恋外边花花世界?” “原先生,我可否与庄家联络?” “你说呢?”原医生明知反问。 但愿所有家长都似原医生那般开明、大方、谅解、幽默,以及尊重小辈。 “对不起,”元之立刻知错,“我不该问。” “你的朋友会来探访你。” “谁?” “我们允许伊安麦克阿瑟前来。” “太好了。”元之总算露出一丝笑容。 “你可以与她聚聚旧。” “林慕容呢,她在何处?” “世上某处,但是她的小宇宙已经消灭,你不会认识她。” “告诉我,原先生,小宇宙幻灭之际,是否化为一连串蔷薇色的泡沫?” 原医生答得好,‘用p只是少女的憧憬。 “没有一声嘭,也至少有一声呜咽吧。” 原医生叹一口气,“不,什么都没有,无声无色无相无嗅,它纯粹消失在空气中。” 元之打一个冷颤。 下午,麦克阿瑟到了。 看到他真令人高兴,他仍然对新的他那么满意,精神奕奕,神采飞扬,呵世上毕竟还有快活的人。 “元之,”他先亲吻老友的面颊,“快来看我替你争取到什么。” 元之关心的完全是别的事,“梁云与吕一光可好?” 麦克阿瑟惋惜地说:“你像所有的二世祖一样,对上代的功绩事业全然不感兴趣。” 元之说:“你有意思的话你去管好了。” “此话当真?” “我可以立刻同你去签立凭据,但请先告诉我梁云可好。” “梁云?她正忙着筹备婚礼。” 元之一怔,十分惆怅,虽是意料中事,亦觉得进度略为迅速。 “请我们担任男女傧相呢。” 元之咧开嘴笑了,“伊安,你的生涯如何?” “元之,相信我,做男人的压力也十分大。” “可以想象。” “首先,男人必须在工作上有建树,否则,男女老幼都看不起他,这件事说难不难,说易不易,幸亏我此刻最大的户口是镇亚重工,谢谢你,元之,那真是一个好开始。” 元之只挂住她个人焦虑,并没有把他的话听进去。 “我已经把活动据点自苏格兰搬回老家。” 元之却问:“他们打算举行盛大的婚礼吗?” “不,简单的教堂婚礼,只请双方父母及三两友好做见证。” 元之希望她赶得及去参加。 “你放心,明天你就可以离开曼勒。”麦克阿瑟安慰她。 元之只是苦苦的笑。 麦克阿瑟这时低声说:“你放心,庄氏诸人生活很好。” “他们可有想念我?” “你说呢?” 元之哭了。 这一次的手术,同上几次没有什么不同,元之早已驾轻就熟。 她醒来时嗯一声,觉得神清气朗,伸一个懒腰,渐渐回忆起前尘往事,不禁唉一声叹息。 只听得四周围有声音说:“她,醒来了。” 元之笑笑,睁开眼睛,能够做回自己还是好的。 关元之,二十岁,生命才刚开始,一如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 这次离开曼勒研究所之后,她再也不要回来。 她首先看到的,是原医生的脸。 元之笑道:“辛苦你了。” 原医生看样子很宽慰,“哪里哪里,我们总算不负所托。” 旁边的七号说:“这一面曼勒符可以正式注销。” “三号呢?”元之想起来,“我的天,它居然还没回家。” 七号感喟,“乐不思蜀了。” 这时,原医生咳嗽一声,似有话要说。 元之问:“可以照照镜子吗?” 七号过来,捧着一面镜子,微微屈膝,侍候她。 元之连忙挽起七号,“不敢不敢。” 她看到了自己,清瘦的脸,小个子,略带娟秀。 不错,这真是关元之。 几经转折,她终于找到了自己。 元之抬起头笑,“我还要去参加梁云的婚礼呢。” 这个时候,原医生又咳嗽一声,看七号一眼。 七号只得说:“呃,元之,吕一光与梁云的婚礼已经举行。”语气无奈。 元之一愕,“呵,我错过了热闹。”颓然。 “这是他们给你的帖子。” 元之接过一看,“呵,七月十一日,今日几号?” “七月十四。” “呵过期三天,我得向他们道歉。” 抬起头,看到原医生一副尴尬相。 元之一向精灵,立刻知道有什么地方不妥,马上站起来检查自己全身。 “错在何处,嗄?”她凶霸霸问七号。 原医生在这个时候,不得不开口了,“元之,仪器出了一点故障——” “嘿!”元之不耐烦,“你们还是曼勒研究所不是?做起事来像一班没有经验的业余人士!” 原医生并无为这点申辩。 他说下去:“元之,我想告诉你的是,在这次小宇宙转移中,你失去了五年时间。” 什么! 元之瞪大了眼睛,五年,整整五年时间,她生命中一千七百多个日子,竟为曼勒研究所一班大意科学家的谬误而一笔勾销掉。 她不能置信,她这一觉竟睡了五年整。 原医生喉咙好似不大好,他又模糊地咳嗽一声,“我代表曼勒研究所向你道歉。” 这不是一句对不起可以作数的事。 可是关元之失去的已永远失去,打死这一干研究员也于事无补,不如大方点把委屈吞到肚子里去算数。 原氏看着少女脸上开头现出十分恼怒的样子来,随即阴晴不定,但稍后渐渐平和。 原氏有点佩服这个女孩子。 对于不能挽回的事,何必拼死命执著难为他人与自己,使大家都下不了台。元之想到不久之前她与她那病躯来到曼勒研究所时根本一无所有,经历了数次手术,加减乘除,她得到的,说什么都比初来时多,既然如此,就不应斤斤计较,逼人太甚。 元之心情已平复下来。 五年是一段悠长的岁月,争气的学生可利用五年时间攻读到硕士与博士学位。 喜欢孩子的女子可以一连生三个孩子。 精明的商人能把财产翻好几番。 即使什么志气也没有,也可以倚在露台,看千多两千次日出日落。 元之这损失非同小可。 她惋惜地说:“且是生命中比较好的五年。” 七号说:“曼勒研究所会设法补偿你。” “不!”元之大声叫出来。 她不要再同曼勒的实验室打交道了,他们的补偿极可能匪夷所思,譬如说像多给美元之一条手臂之类。 “我只想回家。”她说。 家,元之随即想到,什么家? 她并没有家。 来曼勒之前,她是一个病人,做病人之前,她在孤儿院长大,一切还待从头开始。 “你的朋友已为你准备好一个完善的家。” 元之微笑,“你的意思是,一间应有尽有的公寓?” 原医生无奈,“是。” 元之站起来,“谢谢你,原先生。” “我们永远欢迎你。”原氏由衷地说。 元之与他紧紧握手,五年过去了,原医生一点不见苍老,他一举一动,无时无刻不散发成熟男性魅力,元之自觉已与原医生非常熟稔,因熟不拘礼地问:“那位来自英仙座的女士好吗?” 原医生脸上露出非常复杂的神情,过一刻,他轻轻说:“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哦,元之想,这一段感情大抵没有善终。 “七号,送元之出去。” 七号握住元之的手,笑嘻嘻地问:“这一觉睡得可好?” 元之答:“以后我都不再有渴睡的藉口了。” “吕一光与梁云来接你。” 这一对在五年前已举行了婚礼。 他们在门口等她,一见面,梁云就奔过来拥抱元之。 “元之,元之,这才是我的老朋友关元之。” 梁云胖了,喜孜孜地,可见婚姻生活十分适合她。 阔别五年,恍若隔世,元之只会得说:“远道而来,飞行万多公里,只为着接我?” 梁云笑,“现在交通十分方便。” “吕一光呢?” 梁云转过头去,“一光,一光。” 吕一光自车中探身出来,使元之惊喜交集的是,他左右手臂上各骑着一个幼儿。 看仔细了,一般大小,一男一女,分明是对孪生儿,已有两岁左右,雪白的脸,乌黑的头发与眼珠,可爱到极点。 这触动了元之的心事。 呵她也有一对子女,不不不,那是孔兆珍的子女,但,也是关元之的孩子。 五年过去了,元之对他们并没有淡忘。 梁云见元之怔怔的,搂着她肩膀说:“先回家再说。” “我的家在何处?” “在我们的家楼上,大家好照顾。” 一定是原医生的主意。 元之沉默地接受安排。 “伊安麦克阿瑟把你的财产智慧地做各项投资,你此刻真正富甲一方了。” 元之脱口而出:“那真得多多捐助有需要的人。” “这一点阿麦自然会照顾到。” 五年后,飞机航程已缩短一半。 元之不关心这些,她只怕沧海桑田,庄允文一家已不在当地居住。 庄家是关元之惟一的亲人了。 心不由主地要回去寻找他们。 元之心神恍惚,坐立不安。 梁云一直握住她的手。 安顿下来之后,她陪她找到庄家旧址去。 一位陌生女子前来开门。 元之最怕出现这种场面,一切如噩梦中的情节一样。 倒是梁云,细细询问庄家去向。 那位少妇很爽朗,有话直说:“自从庄太太去世之后,他们一家十分伤心,为免睹物思人,把房子租给我们,已住了好几年了。” “庄家搬到什么地方?” “他们已经移民,我们的租金统共交到律师处。” 梁云给元之一个眼色,“交给阿麦办。” 元之点点头。 在车子里,梁云同老友说:“放心,一定找得到。” 元之看着窗外,一脸茫然。 “你怕物是人非?” 元之答:“五年过去了,他们若不是忘了我,就是已经习惯没有我。” 梁云过一会儿才说;“你最好有心理准备,此刻你是不扣不折的关元之,庄家上下老幼诸人未必认得你。” 元之固执地说:“珠儿会记得我。” 梁云警告她:“太不切实际了,那幼儿此刻已经六岁,早已入学,怎么还会记得你。” 元之一想,梁云说得很对,不禁颓然。 “元之,别再企图攀附过去的人与事,一切从头开始岂非更理想的。” 说得极是,但说时容易做时难。 “我们会介绍新朋友给你。” 她们到阿麦事务所歇脚。 一头红发的他此刻留了一脸胡髭,元之想起此汉明明是个女儿身,不禁嗤一声笑出来。 阿麦瞪元之一眼,“咄,就会揶揄人。”