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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间时尚的叫五十年代的酒吧门口,两个年轻男子站著,四处焦急张望,分明是在等人。 外型比较沉实那个说:“还欠十分钟就开场了。” 另一个沉不住气,“你说我们兄弟俩可是倒霉,好不容易接了这个场子,莉莉却忽然私奔,留下一张条子:‘爱情是女人生命的全部’,走得影踪全无,我要是再见到这女人,要请她吃耳光。” 那大哥笑笑,“旧人不去,新人不来。” “新人叫什么?胆敢迟到。” “大刘介绍的人,大抵不会错,唱过今晚再说。” 年轻那个仍然喃喃咒骂:“会有什么好货色,索性不到也罢,我不信曹氏兄弟会就此垮掉。” 他刚想掉头,忽然一个人形匆匆自路口奔来。 这一整条街酒馆林立,各出奇谋,争取生意,霓虹光管特别灿烂,照得半空成为不夜之天,相映之下,一 个小小纤细穿黑色大衣的人形,特别显得寂寞。 她走近了,怯怯问:“两位等我?” “你迟到!” “对不起,地下铁路过节特别挤。” “你有无听过计程车?” “车费要百多元,太贵了。” 那做大哥的连忙说:“快进来换衣服,立即出场。 ” 那女子跟他们绕进小小后台,灯光下,她脱下大衣,曹氏兄弟一看,倒抽一口冷气。 只见那女子浓妆,整张脸搽得煞白,血红嘴唇,眼睑上还黏着小扇子般假睫毛,头上套著一只尼龙假发, 身上穿粉红色豹点纱裙。 他俩惨叫:“快洗脸,看看莉莉还有无晚服剩下,叫她换上。” 幸亏衣柜里还有一件黑色长裙,他们七手八脚丢给她。 “我俩出场了,你需在三分钟内出来,否则一辈子不用上台。” 他还想说什么,他大哥一把拉他出场。 那女子见梳妆抬上还有用剩的卸妆油,连忙抹到脸上,揩去脂粉。 说也奇怪,浓妆抹却之后,露出一张晶莹的小脸,她脱掉花裙,速速套上黑色晚服。 那边,两兄弟已经坐在小小台上。 原来大哥是钢琴手,他浏览一下满座的酒吧,十分高兴,他说:“我们是曹氏兄弟,我叫曹平,弟弟叫曹 原。” 这时,曹原取出金色式士风,吹奏了一段乐章。 “我们这一组。叫紫色平原。” 这时,有年轻酒客不耐烦地叫:“话太多了,除夕夜,给我们热闹是正经。” “莉莉呢,莉莉为什么还不出场?” 曹平说:“今晚我们另外有美女主唱。” 酒客们忽然起哄,有节奏地叫:“美女,美女,美女。” 他们又骤然住嘴。 舞台一角,款款走出一个穿黑色高叉长裙女郎,初看,以为是莉莉,再看,发觉她比莉莉年轻, 苗条, 更 加好看。 她长发挽在脑后梳一条长长马尾,脸上无妆,光是两片红唇,大眼斜飞,最特别的是,是那一身莹白雪肤 ,白得眩目。 大家静了下来。 她站好了,预备开腔。 有人喊:“你叫什么名宇?” 女郎不回答。 曹平弹起琴来,女郎认得是老歌“我做什么才好”的开场。 她有点紧张,错过了开口机会。 曹平从容地再弹一次。 她停停神,开口唱:“自从你离开我之后,我做什么才好,做什么才好?” 那声音幽怨,温婉,凄然,叫座上大半酒客回过头来聆听。 还有人不甘心地嚷:“做什么?同我去逛街。” 可是有人叫他“闭嘴,听歌。” 女郎唱下去,“天天下雨,我陪著哭,你走了之后,离开那么远,我做什么才好?” 她悄悄举起手,轻轻掐着自己的脖子,双手自胸前滑下,仰着头,眼神忧郁盼望。 整个场子静下来。 女客心酸,想到若干晚上,自身也试过如此徬徨。 男客带著酒意,只希望有那样的可人儿在某处等他。 曹氏兄弟意外得说不出话来。 真看不出这打扮像马戏班小丑的年轻女子换上一袭黑裙便脱胎换骨,并且一上台便媚力十足地抓住观众的 心。 曹平十指一滑,又弹出另一首旧歌。 酒容笑语声低了许多,让女郎魅丽的声音充份发挥。 三首歌之后,观众鼓掌欢呼。 曹平松口气。 曹原凝视女郎瓷白的玉肩。 在一间酒店大堂,他曾见过一座二十年代法国装饰艺术的雕像,约一公尺高,也是一个长发女郎,穿黑色 长裙,脸与手臂用象牙雕成,身体是青铜,姿势曼妙,同台上不知名女郎一样好看。 她是谁? 那一夜,他们在十一时结束表演。 女郎下了台,立刻说:“大刘说你们会即时付款。” 曹平伸手进口袋,忽然问:“明天再来?” 她一愣,马上咧齿笑,“还有明天?”笑脸稚气。 曹平点点头。“是,如有时间,订你唱一个星期。” “可是,先付歌酬。” 曹原说,“坐下,先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宇。” “肚子饿了,我想吃碗面。” 曹平说:“就带你去吃牛肉面。” 女郎披上那件黑旧大衣跟他们两兄弟到附近面店吃宵夜。 她看样子真饿,狼吞虎咽,一点矜持也无,同在台上的冶艳暧昧,丝毫不挂钩。 曹平呆呆地看看她,真是个神秘奇异的丽人。 曹原问:“你究竟叫什么名字?” 她笑笑抹乾净了嘴答:“我叫永明旦。” “永明旦,取你身份证明文件一看。” 她自小包里取出身份证递过去。 那是她的真名,年龄二十岁。 曹平抄下身份证号码作为记录,数了几张钞票给她。 女郎看了看数目,“预支五天。” 曹平说:“不,三天,免得你像莉莉般一去无踪。” 他加添歌酬给她。 她站起来说:“明天见。” “明天早一个小时来,练一练歌。” 永明旦微笑,“曹大哥,酒客又不是来听歌,练习无用。” 曹平拉长脸,“他们管他们,我们是我们,你若看不起这行业,看不起自己,你就完了。” 女郎一怔,然后服服贴贴地说:“是,大哥。” 她走了。 曹原看看她背影,“永明旦:永远有光明,新的早晨可是这样的意思?” 曹平答:“不管你事。” “问一问大刘这女子的来龙去脉。” 这时,曹平的手提电话响了。 他一听,立刻沉声喝道:“莉莉,你好意思。” 那边像是没声价道歉。 “不,我们很好,你不必再回头。” 那边又哀求了一会儿,曹平冷笑一声,“他没出现?太坏了,连我都替你难过,再见!” 他挂断电话。 “怎么一回事?” 曹平抬起头,“莉莉被人骗了。” 曹原不置信,“她不骗人已经很好,她会被骗?” “那男人约她在飞机场见面,她在候机室等了一宵,不见人影,知道不妙,赶返回市区屋内,发觉所有细软硬件电器已被搬空,首饰存款荡然无存,她完了。” 曹原轻轻说:“新年快乐。” “她想回到紫色平原来。” “不可能。” “我也那样告诉她。” 曹原说:“不是赌气,真怕她那爱情至上的脾气。” 曹平笑笑,“不,是因为我们已经找到更好的人。” 曹原点头,这世界至现实不过。 他打一个电话给经理人大刘:“你推荐的永明旦,是什么来历?” “她叫永明旦?我只叫她大妹,她妈是我朋友,带病,她辍学出来唱歌。” 又是一个身世坎坷的故事。 “刚从学校出来?” “进进出出学校,但是个好孩子,这两年她妈全靠她照料:天天炖一碗牛奶给妈吃了才出门,很感人。” “她母亲做哪一行?” “她母亲年轻时是歌厅女郎,艺名火百合。” “啊。” “小曹,给新人一个机会,大妹姿色不错。” “新年进步。”他挂了电话,拾起外套。 曹平问他:“你去哪里?” “回酒吧过新年。” “别喝太多。” 年年都在酒吧陪客人唱歌跳舞欢度。对曹原来说,那表示有工作在身,不知多高兴。 谁没有坎坷身世?两兄弟自幼跟外公学习乐器,外公说:“在演奏厅表演,叫音乐家,在夜总会,叫洋琴鬼。”父亲一去无踪,母亲及外公合力把他们带大。母亲名字中有一个紫字,外公说:“你们这一组,就叫做紫色平原吧。” 没想到三年内外公与母亲先后因病辞世,但紫色平原已闯出一点名号。在夜总会及酒吧经理建议下,他们雇用女歌手添增色相。漂亮的、略有嗓子的,往往唱了三天就拿腔作势 。加薪酬、海报上名字放大,迟到与早退…… 莉莉与他俩合作了半年,很有可能成为三人组,但她爱上了爱情,同所有踏错一步的红尘女一样,损失惨重,不过不要紧,时势不一样了,只要年轻,还有大把机会。 第二天傍晚,曹原一早在五十年代酒吧等永明旦。 她来了。旧大衣、小花裙、球鞋,一声不响,靠在琴边,轻轻唱起歌来:“我曾有一段秘恋,紧紧藏在心底——” 正在擦亮玻璃杯的酒保闻声转过头来。声线这样幽怨动人,是谁? 是一个精灵面孔的年轻女子,就是她?酒保做了十多年,经验丰富,却还没这样被一首歌感动过。 她秘密地恋上了谁? 酒保放下杯子,静静听她唱完。 曹原进来了。放下几件晚装,“试一试。” 女孩取过裙子往后台。 “大妹,等一等。” 女孩转过头来,诧异他已知她小名。 “头发指甲去修一修。”他掏出钞票给她。 她点点头。 半晌换好晚服出来,这下子,连收拾台凳的侍应生都探头过来看。 这班人都见多识广,什么样老小真假美女都见过,但是都被这叫大妹的女孩吸引。 只见她与式士风配合,唱起怨曲,双手交叉,放到脖子上,仰起头,深深吸气,开了腔,手才滑落。 是这个感性姿势叫观者凝神? 稍后,已有人客打探:“昨晚那歌女是否上台?” 经理喃喃道:“美色有价。” 美人在后台吃肉酱意粉,大口大口,一嘴番茄酱。 有人轻轻问:“你不怕胖?” 她抬起头来,见是曹原,她说:“你是小曹。” “对,我是弟弟。” 她点点头,他十分英俊,两兄弟同样穿黑色西装,结领花,但是他比大哥花俏,发尖染成棕红色。 小曹有双会笑的眼睛,大曹比较平实。 她站起来说:“我去一趟理发店。” 她侧侧身避过他,低著头出去了。 女侍应嘉儿看到这情形忍不住笑:“对你没兴趣。” 曹原不服气:“谁说的?” 曹平过来说:“兔子不吃窝边草,女朋友要多少有多少,好歌手卖少见少。” 曹原走开。 嘉儿说:“那大妹真好身段,裙子腰身还嫌大了一两寸,这衣裳是谁的?” 曹平答:“我向乃婵借来。” “乃婵最贤淑。永不妒忌。” “她知道分寸。” “你娶得贤妻。” 大曹不出声。 “嫁你们这班音乐人真不容易, 早出晚归, 天天浸在声色犬马, 灯红酒绿里, 家中女人不学忍耐也不行。 ” 曹平仍然沉默。 嘉儿识趣退出。 晚上永明旦来上班,头发手指足趾都修理过了,外形更加亮丽,但她仍然戴着假睫毛。 曹平忍不住伸手轻轻替她摘去那两把扇子。 她尴尬地笑笑。 酒客看到她,很是高兴。 “我点唱‘下雨天最难熬’。” “蓝色华尔滋。” “月夜泛泳!” 几乎没吵了起来。 酒吧叫五十年代,唱旧歌恰恰好。 都会里挤满寂寞劳苦灵魂,工余谁也不想回冷清蜗居,在外头喝上一杯,醉醺醺回家倒在床呼呼入睡最妙。 打烊时分,酒吧老板双手插在口袋漫步进来。 他缓缓说:“市道一天比一天差。” 大家陪笑。 “这条街还算撑得住。” “托紫色平原的福,最近又上过一两次电视综合节目,叫好叫座。” 曹平但笑不语。 “莉莉打电话给我,说你们一脚把她踢走,可有这样的事?” 呵,告御状。 曹原刚想挺身而出,曹平已经很平静地答:“向老板,我想你听听一个人的歌。” 向老板看看腕上钻石表:“五分钟。” “是。” 曹原回到钢琴椅上,顺手弹出一段乐章。 有人站到他身后, 轻轻唱:“爱的模样, 在你眼中, 不容你抵赖……” 向老板转过身来, 看到长裙高叉下露出雪白大腿, 稚气大眼搭鲜活红唇, 可是这一切都比不上那把诱惑的声线。 他一直在娱乐场所打滚,一看就知道这歌女决非池中物。 “从哪里找来这样人才?” “可遇不可求。” “人客可喜欢她?有时,无论才艺多高,倘若没有观众缘,也只得黯然落台。” “人客如嗒糖。” “那么,千万笼络她,切莫错过机会。” “我们会安排。” 向老板抬起头:“我在说什么?对,莉莉——忘记莉莉,我不怪你们。” 他走了。 ——“我不知等了多久,等着爱你,爱的模样,在你眼中,那样子决非你微笑可以掩饰,用我手臂围绕你 ……” 可是落了妆,她又如个普通女孩,匆匆披上旧大衣去赶最后一班地铁。 曹原好奇,跟在她身后,只见她把大衣拉得很紧,上了车,找车门边座位坐,自布袋裹取出一本歌辞背读 ,根本看不到有谁在附近注视她。 到站了,她站起来,猛地看见曹原,诧异地睁大眼。 “你是我们一伙人了,我陪你回家,安全点。” “我居住环境不差。” 曹原不说什么,陪她走上地面。 她看到街边卖小食小贩,贪婪地走近,知是煨番薯,不胜欢喜,买了一大只,当场掀开皮就吃,她一直叫 他讶异。 曹原送她到一栋旧楼底下,那一夜,曹原会记得,天气寒冷但晴朗,抬起头,猎户星座腰带上三颗大星清晰可见。 而爱的模样,在他眼中,无可抵赖,只是他自己也还未知道。 “住几楼?” “天台,冬冷夏暖。” “我不上去了,你走好。 ” 她松口气一溜烟奔上楼去。 母亲正在等她,倚在藤椅上盹着,她替她盖上毯子。 曹原与大哥同住,回到家中,大嫂乃婵开门给他。 “又到什么地方去了。” “送女朋友回家。” “听说你们找到一绝色歌女。” “卸了妆不过是只丑小鸭,她便是我女友。” “这么快就敲定?” 曹原得意地笑。 他大哥走出来:“我同你说什么?” 曹原只是陪笑:“大嫂其实也是我们同事。” 乃婵说:“听嘉儿说,这女孩有巨胸,细腰,身段美妙得像假的。” 曹原立刻辩护:“保证属真。” 乃婵笑嘻嘻看向丈夫:“你说呢?” “我全无留意。”他回房休息。 他们住在近郊一间村屋,地方比较宽敞,分楼上楼下,近年生活算是安定。 婴儿在楼上哭泣,乃婵连忙赶上楼去看视。 天快亮了,山谷露出曙光,曹原累极倒在床上,即时入睡。 乃婵犹自问:“姓永,可是缅甸华侨?” 曹平不去回答。 那一边,明旦因母亲咳嗽醒来,年轻,精力迅速恢复,她到厨房冲蜜水给母亲,发现天花板漏水,天下雨 了。 她顺手取过水桶接漏水。 身后有声音:“起来了,不如练歌。” 明旦转过头去陪笑:“你都知道了。” 雨点落在铁皮屋顶上嗒嗒声。 “你要入行, 我也不好反对。” 明旦把杯子捧给母亲,讪讪说:“学费贵,杂费更贵,已读到预科,算交得了差,升读大学,不是一般人 能力可及,那一向是奢侈。” “我希望你找一份白领工作。” “月薪三五七千,养不了家。” “夜总会与酒吧人杂。” 明旦笑:“每种行业每个机构有阴暗角落。” 母亲用手掩着胸前:“我少年时表演歌舞,每月依时把薪酬带返家中,我妈欣然收下,亦不问钱从何来, 他们并不介意我每晚跳的是脱衣舞,我一直没有原谅他们麻木不仁,可是,现在,你看我。” 明旦不去接口。 她开口曼声清唱:“爱我温柔,爱我恒久,把我藏在心中……” 母亲指点她:“头仰起来,把感觉唱得彻底,要真像盼望有人爱你,听众才会感动,手交叉放在肩上,有点姿势才好看。” 中午,明旦出去买菜,觉得有人跟踪她。 她以为又是小曹。 那曹原分明想占点便宜,她又不愿得罪他,于是转过身子。 站在她面前的却是一个瘦削的矮子。 那人对着她微笑。 “你跟踪我?” “是。” “我见过你,你跟了我不止一两天了。” “你说得对,我跟踪你已有一个月,不过早些时你没有发现我,你忙着接送母亲进出医院。” 明旦看牢他,“你有什么企图?” “我们坐下谈谈好吗?” “不,你不走开,我就报警。” “永小姐,我受人所托,追查你下落。” “谁?我并无欠债。” “永小姐,我的当事人,怀疑你是他亲生女儿。” 明旦张大了嘴。 她掉头便走,心急跳,这种恶作剧真过份,过了马路,走到菜市场,再回头过去看,那人已经不见。 她买了菜回家做了清淡鲜美的菜式。 “妈妈,这一味鲜美芦笋炒虾球一定合你胃口。” “冬天吃这个蛮贵。” “放心,还吃得起。” 母亲情绪不错,添了大半碗饭。 明旦收拾碗筷。 迟疑片刻,她问:“我生父可是失踪好几十年了?” 母亲并无隐瞒,“一早走得影踪全无。” “他姓甚名谁?” “我不记得了。” 明旦走近,“怎会忘记?” 她母亲坦白答:“如果必需忘记才能活得下来,你一定会忘记。” “如果活不下来呢?” “那就没有你了,最窘之际,我也想过,也许,另一选择也应考虑。” “不,不,我们需有勇气。” “你说得对。”她别转面孔。 傍晚,明旦出门到酒吧去。 在车站,她又回头看,仍然不见那人。 她比较安乐,那人果然是开玩笑。 旧大衣上最后一颗钮扣掉下来,女侍应嘉儿看见,“来,我帮你钉上”,立刻取出针线。 明旦脱下大衣交给她。 “这大衣有蛀洞。” “夹里也脱了线脚掉出来。”明旦咕咕笑。 “发了薪水买件新衣。” “我不在乎,我情愿让妈妈吃好一点。” 嘉儿把大衣还她,“原来是个孝顺儿。” 明旦不好意思,“哪里哪里。” 嘉儿同她说:“记住,大曹已经结婚,有妻有儿,小曹独身,很会照顾女友。” 明旦连忙答:“多谢指教。” 就这样,本来是杂牌军,未料唱了一个礼拜之后,却已经有一班固定客人。 有一个年轻律师,工作忙得连大衣都没时间脱下,叫一品脱黑啤酒,站在门口,听永明旦唱完三首歌一定走。 一日,他同伴说:“不如约永明旦吃宵夜。” 他摇摇头,“我已有未婚妻。” 大家讪笑:“那你还来听歌?” “听了心中舒服,她的歌彷佛对我一个人唱,像一只玉手,轻轾拂抚我额前,将我心中一切酸痛抚平。” 没有人会比他说得更好。 那一晚,五十年代酒吧挤得水泄不通,外边下雨,室内除却烟酒还有股味道,需要喷空气清新剂。 经理说:“需要派人到门外拦住客人,出一个才能进一个,否则,有碍消防条例。” 越是这样,越有人在门外等。 向老板闻讯赶来,吩咐经理:“每人送一把伞,莫叫客人淋雨。” 经理茫然,“右边的失乐园与右邻的赛略滔天空两间酒吧都有大把空台子,人客为什么都挤在这里?” 向氏十分得意,“因为他们的店名取得太刁钻,不及五十年代可爱。” 也许是,也许不是。 向老板又吩咐:“每人送一杯咖啡,天气冷,莫叫人客捱冻。” 直到十一点,人龙才减至三五人。 向老板立刻要求永明旦长驻五十年代。 明旦踌躇,“什么叫做长驻。” “我预支你薪水,你在这里唱一年。” “一年,那是好长的时间了。” 向老板不知道年轻人对时间观念与中年人不一样,他以为永明旦吊高来卖,脸上露出不悦神情。 “大曹,你过来说几句。” 曹平走近,“唱得开心,一年很快过去。” “这是月薪数目。” 明旦一看,见是五位数字,足够养家,立刻点头。 向老板讶异,“大曹,她听你的。” 曹平笑了,没想到向老板也如此天真,永明旦要听的,并不是人的声音。 向老板说:“大妹,你的行头要讲究一点,大曹,找个形象设计帮一帮她,开销由公司负责。” 明旦咕哝:“我做回自己就很好。” 老板走了之后,明旦披上旧黑大衣,忽然看到一个瘦小人影。 “是你!” 那人影自暗角落走出来,凝视明旦。 “永小姐,这是你工作地方,你很安全,请过来坐下说几句话。” “没有什么好说的。” 曹原走近,“什么事,有人骚扰你?” 他本能挡在大妹面前,高大身形具保护作用,明旦躲在他肩膀后边。 那矮子说,“永小姐,要是你不介意,你朋友也可以听我要说什么。” 曹原也过来坐下。 矮子把名片取出,“我是一个私家侦探,受我当事人委托已有半年,到最近才找到永小姐。” 曹平叫人斟几杯咖啡来。 矮子说:““小姐,这事有关你身世。” 曹氏兄弟对视一眼。 曹原沉不住气,“这名男子此刻想与明旦相认?” “是。” 明旦忽然笑了。 “永小姐,他当年有妻室,岳家甚有财势,一手提拔他,他不好说走就走,今日他想清楚了,很牵记你, 想与你见面。” 明旦抬起头。 她那双大眼睛闪露晶光,“不,我没有父亲,他一早死了。” “永小姐,这不是赌气的时候。” 明旦转身向曹原,“我有赌气吗?” 曹原摇头,“没有,你很冷静。” 矮子啼笑皆非。 明旦说,“做父亲是终身职业,不是说方便之际就做几年,不方便的时候就失踪一生。” 矮子忽然取出一张照片放桌子上。 三个年轻人俯身去看。 大曹噫地一声。 旧照片经重新放大修整处理,十分清晰,是一对年轻男女抱着一岁大小孩坐膝上。 那小孩虽然只一点点大,可是那双大眼一看就知道属於永明旦。 明旦指着那女子说:“妈妈!”她从来未见过这张照片,不禁心酸。 照片中女子异常秀丽,比明旦还好看娇俏。 大家都呆住。 照片里两大一小都好像很高兴。 “这是你生父另一个家。”又是另外一张相片。 一家四口,两个孩子,大概十岁与八岁,他妻子端庄斯文,与明旦母亲是两种性格。 大曹忽然说,“这男人很面熟,是谁?” 矮子侦探说:“一张图胜千言万语。” 他把那人的近照取出。 “啊!” “这是一个名人,”曹原说,“他做官,最近时时有新闻在报上出现,名字就在嘴边,他叫——” “祝昆,政府里贸易局局长。” 矮子点点头,“永小姐,你原姓祝。” 那一刻,酒吧里静得掉一根针都听得见。 “永小姐,我可以带你去见他。” 明旦沉默。 “要不,你说个地点,他也愿意来见你。” 平原两兄弟看看明旦。 明旦轻轻说:“我没有父亲,他死了多时。” 她站起来送客。 曹平佩服得五体投地。他第一次真正看清楚这女孩,没想到俏丽的她有那样坚决心意。 矮子也很讶异,“永小姐,你再想一想。” 她已经走出酒吧大门。曹原追上去护送。 矮子对曹平说:“你们是她好友?” 大曹不表态。 “这女孩子很特别,富贵不能移,祝先生现在已经离婚,脱离岳家阴影,永小姐认回生父,可接受高等教育,离开酒吧重生。” 曹平笑笑问:“你觉得现在她置身炼狱?” 矮子很平和地回答:“社会标准非我所订,一个女孩子在酒吧演唱,不能算是上等职业,你若真是她好友,劝一劝她。” “祝某可打算一并认回旧人?” 矮子很坦白:“只认永小姐。” 大曹点点头。要女不要母。 矮子说:“但是他又不会不让永小姐孝顺生母,母女从此都可以得到较好的生活。” 这是真的。 “互相利用嘛,你说是不是。” 曹平穿上外套。 “何必难为自己。” 矮子也戴上帽子离去。 天仍然下雨,街上一片泥泞。 真没想到那女孩有如此迷离身世。 第二天,曹原这样对大哥说:“我生父若是祝昆,我扑去相认。” “这男人奸诈自私,明旦笨,不像他。” “只要生活得好,不妨认贼作父。” “人家比你高尚。” 乃婵抱着婴儿出来,“在说谁?” 大曹伸个懒腰,“又捱完圣诞新年,一节淡三墟,今日起可松一松。” 可是五十年代酒吧一般拥挤。 永明旦靠在钢琴边轻轻唱:“我是一个最会假装的人,呵假装你仍属於我……” 声音像轻泣声,似有似无,酒客必需暂停说话才能听见她的倾诉。 那晚,矮子带着一个高大的中年男人进来在门口坐下,叫了啤酒。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中年男子看到台上的歌女像雷击般动弹不得。 然后,他俩站起来离去,前后不过逗留十来分钟,圆台上两杯啤酒一口也未曾喝过。 只有嘉儿看到这两个人。 他向大曹复述:“深色长大衣,深色西装,一看就知道是名贵货色,穿在身上服服贴贴。” 曹平取出一张报纸,翻到财经版,嘉儿已经用手指向一张照片;“是他,就是这个人。” “谢谢你,嘉儿。” 他去找明旦,却看见兄弟缠住她,蹲在化妆间等她卸妆。 他们没有看见他。 只听得曹原恳求:“明日假期,出来,我陪你去郊外散心。” 明旦轻轻说.“我一早的好医生陪母亲覆诊。” “下午呢,傍晚呢,你总得有些娱乐。” “自小到大,我并不理会我想做什么,我会做什么,我只知道我该做什么。” “由我陪伯母看医生。” “不必了,病人不喜见客。” 小曹十分失望。 “我们不是天天见面吗?” “这里是工作地方,气氛不一样。” “我不爱约会同事。” 大曹忍不住在门外微笑。少女防范得密不通风,叫他放心。他知道不该窃听,可是双腿却钉牢在门外,不愿动弹。 “请一个可靠的人服侍伯母,你的时间就比较松动了。” 明旦已经穿上旧大衣,预备下班。 “大妹,穿这一件。” 那是件蛋黄色宽脚新大衣,镶毛领,最新款式,轻且暖。 “我帮你披上。” 明旦摇头,“我自己也有能力添新衣。” 小曹恼怒,“你何必拒人千里。” 明旦想一想,终於脱下旧衣,披上新衣,“谢谢你的礼物。”仍然把旧大衣珍惜地抱在手中。 大曹这时轻轻避开。 那对年轻人走了,嘉儿轻轻走近。 她手上有一支香烟。 大曹问,“还在抽烟?” “我已吸足二手烟,胸肺黑墨墨,根本无所谓。” “嫁人,离开这里,健康生活。” “你呢,大曹,你为什么不走?你一手琴艺大可教学生度日。” “是,百多元一小时,教顽童练琴,家长往往希望他们三堂课之后就成为箫邦,我吃不消。” “所以呀,我也不耐烦到家庭式饭店做,每桌小费三元零七角之类。” 大家都笑了。 嘉儿身段高佻,有一张小圆脸,“在永明旦没有出现之前,我也是五十年代的招牌美女。” 大曹讶异说:“是吗,我仍觉得你是第一号美人。” 嘉儿笑得弯腰,“这话该说给乃婵听。” “乃婵不理名次了。” “乃婵有智慧,孩子大了许多吧。” “快一岁,表情趣怪,真想拨多些时间在家育儿。” “叫乃婵复出,你们调换身份。” “哪怎么行,那叫吃软饭。” 嘉儿看看时间,“我也该下班了。” 门口,有接她放工的人,可是整间酒吧都知道她喜欢的人叫曹原。 第二天明旦陪母亲看医生。 在候诊室她母亲忽然说:“你说火葬好还是土葬好。” 明旦一愕,只觉凄惶。 “交给你了,大妹。” 明旦沉默。 “一具躯壳用了那么多年,恋恋不舍,一把烧成灰,真觉难过,土葬等它腐烂,更觉可怕,唉,好似没有选择。” 明旦只得说:“我去斟杯水。” 她站到窗前透气.鼻子发酸。 看护忽然出来叫名字。 这么快?往日要等个多小时。 她满面笑容,“祝议员办公室打过电话来招呼,永小姐为什么不早说。” 明旦不出声。 感觉上专科医生这次看得特别用心,建议做几项检验,又给了新药,详细叮嘱。 看护接着说:“我有一个同事。休假在家,每天下午可以到府上照顾病人。” 有人服侍母亲沐浴洗头服特效药之类,的确放心得多。 明旦轻轻点头。 她讽嘲自己:骨头才硬了一天,明明宣言生父已死,此刻,又享起死人福来。 但,这一切是为着母亲,不是为她自己。 回到家门口,已经有人在等。 那是一名经验丰富的护理人员,沉静可靠。 她立刻着手工作。 临走时对明旦说:“永小姐,我有一个亲戚移民加国,在乡区房子空置下来,适合养病,月租五千,不知你有无兴趣。” 明旦心知肚明,答:“我们毋需搬家。” “肺病病人极需清新空气。” “我们可以适应。” 看护说声“是”离去。 母亲待人走了,轻轻说.“经过半小时按摩及瑜珈运动,头也不痛了。” 明旦坐下来,“那多好。” 她忽然问:“祝昆找到了你?” 明旦一震,不出声。 “你认回他也好。” 明旦双臂抱在胸前。 “你认回他我可以放心。” “可以说说过去的事吗?至少让我知道谁是谁非。” “我全部忘记了。” 明旦忽然笑,“也许,是应该这样。” 母亲叫她:“过来。” 她依到母亲身边。母亲轻轻抚摸她面孔,“这么快长大了,可怜,生老病死,独自挣扎捱过。” 明旦一笑,“我从未听过做人也有人陪。” “有,你陪妈妈这些年。” “妈妈,我们到日本去玩,你最喜箱根,明年我们到湖边看枫叶去。” 母亲不出声,明显是累了,她扶她进寝室休息。 第二天一早看护提了几盒菜来,其中有一壶冰糖燕窝。 明旦会拒绝吗?若是珍珠玉石,一定立刻扫出去。 她亲手把甜品盛在碗里去给母亲。 母亲手心有点发烫,且盗汗,明旦一颗心跳到喉头。 看护看视过,十分镇定,“我会反映给卜医生知道。” “卜医生?” “卜医生治胸肺最好,是本市医学院教授,永女士病历已转到卜医生处。” 明旦只觉像溺者抓到浮泡一样。她大声喘息。 看护说:“永小姐,你去做你自己的事好了,这里有我。” 明旦忽然发觉她有时间吃中饭看报纸。 下午,卜医生亲自来诊视病人。 她幽默言笑,化繁为简,扼要地讲解病情,叫病人及家属安心。 医生走后,明旦又觉松弛,连她都盹著。 