那神情,仍然活脱脱是江香贞。 元之叹口气,轻轻坐下来。 阿麦安慰她:“的确需要一段适应期。” 元之摊摊手,“江香贞有勇气,林慕容有美貌,孔兆珍有个好家庭,关元之有什么?一无所有。” “胡说,”阿麦伸手轻轻抚摸她的头发,“关元之得天独厚,什么都有。” 在旁人看来,这一男一女姿态真正暧昧,当事人自然不觉得。 “寻访庄允文易如反掌,问题是你找他们干什么。” 真的,人家已经开始新生活了。 “想想清楚再行动,免得再伤害人。” 元之低下头。 “喂,镇亚重工的董事长,缘何满脸愁苦容?” “对了,阿麦,”’元之想起来,“你仍然未婚?” “哈,我为什么要结婚?” 元之笑了,求仁得仁,是谓幸福。 “让我带你出去走走,关元之,你便会知道,其实你的阅历甚浅,根本没有生活经验,外头自有许多有趣的人。” 是,他说得对,关元之有奇遇,但是无经验。 阿麦与吕氏伉俪带着关元之到处走,她文静娟秀,绝对不讨人嫌,元之喜欢坐在一角观察众生相。 哪位小姐打扮一如孔雀,哪位先生最爱尾随富家小姐,谁讲话酸溜溜,谁没有大脑,谁心怀叵测,谁目中无人……元之都一清二楚。 元之非常讶异,因为经过观察,她此刻拥有的朋友,可能是她仅有的朋友了,外头的人竟那么怪! 这个时候她才知道自己有多幸运,她的朋友全是真正的朋友。 阿麦带来消息:“庄氏一家并没有移民,他们在北美度过一个长假,返回本市,应允文转了一份职业,已经升到主管,环境不错。” 元之问:“他可有再婚?” 阿麦取笑她,“元之你对他人的婚姻状况最感兴趣。” 元之啼笑皆非。 阿麦连忙答:“他独身。” “家人可好?” “每个人都好,连庄母都老当益壮。” “可有孩子们的照片?” “幸不辱命。” 阿麦取出一叠照片。 元之细看,呵,珠儿长大了,脸盘子仍然圆圆,双眼晶亮,永远像在审视什么人,这可爱的孩子一直叫元之牵挂。 元之落下泪来。 阿麦怪同情,“一朝是母,终身是母。” 明儿长高许多,俨然少年人模样,原来五年时间会在孩子身上发生这么大的作用。 还有应允文,他大大的出息了,一脸温文,打扮时道,看上去非常舒服。 惟一没有变的是庄老太,她力抗时间大神,成绩斐然,嘴角依然倔强。 元之早已把庄氏一家当作她的亲人。 阿麦说:“我知道你最关怀这小女孩。” 另有近照。 阿麦加一句:“奇怪,元之,她长得像现在的你,你发觉没有?” “她聪敏得多了。” “你打算如何重新接触他们?敲门,说‘我回来了,我变了个样子,不过我仍是我’,还是怎地?” “可以吗?” 阿麦摇摇头,“你从头到尾不是孔兆珍,此刻又何必上门去说你是孔兆珍?” “我大可告诉他,我是关元之。” “关元之又是谁?庄家根本不认识关元之。” 元之呆住。 “从头另开始吧,元之,以你真面目去接触庄允文。” 元之悲哀,“我不懂得如何开始。” 阿麦叹息,“学呀,你总不能一直扮演孔兆珍。” 元之抱怨,“曼勒研究所真爱开玩笑。” “不要怪社会,关元之。” “帮帮忙,我怎样去结识庄允文。” “机会,我可以替你安排,但之后,一切靠你自己。” 元之大吃一惊。 麦克阿瑟笑笑,“我了解你,元之,记得吗,我俩的小宇宙曾经共用一个身躯,你不懂得安排生活,至目前为止,曼勒为你布置一切,但此刻是你成长的时候了。” 阿麦说得对。 “站起来,元之。” “是。”元之即刻立正,敬礼。 关元之再次见庄允文,是在镇亚一个会议上,她列席旁听。 会议由她安排,指明邀请对头公司电脑部门主管应允文参予,当然做得十分含蓄,由镇亚总经理去接触那间公司的总经理。 庄允文仍然是庄允文。 诚恳、谦逊,不卑不亢。 但是他成熟了,自信、世故,而且比从前聪敏。 他小心翼翼地回避着眼前那年轻陌生女子的目光。 谁?他内心嘀咕,这样盯着他来看。 幸亏庄允文行为端庄,问心无愧,否则真会被那双眼睛看得发毛。 会议中间有小憩时刻,元之生硬地上前搭讪。 “庄先生从前为镇亚服务过吧?” “是,所以由我做代表前来开会。” “庄先生,伯母好吗,孩子们好吗?”元之的声音不由得哽咽起来。 庄允文只觉这名女子怪不可言,突兀非常,只得礼貌地回答:“托赖,他们都很好。” 这时阿麦连忙过来挡在元之面前,“庄,这是我们公司董事长关元之小姐。” 庄允文微微一笑,这位关元之沽来的名衔太过伟大了。 他对这样的人没有兴趣,藉故说:“我老板叫我呢,我且过去一下。” 他一走开,阿麦便说:“元之,你真笨。” 元之气结,“我满腔真诚,怎么算蠢。” “亏你们一度还是夫妻呢。” 元之恶向胆边生,“你与你的馊主意。” “元之,成熟的人,从来不怪别人,只会检讨自己。” “对,你最熟,当心熟得要自树桠权上掉下来。” 那一日的机会泡了汤。 第二天,元之,跑到小学门口去等放学。 梁云陪着她,一边劝她:“元之,切不可上前去相认,小孩不认识你,你会吓坏她。” 元之非常固执,“珠儿会记得我。” 梁云恼怒,“你这人好比高山滚鼓,根本不通,五年已经过去,幼儿哪有记忆?” 元之不语,下巴搁在车子窗框上,看着学校门口。 “从新开始生活岂不是更好?” 元之不响。 梁云终于叹口气,“你爱上了庄允文,是不是?” 元之吓一跳,转过头来,看牢老友。 “连你自己都不明所以然吧,可怜的元之,这还真是你的初恋,原先以为是盲婚,没想到共患难之后产生了真感情。” 元之真正的发起呆来。 梁云轻轻推她一下,“出来了。” 元之抬起头,只见庄老太太拖着一个小女孩的手自校门出来。 小女孩的书包几乎比她个子还大,走过冰淇淋摊子,在祖母耳边细语,似磨老人家买甜点。 元之凝视她,喜悦满心,身不由主,推开了车门。 “喂,元之,小心处理。” 元之听若不闻,轻轻下车,慢慢走近冰淇淋摊子。 小珠儿不算胖,小圆脸一直讨好,她的浓发乌黑,双目炯炯有神。 忽然之间,握着冰淇淋在舔的小女孩发觉有人注视她,抬起小脸,看向元之。 元之充满怜爱,只是口难开。 连庄母也发觉这位穿戴得体的年轻小姐了,她向元之笑笑,同孙女说:“叫姐姐。” 梁云连忙加一句:“可爱哪,不过叫阿姨才对。” 元之忍不住泪盈于睫。 那小女孩似有所觉,置冰淇淋不顾,任由它在手上融化,只是看着元之。 元之趋向前。 庄母对陌生人自有警惕,一手拉起孩子,匆匆走开。 小珠儿犹自回过头来看元之。 元之说:“看到没有,她认得我。” 梁云没好气,“小姐,她觉得你怪才真。” 元之很安慰,“你可有发觉庄母衣着整齐美观?比从前好多了。” 梁云说:“可见此刻庄允文收入不错。” “他站起来了。” “你给他帮忙至大。” “不,我可没有一直扶着他。” “他自己也争气。”梁云承认。 元之略觉安慰,“来,我们走吧。” 梁云有两个孩子需要照顾,不能陪元之一直聊下去,故此向她告辞。 元之开始明白为何没有工作的人爱睡到日上三竿,等别人下班来陪他们玩呀,白天是他们最无聊的一段时间。 元之眷恋在庄家的生活,天天如劳动改造,两个女人在屋中双手不停,偶尔坐下来喝杯清茶都是难得的,幼儿一哭,立刻要抛下手里一切去察看…… 对元之来说,那是前几天前的事,对庄家来说,五年已经过去。 第二天,元之独自到庄宅去视察。 那是一层背山面海的住宅公寓,簇新,环境不错,天气热,元之淌着汗,神情恍惚,直想按铃,说:“我回来了。” 站半天,她打算住到这一头来。 冰淇淋车子亮着乐声又姗姗地驾到,停在游乐广场附近,孩子们一窝蜂拥上去。 元之留神分辨,希望有珠儿在内,但是没有。 刚在出神,元之觉得有人站在她身边拉她衣角。 元之转过身子,惊喜交集,她看到的是珠儿,水手裙,扎辫子。 元之轻轻蹲下,“你好吗?” 珠儿点点头。 “你认得我吗?” 小女孩又点点头。 “告诉我,我是谁。” 珠儿毫不犹疑,看牢元之说:“妈妈,妈妈。” 元之感动,鼻子发酸,眼泪直逼出来。 她还认得她,她没有忘记妈妈。 珠儿伸出小手,轻轻抚摸元之脸颊。 正在此时,有人一手将珠儿抱开,元之停睛一看,那是个浓眉大眼的小男孩,正是珠儿的哥哥小明。 只听得哥哥教训妹妹:“胡乱叫谁妈妈?” 然后他用疑惑的眼光看牢元之,把妹妹带离现场。 一边不忘唠叨:“爸爸同你说什么?不要同陌生人说话,不可接近他们。” 元之只得静静离去。 傍晚,麦克阿瑟找到她。 “元之元之,好消息。” 元之没精打采,“什么事值得您老那样兴奋?” “庄允文要求见你,很明显,他对你有兴趣。” 元之狐疑,“他为什么通过你?约会也要有代理?” “你管他呢,各人行事方式不同。” “好,我见他。” “元之,别紧张,不要提过去的事,以簇新姿态出现,先同他做个朋友,对自己要有信心,你看你,大方漂亮,没有理由吸引不到异性朋友……”阿麦滔滔不绝。 继而指导元之穿什么衣服戴何种首饰。 真怪,他们约会地点在镇亚的会议室。 阿麦叫早已准备好的元之迟到十分钟。 庄允文一见她,立刻礼貌地站起来。 元之客套地问:“庄先生找我有事?”这句对白是阿麦教她的,已操练多次。 “关小姐——”庄允文像是不知如何开口。 元之的心揪紧,他可是要约她去晚饭、跳舞、观剧? 庄允文说下去:“关小姐,听家母说,你去过小女的学校?”语气充满不置信。 元之一怔,只得答:“是。” 庄允文又问:“听小儿说,你曾到舍下附近与小女谈话?” 