曹原来电催她上班。 明旦揉著酸痛的肩臂,松弛下来反而不想动弹,她深呼吸一下,抓起大衣出门。 小曹驾着小日本车在楼下等她。 明旦微笑:“这样会做成习惯呢。” 小曹推开车门让她上车,愉快地说:“那么,就让我做你的习惯好了。” 听上去有点绝望,好象只想在她身边,在所不计。 明旦上了车。 母亲告诉过她,每个女子一生都会有一段这样好日子,当她们年轻可爱之际,异性愿意牺牲许多籍以亲近。 之后,她们色弛,像雪白绵纱染上憔悴黄渍,他们纷纷闪避,不再现形。 母亲回忆说,“曾经有过三年光景,他们什么都肯。” “只得三年?”明旦吃惊。 “是我自己不好,之后我怀孕。” “那么,是我害了你。” 母亲却说:“不过,我添了宝贝。” 这个时候,她叫曹原往左走,他是不会向右去的吧,求偶冲动叫他顺从她的意思以便达到目的。 明旦对他没有恶感,但是她有太多心事,无暇享受一生中美好时刻。 “伯母身体倒底怎样?” “去年已经做过手术,切除右边肺囊。” “肺病是很容易治愈的疾病,怎么衰退到这种地步?” 明旦声音凄凉,“病向浅中医,她年轻时不注意健康,耽搁下来,发现癌细胞迹象。” “阿,那么年轻。” “是,还未满四十。” 曹原说:“幸亏医学已极之昌明。” 明旦看看窗外,“一连好几天下雨,彷佛一天一地泥泞,灰色城市。” “我们去吃冰淇淋。” 他停下车,与她走进附近冰店。 她贪婪地叫了芒果双球,与他奔回车子,吃个痛快。 还是迟到了。 大曹看到他们两人进来,斥责道:“工作归工作,娱乐时才娱乐。” 明旦见他口角似小学教师,哪像乐队领班,不禁转过头去笑。 小曹咕哝:“她哪里有娱乐。” 大家坐下来,商量晚上唱的曲目。 “大妹特别擅唱老歌,真奇突。” 明旦笑问,“你不觉老歌好听?” 曹原轻轻打起鼓来。 明旦装作迥不过气来那样唱:“发烧。我整晚发烧,”她扭着肩膀一步一步走过舞台,忽然笑得弯下腰。 曹平悄悄别转面孔,不敢逼视。 曹原却刚刚相反,他张大双眼,尽情欣赏。 只听得明旦唱下去:“你一叫我名字我就发亮,拥抱我时便发烧……”她用鼻音哼著。 这时忽然有人清脆鼓掌。 “谁?”曹平喝问。 一个年轻女子自门口走近,“对不起,我见门开着,未经通报,自己走了进来。” “我们还未开始营业。” “这是我的名片。” 曹原一看,“蒋小姐是尔信娱乐公司的制作人。” “我听朋友说这里有一个超卓组合,决定亲自来看看。” 好话谁不爱听,曹氏兄弟看看那穿套装挽公事包的能干女子问:“我们可以效劳吗?” 蒋小姐却问:“你是永明旦?” 明旦点点头。 蒋小姐说:“我来看看你可有做歌星潜力。” 曹原说:“本市歌星只旺小娃娃,不时兴成熟路线像明旦这种。” 蒋小姐说:“讲得对,可是潮流会转,每个行业都得不停有新尝试。” 曹原笑,“明旦连人带歌带伤害能力,家长不会认同。” 明旦到这个时候才开口:“喂!” 蒋小姐也笑了。 “永明旦,你自己怎么想。” “录唱片做歌星?” “试一试,一半一半机会,不试,毫无机会。” “红不起来呢?” 蒋小姐啐一声,“哪有包红的事,一百个一千个也红不了一个,看天时地利人和,看机缘巧合,看你自己 造化。” 曹原说:“蒋小姐这话有点意思。” 明旦问:“什么叫天时地利人和?” “天时指在今日,歌手身份在社会普遍亦受到尊重,地利指本市经济尚可,年轻人有闲钱找娱乐,人和指你与平原兄弟合作引起注意,三者缺一不可。” 明旦说:“哗。” “至於造化,那是佛谒,意思同里程差不多:该你走红像上青云一般,群众会捧牢你不放。” 明旦听得入神。 蒋小姐真是一流好口才,她略带夸张地侧着头,用手捣住耳朵,“听到欢呼声没有?” 明旦又笑。 蒋小姐看看她的笑脸叹口气,“上天塑造你的时候是特别用过心思的吧,有空请到敝公司试声试镜。” 她站起来离去。 明旦问:“她是真的吗?” 曹原说:“我去问问大刘便知。” 他走开了,曹平轻轻复述:“上天塑造你的时候特别用过心思。” 明旦苦笑反问:“是吗,那我的父亲在什么地方,我为何不能升学读书,家母又病重?” 曹平刚想安慰几句,曹原已经回来。 “那蒋学正是尔信第二把交椅,货真价实。” 明旦点点头。 那一晚回到家中,母亲坐安乐椅上,看护正读圣经给她听,她看到明旦很高兴。 “明旦,过来。” “什么事?” “明旦,我心中疑惑已消。” “妈妈有什么疑惑?” “我正愁火葬还是土葬,原来圣经上指示明明白白:尘归於尘,土归於土。” “你心安就好。” “大妹,我实在不放心你在娱乐场所出入。” “妈妈,这全世界是一个巨大的马戏班:小丑、奸角、胡须美女、猿人、还有吞剑吃火的勇士,刻薄的班主……” “是吗,大学里也有这样的人吗?” “多得很呢。” “我不相信。” 看护在一旁听得笑起来。 明旦问她:“你说呢?” 看护答:“有,处处有披着人皮的狼。” 明旦得意洋洋,“听到没有?” 她母亲已经渴睡,下巴碰在胸前。明旦坐在一角沉思。 看护取起外套,“我下班了。” 明旦忽然问:“你朋友有村屋出租?” 看护立刻取出一只信封,“门匙与地址都在这里,永小姐,你去看看。” 明旦落下泪来。 看护把手放在她肩上。 “明天见。” 第二天清早,明旦叫曹原出来陪她走一趟。 听电话的是乃婵,“他还在睡觉,我不一定叫得醒他,是哪一位找他?” “呵,我叫永明旦。” “原来是永小姐,请等一等。” 推开房门,曹原正拥被大睡,乃婵在他耳畔轻轻说:“紫色平原,永明旦找你。” 那三个字像油丝般钻进他耳膜,他在千分之一秒瞬息间完全苏醒,自床上弹起来,跳出去听电话。 呵自从小学三年级起还未见过曹原那样活泼。 他在电话里说了几句挂上,整张脸发亮,他“哈哈哈哈”那样笑起来。 见大嫂撑腰站他面前,他拉着她转一个圈,然后奔进浴室梳洗。 曹平看见问:“这人怎么了?” “他肯定在恋爱。” “爱上了谁?” “一个叫永明旦的女孩。” 曹平冷笑一声,“人家可爱他?” 乃蝉笑笑,“所以说你未曾深爱过,爱一个人才不在乎对方怎么想,他爱她,已经足够。” 曹平不出声,摊开报纸看头条。 乃婵还想说什么,幼儿唤人,她只得走开。 这时,曹平才抬起头来。 乃婵讲得对,爱是尊重,爱是忍耐,你若爱一个人,你也想他快乐之类,大抵未曾真爱过什么人,所以十分理智,理论多多。 实际上,不是那回事。 只见曹原跑出来,同他大哥说:“借你的车子给我,比较新净点。” 他不待答覆,取了车匙便走。 年轻的眼睛散发盼望满足的亮光,只要燃烧,在所不计。 不知怎地,曹平有点羡慕他。 乃婵把幼儿放在他面前的高凳里走开苦忙家务。 他对小小孩儿说:“将来岁月中,你要小心一种人,莫被他烧伤。” 小人咿呀。 曹平想一想.“话换过来说,倘若从来未曾燃烧,算不算白活一场。” 乃婵抱着一大堆干衣服进屋。讶异问:“你同婴儿说什么?” 曹平又回到报纸上去。 头条有什么新闻,他一个字看不进去。 那边,他兄弟以第一速度赶到市区永家。 明旦开门给他,手指放在唇边,“嘘”。 永家狭小简陋,但是打理得很乾净。 明旦刚想跟他走,屋内传出叫声。 “大妹,是你朋友找你?请他进来。” 明旦无奈,转头说:“下次好不好?” “请进来。” 明旦只得示意曹原进去。 曹原连忙挂上笑容。 他一进屋便看见一个美妇人坐在安乐椅上,她穿著套月白色唐装衫衭,头发梳往脑后,正向着他微微笑。 这一定是明旦的母亲,美妈生美女,果然不错。 可是她明显有病,深深黑眼圈,淡黄色皮肤,衬映得她十分憔悴。 曹原收敛浅浮的笑容,露出真实怜惜的神色来。 “阿姨,我是明旦的朋友,我叫曹原。” 她看着他一会儿,轻轻吁出一口气,“你们去玩吧。” 明旦连忙拉着曹原出门。 他还不识趣地问:“我可及格?” 明旦轻轻答:“零分。” “什么?” “快送我去这个地址。” “一分也没有?我至少年轻力壮,又真心待你。”他百忙中看一看地址。 “咦,”他不信有如此巧合,“这条定全路就在我家右边,你找谁?” “找房子搬。” “太好了。我愿意照顾伯母,做跑腿,效犬马之劳。” 明旦不出声。 一路上曹原仍然不服气,“为什么净得零分?你说说看。” 明旦转过头来,“别担心,我亦是零分。” 曹原愕然。 “社会评分,万分苛克,你看我,没有家底,没有学历,又无正业,自然也无节蓄,一无所有。” “明旦,我从来不会那样看你,在我眼内,你足有一百分。” 明旦苦涩微笑。 她说:“我同你,统共只得一具肉身。” 曹原抗议,“不止,我们年轻,有时间有机会,将来发生什么事,谁会知道。” 明旦看看他,“你这样乐观光明,应记一分。” 好不容易得到这一分,曹原十分高兴。 他们找到定佳路一百号,曹原说:“那边是我家,步行十分钟可到,最方便不过。” 明旦取出门匙打开平房大门。 “呵。”她低嚷一声。 平房并不华丽,可是家具齐全,搬进来即可成家,一扇大窗通往露台,看到郁葱葱树木及一片蔚蓝色海洋 。 连曹原都立即说:“快搬家,这里对伯母健康有帮助。” 明旦点点头。 “过来看,一共三间房间,十分宽敞,租金一定不便宜,咦,这条楼梯上天台。” 明旦连忙跑上去。 “有人种了许多仙人掌。” “还有一缸大金鱼。” 两个年轻人十分兴奋。 明旦己决定搬进新居。 她并无选择,母亲已不能再等。 她低下头握紧拳头。 曹原是个聪明人。一看她那样子,电光石火之间,他明白了。 “这平房的主人是祝某?” 明旦点点头。 曹原轻轻说:“也许他现在想尽一点心意。” “原来,这世上任何事任何人都可以收买,搬进来,就等於说:你过去所作所为,都得到原谅,你的灵魂 ,亦已得到救赎,对他来说,多么便宜。” 曹原尽量说得平和:“原先你也不打算恨他一辈子。” “我母亲的一生……”明旦落下泪来。 曹原顿足,“要是我有能力照顾你们母女就好了。” 明旦破涕为笑抬起头来,“那更可怕,陌陌生生,怎可接受你钱财?”(亦舒这点,影响无数女子。) 曹原进厨房斟冰水,发觉冰箱里满满是饮料食物,那人什么都设想到了。 “我们回去帮伯母搬家吧。” 明旦点点头。 她母亲先头说要想一想,可是明旦劝说:“当郊外旅行可好?” 由看护陪同,去到新居。 她俩看到海都呵地一声。 明旦朝看护点点头。 她轻轻说:“我回去收拾衣物。” 看护说声是。 明旦回到蜗居整理杂物,曹原陪了她大半天,一点不觉烦闷,他静静在一角喝啤酒,既满足又开心。 明旦轻轻说:“外国人从来不会说有钱可使鬼推磨,也不知道什么叫世路难行钱作马,又或天大乱子地大银子。” 曹原看看她。 明旦又说:“洋人立国不过二百多年或是百多年,来不及辛酸凄凉感慨。” “他们有社会福利照顾。” 明旦摊摊手:“也没有什么值得搬过去的,我们母女极之褴褛。” “我帮你拎行李。” “什么时候了?” “五点。” “哗,快回工作山岗位,否则会给大哥骂死。” “他就是喜欢瞎凶。” 那一晚,明旦唱了几首快歌,叫整间酒吧的情绪沸腾起来。 她戴著长长水镇耳坠,明快活泼地唱:“宝贝让我做,你所爱的小熊玩具,用一条链子锁住我,到处带着我”,耳坠亮晶晶打秋千,煞是好看,为年轻的她添增风情。 人客随节奏拍手,有人忍不住,拉著女伴,在有限地方欢笑扭舞。 向老板在人群里,心中有数。 平原两兄弟已变成陪衬品。 短短日子内,永明旦己经反客为主。 那天晚上打烊之后,明旦先回去陪母亲,向氏与曹平喝咖啡。 向氏说,“不如与她签长约。” 曹平笑笑,“那样漂亮,哪里留得住。” 向老板说:“到底是在我们这里出身。” “所以呀,已经够满足。” “行家们纷纷聘用年轻女歌手应战竞争。” “明旦不一样,她真的有天赋。” “加她薪酬,给她宿舍。” “怎么加也不及唱片公司。” 向氏呆住,“有星探前来挖角?” 曹乎忽然说,“加薪我们兄弟俩也有份吧,五年未曾调整薪酬了。” “哎呀。”老板立刻换转口气。“什么时势,大曹,”他立刻诉苦,“你是成年人,你知道今非昔比,这 年头大家惨澹经营。” 他拍拍衣服,看看手表,表示时间不早,他走了。 曹平看着他背影, 嗤一声笑。 嘉儿尚未收工,轻轻说:“这些老板现在知道不加薪伙计也不敢动弹,因乏人挖角,殆矣。” “也有例外的伙计。” “你指永明旦?” 曹平点头,“十年功力,还比不上款摆的腰肢。” “你妒忌?” “岂敢,有点感慨而已。” “阿原看法与你不同。” “他?他没有脑袋。” 嘉儿酸溜溜地说:“我完全认同,他竟错过了我,”又自嘲地补一句.“有一日会得后悔。” 曹平盖好钢琴,静静离去。 明旦回到家就睡。 奔波一日,累极,妆也来不及卸,便倒在床上。 照说,刚搬入新居,她应该辗转反侧,但是没有。 黎明,她被鸟鸣唤醒,这才发觉还没换下舞衣,已困得稀皱,她连忙脱下,大腿上印著裙子褶痕。 一照镜子,化妆全糊掉,像个小丑。 她连忙进浴室整理。 簇新洁白瓷砖,开了闪亮水龙头,略有回音,一切都叫人愉快。 原来不劳而获也没有什么不妥。 换上衬衫短裤,发觉母亲已坐在露台上。 “咦,谁把你安乐椅搬来?” 她母亲转过头,“你的朋友。” “呵是他。” “很懂得讨人欢喜。” 明旦微笑。 “管接管送,殷勤侍候,请茶请饮,低声下气,为求达到目的,这一票男生,一个师传教出身,三道班斧,轮流使用,换人,不换手段。” 明旦轻轻说:“妈妈不喜欢他。” 母亲嗤一声,“我还未想过要喜欢或是不喜欢他。” “妈妈,也许我们是同一类人,夜总会歌女与夜总会乐手。” “不不,明旦,你是最好的,你只是时运不济。” 她母亲落下泪来。 明旦叹口气,“妈妈,我去做早餐。” 转头,母亲的情绪已经平复。 看护来接更,明旦松口气。 曹原在门口等她。 明旦挽着他手臂,靠在他肩上,“送我到尔信娱乐公司去。” “现在?” “当然要立刻抓紧机会,明天,明年,已经太迟。” “好,我陪你。” “你送我到门口即可。” 曹原有点失望。 “会议结束你即时叫我来接。” “还会议呢,你真当我是明星。” 没想到蒋学正一见她,立刻召开临时会议。 她把同事唤来,关上会议室大门。 “明旦你可与任何机构有任何合约?” 明旦摇摇头。 蒋学正露出笑容,“我们可以谈正经事了,这是标准新人合约,这份是你的合约,你可以看到,你的待遇胜过三倍。” “你尚未足廿一岁,合约需由家长签署。” 明旦笑了,“我会得到什么?” “公司负责训练歌舞,从新包装,宣传推广,希望你与公司都名利双收。” “为时多久?” “一年。” “一年之内尚寂寂无名呢?” 蒋学正摊摊手,“我们投资失败,你回到酒吧去。”简单得很。 明旦抬起头,想一想。“有过机会,已经很幸运。” 蒋小姐说:“明旦,你很懂事,这对你事业很有帮助。” 明旦取了合约,装进手袋,打电话给曹原,叫他来接。 蒋小姐待她打完电话,轻轻说:“合约上注明,三年内不得有亲密男友。” 明旦一怔。 “公司最不想看到歌手人未红,声未亮,身边却老是跟著一名男伴,意见多多,指手划脚。” 明旦红了脸,“明白。” “要人接送,公司有司机,你打这个号码。” “知道。” 明旦离开尔信。 蒋学正问同事:“怎么样?” “面孔没话说。” “有外国血统吧,身段那样好。” “打扮举止作风得完全重组,江湖味实在太重,一开腔便眯起眼,卖弄风情最要不得。” “还有,双手叉着喉咙,继而摸胸,这是酒吧格调,万万要不得。” “材料是不错,好像已经剪坏。” 蒋学正板起面孔,“我接到上头命令,一定要改造成功。” 有人不服气,“为什么?这永明旦完全像一个小舞女。” “你见过舞女,你见多识广,你到哪家舞厅跳过舞?” 又有人说:“把画布洗净,重新上色。” 蒋学正说,“对,就这么做。” 她去打一个重要电话。 她同对方轻轻说:“请同祝先生说,人来过了,已取走合约。” 蒋学正吁出一口气,挂上电话。 明旦走到大门口,曹原的车已经停在她面前。 明旦讪讪上车。 曹原细细看她面色,“不成功?” 明旦拍拍皮包,“合约在这里。” “不是卖身契吧。” “我回家慢慢看。” “我们先去喝咖啡。” “不,请送我回家。” 曹原摸不看头脑,来的时候可人儿还把头靠在他肩上,出来之际已经变脸,冷冰冰。 何故? 他只得送她回家。 曹原第一次觉得无处可去,他推开家门。 大嫂见到他,“咦,垂头丧气,为了什么?” “我捉摸不到她的情绪。” 大嫂嗤一声笑出来,“谁是那个厉害的她?” 曹原咚一声倒在沙发里。 大嫂把幼婴放在他身边,到厨房去做菜。 他对婴儿说话,“小叔吃柠檬,酸得打冷颤。” 婴儿胖小手抓紧他的面颊,“哎呀”,婴儿叫出来。 曹原答,“我知道,惨得不得了。” 曹平出来听见,便忠告兄弟,“你与她不是一对。” “为什么?”曹原不服气。 “她比你聪敏得多。” “我不觉得。”曹原不服气。 “这就是她最伶俐之处。” “比你多吃几年饭,比你看多几年事。” 曹原语塞。 “那样漂亮的人,哪里留得住,你想想,她可曾替你洗衣煮饭。” “大嫂就会。” 乃婵走出来,“那是因为我笨。” 曹原纳闷地回房去听音乐。 乃婵看着他健美背影,轻轻说,“这样倾心,倒也是第一次。” 曹平不出声。 那天晚上打烊时分,五十年代酒吧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她一出现,人人大吃一惊,像是见到鬼魁似,不相信这个早已走出他们世界的人仍然存在。 她是莉莉。 头发油腻枯黄,面孔肌肤松弛,不知怎地,两只门牙脱落,她看上去像丐妇,神色迷糊,分明是用过毒品 ,尚未清醒过来。 嘉儿立刻让她坐下,她失声痛哭。 “莉莉,什么事,有话慢慢说。” 她嚎叫,“让我回来,不要逼死我。”她滚到地上不愿起来。 好心的嘉儿慢慢哄她,“你先养好身体,再回来献艺。” 她却跑到台上,脱掉外衣,疯疯癫癫唱起来,“谁可以代替我?新的纪元已经开始,旧的时代已经结束… …” 平原两兄弟呆呆看着她。 明旦心都寒了。 看,这便是她的前身,稍有闪失,这便是她的榜样。永明旦,你非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幸亏酒吧已级打烊,客人已经散清,否则一定吓坏。 莉莉发觉了明旦。 “呵, 你便是那个新人?”她摇摇晃晃走近。 她大声说,“我唱得比新人好。” 曹原本能地挡在明旦前边,想保护她。 莉莉站住,凄酸地对曹原说,“不多久之前,你也对我好,你也向我献殷勤,今日,你假装不再认识我。 ” 她—步—步逼近。 谁也没有看清楚,只见莉莉伸手进怀,忽然亮出什么武器,手臂向前—伸,正在收拾场子的伙计齐齐叫出来。 莉莉扑向前,众人以为受伤的一定是曹原或是明旦。 可是电光石火间,有人掩住胸口把莉莉拉倒在地,那人却是曹平。 血液从曹平身上流出来。 “报警!报警!” 莉莉已被制服,她手中尖刀落在地上。 嘉儿恨极上去打她:“你自己欺客失场,搞到今日地步,管人什么事?” 一切在三五秒时间内发生,明旦呆若木鸡,动弹不得。 曹原轻轻扶起曹平。“大哥,大哥,应我。” 曹平没有回应。 警车与救护车已经赶到。 莉莉仍然歇斯底里地对牢永明旦喊:“我杀死你这只妖精,除去你我就可以回来。” 曹平被送进医院,那一刀插在胃上,状甚可怖,但是没有生命危险,乃婵闻讯抱着婴儿赶往医院。 其余人被带到派出所问话。 众人口供一致,称是疯妇行凶,与人无尤。 只有明旦黯然,正如莉莉所说,不久之前,她一样是张红牌,有人献殷勤,今日已沦为疯女。 真可怕,明旦双手颤抖。 曹原还同她解释:“我从来没有追求过那女人。” 明旦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忽然有人叫她名字:“永明旦,你的律师找你。” 一个端庄的年轻女子走近,温和地说:“明旦,我姓苏,我来了解一下事情经过。” 明旦忽然抓紧了她的手。 向老板也赶到,哗哗叫,不住跳脚。 苏律师轻轻说:“我们走吧,这里已经没事,我送你回家。”明旦点点头。 忽然她想起问:“苏律师,谁派你来?” 苏律师答:“祝先生。” 明旦愕然:“他怎么知道我有事?” 苏律师笑着说:“一只小鸟告诉他。” 明旦想了想,静静走到嘉儿面前。 她问嘉儿:“是你吧,你是卧底,你被收买,你通风报讯。” 嘉儿平静地抬起头来:“我不会伤害你。” “为什么?” 嘉儿说:“跟你的律师走吧,我们世界根本不属於你,不宜久留。” 明旦实在累了,她转头跟苏律师走。 曹原追上来:“明旦,明旦。” 明旦厌恶地假装听不见,头也不回。 曹原听见身后有人冷笑。 他恼怒地转过头来,瞪着嘉儿。 “你笑什么?” 嘉儿也不生气,她只是模仿莉莉刚才的腔调说:“不多久之前,你也对我好,你也向我献殷勤,今日,你假装不再认识我,最好我立即消失在空气中。”声音多了三分凄婉。 曹原面孔僵住,他噤声。 嘉儿叹口气,取起外套离去。 那边,上了车的明旦忽然说:“苏律师,我想到医院去。” “你是我当事人,我不能鼓励你那样做。” “我想去探访曹大哥。” “明旦,他们不是你的朋友。” 明旦微笑:“苏律师,你太看得起我了。” 苏律师只得把她送往医院。 明旦匆匆走上楼,苏律师一直在不徐不疾跟在她后边。 明旦没有见到曹平。 乃婵抱着婴儿挡在病房门前。 “你来做什么?” “我来看曹大哥。” “他不需要你关心。” “我——” 乃婵瞪着明旦,“他有妻有儿,他平白无故为什么要替你挡这一刀,你同他倒底什么关系,大家好好地过日子,你一出现,天下大乱,你是只妖精。” 明旦退后一步,她惊惶失措。 苏律师立刻拉着她走。 乃婵在背后喊:“他若醒不转来,我做鬼不放过你。” 明旦低着头,忍声吞气跟着苏律师走。 在车上,她透过气来:“不关我事。”她落泪。 苏律师拍着她肩膀:“不怕不怕,最坏的已经过去。” “为什么怪我?” “人在际遇欠佳之际总要推赖一些什么:风水、人事、运程……好不容易有你送上门去。” 明旦用手掩着脸。 “你不用难过,祝先生会照顾你, 你若喜欢唱歌,尔信会支持你,倘若不,可以到外国升学。” “你怎会知道尔信的事。” 苏律师笑笑:“尔信合约,亦由祝先生安排,他想你开心。” 明旦完全明白了。 “你原是祝小姐,不幸流落在外,吃了那么多苦,现在是回家的时候了,明天我带你去见他。” 明旦呆呆地不出声。 苏律师微笑说:“先回家睡一觉再说。” 明旦问她:“半夜你被唤醒出来派出所找我?” “这是我的工作。” “麻烦你了。” “不算什么。” 回到家,天已经大亮,母亲看到她诧异地问:“整夜去了何处,你为何披头散发,身上还有血渍?” 她连忙陪笑:“同事生日,裙上是葡萄酒。” “你在外头,一定要小心。” 明旦握紧母亲的手,说几句安慰话,才去淋浴。 她躺在床上昏睡,不知过了多久,听到电话铃响,惯性伸右手去找听筒。 猛地想起,这已是新家,电话放在左边。 “明旦,我是曹原。” “呵是你。” “明旦,有一件事与你商量。” 明旦啊一声,不是向她求婚吧,实在不是时候,可是,又得非常客气地婉拒,切莫伤了别人自尊。 “明旦,向老板叫我们今晚回酒吧照常演出。” “什么,大哥躺在医院里,怎样如常演出?” “老板说,叫我们两人试一试。” “不行, 这冷血奸商唯利是图, 丝毫不讲人情, ” 明旦十分震惊, “太可怕了。” 她挂断电话。 看护来了,替明旦母亲披上外套,陪她出去散步。 明旦想起昨晚的事,深深叹息。 真像个噩梦,可是又不是恶梦。 门铃响起来,明旦以为母亲打回头,连忙去开门,原来门外站着双眼肿得像核桃般的乃婵。 曹原陪着大嫂,手上抱着小孩。 小孩搭在他肩上睡着,胖嘟嘟,不知人世烦恼。 明旦连忙说:“请进来。” 明旦进厨房斟茶,曹原跟进来。 “且不忙这个,听我们说几句话。” 他仍然抱着侄儿,这一点感动明旦。 她问:“你们有什么话要说?” 乃婵紫涨着面孔,鼓起勇气说:“永小姐你莫怪我昨晚无礼。” 明旦笑笑:“人家说我什么,我不放在心上。” 他们叔嫂松口气,乃婵落下泪来。 曹原说:“向老板说,我们两个人演出,他也付三个人薪酬,大嫂母子需要开销,所以请你帮忙。” 明旦自己也是穷人,家中无隔宿之粮,她当然明白这苦处。 她说:“何必亲自来,一个电话不就行了,刚才曹原没说清楚,我误会了,对不起,今晚我会如期演出。 ” 乃婵感激落泪。“谢谢你。” “什么话,你快回去休息,过几日大哥出院,生活就恢复正常。” 曹原说:“傍晚我来接你。” 他强壮的手臂仍然抱著侄儿,丝毫没有松懈,从头到尾,幼儿未曾醒来,呼噜呼噜熟睡。 当日下午,曹平伤势转坏,需要输血。 曹原的电话又到,“大哥手术前想见你。” 明旦只得匆匆赶去。 曹原在车里说:“明旦,若不是你在身边,我真沉不住气。” “这次你做得很好,你大哥大嫂与侄子全靠你了。” “做人真悲哀。” “现在不是讨论人生的时候。” 曹平苏醒,但是有热度,神智不大清楚,看到明旦,不会说话,只是点头。 明旦大胆握着他手,“大哥,速速复原,大家等你出院,你是班主,蛇无头不行。” 他似乎放心了。 那天晚上,酒客比平日更加拥挤,许多都好奇想看一看血案现场。 只得二人演出,明旦索性站到曹原身边去,他用式士风独奏“渴睡的礁湖”,她双臂自他身后像蛇般缠住他身躯,随即在他身边款款起舞。意态撩人。 观众看得发呆。 向老板在人群里有顿悟。 根本不需要曹氏兄弟,原来他白付了薪水。 一曲奏毕,酒客大叫:“再来一次,再来一次。” 嘉儿向酒保叹口气:“看,这叫做颠倒众生。” “奇怪,天生是吃这一口饭的人,上了台,灯光一打亮,判若两人。” “难怪两兄弟魂不附体。” “两兄弟?” 嘉儿讪笑:“你以为大曹为什么躺在医院裹?” 酒保啊一声,”你说起,我倒是明白了,他看着她的神色……虽然不说话,也没有行动,可是现在想起来 ,大曹的确对她也有意思。” “听。” 只听得永明旦轻轻唱出:“爱的模样,在你眼中,那样子不是微笑可以掩饰……” 嘉儿低下头转身去忙她的工作。 “明旦,你还在这里唱歌。” 明旦知道苏律师可靠,把前因后果说了一下。 她无奈地说:“跑江湖卖艺,毫无保障,我到今天才知道曹氏兄弟也是每星期拿薪水。” 苏律师忽然说:“刚才我看你摇摆腰身,好似做一个8字,怎样可以如此柔软?” “很容易,有时间我教你。” 苏律师笑了。 “明旦,我陪你去见祝先生。” “我不想去。” “他确是你生父。” “我生父早已辞世,我没有父亲。” 苏律师这样说:“明旦,那是你心中想法,毋需告诉任何人,事实你需要他,他可以帮你。” “我在街上已经那么久,也存活下来,我搬进新居,完全是为着母亲。” “她没有反对?” “她已没有力气提出相反意见。” “明旦,你统共没有好奇心?” 明旦不出声, “祝先生已与妻子分居,你不会尴尬,我陪你去大宅看看。” “为什么到现在才想到我?” “你可以亲口问他。” 明旦点点头。 “十一点我来接你。” 下半场,明旦坐到曹原身边,两人合奏一曲钢琴“时光流逝” 。 所有人客跟着一起唱:“一个吻是一个吻,一声叹息是一声叹息,情侣仍然求爱,他们仍然说我爱你,当时光流逝……” 当晚营业额爆炸。 明旦看到苏律师来接, 披上旧大衣。 苏律师打量她: 明旦担心,“太过褴褛。” “不,你是你自己。” 天气寒冷,在街上明旦吸一口新鲜空气。 “今年真冷,好似从来没有这样冷过。” 苏律师吩咐司机:“往祝先生大宅。” 车子驶往山顶,一路上明旦脸色已变。 车子停在大屋前,明旦不肯进去。 她愤怒地说:“他住在这样的皇宫里享福,我母亲在陋室烂了肺,一口口吐血。” 苏律师陪她站在前花园里,并不出声。 这时,大门打开,佣人出来问:“是苏律师?