元之干笑道:“你怎么知道?” “经过家母与小儿形容,我想那或许是你。” “是,是我。” “关小姐,我是一个普通人,希望过平凡宁静的生活,小女每次见过你,晚上总会无故哭泣吵闹,叫我们担心,关小姐,请你不要再骚扰我的家人。” 元之呆住。 庄允文语气严峻,简直在责备元之。 元之嗫嚅:“你从来没用过这种语气与我说话。” 庄允文拂袖而起,“关小姐,我不明白你在讲什么,我与你,素昧平生,从来没有讲过话。” 他视她如一个爱胡闹的富女,不论动机是什么,专喜搞事。 元之受了委曲,有怨无路诉。 她刚想进一步解释,应允文已经总结是次谈话:“关小姐,我要说的,就这么多。” 元之瞠目结舌。 谁知那庄允文还要补一刀,“关小姐,人贵自贵。” 气得元之脸上发白。 庄某一离开会议室,阿麦就进来问:“怎么样,到什么地方去烛光晚餐?” 元之只会指着他骂:“你这个混帐红须军师!”偏偏他又真的红发红须。 “喂喂,怎么了?” “我不应听你们的诡计,我应当照自己的意思做。” 阿麦跺足:“自古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元之觉得这是她独立的时候了。 她到各大报章去刊登了一则小小的寻人广告:“三号,阔别五年,小宇宙寻你,请电九二三四五六七”。 广告登出来当天下午元之就接到电话。 “元之?”三号十分意外的声音。 “是,我是关元之。” “别来无恙乎?” “三号,长话短说,这些日子来,你竟没有回过曼勒?” “我在世上生活得很好。” “现在你是谁?” 三号轻轻说出一个名字。 元之悚然动容,“呵,你是她!” 那是城内一个鼎鼎大名的女子,短短日子自己在事业上窜起,最近且要加入政坛做中坚分子。 难怪她有用不尽的精力,做不完的工作,以及讲不停的伟论,原来她是个机械人,谁能与她比试。 “三号,真没想到你会在名利场内如鱼得水。” 三号狡狯地答:“在罗马,便得学罗马人所作所为,到哪个山头,唱哪里的歌。” 元之啼笑皆非,“出来喝杯茶吧。” 真没想到三号会支吾以对,“我最近忙得不可开交,我叫秘书联络你。” 元之忍不住暴喝一声,“三号,你少同我装模作样,论身家,你还不能同我比!” 可是三号理直气壮的说:“我比你出名,我锋头比你劲,你不过是城内无数无所事事的名媛富女之一,我,我是社会名人。” 元之为之气结,“三号,这功利社会使你名利熏心,原医生应把你召回曼勒清洗你的脑袋。” “元之,别讲废话了,召我何事?” “你应知我最新情况。” “看到寻人广告后已与七号联络过。” 到底是女强人,办事能力特别不同。 “我需要你帮忙。” “元之,你不需要任何人插手,这件事,你自己有足够能力料理。” “你真认为如此?” “机械人不打讹言,你需要我的时候,我随时听候差使。” 元之说:“没想到你那么念旧。” “我们电脑记忆恒久长存,不比人脑,反复无常。” 呵,还不忘讽刺我们。 元之说:“那我照自己的手法办事了。” “放胆去。” 元之率性而为,去接庄允文下班。 庄允文不相信双眼,这个富有斯文清秀的女子竟会缠住他不放。 他的涵养本已十分到家,但是关元之实在令他太困惑,故此他举起双手,“关小姐,我投降。” 元之笑了。 庄允文一见到那天真的笑容陡然一呆,内心牵动。 不,不可能。 他定定神,“关小姐,这次又是什么事?” “庄先生,你忘记故人了。” 庄允文没好气,“关小姐,我记性很好,你并不是我的故人。” 元之并不放弃,“你忙人善忘,允文。” 那语气……庄允文原来想先走一步,但是元之的语气令他想起一个人。 不不,不可能。 庄允文无奈地问:“你想怎么样?” 元之发觉他表现一如被流氓调戏的少女,不禁失笑。 她说:“相信我,我没有恶意,让我们谈谈。” 庄允文摇头、“关小姐,你搞错了,我是一个鳏夫,两个孩子的父亲,薪水微薄,为人古板乏味,你会不会在浪费时间?” 元之摊摊手,“我像是那么无聊的女子吗?” 不,不像,允文对自己的目光还有三分把握。 “明天吧,明天六时正在对面那间咖啡店,允文补一句,“今天我答应孩子们早些回去。” 元之点点头,他一直是好父亲。 还是用自己的办法好,元之算是不枉此行。 第二大下雨,她穿着玻璃透明雨衣,站在马路边等。 庄允文很准时,诧异地说:“你为什么不坐着等?”语气已柔和得多。 元之笑笑,她想早点看到他。 “关小姐,有什么话,你好说了。” “庄先生,看得出你深爱家人。” 庄允文点点头,感慨万分,“你别看天下那么大,关心你的,以及你关心的,不过是一家数口。” 他说的完全是事实。 “但,庄先生,你有朋友吧。” “关小姐,这是一个大都会,生活节奏匆忙紧张,人与人之间没有时间培养感情。” 元之吁出一口气,“幸亏我有朋友。” 庄允文看她一眼,这位小姐,你可知道什么叫作朋友? 元之又说:“我愿意做你的朋友。” 庄允文笑笑,“齐大非友。” 元之也看着他,从前生活较为艰难时,他可没有这一丝俏皮。” 她忽然一问:“你快乐吗?” 庄允文一怔,自从中学毕业后,已无人问这样的问题,他很想回答,因可向自己做一个交待,于是他说:“人生总有遗憾,即使我生命中有不可弥补的缺憾,我得到的,也比许多人为多,我没有怨言。” “你至大的遗憾是什么?” 庄允文毫无犹疑,“我爱妻太早故世。” “真可惜。” “她只得二十七岁。” 庄允文从来没与任何人谈起过他的伤心事,他已接受这是事实,但是今日是个雨天,坐在他对面的是一个娟秀温柔的女子,他触动了心事,话盒子一打开,便絮絮讲起往事。 “她一直很吃苦.我没有能力给她过好日子,生活刚有点起色,她便离开了我们。” 元之静静聆听。 “她因一宗小手术出错险些不能离开医院,最终渡过危险期回家,那三个月堪称是庄家最快乐的一段日子,但无奈她旧病复发,终于再次离开我们。”庄允文说到这里,双目通红。 “旧病复发?” “是,院方医生那样告诉我们。” 一定是原医生的好主意,好让庄家安心。 元之在心底嚷:我回来了,我又回来了。 元之问:“孩子们很伤心吧?” “他们小,不懂得,”庄允文牵牵嘴角,“幼女一直说妈妈很快会回来。” 啊。 “大门一响,她便把小面孔探出来问:‘是妈妈吗’,开头使大家落泪,此刻已渐渐麻木。” 他抬起头,看到元之泪盈于睫,噫,女子同情心丰富也属平常。 两人沉默一会儿。 庄允文看看腕表,“时间晚了。” “下星期同样时间同样地点?” 允文笑,为什么不呢,他乐意参与这半小时聚会,届时,他也许会听她倾诉心事。 他答:“一言为定。” 元之已把这视作满载而归。 晚上,她接到一张便条。 “元之,我深深相信,一个人如果能在短时间内享受到正是那人,正该如此的欢乐,已经足够,无谓苛求,祝你好,原。” 呵是原医生。 元之深深为便条感动,若不是过来人,怎么会明白其中滋味,原医生来劝她不要贪心。 她把便条压在旧桌一方水晶镇纸下。 第二次在咖啡店约会,元之大胆问:“庄先生,你会让我到府上小坐吗?” 庄允文犹疑,坦白地说:“我不想惊动家人。” 元之笑笑。 “我的家平凡而老式,上有六十岁老母,下有六岁孩儿,是个标准住家,孩子们的玩具课本撒满每一角落,露台永远晾着衣物,很难招呼客人。” 元之知道,元之在那里住过。 “你不会喜欢的。” 元之微笑。 “像你们这种单身仕女的家,一定井井有条,家具布置得犹如艺术馆。” 他说的完全正确,但那不算一个家。 庄允文说下去:“我们的生活天地截然不同,一动一静,是个对比。” “所以我想去看看。” 话一出口,元之马上后悔,她口气像超级大国的外交官视察第三世界国家后发表评论。 庄允文性格成熟,不以为忤。 他想了一想,“下次吧,下次我叫家母做几个菜请你。” 允文自己也很感慨,多年来从无单身女客上门,有几次他邀请过同事回家小聚,客人被庄母盘问得极之不好意思。 家已被母亲视作私人地盘,她不但要保护自己,还要维护没有母亲的孙儿。 庄允文便被牺牲掉,他惟一的身分只是家长。 “不过你要有心理准备,家母十分守旧。” 元之颔首。 麦克阿瑟听过她的进展,微笑说:“登堂入室了。” 梁云摇摇头,“你为什么坚持回去?以你的阅历、经验、财富,你追求的男子应远胜庄允文,三两年后,你会觉得他闷。” 吕一光劝止:“云,元之念旧。” “元之一直低估自己。” “梁云,你一向高估我。” 四个朋友都不出声,对,四个朋友,三号也在座。 三号此刻说,“别忘了,元之的心是少女的心。” 吕一光笑,“最难了解的一种人心。” 阿麦问:“元之,你觉得周嘉盟如何?” “纨夸。” “莫力军呢?” “倨傲无礼,自以为是。” “蔡崇礼呢?” “不中不西,装模作样。” “孙术佳?” 这些都是他为元之介绍的适龄男性。 元之嗤之以鼻,“拜金主义。” 梁云忍不住笑着加插一句:“吕一光呢?” 元之也笑了,“体贴的丈夫,尽责的父亲。” “你怎么看庄允文?” “有情有义,恒久不变。” 梁云叹口气,“一个人最难忘记的初恋,其实所留恋的不过是那份新鲜刺激的感觉,而不是那个人,元之,你要弄清楚才好。” 谁会有那么多的恋爱军师?元之摊摊手,她真幸运。 阿麦忽然问:“原医生怎么说?” 三号笑笑,“原医生?他是失恋专家,对他来说,得不到的才是最最好的,他从来不致力得到。” 元之吓一跳,“我们背后不要谈论原先生。” 就在这个时候,空气中传来原医生呵呵呵爽朗的笑声,大家都怔住。 三号笑说:“你们明白了吧,他一直与我们同在。” 梁云大吃一惊,“他可听到我们所说的每一句话?” 三号笑答:“不会那么无聊,只不过这次会议,他有权参予。” 可惜没有一个恋爱专家,包括原医生在内。 不知怎地,那仍是一个雨天。 庄允文打着伞来接元之,说:“家母讲,雨下了有这些日子了,街市没有好蔬菜。” 这样生活化的对白是有它温馨味道的,在今日还真不容易听到。 一看到礼物盒子,应允文又说:“何必多礼。” 元之笑笑。 庄允文有一刻失神,他还是觉得她笑起来像他的妻子。 他驾车与她返家。 车子在红灯前停住,他已经工作了一整天,有点疲倦,一刹时忘记身边的陌生人,随口说:“明儿昨天学会小数点了。” 元之也随口给他接上去:“时间过得多快,一下子还学微积分呢。” 庄允文微笑,“可是半夜起来哄他们入睡,时间又好似永不会过去。” “真是,你急他不急,眼珠骨碌碌,可怜大人倦得发呆。” “带大一个孩子真不容易。”说到这里,语气无限怜惜。 忽然之间,他醒觉了,怎么搞的,如何会对陌生的女子说出这番话来,可是……在某一刹那,她宛如他的妻子,坐在他身边,轻轻的谈家事。 庄允文转过头去,凝视关元之。 元之眼神中那一点点温柔亮光,好不熟悉,对了,庄家在最黑暗的时候,兆珍也是以这样的目光静静地鼓励他。 允文脱口问:“你是谁?” 元之无惧,“我是关元之。” 允文定一定神,“到了,”他说。 他为自己失态而流了一背脊的汗。 “舍下地方小且乱,你多多包涵。”庄允文又恢复本色。 他并没有过谦。 由明儿出来给他俩开门,元之耳尖,一进门便听见小儿呜呜哭泣声。 元之做了孔兆珍一段日子,对幼儿哭声有点研究,一听便知道这孩子哭了有些时候,并且正有人在哄她,这是伏在大人肩膀上将睡未睡心有不甘的呜咽。 元之莞尔,珠儿被她祖母宠得不像样子了,这么大了,起码二十多公斤重,还背在身上。 明儿告诉父亲:“不知怎地,下午哭到如今,哼哼唧唧,怎样都哄不好,妹妹是越来越讨厌了。” 元之讶异,也顾不得是什么身分,立刻说:“明儿,你是小哥哥,你统共得这个妹妹,要十二分爱护她才是。” 明儿发牢骚,“可是每个人都充她,尤其是妈妈,眼中过去简直只得珠儿没有我。” 元之忽然觉悟明儿所说属实,无限内疚。 换了是孔兆珍,一定不会这么做,但她是关元之,她只知道她与小珠儿特别投缘。 庄允文无奈,轻轻向元之说:“这便是我的家。” 元之微笑,“一个家,正应该如此。” 这个时候,大家听到一声咳嗽,元之欢喜地转过头来,果然是庄老太太站在他们身后。 她身上一套见客穿的衣裳,还是元之做孔兆珍的时候替她置的,老太本嫌衣料中央银线俗气,不喜欢,此刻不知怎地穿了出来。 “关小姐吧,请坐,”又忙叫佣人倒茶,“怠慢了。” 老太好似很殷勤,其实十分警惕地与元之维持一个距离。 又同儿子说:“珠儿扭捏了这些时候,”说到这里转过头去向元之诉苦:“可怜,一岁就没了母亲,所以不得不迁就她一点。” 庄允文容忍地笑,“妈也不怕客人嫌我们噜嗦。” 元之太明白老太太心理,她根本不想任何外人介入这个家,她发誓要尽力将这个家维持原状。 庄母说下去:“我的媳妇是个好妻子好母亲,”语气有点严峻,“为什么提不得?” 庄允文尴尬了,还好在这个时候,房内又传来哭声。 明儿不耐烦地说:“又是她。” 元之说:“让我看看。” 庄母笑,“你?” 这时女佣抱出珠儿,无奈地说:“她要妈妈。” 元之伸出双手,珠儿的身子直挂到元之这边来。 元之连忙伸胳膊接过珠儿,“唏,重了这么多,是个大小孩子了,还哭闹?这样不得人喜欢你知道吗。” 珠儿就在该刹那停止哭泣,沉沉睡去。 庄母瞪大眼睛,不置信地啧啧称奇。 小孩伏在怀中的感觉十分安详舒适,元之不想立刻把珠儿放下,又抱了一会儿,肯定她熟睡了,才交返给她祖母。 庄母不得不说:“你俩倒是投缘。” 元之只是谦卑地笑。 晚饭的菜式平常,庄母并不热衷招呼元之。 元之很识趣,吃完热菜,便起身告辞。 允文要送她。 元之说:“有车来接我。” 庄母说:“明儿还有功课要问你,允文。” 庄允文仍陪元之到停车场等。 他一直没有说话。 元之也维持缄默,直到司机把车子驶来。 应允文忽然说:“家母并无恶意。” 元之连忙答:“那是一定的。” 她上车,坐好,见庄允文好似还有话说,便探出身子去等他开口。 应允文看着她一会儿,终于没说什么.他只道:“走好。” 元之关上车门,吩咐司机开车。 到了家,看看钟,时间还早,与三号通话。 元之坐在沙发上抱着膝头,直向三号诉苦。 “我第一次以客观的目光看庄家,真要命,感觉与从前完全不同,他们家连灯泡都不亮,茶也不香,菜不好吃,老人越老越固执,目光浅窄,不分生张熟李,难听的话一句句免费赠送,哟,如坐针毡,受不了。” 三号只是笑。 “唉庄允文是那么无奈,那么被动,他已完全失去主权。” 三号还是笑。 元之摸不着头脑,“以前那个家是温馨可爱的。” 三号到这个时候才开口:“以前你年轻,不懂事,要求低。” 元之犹疑,“会吗?” “所以原医生劝你凡事不要回头,说真的,旧戏切莫重看,好小说切忌重读。” 元之沉默。 “失望?” 一声叹息代表一切。 “你愿不愿意再回去做庄家的主妇?”三号笑。 元之极端困惑,“我怎么对付多心的老人以及有待管教的孩子?” “用你一贯无限的爱心呀。” 元之吐吐舌头。 “你的心变了。”三号揶揄。 元之十分内疚。 “你不会再回头去过那种枯燥的生活。” 元之不语。 “谁会怪你呢,你根本不是孔兆珍,那种生活方式本非出自你的选择,就算是孔兆珍本人,有一日也许也会觉得苦闷。” 元之吞下一口涎沫。 三号叹一口气,“许多早婚的女子后来发觉生命中应该还有其它而不甘服雌,也都请辞离职,出来做事见识,所以你看,元之,人心会变。” 元之用手捧着头,过一会说:“我的小宇宙转来转去次数太多,弄得我晕头转向了。” 三号又是一阵轻笑。 “我会想念小珠儿。” “她也会想念你。” 元之又一次叹气。 “去浸一个泡泡浴,享受今天。” 真的,每一个今日都是元之生命中惟一的今日,要认真地善加珍惜。 她关掉通话器,走到浴室,开大了喷淋头,哗啦哗啦地享受热水按摩皮肤。 回不去了。 元之深深叹息。 此刻的她见识多广,阅历丰富,自然不再甘心回去做一个刻苦耐劳的小家庭主妇。 元之记得在庄家那段日子,不分日夜地做苦工,从来没有休假,早上六时起来,要到十点十一点才能碰到床,半夜孩儿一哭嚷,那一夜就泡了汤。 元之微微牵动嘴角,一直到环境好转,她一样放不下心了,固执地做一个监督。 没想到在曼勒滞留了五年,孩子们没了她,一样好好的生活。 有一日,累到极点,元之记得她抱住小珠儿问:“妈妈休息好不好?妈妈也收工了。” 给庄老太无意听到,直啐她:“收工?九十九岁你好收工了。” 老太也是妈妈,她还没打算收工,怎么可以给媳妇先收工。 元之需要呼吸的时间,冥想的时间,以及培养个人兴趣的时间,在庄家做两个孩子的母亲,根本没有这种权利。 元之的头枕在双臂上,看着天蒙蒙忪忪地亮起来,还有,她不介意偶然也有失眠的自由,失眠之后,在中午补足的享受。 这些都是奢侈。 元之在下午接到庄允文的电话。 她答:“自然你可以来探访我,看看我的生活情形。” 元之抱歉,是她先去触动庄允文这老实人已经没有波澜的一颗心。 元之同三号说:“真怕伤害他。” 三号揶揄元之:“现代人的爱情,瞬息万变,不多久之前,你追求他,不多久之后,你可能要回避他了。” “我不是那样的人,”元之否认,“我同允文,永远是好朋友。” 三号一听笑得几乎没落下泪来,“元之,你是越来越适合在这俗世生活了,恭喜你,你比许多老练的人更加虚伪。” 元之颓然,“一定是江香贞与林慕容给我的不良影响。” 三号接上去,“也更加懂得找藉口推卸责任。” 元之质问:“你扮谁,我的良知?” 三号不与她争辩:“好好招呼你的客人吧。” 元之与三号都低估了庄允文,他态度非常大方客套,丝毫不见托大,从头到尾,关元之一再对他表示好感,他表现仍然不卑不亢。 元之更加敬重他。 他带着一件小小礼物。 元之拆开来,是一幅镶在镜框里的儿童画。 庄君做注解:“是珠儿画的‘妈妈’,希望你喜欢。” 元之佩服他的心思,“没有更好的礼物了。”她是由衷的。 庄允文打量关小姐雪白宽敞的公寓,家具简单别致,长桌前只有两张椅子,没有一件杂物,留下极多空间,自然优雅美观。 进一步证明她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庄允文说:“你到过我的家了。” 元之点点头。 “那是最基本不过的家,没有任何花巧,亦无情调可言,那是一个放洗衣干衣机,一天做三餐合奶瓶的家。” 元之又颔首。 庄允文笑:“你终于明白了。” 元之的喉咙有点干涸,讲不出话来。 他迟疑一会儿,“我亦有一点疑问。” “请说。” “你是谁?”他又重复这个看似简单的问题。 “我是关元之。” “可是,为什么珠儿叫你妈妈?” “她渴望重获母亲的照顾,将来年纪大了,她自会明白,母亲已经离开她。” 