请进来。” 祝昆本人尚未出现。 苏律师轻轻说:“明旦,既来之,则安之。” 明旦叹口气,形势比人强。 她缓缓走进大屋。 一进去便觉好感,屋里家具布置大方舒适,没有一处耀眼眩目。 她俩在会客室坐下。 一个秘书模样的女子出来招呼:“苏律师,你好,呵,这位一定是明旦了,请稍候,祝先生正在开会。” 都过了午夜,仍需工作,明旦都看在眼内。 苏律师怕明旦又改变主意,拉着她说:“我陪你逛逛。” 她好像对大宅很熟,带着明旦走遍楼下。 那真得十多分钟时间,明旦看到网球场、游泳池、小小十多个座位的电影院,厨房大得可以摆张十二人台子请客吃饭,明旦沉默地浏览。 走上二楼,苏律师说:“有时工作到深夜,我用这间客房休息。” 她推开房门,明旦看到简单实用家具,舒适的单人床,案头密密放着法律书籍。 有人敲门:“苏律师,有电话找你。” 苏律师说: “明旦, 你自由活动, 我五分钟回来。”明旦索性躺到床上。 她几乎睡着。苏律师去了肯定不止五分钟。倘若祝昆这样忙,不见也罢。 她决定先走。 就在这个时候,她听到门外两个男人争执的声音。 “不要在我家中侮辱我。” “祝先生,现在退出已经太迟。” “迟或早,我自有主张,不送了。” “祝先生,你三思。” “你同何准说,明年我晋升商业事务局局长,大家还是朋友。” 一个明显是祝昆,另一个大抵是一个叫何准的人派来的代表。 那人闷哼一声,脚步声远去。 再隔一会,苏律师回来,“明旦,祝先生到处找我们呢。” 明旦走到楼下,看到佣人替一个人开门。 那人正在穿上外套,抬手间明旦看见他戴着一只非常漂亮的黄金三问手表,这种手表上有其他公用的小圈 圈,大概三个瑞士熟练技工需一年时间才能制成,非常名贵。 正想留神,他已经走出大门。 背后有人叫她:“明旦。” 她转过身子,一个高大英伟的中年男子叫她名字。 苏律师说:“明旦,见过祝先生。” 祝昆这时说:“苏英,我想独自同明旦讲几句话。” 苏律师立刻说:“我去查看电邮。” 他们两人仔细打量对方。 明旦几乎冲口而出:原来我也像你! 祝昆微笑,“明旦,来看看你未来书房。” 明旦一愣。 他带她走进一间大书房,房里最别致的装饰品是一具天文仪。太阳系九大行星顺序排列, 一一可以转动, 地球排第三位置, 它的卫星月球精致地悬在一角。 长窗外就是游泳池, 书房内静寂舒适。 明旦感喟地想:这是另外一个世界呢。 “明旦,这会是你的天地。” 宽大桃木书桌上放着一具透明的月球仪。 祝昆好似对天象有极大兴趣,要不,就是他雇了—个优雅的室内装饰师。 他取过一张照片,“这是你兄姐。” 明旦接过银相架,照片中是两兄妹,穿着便服,坐在一只游艇上,海风劲,他们的头发飞扬,笑脸可爱。 明旦放下照片。 “我已办妥离婚手续,这个家,属于我,也属于你,你的兄姐选择跟他们的母亲生活,你将会是这间屋子主人。明旦,我不是一个擅长解释的人,过去二十年发生过什么事,谁是谁非,我不想再提,我请求你留下来 。” 明旦不语。话已说得十分明白,回来,她就是承继人。 她不知在什么地方读到一个人这样写:所有女承继人都是美丽的。 祝昆不会向她们母女道歉:永明旦可以留,也可以走,祝昆不会低头。 接着,祝昆说:“你想一想。” 有人找他,他走出书房。 明旦踏在波斯地毯上走近那具天文仪,轻轻拨动地球,原来它会自转,也会绕着太阳公转,真做得精致。 抬起头,她看到一扇菱形天窗,白天,阳光可以照进屋来。 她何必生生世世生活在一个永无天日的阴暗世界? 苏律师进来,手里捧着两杯热可可。 她提出奇突要求,“明旦,多留十分钟,你答应教我跳舞。” 明旦笑了。 她站起来,放松四肢。 她说:“两手先放在腰上,缓缓往下摸,一直伸向大腿,一边摇动双肩,如此这般, 来跟着试一次。” 苏律师见明旦扭得那样柔软诱惑, 十分艳羡。 “然后,举起双手,放到颈后,同时,臀部做一个8字圈,看到没有,轻轻蹲下再上来。” 苏律师说:“哎唷,我做不到。” “回家多练几次,就会纯熟,继而熟能生巧。” 苏律师有顿悟:“呵同世上所有事一般,必需勤练。” 明旦笑了。 苏律师真有趣。 她问明旦:“你从何处学来?” 明旦十分坦白:“家母教我,她的艺名,叫火百合。” 明旦与苏律师穿上大衣。 室外冷得叫人颤抖,满天星斗,像举手可以摘到。 回到家,母亲还没有睡。 明旦轻轻说:“我去见过祝昆。” 母亲不出声。 “他一表人才,相貌堂堂,实在看不出是那种抛却妇孺的男人。” 母亲这二十年来,从来没有吭过半句声。 明旦问:“是你离开他,抑或他丢弃我们?” 仍然没有回应。 两个人都没有数对方不是,这倒也好。 “他叫我回去。” 母亲嗯地一声。 “回去祝宅,我可以升学,四年回来,脱胎换骨,也可以继续唱歌,完成多年夙愿。” “你已经决定?” “他的世界像乐园一样。” 母亲哼一声。 “花园一角可能有浮沙, 可是厨房堆满丰盛食物, 屋子似堡垒般坚固。” “明旦, 我完全不想影响你的选择。” “我累了,我先去睡一觉,醒了再作打算,早上脑子清醒一点。” 她上床休息了。 醒来的时候苏律师找她。 “明旦,你可以两边走。” 明旦笑笑,“妈妈更需要我。” 苏律师点头:“明旦,我很佩服你。换了是我,立刻扑进大宅。” 明旦低下头:“那是因为他没有抛弃你们母女,他叫我心寒。” “明旦,我不方便谈你家事,但是祝先生曾经同我说,他当年根本不知对方怀孕。” 明旦愕然,“那祝氏怎知我是他亲女?” “他验过去氧核糖核酸。” 明旦大奇,“我可没交过样本。” “你在酒吧喝过的杯子上有涎沫,那是最佳样本。” 明旦不由得讽刺起来,“你们真能干。” 苏律师也够幽默,“夸奖了。” 明旦叹气。 苏律师忠告:“要是决定搬回去,现在是好时候。” 明旦垂头。 “不要再回酒吧,环境太复杂,你又差些捱了一刀,吓坏人。” 苏英讲得对。 “我欠下平原兄弟。” “胡说,你不欠任何人。” “真的,那一天,平原不留我演唱,我连租金都付不出,房东扬言把我们赶到街上。” “欠多少,我替你偿还。” “平原二人很有骨气——” 苏律师嗤一声笑出来, 那种江湖小混混, 稍有生活经验的人均知, 两人一看到六位数字, 保证眼若铜铃, 不住喘气。 “他们是好人。” 苏律师笑笑答:“一定。” “你不相信我。” “你年轻,眼睛还看不到深一层的道理。” 明旦赌气说:“对,你比我大三五七载,已经练成了X光眼。” 苏律师笑,“你喜欢歌舞,灌唱片岂非更好。” 明旦想起问:“我教你那套,你可有练?” 苏律师颓然:“我没做好8字,只能做吕字,十分生硬。” 明旦想一想,“差不多,对牢镜子,当做运动,多练几次。” 苏英说:“蒋学正找你,你的合约签了没有?” “还在手袋里。” “我同你看看有无破绽。” 她们两人走进图书馆、找到桌子坐下。 苏律师展开合约细阅。 大清早,已有学生在图书馆温习,全神贯注,努力写功课。 明旦羡慕之意油然而生。 一个男生发觉有人盯着他看,抬起头,原来对方有一双大眼睛,她坐在不远的长桌上,他朝她笑笑,她却 没有反应。 少年迟疑一下,他从未见过那样忧郁的眼神,他站起来,放下书本,走近。 他大胆问她:“你读哪间学校,第几班?” 大眼睛还来不及回答,坐在她对面的一个女子霍一声转过头来,扬起一条眉毛,似笑非笑地说:“小弟弟 ,你若不乖乖回去坐好,莫怪我叫你难堪。” 少年立刻退后,想一想,拎起书包有那么远就走得那么远。 苏律师说:“毛还未出齐就来勾搭异性。” 明旦嗤一声笑出来。 “什么能力也无,茶来伸手,饭来开口,事事由他妈服侍,可是已经有生殖能力,你说上天是否爱开玩笑?” “明旦,你随时可以签约。而信娱乐似乎打算无条件捧红你。我从未见过那样优厚的合同,三年后你随时可以恢复自由。” “他们为什么那样慷慨?” 苏英笑笑,“我猜是祝先生的缘故,你呢?” 她们站起来离开图书馆。 “去吃早餐?” “我得回家陪母亲。” 苏英点头,“我知道一个地方的白粥其味无穷。” 她们在粥店门口排队二十分钟才买到著名白粥。 明旦母亲吃了果然赞不绝口。 明旦尝了,却说:“只不过略鲜点。” 看护在一旁笑说:“是女儿亲手带回,当然天下最最美味。” 原来如此。 母女在合约上签下名字。 她母亲转过头去问看护:“明旦是否应该选择升学?” 看护答:“升学需往外国才好,她想照顾你。” 母亲问女儿:“是吗,是因为这个理由吗?” “不,”明旦回答:“书随时可读,我虚荣,我想早日成名。” 大家都笑了。 在这一刻,母女都开心。 明旦心中明白,这一点点高兴,由祝昆赠予。 下午,她把合约送到尔信娱乐。 蒋学正等她。 “本市著名形象指导及发型师化妆师全在这里,整个下午服侍你。” 他们推出一整架子的时装。 蒋学正吩咐下去:“莫惜工本,做到最好。” 明旦看到那些衣服上的订价牌, 不由得发楞。 五万,一件大衣?五万足够她家半年开销,这是什么世界? 稍后摄影师及助手来了,一言不发,测光打灯。 这时,明旦发觉一共有六七个人齐齐为她服务,感觉像个明星。 倒底年轻,她笑出声来。 经过专人打扮,往日粗糙的毛边统统修理妥当,整个人容光焕发。 化妆师说:“我已替明旦修掉唇上汗毛,她最好上美容院脱腋毛与手毛。” 形象指导咳嗽一声。 “你有意见?” “眉毛不必修,自然点好,最怕年轻女子把眉毛拔得起角、拔多了生不回来,一画眉就显得老气。” “这意见也很中肯。” 照片立刻由打印机印出来,大家看了都觉满意。 助手赞说:“斯文得多了。” 蒋学正忽然想起,“明旦你还在唱酒吧?” “我帮朋友。” “什么朋友?”蒋小姐大奇,“他们利用你,他们是寄生虫。” 明旦吃惊,蒋小姐与苏律师的看法完全一致,为什么? 莫非她俩真有透视眼? “明旦,你已签约,怎可回酒吧再唱?” “我有承诺在先。” “许下的诺言都得实践,那还不累死人?” “这只是一个小小的诺言,不难做到。” 助手忽然想起什么,走开一会,回来时播放音乐带子。 原来是一首叫诺言的老歌。 明旦听母亲哼过,她随口唱出:“我曾为你许下诺言,不知何时能实现,想起她那小小的心灵,希望只有那一点……” 工作人员缓缓放下手上工夫,静静听她唱下去: 蒋学正诧异,“无论歌多么旧多么俗,明旦都能化腐朽为神奇,立刻找到这歌版权,由明旦重唱。” 大家说:“嘘,听歌。” 晚上,明旦问曹原:“你可知道诺言这首歌?” 她一共唱了三次,客人仍缠住她不放。 打烊了,明旦披上旧大衣。 向老板叫住她:“永小姐留步。” 明旦很不愿与他打交道,不过仍然转过头来问:“什么事?” “听说你已与唱片公司签约。” 明旦点点头,“我会唱到曹大哥出院。” “你很有义气,我们庙小,装不下你,你指日飞升,别忘记我们就好。” 明旦只觉可笑,他这番话似通非通,但是,她明白他的意思。 向老板说:“这个多月,我看着你一日比一日漂亮,站上台简直晶光四射,转运的人有个样子。” “哪有你说得那么好。” 向老板感慨:“怎可看低女人!” 曹原在收拾乐器。 向老板搔着头走了。 明旦问曹原:“大哥怎么样?” “医生说他会完全康复。” “太好了。” “这一周他可出院回家休息。” 明旦嘘出一口气,放下心中大石。 “你可以唱到几时?” “看大哥需要。” “明旦,你真是好心人。” “别忘记一切由我而起。” “不干你事,莉莉恨我才真。” 明旦想一想, 忽然笑了, “这样吧, 统共是社会的错。” 两人笑得挤出眼泪。 两个年轻人忽然紧紧拥抱,落下泪来。 他们算得上是患难之交。 第二天,明旦特地去找蒋学正。 蒋学正很高兴:“以后你每早来公司报道也是好的。” 明旦鼓起勇气冲口而出:“蒋姐,不如你也一并录取紫色平原。” 蒋学正坐下来,缓缓摇头。 “蒋姐,你点石成金。” 蒋学正答:“不,明旦,我们只能把金子拭净露出本相。” “平原二人也有本色。” “太老太油太旧,江湖味再难洗脱,光是乐队名字已经叫人吃不消:什么叫紫色平原?” 明旦颓然,但仍然努力游说:“蒋姐,他们可以换个名字。” “明旦,你也知道他们去不到那里。” 明旦叹气。 “对他们来说,夜总会也是谋生好地方。” 我们,他们,人分一等一等。 “明旦,忘记这些人,莫叫他们把你拖低。” 助手出来说:“明旦,过来看看唱片封面设计,给点意见。” 明旦用手掩着脸。 她将上车,车上只有一个位子,她不能带任何人同行。 她放下手,睁开双眼,深深吸一口气,回答一声:“来了。” 没想到,一谈便到中午。 工作时忘我,人人丢下烦恼,全心为工作进展努力。 他们初步选三十首歌,打算用八首,五新三旧,尔信手头上有的是现成新歌,但是蒋学正说:“请成轩来见一见明旦。”特地为她写歌。 明旦感激得说不出话来。 “成轩最近闹情绪,没有灵感。” “加一点稿费,缪思女神就会与他重修旧好。” 大家笑出声来。 没有什么瞒得过蒋姐法眼。 蒋学正转过头来,“明旦,你仍然打算回夜总会?” “曹大哥这一两天就将出院,乘人之危,落井下石都是小人行为。” 蒋学正看着她,“今天是星期三,你唱完星期天无论如何要开始新生活,如有记者问起你的酒吧生涯,只说是暑期工。” 明旦笑,“可是现在是严冬。” “那么,说是放寒假。” 明旦讽嘲地问:“为什么不说我自哈佛医学院回来?” 蒋学正抬起头,“因为他们未必有你这把声音。” 明旦低下头,不再言语。 她赶回去照顾母亲。 卜医生正在诊治,看到明旦,微笑,“孝顺女回来了。” 明旦说:“哪有医生说得那么好。” 她母亲也微笑,“她自小另有主张,极之倔强。” 明旦补一句:“像妈妈。” 看护过来安排病人吃点心。 明旦问医生:“怎么样?” 卜医生轻轻答:“能够在家修养是种福气,爱吃什么多吃点,她喜欢做什么?” “看电影与听歌。” “这不难办到。” 