庄允文不语,他静静喝完手上的香茗,起身告辞。 元之送他到门口。 庄允文转过头来,“世上有许多现象,是无法解释的吧?”双目炯炯有神。 元之只得回答;“你说得很是。” “有时,”他停一停,“也不方便解释。” “对。” 庄允文走了。 三号的声音传来,“事情和平解决,恭喜你。” 元之讶异,“你竟在我家装设偷听器?” “关小姐,”三号不忿,“是你忘记关上通话器。” 元之一看,果然,“对不起。” “我以为你要我做军师。” 狗头军师。 “元之,此刻你已完全摆脱过去,告诉我,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我不知道,”也许重新上学? “可怜的关元之,你将似本市三万余名名媛一样,无所事事,闲时做做慈善舞会主角,开一爿古董店……闷死人。” 元之不出声。 “做人行头真窄,我比你幸运,再付那么三两年,腻了,我大可回曼勒去,过些日子,再出来看看世上有什么新鲜事。” 元之啼笑皆非,三号似已领悟到游戏人间的真谛。 “是,”元之说,“三号,你的宇宙无限,你的生命长过你的创造主。” 三号说:“我们比人类幸运。” “你的朋友有否怀疑你为何总也不老?” “我保养得好。” “三十年后呢?” 三号毫不犹疑,“没问题,换一批朋友,旧的已经跟不上我。” 妙计。 难怪世人每隔一阵子就要把旧友淘汰,一则免他们知道得太多,二则嫌他们步伐慢,跟不上潮流,不能互惠互利。 当下,元之倒不怕无聊,她有好几件事要做。 首先,她去探访江香贞的父亲江则培。 江先生不在家,由他的妻子任莉莉出来招呼元之。 任女士十分紧张地问:“关小姐,你是香贞的朋友?” 元之点点头,“她嘱我来问候你们。” “她无恙?”任女士略为放心。 “他很好。” “为什么五年来音讯全无?”继母追问。 “香贞与她父亲之间有不可冰释的误会。” 任女士脸上露出深切的悲哀。 “香贞觉得她父亲不关心她。” “这样说太不公平了。” 任女士起身到旧桌前去取出一只文件夹子, “请看。” 元之好奇地打开,里头全是寻人广告剪报。 “香贞吾女,见报请与父亲联络。” “香贞,一切误会均已冰释,请与父接触。” “香贞,如你仍在世上,请与父联络。” 语气越来越绝望,元之为之恻然。 任女士说:“香贞不可能看不到,寻人启事分别刊登在《纽约时报》、《泰晤士报》、《朝日新闻》、《明报》、《联合早报》上。” 元之也肯定香贞看得到。 怎么样才能替江家父女解开这个结? “你再翻下去。” 元之翻动文件内页。 “悬红,寻找江香贞,”附着香贞的大头照片,“任何人提供消息引致寻获江香贞,可得现款xxx元”。 赏金一年比一年递增。 “她应该看得见。” 元之抬起头来。 “关小姐,带我们去见香贞,赏金属于你。” “请相信我,香贞无恙。” “口说无凭,有没有她的字迹,她的照片,她的声音?” 任女士非常焦急。 这时她们身后传来一个男声:“谁,谁在这里?” 元之抬起头往后看,一眼就把江则培认了出来。 元之对他自有一股熟稔的感觉,别忘了她做过江香贞。 江先生此刻看上去也就是一个伤心的父亲。 元之不由自主地迎上去,她欲安慰他。 把马蹄铁在吸铁石上擦两擦,吸石的分子会得过到马蹄铁上,事后马蹄铁也可吸起回纹针之类的小型物件,江香贞对元之的影响也是这样。 元之对江则培有亲切感。 当下江则培问:“香贞在何处?请她回来,告诉她,我患重病,想与她团聚,她也该回家了。”江则培愁容满面。 元之忽然之间鼻子发酸,夸下海口:“我带她来。” 江氏夫妇悚然动容。 江太太任女士立刻去写了一张现金支票递到元之手中。 元之十分戏剧化淡淡然地说:“我不是为钱而来,我自己的钱已多得用不光。” 她站起来告辞。 任女士送她到门口,“关小姐,香贞什么时候回家?” “你们放心,必要时我把她绑着来。”元之悻悻地。 江氏夫妇半疑半信地看着她离去。 元之跑到麦克阿瑟的办公室,铁青着脸,把寻人启事副本掷到他面前。 阿麦一看,脸色即变,半晌,才在牙齿缝中迸出一句:“你太爱管闲事了。” “他想见你,他是你生父。” “生理上的父亲,说得再正确没有。” “当你尚是个婴儿之际,我肯定他曾经抱过你喂养你。” “是,但当我稍不听话偶尔不肯遵他旨意行事之时,他即厌倦鄙夷地离弃我。” “你看到这些启事而不动容?” “你说得对。” “香贞——” “我看上去像江香贞吗,你说,我能回到江家,一边喊爸爸我回来了一边扑进他怀抱里去吗?” 元之瞪着六尺昂藏的麦克阿瑟,“你真是怪胎!” “不比你更畸。” 元之坐下来,“他患病。” “我知道,失却人间所有乐趣之后,他想到了我。” 元之看着他,“你像一个男子汉大丈夫嘛?铢锱必计,睚眦必报,同老父血亲还计算得这么清楚。” “你不是我,元之,你不会明白。” “错,香贞,我曾经是你。” 阿麦捧住头,看着窗外良久,良久,忽然变得非常疲倦,“你说得对,许多年之前,我的出生,一定使他喜悦感动过。” 元之知道她会得玉成这件好事,不禁松一口气。 “我怎么去见他们?”他摊摊手。 “出外靠朋友,我们找三号商量。” “它有什么神通?” 元之狰狞地说:“也许它有一张皮、画一画,改改妆,披上它,会变成江香贞。” 三号听了这样的话,非常生气,“我没有听过比这更无耻恶毒的谣言。” 麦克阿瑟摊摊手说:“看,我也回不去了。” “三号,想一想。” “把真相告诉令尊。” 麦克阿瑟叹口气,“我不认为他会接受,我知道有种父母不论子女变成什么样子仍然深爱他们,但那不是江则培。” “三号,你能模仿江香贞吗?”元之用另外一种语气试探三号。 三号的好胜心被挑拨起来,冷冷地说:“江香贞的身世,我颇知道一些,江香贞的声音语气,我不费吹灰之力即可做到。” 元之说:“那么,劳驾你陪我走一趟,你做香贞,阿麦,你做香贞的密友。” “慢着,”三号说,“相貌不似。” 阿麦笑,“那最容易解释不过,反正城内每一个女子每隔三五年五官都会精益求精。” 这一出剧本由关元之编写,并且领导演出。 三号说:“元之,我知道替别人着想是一种美德,但是你自己的事也有待解决。” 元之黯然。 阿麦插嘴,“少一个丈夫,多一个朋友,关元之并没有亏本。” 元之瞪他一眼,“你倒是有苏格兰人本色。” 第二天,他们去接三号,看到的假江香贞,居然有三分神似,加上那种不羁的神情与不耐烦的语气,就接近七分了。 一行三人大着胆子上江家去。 事情比想象中容易得多,江则培太愿意相信来人是江香贞。 三号得心应手,不消一刻,演技便更进一步,栩栩如生。 它的电脑设计迅速地发挥至大效果,使它精确地模仿了江香贞对人对事的反应。 不,她不打算久留,仍不愿意承继父亲的事业,不日她会嫁与伊安麦克阿瑟,但此刻她乐意消除对父亲的敌意。 元之注意到那苏格兰籍大汉在悄悄落泪。 她也看任莉莉女士向她打眼色示意。 元之轻轻走出会客室。 任莉莉跟着出来,凝视元之,这次,她非把元之看清楚不可。 元之很庆幸任莉莉是一个聪敏合理的女子。 只听得任莉莉轻轻说:“不管你们是谁,都帮了我一个大忙。” 元之笑笑,“相信我,我的允诺我已做到,香贞今日绝对在场。” 任莉莉真聪明,她忽然握住元之的手,“你才是香贞是不是?” 元之不否认也不承认。 “你整个变了,”任莉莉大惑不解,“怎么会?” “我们都会变,样子不变,心也会变,许许多多旧友,早已变得如陌生人一般,皆因他们有不同的角色要扮演,去适应生活与环境所需,不得不变。” 任女士发怔,“这是比较哲学的说法。” “何必计较呢,只要你们喜欢,我们可以时常来造访。” “可需要报酬?” “生命中至美好的事物均属免费。” “谢谢你。”任莉莉紧紧握住元之的手。 “没问题,”元之笑,“没问题。” 过一会儿任女士又说:“我并不认识香贞,我与她父亲结婚时,他们父女已经闹翻,但要是你是她,我会真心喜欢她。” 元之只是笑。 “你不是她?” 元之仍然笑而不语。 “你们三位一体?” 元之含蓄地答:“可以这么说。” 任莉莉也只得笑,“再问下去,我就是个笨人了。” 同聪明人打交道,真是赏心乐事。 元之由衷说:“我也喜欢你。” 一行三人稍后告辞出来。 三号直抱怨麦克阿瑟:“眼泪鼻涕算是什么?西洋镜拆穿如何是好?你太影响我的演出了。” 元之不作声。 人们总是把他们能力估计过高,江则培父女的心肠并不如他们想象中刚硬。 麦克阿瑟仍在抽噎,多年来建筑的冰墙今日融解。 元之不敢揶揄他。 三号叹口气,自觉仍然不十分了解人类。 麦克阿瑟呜咽说:“他已经病重。” 三号终于忍不住,“我还以为你憎恨他。” 元之仍然维持缄默。 “他到底是我生父。” 三号劝慰:“我们可以时常去探访他。” “可以吗?”如发现新大陆。 “当然可以,我不介意继续扮你。” 阿麦问:“他有没有原谅我,他有无宽恕我?” “你永远是他的女儿。” 麦克阿瑟闭上绿色的眼睛,泪水汩汩而下。 看这样一个大汉哭泣真是突兀的奇景。 麦克阿瑟故事的尾巴结束了。 江则培夫妇迟早会猜到谁是真正的江香贞,抑或永不? 一共只得三个年轻人,不是关元之,就是三号,要不,就是伊安麦克阿瑟,不过,他们要着实运用想象力。 