明旦心中明白,眼前像是强光刺眼,刹时间什么都看不见了,她怔怔落泪。 只听得医生说:“我下星期再来。” 她连忙站起来送出门去。 医生的车走了,她仍然站在寒风里:心里像掏空一样,世界似就在该时停顿。 她轻轻嚅动咀唇:“妈妈, 带我一起走。” 忽然之间,自小到大的委屈凄酸统统听到呼召而来,聚在她胸中,她缓缓蹲下, 抱着膝头,埋在手中,哀哀痛哭。 半晌,看护找出来:“明旦,你在这里,苏律师电话找你。” 明旦摇摇头。 看护一惊,“唉呀,你哭得面孔都肿了,叫妈妈看见十分不妥。” 明旦一想果然是,连忙用被子擦去眼泪。 “这里冷,不舒服,回屋里来。” 茶几上近电话放着一大盘青黄柠檬,不但颜色好看,且清香扑鼻。 苏英这样说:“明旦,祝先生想来探访你们。” “不。” “明旦,你不能替你母亲作主。” “好,我尽量问她,刺激她,叫她震惊,使她难受。” 苏律师叹口气。 这时,明旦听见母亲问:“这一大叠是什么?” “我迟些再与你讲。” 明旦放下电话,回到母亲身边。 “妈妈,这是唱片公司为我设计的封面草图。” 她母亲高兴地说:“颜色丰富。” “这是初稿,一共两个意念,一个是打扮成吉卜赛,另一个,穿晚装扮贵妇,纱裙下露出细跟黑皮长靴, 手收在背后,握着皮鞭。” “啊,还是吉卜赛健康点。” “那就依照妈妈的意思。” “健康最重要。” 明旦握着母亲的手不放。 那晚,酒吧客人不知怎样收到消息:“永明旦可是要进军乐坛?” 明旦不回答。 少说比多说好,不说又最好。 “我们是她头一批歌迷。” “记得送唱片答谢我们。” 曹原有点憔悴,“你极忙?” 明旦点头。 “还记得你第一天到这里来,浓妆、假睫毛,大彩衣……” 明旦又点点头,“让我们唱几首好歌酬宾。” 曹原取过式士风行云流水般伴奏。 明旦轻轻地唱:“你微笑的影子,当你离去之后,仍然照明我的白日与点亮晨曦……” 他俩配合得那样好,乐声与歌声如怨如慕,这不是心中没有创伤的人可以做得到。 向老板同酒保说:“永明旦一走,营业额势必下跌。” “别太悲观,以前没有她也一样做。” “从前酒客不知有这样一个人,没有盼望也没有失望,现在不同,上了瘾戒不掉。” 酒保笑,“永明旦叫人上瘾?” 嘉儿走近,听见这话,便插嘴说:“你看看曹原便知道了。” 酒保劝嘉儿:“你几时放下?一放下就自在了。” 向老板问:“曹平出院没有?” “明早回家休养。” 向老板不说话,看得出像在盘算什么。 他走进后边小办公室去。 酒保轻轻同嘉儿说:“我预测这班人客会随永明旦离去。” “别吓人。” “左角又开多一间酒馆。” “我知道,叫云和月,找来好几个年轻女子献唱。” 酒保喃喃说:“云和月。” “名字好听极了。” 他们往台上看去, 刚好那时明旦扬起红色纱裙, 露出修长大腿, 脚上穿同色细跟拖鞋。 嘉儿叹口气,低声说:“蜘蛛精。” 第二天,明旦买了水果去探访曹大哥。 乃婵抱着孩子来开门,面色铁青,她说:“他正发脾气,骂完我,打了孩子,现在找阿原晦气。” 明旦连忙说:“我改天再来。” 屋里大喝一声:“是谁在门口鬼鬼祟祟?” 明旦只得进去。 只见曹平穿着便服叉着腰,红着双眼,一张浮肿的睑上全是胡髭渣,像变了样子。 明旦吃惊。 他瞪着她,忽然这样说:“猫一走开,老鼠就作祟。” 明旦莫名其妙,僵立在那里。 谁是猫,谁又是老鼠? 只听得曹原说:“大哥,你误会了,我不是那样的人。” 乃婵在一旁劝说:“两兄弟怎可以互相猜疑。” 明旦不知是进好还是退好。 “向老板叫我好好在家休养,不用再回去工作,不是你搞鬼还有谁?” 明旦呆住。 她不知道有这样的事。 曹平苦涩地说:“他给我一张支票:‘辛苦了,当是遣散费’,给我钱,叫我不要再表演,哈哈哈,多稀奇!” 明旦张大了嘴。 她闻到曹平身上一阵酒气。 “大哥——”她走近一步。 曹平厌恶地挥手,“走,走,我们一家过得好好,你一出现就搞得七零八落。” 乃婵急急说:“他喝醉了。” 明旦只是难过, 她低下头, 转身就走。 曹原在后边叫住她:“明旦, 明旦。” 他跟着她跑出去。 乃婵把孩子紧紧抱在怀中,没有人比她更熟悉曹平,每次失业,他必然心情恶劣,无法控制脾气。 她想一想,叹口气。 她本来要说几句话,可是曹平已经捧起酒瓶。 乃蝉回到房间,收拾几件简单衣物,可幸她还有一个支持她的娘家。 就这样,她轻轻走出曹家。 她已经厌倦这种含着泪抱着孩子四处张罗的生涯。 那一边:永明旦怒气冲冲跑去找向老板,曹原拉都拉不住她。 向老板一早在办公室核数,见到她,立刻欢喜地站起来,“永小姐,有何指教?” “你开除曹大哥……” 向老板莫名其妙,“乐师并无合约,是,我叫他不必来上班了。” “他在这里受伤,你一脚把他踢开,你做的好事。” “每个行业都会裁员,稀疏平常。” “为什么?” “只有小孩才一天到晚问为什么,我可以告诉你为什么,因为我发觉客人根本不是来听他弹琴,他们需要娱乐,不是音乐。” 曹原站在门口,黯然低头。 “永小姐,我做错什么?我是个生意人:杀头的生意有人做,蚀本的生意无人做。” 明旦发呆。 “曹原,明旦走后,你可以留下来,你那手式士风仍未过时,我已找到两个女歌手陪你,一个叫小宝,一 个叫小圆,永小姐,留不住你,我们也不能坐以待毙,我们得想法子换新血,你说是不是。” 明旦心中气苦。 曹原拉一拉她:“我们走吧。” 在门口,明旦摔开他的手:“你就打算这样忍声吞气?” 曹原也气闷:“是,我决定做缩头乌龟。因为不能一家两兄弟都齐齐失业,因为没有唱片公司等着要捧红我。” 两个年轻人气馁。 半晌明旦说:“我肚子饿了。” “你看,怎样耍性格?饥肠辘辘,三餐一宿紧紧追逼,”曹原捧着头,“我何尝不想把向某打一顿出气? ” 明旦长长吁出一口气,忽然笑了。 对曹原而言,这笑脸无异像乌云边探出来的金光。他伸出乎去,轻轻抚摸她发脚。 他知道,这一生,他最接近她,也不过是这样。 曹原心中凄酸,轻轻问:“你为什么走进我生活来?” “只有小孩才一天到晚问为什么。” “如果是缘份的话,为什么只有那一点点?” “又是一句为什么。” 他们两个人都憔悴了。 这时,街上有一辆公路车经过,车身上的大型广告叫曹原看傻了眼。 他用手指着,说不出话来。 明旦也看到了,她震惊,紧紧握住曹原手臂,像是看到怪兽一般。 公路车上宣传大彩照正是她本人,一边写着尔信娱乐新人永明旦几个大字。 原来在街上忽然看到自己照片与名字的感觉竟如此可怕。 明旦缩在曹原肩后直至公路车驶过。 她大大喘一口气。 曹原由衷说:“我为你庆贺,总算有人可以飞出去。” “今晚我不去唱歌了。” “我明白。”曹原叹口气。 “大哥已经不做,我得有点血性表示。” “你留下来也不过是为他。” “还有,也为着你。” 曹原双眼发出亮光。 可是明旦接着却这样说:“我很清楚, 以后再唱一千场, 也不会像同紫色平原一起那样开心。” “大哥知道你这样说一定很高兴。” 明旦说:“苏律师找我,我得去一趟。” “我送你。” “他们有车子接我。” 苏律师坐在祝氏大宅的书房里。 祝氏轻轻问她:“全办妥了?” 苏英点点头,“曹家班已经解散,向氏十分合作。” “明旦对他们彷佛很有感情。” “她是小孩子,对一只狗一只猫一个卡通角色都会亲近,将来会慢慢明白那些人真面目。” “这件事不可让她知道。” “祝先生请放心。” 这时外头有人通报:“小姐回来了。” 祝昆十分高兴,“叫她进来。” 他迎到书房门,“明旦,你会下棋吧,来,陪我下一局,世事如棋局局新。” 苏英微笑着退出去。 明旦嚷肚子饿,立刻有三文治饮料送上来。 她陪祝昆下棋。 抬起头,看到银相架里她两个同父异母的兄姐。 明旦问:“他们叫什么名字?” “祝懋祯,祝懋宁。” “哗,罚抄时写死人。” 祝昆笑起来,“名字由他们外公所改。” “他们为人如何,是否骄矜,会不会难相处?” “祝家孩子不至于那样小家子气,他们性格十分平和,你大可放心。” “我有什么不放心,当心你的炮。” “我还以为你打算同他们见面。” “对不起,没可能,无必要,我很怕交际应酬,你的车。” “明旦,对不起。” 明旦不出声。 “你的童年不好过吧。” “没问题,不过四处投亲靠友,长年借贷,遭人白眼,听了几百箩筐冷言冷语。” “我是无所谓,妈妈长年患病比较吃苦。” 他正想说什么,忽然有人闯进书房。 佣人同秘书拦都拦不住。 祝昆看见那人却很镇定,“不要紧,请坐。” 明旦不认得那人,她正想退出,却看到那人手腕上戴着一只名贵三问表。 她见过他,他与祝昆曾经有过争执。原来他有一张瘦长阴森的面孔。 他这样说:“祝先生,最后通牒。” 祝昆肯定地说:“我已退出,你们不用多讲。” 那男人忽然转过头来凝视明旦,“这位是你干金?” 祝昆挪前一步,挡在明旦身前。 这时,司机与保镖也已抢进门来。 那瘦削的男人只得退出去。 管家追问:“谁放那人进来?” “新来的佣人——” 书房门关上,声音已不可闻。 祝昆说:“我已失一炮一车。” 他们又再坐下来,专心下棋。 “明旦你棋艺精湛,从何处学来?” “街边,路旁,看得多了,学会多少。” “你比兄姐聪明多了。”祝昆有点感慨。 那两个自幼不惜工本抚育成人,资质却平平。 “怎么会,我是野孩子。” 这时,又有人推门进来,“祝先生,靳法官来了。” 苏律师叫明旦:“我同你回尔信走一趟。” 明旦跟苏律师出门。 “这么远来一次,就是为下一局棋。” “祝先生希望你搬回来住。” 明旦想一想,“不。” “认识你那么久,听得最多的这声‘不’。” 明旦很高兴,“我也终于可以说不了,不不不不不。” “你受了许多委屈吧。” “算得什么,不过是上门借贷,被人摸手捏腿,最后给十元八块,不过是拖欠学费,被万世师表当着整班同学羞辱,不过是陪着久病的母亲在公立医院门前大排长龙,风吹雨打。” 苏英恻然。 明旦重复:“不算什么,这些也并不能阻止我出人头地。” 苏英赞声好。 明旦苦笑,“苏律师,我只是嘴巴逞强,其实内心也很怨恨。” “不,我看出你应付得很好,生活苦苦相逼,但是你志气高昂。” “苏律师,你是好人。” “别忘记我是祝先生雇员,我一定先为祝先生办事。” 下午,明旦回到尔信,蒋学正笑问:“看到广告牌没有?” 明旦轻轻点头。 助手端详她,“咦,还没有骄傲,广告还可以放大些。” 大家都笑了。 他们坐下来筛选插曲。 明旦态度很好,开放、谦逊、容易商量,换句话说,她性格成熟。 蒋学正笑说:“每个行业里, 都有一种可怕的人, 他们叫未成名的大明星。” 明旦骇笑。 “即是说,公众其实并不认识他,他却以为他已成名,事事拿腔作势,才华少少,架子大大,明旦,这种人永远不会真正成名,他已刎颈自杀。” “真正大明星都是一级谦和,从不端架子。” 明旦微笑,“多谢蒋姐指教。” “明旦聪敏。” 明旦说,“我自幼失父,统共无人教导,请各位多爱护我一点。” 明旦声音中有许多凄婉,大家听得鼻酸。 半晌,蒋学正咳嗽一声,“我师傅同我说:‘你可以有性格。但不能有脾气,可以有主张,但不可多言语 ’,我记到如今,但不知可有做到。” “蒋姐没问题。” “蒋姐全中。” 下属那样精乖伶俐,逗得明旦笑了。 回到家,她同母亲说,“自今日起我正式有一份工作,同事对我像兄弟姐妹般。” 她母亲倒底有生活经验,“公司抽多少佣金?” “百份之三十,一般。” “还算公道,看到你开心,我也高兴。” “妈妈,你说我家可算否极素来?” 看护过来说:“一定是。你妈妈近日精神好许多,这屋子空气通爽,风水甚佳。” 明旦长长吁出一口气。 她像头一天上课的小学生,絮絮把唱片公司事一一告诉母亲。 家中忽然有了生气。 从前,明旦从来不提工作,唱罢回家卸妆睡觉,第二天,把薪酬取出交给母亲。 钞票有些新有些旧,都十分肮脏,带看暧昧的气味,母亲每次伸手来接,都带些踌躇,然后珍而重之,放 进怀里。 天下最坑人的是生活。 正像曹原所说,人的肚子会饿。 明旦见过快餐店内静静等人吃剩饭菜一涌而上抢过碟子狼吞虎咽的壮年汉子,对于自己还能说那么多声不,明旦都觉纳罕那勇气不知从何而来,又将归于何处。 那天晚上,祝宅举行宴会招待外国朋友。祝昆百忙中到书房见苏律师。 “尔信发出薪水给明旦没有?” “明早出支票。” 祝昆想一想,“给她现金,她未必有银行户口,你替她办一办财务上琐事。” “知道。” “你可喜欢明旦?” 苏英点头,“她性格可爱。” “她有一股精神,活泼、狡黠、机灵,是懋祯懋宁二人所没有。” 苏英笑,“他们三人性格不同。” “苏英,你是我器重的一个人,你替我照顾明旦。” “祝先生有什么吩咐尽量说。” “我已请彭翁重写遗嘱,明旦可获三份一资产。” 苏英点点头。 “照我估计,懋宁会带头反对,我给你一个锦囊——” 这时管家前来请人,“祝先生,客人等你。” 祝昆笑了,“苏英,明天再谈。” 苏律师看著他离去,忽然觉得一阵寒风吹她后颈,叫她打了一个冷颤,寒毛直竖,她过去关紧长窗。 至今,她都不惯听活著的人安排身后事。 像祝昆,娓娓道来,语气越平静越是诧异。 可是像他那样的人,生活中每件事都经过细心编排,一切均在他掌握之中。 苏英记得他第一次得悉有一个女儿流落在外,震惊之余,不失镇定:“去,一定要找到她。” 因有好事之徒向他报告:“……在本市,贫病交逼,十分潦倒,祝兄,曾经是你的人落得如此下场,对你 来说,也不是好事,而且,她身边还有一个女孩,约廿岁左右,祝兄,你想一想,可有点跷蹊,这件事我不会说出去,你于我有恩,我一定守秘。” 永明旦最应感激的,是这个多嘴的人吧。 苏英对永明旦的第一印象并不是太好。 她觉得她粗糙,浓眉大眼,头发多得似野人,还有,巨胸,细腰,毫无贵相,江湖味太重。 