元之笑了。 她继而着手去处理林慕容的后事。 使元之讶异的是记得她的人不多。 都会里至多是漂亮年轻的女子,每三两年一定有一批新美女冒出来,如海面的泡沫一样,漫无目的飘流,约莫只想用她们所有的青春,去换取她们渴望的物质,有人成功,有人失败。 元之不知慕容是哪一种例子。 她找到慕容最后的地址去。 按铃,在门口站了许久许久,以为没有人在屋里,刚想走,忽然听见碎细的脚步声。 元之耐心地等人来开门,下午三时了,是根本没起床呢,还是在打中觉? 门打开了,另有一座铁闸,有一个磁性的声音传出来,“谁!找谁?” “我姓关,找林慕容。” 那女郎一怔,探半边身子出来,元之没看到她的脸,只看见一角丝袍子,七彩缤纷,是菊花与龙图案。 “慕容?慕容早不在这里住了。” “我知道,我能进来吗?” “你是她的什么人?” “朋友。” 女郎感喟,“好吧,请进来。” 铁闸终于被打开了,在这都会里,几乎所有的公寓门外都镶着一道坚固的闸,以策安全,家家户户,看上去,都似牢狱。 元之看到了那女郎,女郎也正打量她,两人都吃一惊,女郎没想到来人那么体面,端庄,元之没料到秀发蓬松、残妆未褪的她简直是林慕容再生。 “请坐。”女郎招呼元之。 极大极松的袍子下露出雪白的大腿。 元之问:“尊姓大名?” “苏细。”女郎笑笑。 元之到这个时候才有时候打量公寓布置,略旧但还算整洁,到处都是碎花与纱边,十分女性化。 女郎找到一腰带,束好袍子,打一个呵欠,给元之一杯水,为自己点起一支香烟,轻轻说:“你太不灵通了,慕容已在数年前去世,现在我住这里。” 元之说:“这件事我知道。” “呵那你是来收拾她的遗物的,统统在纸盒子里,放在贮物室。” “她有亲人吗?” “她订过一次婚。” “那人是谁?” “谁不一样,那人已经又结过三次婚,离了两次婚。”女郎十分感喟。 他们生活得实在丰盛,在此期间,元之只睡了一觉。 女郎笑笑,“慕容欠我八个月租。” 呵失敬,原来她还是房东。 元之连忙说:“我来替她付。”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们这一帮人,谁不欠债,只是没想到她去得那么突然。” 元之不出声。 “留得青山在呵,是不是。”苏细似通非通地说。 她带她到贮物室。 约有六七只大纸盒堆放在那里。 苏细说:“我有预感有人会来领取。” “慕容的父母呢?” 苏细耸耸肩。 “她有一个那么美丽的名字,可见父母从小是爱她的,该通知他们一声吧。” 苏细一直笑,笑出眼泪来,“慕容是她的艺名,由一位摄影师替她想到这个好听的名字。” 元之却仍然固执地说:“可是,她一定有父母吧。” 苏细不耐烦,生气了,她斜眼睨着元之,看元之的衣着穿戴,便知道是个有身家有父荫不知民间疾苦的人,她抢白她:“对很多人来说,父亲并不是生命上重要的角色。” 元之不语。 纸盒并没有封实,里边全是旧衣服。 元之抽出一件晚服,在身上比一比,她眯着眼睛笑了,转一个身,那件旧衣扬起一角,发出悉卒声响。 苏细吃惊地退后一步,怪异极了,在该刹那,该名陌生女子的神情看上去是那么像慕容,是,是因为那个凄艳的笑容,慕容最爱那样绝望地笑。 呵不会是慕容回来了吧,苏细吞一口涎沫。 元之放下衣服,无限感慨,再翻掏纸盒,希望找到略有纪念价值的东西,也不枉做过林慕容,但是她连一帧照片都找不到,她的一生,似被这一堆破旧的绫罗绸缎占据。 元之抬起头来,劝苏细说:“回去吧。” 苏细一呆,“你说什么,回什么地方去?” 元之说:“从何处来,回何处去呀。” “我不明白。”苏细大惑不解。 “五年已经过去,你并没有比五年前更红更得意,何必再泡下去呢,这五年,不知又有几许新秀争着入行,希望得到甜头,希望窜上去,你觉得你还有机会吗,不如回去算了。” 苏细并不笨,她一下子全明白了,脸上刷一声变得雪白。 正当苏细觉得元之像慕容,元之也认为苏细是慕容化身,轻轻续劝:“回家吧。” 苏细颓然说:“我没有盘缠。” 元之缓缓说:“多谢替我保管衣物。” 苏细抬头,“你说什么?” 元之打开精致的手袋,取出一张本票,“这是代表慕容送给你的一点意思,找一门生意做,退掉房子,不要再回来了。” 苏细吃惊,“你是谁?” 元之苦笑,“我是你们的朋友。” “我怎么能够收你的钱?” “你当然可以,因为只有你记得慕容。” 苏细怔怔地问:“你几时采取衣物?” “不要了,麻烦你丢掉它们。” 这时电话铃响,苏细没去听,电话录音机录下了留言:“苏细,今天晚上九时通告,不要忘记准时。”声音匆忙而冷漠,迅速挂断。 元之说:“从此以后,你不必理会他们了。” “谢谢你。” 元之走到门口。 苏细又讶异了,这位小姐步行姿势与慕容何等相似,那时慕容当红,可是不知怎地,每次做完表演,她步伐总有一股累得难以形容的感觉。 此刻关元之的步姿便令她想起慕容。 苏细紧紧抓住本票,像是怕它飞掉。 她忽然想起,“关小姐,等一等。” 苏细跑进房去,片刻出来,手中握着一只小小镜架。递给元之。 元之接过,在幽暗的灯光下细看,原来是一张团体照,七八个年龄脸容相仿的女孩子拥成一堆,个个都在笑,位位秀发如云,红颜、红唇,其中一名正是林慕容。 苏细黯然说:“给你。” 元之珍重收下。 “当年,大家最看好她。” 元之点点头。 她不想问其他的女郎去了何处,她轻轻向苏细道别。 直到她走了良久,苏细仍然怔怔地抓住巨额本票不放,手心已经濡湿。 慕容,那一定是慕容,不知怎地,她找到了归途,回来与老友叙旧。 苏细恍惚间连忙换衣服出门,她要把本票去兑现。 元之却已经回到了家。 她疲倦得像是被人打了一顿。 晚上,同吕氏伉俪诉苦:“那么美那么年轻,却不知道珍惜。” 梁云叹口气,“不怪你不想做她。” “千万不要做美人,美或慧,美或愚,都没有好结果。” “太悲观了。” “这数年来我看到学到的比以前二十年都要多。” 梁云感慨,“可是那并没有使你更快乐。” “你讲得对,没有。” 梁云忽然问:“快到揭盅的时刻了吧?” 元之一怔,反问:“什么意思?” “你所扮演的每一个人都有结局,关元之呢?” “啐,我还活着呀。” “元之,我指的是你身世,我一认识你你便孑然一人,你不想找你的家人?” 元之沉默。 “对不起,元之,我太鲁莽了,你一定有你的想法。” 元之问:“孪生儿如何?” 梁云乐得言他,“没有停的时候,每次吃饭都要逗他们格格笑希望他们多吃一羹,元之,为什么我们不能同样孝顺父亲?” 元之笑了。 那个笑容非常娇慵妩媚,使梁云发呆。 她同元之是老同学,元之的一颦一笑,她再熟悉没有,最近她却常为元之这种出其不意的媚态吃惊。 在一旁的吕一光不出声,那样的笑靥叫他想起林慕容,不过在这间房里再世为人的不止是关元之,连他在内,都不愿再想起从前的事。 梁云笑,“谁要追求元之现在真是时候了,她不但富有、热情、妩媚,而且是个好母亲。” 元之双手乱摆,“别嘲弄我。” 一光却说:“梁云讲的都是事实。” 元之笑而不语。 一光给妻子一个眼色,梁云告辞,“要回去侍候孩子们。” 归途中,梁氏夫妇维持缄默。 过一会儿梁云说:“关元之,字兼美。” “她斜斜仰起头笑起来似足慕容。” “她自己知道吗?” “她?她至可爱之处就是懵然不觉。” 梁云听出丈夫口气中充满怜惜眷恋。 可是只那么一刻,他立刻恢复了自己,“希望孩子们没有哭闹,保姆一对二,只怕应付不了。” 元之并没有一光想象中那么呆。 她对着镜子,不是不发觉自己神情有变。 终于她坐了下来,叹口气,她并不想去寻找自己的根源,她愿意接受关元之是名孤儿这个说法。 夜阑人静,元之蜷缩在大床一角,睡着了。 在地球的另一边却正是白天,曼勒研究所门外,七号正在欢迎三号近来。 七号问:“这次假期有多久?” “都会立法局只有三星期休假。” 七号嘻嘻笑,“他们知道你到曼勒休假吗?” 三号答:“他们以为曼勒是一所专管注射青春素的疗养院。” “呵,回去时你非容光焕发不可。”七号咕咕笑。 “原医生好吗?” “身体大好,情绪欠佳。” “谁关心他的情绪。”三号笑。 七号问:“关元之好吗?” “托赖,过得去,谢谢你。” 七号偕三号在会客室坐下,“对于美元之,我们颇下了一点工夫。” “我知道。” 七号笑问:“她到底是谁,你知道吗?” “她是曼勒的朋友。” “我不是指这个,我指她的身世。” “呵,”三号悚然动容,“你在外头打听到什么?” 七号说:“你记得吗,元之说她是个孤儿。” “属实。” “孤儿也一定有父母。” “当然。”三号的身子探前一些。 “那么,关元之的父母是谁?” “愿闻其详。” “她患病,一直留在市立医院诊治,历年来庞大费用由谁支付?” “政府?” 七号直笑,“三号,那是人类的政府,你以为是乌托邦?” “真的,谁,谁照顾她?” 七号卖关子,“你且去检查身子。” “不,你先把关元之的身世告诉我。” “你会不会对元之说起?” 三号答得好,“她不问我,我绝对不说。” 七号感喟,“她如果想知道,早已经问起。” “喂,”三号催七号,“言归正传好不好?” “在医院里,元之结识了无名氏老先生。” “真是奇遇。” “他们俩相处了一段日子,他去世之前把两样东西奉送给元之,一:曼勒符,二:镇亚重工。” 