最近经过唱片公司琢磨,外型有所改进,还有,相处日久。她发现了明旦性格可爱。 是,苏英曾经看低永明旦。 此刻,她还有点歉意。 苏英约了蒋学正。 她问:“若无人事关照,永明旦会否走红?” 蒋学正答:“你看她的名字永远盼望光明的一日,浑然已是一个美丽艺名,天生吃这一行饭,声色艺俱全,祝先生只不过为她打开一扇门。即使没有他,迟或早,一定有人发现她,将条件拔尖的她自平地捧起。” “凭她自己才艺,亦可走红?” “她此刻也全靠本身才艺,谁也帮不了她。” 苏英放心,“那很好。” “我们都喜欢她,奇怪。” “永明旦的确有一股天生魅力。” “身世多麽诡秘,廿岁之前,只知母亲是歌舞团女郎火百合,今日,忽然得知生父是达官贵人。” “闲谈莫说人非。” “对,让我俩来说道德经:你看过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某的最新作品没有?” 她俩笑起来。 明旦在家做菜给母亲吃,不知怎地,她一直无故打喷嚏。 “是谁在背后议论你?” 明旦挺胸凸肚:“我的歌迷。” 有电话找明旦。 母亲看看她:“我不会说你不在,但是,你应懂得选择朋友。” 明旦回答得很诙谐,“自然,等我名成利就之际,我会一脚把这些旧友踢开。” 她的母亲第一个笑出来。 是曹原找她。 “大嫂失踪,大哥醉酒不醒,救命。” “我做了几个菜。你来我家吃饭吧。” “今日我交什么好运?” “快来吧。” 电话才挂上,母亲便轻轻问:“那是谁?” “曹原。”明旦有点惆怅。 “我不喜欢这个人:油头粉面,不务正业。” 明旦陪笑,“我也不过刚找到工作。” 母亲不出声。 客人已经来了。 曹原换过便服,不知道他底细的话,看上去也像一般青年,若是仔细观察,才会发现习惯夜生活的他有种 隔夜的倦意挥之不去。 母女招呼他吃了一顿便饭。 饭后伯母退下休息,曹原感慨地说,“若是天天有这顿饭吃,早死十年也值。” 明旦嗤一声笑,“最后十年一无所用,你真会做生意。” “大嫂走了。” “她在娘家吧,叫大哥去赔个罪,就回来了,抱著孩子,能去哪里。” “伯母对我冷淡。” 明旦讶异,“你打算叫她拥抱你?所有伯母都挑剔女儿的男友。” 他感慨万千,“如果是医生或建筑师又两样吧。” “呵,你控诉家母势利眼。” 曹原叹气,“不,所有伯母都这样,也难怪。她们盼望女儿生活稳定,你看我大嫂多年苦苦经营,仍然熬不下去,她真是受够了。” “难得你同情她,没赖她贪慕虚荣,不安于室。” “我也做过其他工作:银行、餐厅、售货……一点兴趣也没有,度日如年。” 只有抓住式士风的时候,他又活转来。 “大哥醉酒,我们去看他。” “醉酒分文醉及武醉,文醉:倒头大睡,不发一言。武醉:大发牢骚,打人摔东西。” “大哥是武醉?” “时文时武,昨晚什么都不说,昏睡过去。” “我去同他煮一锅白粥。他醒来有得吃。” 她拉着他走。 曹原一推开门。明旦就闻到一股霉味。 看到室内情况,她呀地一声。 家庭主妇这个人,天天在屋里不容易发觉她做过什么,她一走,家变成狗窝,才知道她有多重要。 明旦立刻去推开窗户。 曹平已经醒了,用一块冰毛巾敷头。 他看见明旦,怪不好意思,“明旦,你来了,请坐。” 他浑忘骂过人,摔过东西。 明旦问:“有无找过大嫂?” “她托亲人同我说,叫我珍重,她已到吉隆坡去了。” 明旦急了,“去吉隆坡找她呀,把飞机票给她父母看,他们一定会把地址告诉你。” 曹平不出声。 明旦苦苦劝他,“你不挂住小孩?” 曹平站起来,“阿原,你招呼明旦,我约了旧时兄弟,找份工作。” 他披上大衣出门。 明旦追上去,“大哥,振作点。” 她走近了,他闻到她身上芬芳的香皂味,经过修饰。明旦整个人晶莹可爱,他低下头,她与他们的距离更大了,他自惭形秽,一声不响,开门走出去。 明旦恍然若失。 “我们去找大嫂的亲人,我们寻到吉隆坡去。” 曹原笑,“又不是你的大嫂,是的话,也与你不相干,这是人家夫妻间事。” 明旦顿足,“你们都不想挽回。” “被你看穿了。” “她带着幼儿走到哪里,你们不担心?” 曹原说:“她要回来的话,她会回来。” 明旦的手提电话响起,她一听,只说一句,“我马上回来。” “什么事?” “家母急召,请送我回家。” “车子已经卖掉,我陪你去街角叫车。” “不用,小跑步回家也很方便。” “你看,人一穷多窘。” 明旦笑,“你还没告诉我,新的拍档小宝小圆的水准如何。” 曹原也笑,“一流。” 他拉着她朝永家奔去。 跑到门口,曹原急喘着想按铃,明旦拦阻他。 她眼尖,她看到门口停着一辆黑色大车,司机也看见了她,下车恭敬地叫小姐。 明旦轻声问:“他一个人来?” 司机点点头。 “进去多久。” “十五分钟左右。” 明旦转头同曹原说,“我家也有事。” 曹原识趣,点头离去,“随时叫我。” 明旦开门进屋。 只看见祝昆站在露台边,母亲静静坐一角落。 他们俩同时看见明旦,三个人都不出声。 他们并非一家人。 明旦做了茶捧出来,“祝先生,请坐,你也不预先通知我们,妈妈,他的样子可有变许多?” 母亲不出声,神色平静。 祝昆放下茶杯,“我唐突地说了几句话。” 明旦说,“我去切点水果。” 祝昆却说,“我还有个约会。” 明旦说,“我送你。” 她看着他上了车,才回到屋内。 明旦急急走到母亲身边蹲下,“我不知道他会来,我已拒绝过他。” 母亲点点头。 “他说些什么。” “他推介一个美国医生,请卜医生陪我去做手术,愿意负责所有费用。” “还有呢?”明旦追问。 “他赞你在歌唱方面非常有才华。” “没有其余的话?” 母亲忽然笑了。 明旦轻轻说:“对不起。” “我已经不记得这个人,他需报上姓名,我才知道他是祝昆,我觉得尴尬,才打电话叫你回来。” 明旦缓缓坐下。 母亲仍是母亲,守口如瓶,一言不发。 “可是大家都忘了?” 她不回应。 “妈妈你仍然漂亮。” 母亲笑笑回寝室休息。 明旦内心恻然,他可是来见她最后一面? 苏律师随后来访:“祝先生吩咐我替永女士做护照签证。” 明旦抬起头说:“我希望可以似激情电影里女主角那样握拳捶胸般大喊:‘太迟了,我不稀罕这迟来的怜悯。统统拿回去。走!一辈子也不要见到你’。” 苏律师笑,“可是你并不认识祝先生,又怎么会恨他。” “这麽说来,家母也早已忘却这段感情。” “我看永女士的病治愈可能很高。” “谢谢你,我们决定接受祝先生的慈善心肠。” 看护听到这个好消息十分雀跃。 母亲出发治病那日,刚巧是明旦第一次见记者。 她没有随行,不是因为那一天是王道吉日,母亲坚持有医生看护相伴已经足够,叫明旦用心工作。 明旦问苏律师:“我可以放心吗?” “绝对没问题,我们已在医院附近租了服务式公寓,做完手术在医院休养,出院复又有歇脚处,六个星期便可以回来。” 明旦低下头。 “祝先生已安排到最好。” “他若想下棋随时叫我。” 记者招待会相当成功,唱片尚在策划中,记者也不关心,目光全体集中在她身段上,详细打探尺码。 “永明旦你可是混血儿?” “永明旦可有男朋友?” “永明旦你在本市哪一家学校读书?” 明旦一句话也没说,她看看手表,母亲所乘飞机已经往美国西岸飞出去。她在心里祝祷,母亲一生无运,但愿这次吉人天相,也算是个补偿。 想到这里,顿觉凄苦。 那天晚上,她像是听到母亲在房内咳嗽。 她睡不着,披上大衣,戴著鸭舌帽,到五十年代酒吧观光。 明旦终于看到了曹原两个新拍档。 她俩穿着极暴露衣衫,一个略胖一个略瘦,不断扭耆着肢,但酒客视若无睹,继续喝酒聊天。 曹原十分卖力,努力演奏,额上冒出亮晶晶汗珠,但不知怎地,他的金色式士风似褪了色。 明旦黯然,她替他难过。 明旦忽觉五十年代酒吧又旧又窄,污烟瘴气,真像五十年代过气产品。 刚想离去,有人叫她,“咦,是永明旦,贵人踏贱地,有何贵干?” 原来是嘉儿发现了她,明旦没好气,“你揶揄我?好,我的贵干是与你大打出手,裙扯袜甩,招徕生意。 ” 嘉儿感喟:“生意差多了,只值你唱时三份一。” “过了大节,又连日阴雨,到初夏会好转。” “不,你出现之前,生意也一直普通。” 明旦朝台上看去,“格调太低了。” 只听得小宝小圆她们唱起来:“她穿著蓝丝绒,蓝丝绒是她的名字……” 声音像铁丝刷与锅底磨擦般刺耳。 明旦一向以为她在歌舞场混饭吃,今日才知道毋需太羞愧。 嘉儿见她受惊的样子,不禁笑出来。 “你想想,我天天在这里,多受罪。” “向老板觉得满意即可,老板的意愿深不可测,好的要删掉,劣的留下来。” 明旦拉一拉鸭舌帽离去。 在门口等车,有乞丐挨近,也不说话,伸出手来。 明旦口袋里刚好有零钱,她掏出钞票,放那人手上。 路灯下,她看见那人头发纠结,脸容肮脏,但是明旦眼尖,认出她是莉莉。 明旦打一个冷颤,退后一步。 莉莉却不知遇见熟人,抓住钞票,迅速退下,回到阴暗角落。 明旦的车子来了,她连忙上车关门。 那阵寒气越来越浓,明旦两排牙齿咯咯作响。 司机听见,连忙开大暖气。 回到家中,明旦双肩仍然抱着白己肩膀不放。 再蹉跎十年八载她便是这莉莉。 明旦两手掩着脸,面孔煞白。 她完全气馁。 第二天一早,看护的电话来了,她们已平安抵达目的地,顺利入住医院。 母亲的声音很平静,“你那边天气仍然寒冷吗?” “一定有零下三十度。” “穿多几件衣服。” 挂上电话,苏律师来请。 “明旦,祝先生说你一人在家落了单,他不放心,叫我接你回大宅暂住。” 明旦想起昨夜那像幽灵似的莉莉,忽然说好。 苏英倒是讶异,但是她不动声色,“走吧。” 客房已经整理出来。 看得出从前的主人也是一个女孩子,大概是祝懋宁吧,墙壁漆极淡的鲑鱼粉红。 家具用精致的胡桃木,一拉开衣柜,里边全是灰色与蓝色便服。 苏英说:“楼下健身室有尔信工作人员等你排舞。” 永明旦不再是无主孤魂。 她忙了整个上午,出了不知多少汗。手足也已回复温暖。 健身室旁有淋浴装置,同事们艳羡。“大屋像一间会所般豪华,应有尽有。” 明旦笑了,“那麽,吃了午餐才走。” 他们正在吃自助餐,忽然整间屋子静寂无声。 明旦敏感,她抬起头来看钟,刚巧是下午一点三十分。 然后,苏律师的声音传来。 她问佣人:“永明旦在什么地方?” 接着,她找到了明旦,握住她的手,把她拉近身边,看看她,苏英强作镇静,但是眼色惊惶。 电光石火间,明旦冲口而出:“我妈妈——”她双膝软倒,坐在地上。 苏律师扶起她。“不。不是她。” 她把明旦拉进书房,让他坐下。 明旦抬起头, 茫然地像一个小孩般看看苏英。 “是祝先生,明旦,你镇定些。”但是苏英的声音也在发抖。 明旦忍不住问,“他怎么样。” “他在办公室里太阳穴中枪死亡。” 明旦耳畔嗡嗡响。 过去几个月来发生的事都不像是真的,全似一个乱梦。 明旦站起来,“我要回家了,妈妈在等我。晚上我还要唱歌。” 苏英把她按在椅子上,“明旦,看着我,你放心,一切有我在这里。” 明旦眼前一阵黑,渐渐她又看到亮光。 “明旦,看电视新闻。” 苏英走过去开启电视,衣角碰到那具精致的太阳系模型,九大行星轻轻转动起来。 电视上正播放突发新闻:“前贸易局局长祝昆在办公室遭枪击身亡,今午十二时左右,秘书发觉他尚未上班,走进办公室,才发觉祝氏躺卧在办公桌后边,全无气息,秘书立刻报警。 “办公室自昨晚八时至今晨八时空无一人,其余时间均有人工作,警方肯定案发时间在深夜,又祝氏近日接受内部调查,怀疑与一宗庞大贿赂案件有关,怀疑祝氏亦可能系畏罪——” 苏英关掉电视。 明旦站起来,“我想回家。” “倘若有记者找上门来,不要说话。” 明旦点头。 “你希望谁来陪你?” “我不用人陪。” “从后门走,快,屋前已有记者围拢。” 苏英把明旦推上车子,由司机载走。 一进家里,明旦觉得天花板像是一寸寸下降,似要把她压成一推泥。 她取起电话找曹原。 明旦发觉她背脊上爬满冷汗。 “我们马上来。”平原两兄弟十分钟后就赶到了。 曹平取出裤袋里扁壶,递给明旦,明旦知是拔兰地,喝了两口。 她喘气,苦笑,“开头以为自己是个孤儿,生父早亡,也适应下来,最近却重新发现了他,也开始学习接受他,谁知骤然间他真的死亡。” 两兄弟几乎忍不住笑,这真是黑色幽默。 明旦说.“我很害怕。” “明旦,大不了打回原形,我们三人街头卖艺。” 明旦问:“我母亲呢,她也跟我们流浪?” 曹平不出声。 “明旦,见一步走一步。” 曹原扭开电视,整天都在谈论这一宗新闻。 “闻说祝氏前妻及一子一女已赶回本市。祝氏是一个传奇人物,他出身寒微,但前妻张志华系出名门,是著名地产商张东方之女……” 明旦呆呆看着荧幕,“奇怪,记者什么都查得到。” 她真怕不久将来,会听见自己名字在新闻上出现。 明旦用手掩着面孔。 曹平轻轻扳开她手指。 曹原说:“三个臭皮囊——” “不,是三个臭皮匠,一个诸葛亮。” 明旦怀疑,“这种俗语,可信程度到底有几多?” 有人敲门,明旦去一看,原来是苏律师。 苏英进来轻轻说:“警方裁定是自杀,无可疑之处。” 明旦一听按着桌子站起来,“不,他不会自杀。” “办公室根本没有闲人可以进去,凶器是他名字注册的自卫手枪,手指上有残余火药,贿赂案已调查到最后阶段,真相即将暴露,他会身败名裂。” 明旦仍然坚持:“不,他不会自杀。” “这也许是他决定认回你的原因,明旦,他决定最后为你们母女做一点事。” “这是一宗怎样的贿赂案? 牵涉几许人, 是否他不在人世, 其余涉案人等可以永享安乐。” “明旦,坐下来。” 明旦忽然哭泣。 “明旦,他一早对你的生活作出安排,他已改动遗嘱,你可承继他三份一遗产,他生前长袖善舞,资产不少,你们母女可生活无忧。” 曹氏两兄弟静静聆听。 “我母亲——” “手术进行中,很快知道结果。” 明旦像是忽然想起来,“我先斟茶给苏律师。” 