三号当然不笨,它听出苗头来了。 “那样精明的一个老人,会不会无端端把两件如此重要的东西送给陌生人?” 三号抬起头来,“无名氏与关元之有深切关系!” 七号不出声。 “我们一早怎么没想到!” “原医生在开头的时候已经猜到。” “他是她的什么人?”三号兴奋起来,“年龄上来说,不可能是父女,她是他的孙女儿?” 七号不置可否。 “我猜得对不对?” 七号慢慢的说:“这里牵涉到另外一个故事。” “快说。” “喂,阁下检查身体的预约时候到了。” “我马上改时间,我非要立刻听这个故事不可。” 三号过去对牢通话器忙了一会儿,回来坐好,逼它的同伴把故事说下去。 七号咳嗽,培养气氛。 “那是一个风雨交加的晚上——” 三号不耐烦,“别老土好不好,加这种无谓的陈腔滥调干什么?” “听不听由你。” 三号忍声吞气。 七号慢条斯理地把故事说下去。 那的确是一个风雨交加的晚上,雷声隆隆,劲风拍打着树枝,闪电照耀牛筋般粗的大雨。 大厅里站着两个人:秀丽的少女以及她严厉的父亲,两人似谈判了有一段时间了。 父亲如郁雷般的声音:“你若走出这道门,以后就不要回来。” 少女无奈,面色转为苍白,却毫不犹疑地朝大门走去。 “站住。” 少女停住脚步。 那父亲的语气转为悲哀,脸上皱纹十分深刻,问女儿:“我养你育你十九年,你幼时患病我曾经抱你至天明,为什么现在一个陌生人叫你走,你便舍父母随他而去?” 少女张了张嘴,不知如何回答,要隔一会儿才凄然而笑,“我不知道,也许这是我的命运,你不容他,我不容你,我必须要做出决定。” 说完之后,少女拉开大门,毫不迟疑地出门去。 门外横风横雨中,一个年轻人在等她,他连一部车子都没有,但是他把身上仅有的一件雨衣脱下来,盖在少女身上。 他俩瘦削的身形消失在风雨中。 三号耐着性子听毕这个平庸的故事。 “那少女是关元之的母亲!”它抬起头,“慢着,这个故事我像是在哪里听过的,是不是叫《孤星血泪》,抑或《块肉余生》?” 七号不去理它,“关元之正是无名氏老先生的外孙女儿。” “那对年轻人一直没有回家,流落在外?” 七号点点头。 “后来,元之的母亲被抛弃,贫瘠而死,可是这样?” “不不不,”七号说,“他俩一直深爱,生活在极度穷困中而志气不变,不幸在事业刚起步的时候他患病去世,他的病,也遗传到元之身上。” 故事虽然陈旧,且似曾相识,三号还是感动了。 “她把女儿送到育婴堂照顾,勤力工作,可是她的心已碎,不久也追随他而去。” 三号垂下头,人间不幸何其多。 “元之于是成了孤儿,”七号说,“无名氏在稍后便开始寻找她,祖孙在医院见面的过程倒是相当别致,与众不同。” 三号接下去:“他觉得歉意,于是把全部遗产给她。” “不,他发觉与元之是那样投缘。” “真难得。” “世上最寂寞的两种人是老人与孩子,他们最希望有人做伴。” “无名氏真幸运,在那个时候找到了外孙女。” 七号说:“他临终前一定非常怀念女儿。” 三号感慨:“他没有爱屋及乌,何止如此,他一直认为他的旨意是道路真理生命,他固执刚愎到这种地步,自然要付出代价。” 两个机械人道出了关元之的身世。 七号说:“元之殊不孤单,她起码有二三十个堂表兄妹。” 三号笑,“都巴不得要抽她筋剥她皮。” “真惨,人类的人际关系一环竟那么差,一直搞不好。” 三号叹口气。 七号这才想起来,“对,你这次来,总得见一见原医生。” “他人呢?一天到晚神出鬼没。” “他到北爱尔兰某农庄去了,一班小学生写信给他,邀请他前去参观并解释草原上新近发现的巨型的环状图案。” 三号笑,“那明明是某种飞行器降落时压成的痕迹。” 七号不语,也微笑,“人类事事讲究证据。” 三号点点头,“所以《圣经》上说,没有看见就相信的人有福了。” 七号问:“你对你外型可满意?” 三号抚摸面孔,“这次我想做出若干改良。” “精益求精?”七号取笑。 “在外边世界,皮相可真重要……” 正在闲谈,室内紧急通话系统突然响起,七号连忙按下聆听。 “各位注意,有客人自远方来,手持曼勒符,要求见原医生。” 七号与三号面面相觑,“急召原医生返回曼勒。” “一致通过,即刻发密令请原医生返来。” 三号忍不住说:“最后一道流落在外的曼勒符终于出现了!” 七号说:“我的天,这次,这个人会要求我们做什么?” “不要紧张,原医生自然会得处理。” 七号问:“客人在什么地方?” “在七0四号休息室。” “让我们看看他。” 荧光屏上出现七0四室内部情形,三号与七号看到一个女子玲珑浮凸的背景,她正烦躁不安地来回踱步,嚣张的姿势予人强烈的压逼感。 只见她抬起头来,看着隐蔽的摄像器,冷笑一声,吆喝道:“原某在什么地方,还不叫他出来见我?” 那女郎拥有丰满的红唇,也许,稍微太丰厚了一点,以致看上去,予人贪婪的感觉。 她竖着眉毛,撑着腰,十分十分不耐烦。 三号吃一惊,“这是谁?” 七号说:“她好似是原医生的旧相识,是找晦气来的。” 这时,原氏的声音传来,“W,你终于来了。” 那女郎冷笑,“是,正是我。” “我会尽快赶回来,请稍安毋躁,”原氏说,“请交出曼勒符接受检验。” 女郎这时的声音忽然变得懒洋洋,“你怕它是假的?” 没想到原氏这种时候还有俏皮的心情,“不,我怕它是真的。” 那叫W的女郎洋洋得意,“你是怕定了。” 这个时候七号按熄荧光屏,“去,去查W部,看看这名女子是谁。” 三号冷笑:“所有电脑资料均由原医生输入,他再正大无私,也不会把他与那名女子的故事告诉你听。” 七号点头,“三号,你讲得对。” “耐心等原医生回来吧。” 原医生在两小时后就回来了。 那女郎打量他,“好身手,好手段,神通广大。” “不敢当不敢当,彼此彼此。” 那女郎取出曼勒符,啪一声平放在桌子上。 原医生凝神,“你是如何巧取豪夺得到它的?” 女郎哼一声,“不问来历,见符如见人。” “W,我从未停止敬佩过你的能力。”原氏语带讽刺。 “少说废话。”女郎不耐烦。 “好,讲出你的要求。” 那女郎握紧拳头,她是那样用力,以致骨节发白,她咬牙切齿,五官都扭曲了,她说:“我要一个人在这世上消失。” 这个要求令原氏一怔。 女郎吼叫:“消失,明白吗?消失!” 原氏看着她。 照说,令一个人在地球上消失最简单不过,W不必老远找到曼勒研究所来。 一定有下文。 原君等W详细地说出她的要求。 W把面孔伸到他眼前来。 奇怪,曾经一度,原君认为这是世上最可爱美丽的一张脸,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今日看来,只觉可憎可厌可怕。 人的心,真的会变。 原君冷冷地转移他的视线,“W,近年来你的所作所为,连魔头都要五体投地。” “原,你老了,你唠叨了。” “是,”原君说,“我们都配不上你。” “我来,不是为着同你斗嘴,我这次来,是要你使这个人,在地球上消失。”她取出一张照片。 她再三夸张消失这两个字。 “原,是消失,你明白吗?” 原氏谨慎地看着她。 女郎狰狞地笑,“像她从来未曾出生过一样,我要她所有的记录失踪,还有,把她完全自亲友的记忆中剔除,曼勒研究所做得到吗?” 原医生震惊了,W竟是那么恨那个人。 他不由得探头去看那张照片。 相片是一个少女的近照,清纯的眸子天真美丽,照说,她不可能是任何人的敌人,但W是奇人,她可以与婴儿作对。 “是,她得罪了你,抑或是你自愿被得罪?” “我要看到她消失。”W双眼似要喷出火来。 原医生在该刹那心平气和,“曼勒可以做得到。” 女郎突然静止,她一脸不置信。 过一刻她挑战原氏,“如何做法?” “有多种办法。” “什么,你居然有超过一种办法?” “譬如说,我们可以找到该人的母亲,带她走过时间的荒原,回到少女时代,做一点手脚,使你憎恨的这个人失去出生的机会。” W慎重起来,“原,我不信曼勒已经控制了时间。” 原氏笑。 女郎伸个懒腰,“交给你了。” “交给我好了。” 女郎妖妖娆娆地打个呵欠,离开了会议室。 三号沉默。 七号看着原医生,“即使是曼勒,暂时也对时间大神无可奈何。” 原氏淡淡地说:“我知道。” “W有曼勒符,我们非为她达到目的不可。” “我也知道。” “怎么办?” 原君笑了,“我只说,那是其中一个办法,我没有说,我会用那个办法。” “还有其它可行的办法吗?” 原氏扬一扬手中的照片,“她要她的敌人在她的世界里消失,这一点,不难办到。” 三号忽然笑了。 七号问:“可行吗?” 他们两人似乎都明白原医生的意思。 原氏说:“为什么不可行?这是最后一道曼勒守,从此之后,曼勒无后顾之忧。” “值得?”两个机械人一起问。 原医生不加思索,数秒钟内便下了决定:“当R值得。” 机械人噤声。 原氏拂袖而起,“我去安排一切。” 他也离开了会议室。 隔了很久很久,三号才说:“他的意思是----” 七号点点头,“正是。” 三号感慨地:“W女士大胆挑战曼勒,未免太鲁莽了。” 七号答:“W算准原医生是君子。” 三号嗤一声笑出来,“她逼人太甚。” 七号打一个呵欠,真正松弛下来,“从此曼勒无事矣。”语气十分寂寞。 真的,所有流传在外的曼勒符已经归一,再也没有人前来出难题给他们做,以后怎么办?只剩下无穷无尽沉闷枯燥的科学研究。 三号想到这里,也十分同情七号,更觉外头生活多彩多姿,决定延期返来。 第二天一早,原去见W。 那女郎精神永远处于亢奋状态,休息与睡眠对她来说,根本不重要,见到原,她双目闪烁出异样的光彩来。 “怎么样,”她挑起一角眼眉毛,“什么时候替我办事?” 原冷冷说:“任何时候都可以。” 女郎一怔,随时说:“那么,就这一刻吧。” 原凝视她,慎重地说:“持曼勒符的客人,让我重复你的要求,你憎恨一个人,前来要求她自你的眼底下永远消失,同时,不复记忆这个人曾经生存过,可是这样?” 女郎踌躇满志到极点,“正是。” 原氏颔首,“你会如愿以偿。” 女郎捕捉到原君的眼神,起了疑窦,“慢着,你是什么意思?” “W,你的世界是恨的世界,早已不应存在。” W变色,霍地站起来,“你敢——” 已经太迟了,她身体渐渐软倒,四肢像棉花那般无力地瘫痪在地上。 原氏轻轻扶住她。 女郎已失去知觉。 她静默的面孔秀丽到极点,原伸出手,轻轻地泼开她额角上一络头发,思潮似回到他俩较年轻美好的岁月里去。 他喃喃地说:“好好睡一觉,你需要休息一段长时期,在我们这里,空气的温度与湿度都调节恰好处,长睡的人,无嗔无爱无欲,故此也不会老,现在,你所憎恨的人已经不存在,你的心情平静安乐,不再烦恼,你的愿望已经达到。” 原仰起头,长叹一声。 这时,他背后响起轻轻一声咳嗽,是七号来了。 原氏把女郎交到它手中。 他吩咐它:“把她安置在时间的荒原一室,给她最好的照顾,别忘记她是曼勒的客人。” “是,原医生。” 原氏又叹口气,把W羁留在曼勒,第三世界恐怕会得太平一段时间,抑或,这只是比较大真的想法,因为去了一个W,另外又有无数个W会窜出来? 七号在门口迟疑一下,“原医生,她该睡多久?” 原苦笑反问:“一个人要多久才能淡忘憎恨?” 七号不加思索,“有时永不,有时三五七载。” “那么,我们每隔三两年测试她的脑电波。” “是,原医生。” “我倦了,我也要好好的休息一段时间。” “几时唤醒你?” “两个小时之后。” 关元之自然不知道在曼勒发生的一切事故。 三号对一切守口如瓶,不会,也没有必要告诉元之。 那一日,元之循例到庄家作客。 庄老太并不笨,当然早已发现关小姐并没有意思来霸占她的家,而且,也觉察到,即使求她,人家也未必肯久留,不禁为前头的愚昧羞愧。 元之对他们仍然那么亲切。 “听允文说,你将有远行?” “是,”元之笑答,“一切要从头开始,我打算念大学。” 庄母说:“女孩子总要嫁人,你打算读到几时?” 元之笑,“读到毕业再说。” “听人说,大学是物色对象最佳地点。” “我也听过这个讲法。” “关小姐,那你就要好好睁大眼睛仔细找才是。” “我省得。” “踏足社会之后,就没有什么好人了,光怪陆离,牛鬼蛇神,什么都有。” “是,我明白。” “不管你们新一派怎么样想,女孩子至要紧嫁得好,丈夫疼你,胜过其他。” 元之唯唯诺诺。 “不过经济也要紧,”庄母叹口气,“你看我媳妇多苦命,挨了那么些日子,刚好些,她又不在了。” 元之连忙顾左右。 庄母忽然说:“有一件事我始终不明白。” “请说。”元之含笑。 “珠儿为何老叫你妈妈?” 元之笑意更浓,“她喜欢我。” 庄母半信半疑。 梁云一见元之便抱怨,“好端端,读什么书,离我们那么远,一年见不了几次面。” 元之微笑,这口角,活脱就是读饱了书不知别人对知识饥渴的说法。 梁云又说:“拔一根毫毛,足够捐十个八个博士学位,何用坐言起行,寒窗数载,亲身体验。” 吕一光在一边劝:“元之喜欢。” 梁云一味不舍得,“都超龄了,还念什么。” 元之微笑,“也许我不是那块材料,一个学期就打道回府。” 梁云口不停,直泼冷水,“毕业都三十岁了。” “不要紧,我会活到六七十岁,还有三分之一世纪可以享用学来的知识。” 这次梁云也只得笑。 吕一光说:“我们应当庆幸元之可以重拾正常生活。”元之感激吕一光。 她希望顺序开始,像所有其他年轻人一样,进大学,在学习当儿,也参加舞会,结识异性,享乐、恋爱,甚至失恋,稍后才结婚,组织家庭,建立事业。 千万别一开始就已经是两子之母。 或是刚恢复知觉就发现自己是残花败柳。 “哪家大学?” “三号会替我安排?” “啧啧啧,作弊。” 元之咧嘴而笑。 一光扬起一条眉,“元之,你真打算那样做?” 元之尴尬,不予回答。 梁云拍手,“届时不知哪个考试局的电脑会出毛病,硬是记录关元之是个优异生。” 吕一光拼命摇头。 元之一抵大学城,就知道她会习惯那里的生活。像一般富家女,人未到,公寓已经置下,司机、车子、家务助理,都跟在身边。 同学们都知道东南亚颇有名气的镇亚重工承继人在他们学校里念英国文学,不过日本三菱的小主人,以及中东某阿拉伯小国王子也是他们的同学,见怪不怪。 一个落雪天,元之由司机载着上学。 司机喃喃说:“天呵,这活像西伯利亚。” 在风雪中,元之看到一位年轻人在路上拉紧衣襟踽踽而行。 她吩咐司机停车。 她按低车窗,“请问是哪一间学院的同学,载你一程可好?” 那年轻人闻声转过头来。 呵是剑眉星目的一位男生。 他走近说:“我叫李永生,莱斯学院机械工程科硕士生。” “上车来可好?”元之诚恳地邀请。 李永生看了看那辆大车,微笑,摇头,不卑不亢地答:“我习惯每日清晨步行半小时。” “下大雪呢。” 他仍然笑,“不要紧,我手表防水。” 元之一怔。 他已经拉拉围巾重新上路。 元之想起庄母的话:要找好的对象,得在大学里留心。 这个男生何等有宗旨,拒绝上车,反而元之高兴。 “开车。”大车寂寞地驶过公园。 过两日,关元之找到莱斯学院的图书馆去,她有线报:李永生几乎住在图书馆里,是个拿奖学金一等一好学生。 奇是奇在他家境小康,毋须他如此勤奋争取,他是那种天生爱用功的人。 元之经过孔兆珍那役,早已知道穷困不是玩笑的事,若学生压力大,根本不会在求学时期结交异性,元之庆幸李永生不是那样的人。 元之为自己的勇气吃惊:她居然公然到图书馆逐张桌子寻找李永生。 一连三天都没有看到他。 仍然下雪。 又一日车子驶近公园,元之看见李永生骑在脚踏车上。 她迟疑了一下,路面湿滑,并非骑车的好日子。 随即想起,多久没骑脚踏车了? 过一天,她把课本笔记背在背囊,踏着自行车上学,新鲜空气扑在她脸上,别有一番风味,不比坐在暖气的大车后座差。 元之耸耸肩,即使碰不到李永生,也无所谓。 经过小路,她松开双手,任由脚踏车滑行。 有人在身后说:“扶紧些,别托大。” 元之转过头去,那人正是李永生。 李永生骑到她身边,笑笑说:“听说你找我?” 他都知道了,元之只笑笑。 李永生自袋里取出一顶绒线帽子,“戴上它,否则你的双耳会冻得掉下来。” 元之当然领取他忠言。 时间过得真快,转瞬间五年过去,李永生与关元之已经自学堂出来,找到工作,组织家庭。 两人乐不思蜀,躲在大学镇里,不愿回家。 不知省却多少繁文缛节。 亲友们一贯霸道:“住在同一城市,有什么事不出来,是不给面子,住在遥远的彼岸,不见人,心死了,不会来烦阁下。” 婚礼采取最简单的仪式,证人是元之的司机。 婚后永生笑说:“据说我娶了一位富女。” 元之坦白地说:“我颇有妆奁。” 这是一件好事,为此,两夫妻可以挑他们有兴趣的职业来做,不必理会年薪若干。 婚前元之知会过她的朋友。 三号与七号来信说:“元之,我们不来打扰你了,衷心祝你生活愉快。” 梁云再次怀着孩子,暂不方便出门。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傍晚,李永生加班工作未返,元之在屋中听音乐,忽闻车子引擎声接近,停下。 元之到窗前一看,惊喜交集,拉开大门,迎出去。 “原先生!” 原医生笑着下车来,“元之,别来无恙乎?” 元之投向原医生强壮的怀抱中。 “所有的朋友都好吧?” 原氏答:“很好,每个人都有不错的结局。” 元之放心了。 “告诉你,麦克阿瑟终于决定结婚。” 元之大感宽慰,太好了。 “让我看仔细你,”原医生目光何等尖锐, “元之,你怀着孩子。” 元之笑答:“是。” “恭喜你,将来你必定有故事可以告诉儿孙。” 但元之并不当自己是个奇人,毕竟世上有很多女子,在生活安顿下来之前,扮演过其他复杂的角色。 原医生忽然问:“你认为生命是怎么样一回事?” 元之骇笑,“像我这样一个小女子,如何可能解答生命之谜?” 原氏轻叹,“对不起,元之,我不该问。” “原先生,以你的智慧能力,难道勘不破生命的奥秘?” 原氏抬起头,看到苍穹里去,半晌,摇摇头, “回屋里去吧,天气太凉了。” “你不进来休息一会儿?” “我还有别的事要做。” “啊。”元之依依不舍。 “再见,关元之。” “再见原先生。” 原君上了车,又再回头,“对,孩子将叫什么名字?”元之咧开嘴笑。 原医生也笑,他应该想到,大儿必然叫小宇,小儿当然叫小宙。
(全文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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