厨房已经没有开水,她只得立刻准备,一边自怨,“我没有办事能力。” 曹原伸手搭住她肩膀,她转过头去,伏在他肩膀上哭泣。 苏律师走进厨房,找到一瓶果酱,她索性打开瓶盖,用一只小茶匙勺著吃,补充能量。 明旦连忙递茶给她。 她捧着新泡的茶慢慢喝完,回过气来。 “明旦,应付巨变重要关键是如常生活,你若不能照常运作,那么你就输了。” 明旦点点头。 门钤响起来,苏英放下茶杯去开门。 蒋学正进来,她用双手握住明旦的手,“明旦,我都听说了,大家都很难过,你可能需要休息一两天,星期三我们乘私人飞机到澳洲北部拍外景。” 明旦问:“带些什么?” “带你人来即可。” 她到厨房找食物,斟了茶,看到有隔夜面包,便用面包蘸茶吃。 一边同明旦说:“你厨房什么都没有,我把尔信的伙头将军暂时借你一用。” 她咀嚼着白面包偕苏律师离去。 明旦吁出一口气。 曹原说:“大哥,你看到没有,她们两人从头到尾没与我们说过一句话,也不正眼看我们。” 曹平不出声。 明旦说:“她们有急事要办,连饭都没时间吃。” 原先,女子主理家务,与孩子们玩耍,便是一生,现在不知要克服多少荆棘路障,才能抵达彼岸。 曹平到这个时候才说话:“照常生活最重要。”他转头对兄弟说:“让明旦休息。” “我留下陪她。” “她有事会叫我们。” 这时已经有人开着尔信娱乐的车子送食物来,手足敏捷,填满整个冰箱,热饮整壶搁在柜台,明旦签了字他们便离去。 曹原忽然明白永明旦现在有能力照顾他们了。 他垂下头。 明旦轻轻说:“大哥,去把大嫂请回家。” 曹平却说:“哪里有饭吃,便去哪里,这是女人一贯做法。” 明旦抗拒,“喂!” 偏偏这时曹原探进头来,“大哥,有烧牛肉,我们吃了才走。” 明旦愁眉百结中都笑出来。 曹原开了红酒,斟在茶杯里,“自七岁起我就知道,肚子吃饱,世界不一样,你我的观感也大不相同。” 这是真的。 他们吃了烧牛肉拌芦笋加奶油薯茸,四肢渐渐暖和起来,情绪也比较宽容。 曹平揶揄说:“以后我们天天来。” 明旦反问:“有什么问题?我肚子饿时,你们也曾收容我。” “永明旦,你是一个女孩。” “有何分别,患难之交,有福共享。” 曹平大了几岁,不能接受男女平等,曹原却不觉有何不妥。 明旦斟出咖啡来。 她叹气,“真不相信祝昆已经辞世,我才与他下棋来。” “他棋艺甚佳?” “不,拙劣,他不过想坐下来与我说几句话。” “他有无表示歉意?” “你看,他已替我们母女生活作出妥当安排,还想怎样。” 曹平说:“明旦,你应好好休息,我们先走一步。” 他拉著兄弟离去。 街上漆黑,阴雨寒冷,曹原万不愿意,咕哝说:“还没吃冰淇淋。” 曹平揶揄他:“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你爱上她的冰箱。” “男人也是人,什么流血不流泪,不吃饱,怎样能屈能伸。”曹平嘿一声。 “男人应当出去打回来给妇孺暖饱。” 曹原把手插在口袋里,“时势不一样了。” “所以乃婵不再留恋曹家。”曹平无限落魄。 曹原这时过去搭着大哥的肩膀。 雨下得很急。 明旦在屋里渐渐睡著。 她做了一个梦,想淋浴但是找不到热水掣,卫生间没有坐厕,她团团转不知所措,惊醒了,一头是汗,噫,梦境不过是童年写照:母亲与她租住的天台屋并无热水设备。 明旦感慨万千。 忽然怀念与祝昆边下棋边闲谈的时间。刚开始就结束了,她盼望有更多机会,但是已不能够。 凌晨电话钤特别响亮。 “明旦,我是卜医生。” 明旦紧张,用力吞下涎沫。 “明旦,你母亲手术顺利,已经苏醒,她想与你说几句,请稍等。” 明旦不顾一切大喊:“妈妈,妈妈,我为什么不能随行,我马上过来。” 她听到母亲轻轻说:“我不知道是否可以走出手术室, 你过来也无用。” 明旦垂头流泪。 “明旦,她需要休息,稍迟再讲。” 明旦以为医生已经讲完,谁知他说:“明旦,我看到新闻,你节哀顺变,这件事不如稍后才向病人透露。 ” “卜医生,医疗住院费用——”这是她最担心的事。 “祝先生一早已将所有款项付清,我当时对此安排也觉诧异,现在我明白了。” 明旦鼓起勇气问:“卜医生,你是他老朋友,你觉得他有理由自杀?” 那边有人叫他。 “明旦,我们稍后再谈。” 明旦这才发觉天已经蒙蒙亮。 随即有苏律师打电话来,“我在门外,可以进来吗?” 明旦一边讲一边打开门,“为何不能进来?” 苏英笑问,“两兄弟呢。” 明旦不甘示弱,“刚走,不然叫他们服侍你。” 苏英抬起头想一想,“那样英俊的两个男人?我真不介意,可惜有更重要的事做。” “我还以为你没看见他们。” 苏英叹口气,“明旦,我也是女人。” “还十分标致呢。” 苏英说:“换衣服我们去听宣读遗嘱。” 明旦楞住,“这麽快这麽早?” “祝家等不及了。” “我该穿什么?” “可有白衣黑裤?” 明旦换上白衬衫卡其裤,头发扎在脑后。 “很好,记住,到了祝宅,无论发生什么事,不要说一句话,一切交给我。” 明旦点点头。 “我知道可以相信你。” 一路上明旦不出声,苏律师叫人买了粢饭豆浆在车上吃得好不香甜,她还有时间补了口红才下车。 祝宅门外停著多辆黑色大房车。 佣人开门迎出来,仍有礼地称呼,“小姐来了。” 苏英伴明旦走进书房。 书房里已经有好几个人在低声议论。 明旦一眼看到他们三母子。 三人一式穿着深色衣服,看仔细了,是一种非常浓的深蓝色。那中年女子端庄秀丽,女儿祝懋宁与母亲长 得几乎一个印子,儿子懋祯高大英伟,他们三母子六只眼睛在永明旦身上稍作逗留,过一刻才别转头去。 祝氏的直系亲属全不说话,由律师代言。 “人到齐了,我是祝先生的律师彭翁,我现在宣读他最后遗嘱。” 苏英示意明旦坐在她身边。 明旦看到那日下过的棋盘还在书房一角。 她心恻然。 彭律师清晰读出来:“我祝昆将财产平均分配三名子女祝懋祯祝懋宁与永明旦,懋祯得大宅及证券,懋宁得三藩市电报山一所公寓及若干现款,明旦可分得房屋及其余。” 大家还在等下文,可是彭律师已经讲完。 祝懋宁头一个沉不住气,“这叫平均分配?我与懋祯每人一个,有人得八个,这叫公平?” 祝懋桢轻轻说,“懋宁,好女不论嫁妆衣。” 他姐妹却答:“我不需要这钱,家母会付我妆奁,我只是不想家产落在旁人身上。” 这时,永明旦涨红面孔,她站起来要说话。 苏英把她拉住,低声说:“你答应过我。” 祝懋宁对彭律师说:“我怀疑家父重订遗嘱时神智不清,受人教唆,我们到法庭解决此事。” 明旦震惊,受良好教育,样貌娟秀的视懋宁竟会这样偏激固执。 明旦又一次站起来,又被苏律师重重按下。 苏英发言,“祝先生一早预料会有人反对,他有一封备忘录在我这里。” 苏英把一个信封交给彭律师。 彭翁打开读出来,“我祝昆神智清醒、身体健康,在律师陈又新、周植文及彭翁、医生魏宗绵与卓慧美见证下,重申於公元零四年一月十七日所立遗嘱完全是我真实意愿,后人毋谓纷争。” 众人张大了嘴。 祝懋宁静了下来。 她气馁地看了母亲一眼,从始至终,前祝太太不发一言,动也没动,文静地坐著,她神情哀伤,双目看看窗外,像是缅想她与祝昆曾经拥有的较好日子。 彭律师抬起头来,“懋宁,祝先生留给你的款项达到这个数目,你到我办公室来,我会正式移交。” 他写一个数字给祝懋宁过目。 “祝先生说平分,的确是均分。” 祝懋祯笑笑,“股市这星期大跌,他始料未及吧。” “懋桢,祝先生已把祖屋留给你。” 明旦这时悄悄走到棋盘前坐下。 她轻轻移动一子,“将军,你车马炮什么都没剩下,你输定了。” 大家听见她这样说,都转过头去。 苏英第一个寒毛直竖,在场的人都静下来。 明旦继续说下去:“你一直以为我恨怨你,但是我不认识你,无从抱怨,我会生活得很好,你大可放心。 ” 祝懋宁正想冷笑,就在这时候,书房一扇长窗忽然吹开,冷雨凄风刮进书房。卷起一阵怪风。 所有人连明旦都呆住。 前祝太太上前同彭律师说了几句话。 苏英反应最快,她立刻走过去关上窗门锁好。 管家进来说,“各位请用茶点。” 苏律师握住明旦两手。 明旦垂头,“我还是多嘴了。” “那不算,那不过是致哀,你做得很好,你十足大家闺秀。” 明旦笑笑,“大家闺秀必需打落牙齿和血吞?” “完全正确。” 苏英看到桌子上点心立刻搬到碟子上享用。 明旦发觉祝氏母女已经匆匆离去。 祝懋祯站在苏英身边,搭讪说,“我们还是第一次见。” 苏英笑嘻嘻转过头去说,“好子不论爷田地。” 祝懋祯一怔。 苏英已经走到另一角去与彭翁握手道别。 她紧紧拉著明旦的手离开祝宅。 明旦轻轻问,“如果我向祝懋祯要书房里的天文仪,你想他会不会答应。” “明旦,统统身外物,要来无用,三餐一宿解决,切莫节外生枝。” “明白。” 苏英叹口气,“我去与他说。” 明旦笑,“你开口有九成把握,他对你有好感。” 苏英一怔,不出声。 “为什么给他吃柠檬?他条件不错,再不留神,当心变大龄小姐。” 苏英忍不住笑出来,“我明白为什么祝先生喜欢你,明旦,你待人真挚,的确可爱。” “有什么不对,他年轻英俊富有,你俩正好一对。” 苏英有点鄙夷,“这人有一个为争意气甘心怨枉生父神经错乱的姐妹。” 明旦摇头,“那不关他事。” “明旦,恭喜你。你与母亲住的房子,归你所有,很朴素但是很实用,还有,祝先生委派我管理你财产。 ” 明旦想一想,“是,恭喜我!”她吁出一大口气。“我很高兴,他一定有眼光。” “那意思是,你凡有大笔开销,需与我商量,得由我批准。” “他怕我受骗。” “你很明白。” “他在四周围骗人,却怕子女受骗。” “祝先生是个正当生意人。” 明旦忽然觉得疲倦,“我累得像是被人打了一顿似。” “先到我处签署文件,然后到尔信去开会。” 明旦闭上眼睛。 “现在。你选择唱歌还是读书?” 永明旦选择打盹。 苏英到了办公室,把明旦推醒。 她把文件交她手中,“把每个小字都读清楚。然后签下你的大名。” 明旦忽然想起,“今日是我廿一岁生日,我可以签名了。” “的确是。” 她做了一大杯咖啡捧着喝。 明旦看看她。“苏姐,你为何这样生活,作甚虐待自己?” “什么?” “你天天三餐不继,睡无定时,一日工作十八小时,永远好似有一群老虎在身后迫你,为什么?” 苏英怔住,慢慢会过意来,放下咖啡杯,不禁苦笑。 明旦说下去:“除出你,还有蒋姐,你们倒底怕什么?一有学识,二有本事,可是每日生活像逃难,这样辛苦为着什么?” 苏英不知怎样回答才好。 “可是,这是都会风气呀。” 明旦却说:“你不像是跟风的人呀。” 幸亏这时秘书进来说:“苏律师,派出所有人找你。” 苏英站起来:“明旦,司机会送你到尔信去。” “我想与母亲说话。” 苏英看看时间,“过两小时待她睡醒再说。” 明旦马不停蹄被送到尔信,她每日行程开始像苏律师。 蒋学正迎出来,“来看看我们的大堡礁行程。” “慢着,蒋姐。” “什么事?” “蒋姐,唱片上倒底有几首歌,什么歌,几时录音?” “先拍了宣传特辑再说。” “这不是本末倒置吗。” 蒋学正笑了,“明旦,你有意见。” “是。我不明白这工作程序。” “你照着做就可以啦。” “不,蒋姐,我想先练好歌。” “待你练完歌,南半球大堡礁的夏季即将过去,拍摄不是那样方便。” “大堡礁在赤道与南回归线之间,四季差距不大。” 蒋学正一怔,没想到明旦常识丰富,她笑起来。 “你想先做什么?”她摊摊手。 “我想去探访母亲。” “我派保母陪你。” “我自己有手有脚。” 蒋学正有点尴尬,她转过头去问助手:“尔信旗下,还有什么人有手有脚?” 助手装模作样查了一下记录,“只得永明旦一个。” 蒋学正回覆明旦:“三天,然后去澳洲与大队会合。” “谢谢蒋姐。” 她披上大衣走了。 蒋学正看着地背影:“尔信留得住她吗?” 助手比较现实,“待唱片出来看销路如何再作决定,假使不受群众欢迎,你甩掉她还来不及。” “我受人所托——” 助手斩钉截铁:“蚀本生意无人做,那人是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也不管用,都会中还有谁不明白这个道理 的早已乞食。” 蒋学正苦笑。 永明旦没听到这番话。 她匆匆打电话给曹原:“我去探访母亲兼拍摄特辑,恐怕要个多星期才返”,然后她直接赶往飞机场。 没有行李,光身一人,买到飞机票就上路。 在大堂她看到了一个人,他也没有行李,两手空空,连飞机票都还没买。 她叫出来:“曹原你怎么来了?” 曹原也没有答案,他半晌才说:“我来陪你。” “你有工作在身。” “你叫那是工作?” 明旦温言相劝:“当时能够养活你,再坏已经是工作。” “那我已辞工。” “傻子。”她伸手摸他面孔。 曹原不知多高兴,“记得第一次见面吗,你那小丑似浓妆,我已永志不忘。” 明旦黯然,“现在他们不许我在唱歌时有自发手势,‘尤其不准扼脖子’,他们说。” “我得去补飞机票。” “我帮你。” “不,这一帮是很坏的开始,让我自己来。” 明旦点点头,并不坚持。 曹原问:“你有那边的电话地址?” 明旦又点点头。 在飞机上坐好,曹原松口气,幸亏这次仍是经济舱,将来她乘起头等来,那可跟不上了。 不过,将来的事情将来再算。 全程他握着她的手。 下了飞机,明旦在找换店兑了美元,叫计程车往医院。 曹原问:“累吗?” 明旦摇头,“你呢?” “我是大块头。” 到了医院找上楼去,护理人员拦住,“你们是谁?” “我是病人女儿。” “请稍等。” 片刻卜医生出来,“明旦,是你,”十分惊喜,“看到你真好。” “起先又不让我来,妈妈可好?” “你去洗手披袍戴口罩,我带你进病房。” “她近况如何?” “器官移植手术成功,并无排斥现象,稍后可接受化疗,医生群非常满意。” 明旦进入病房,一心以为母亲身上会搭满管子,奄奄一息,但是,她见到母亲精神奕奕,正在看中文电视新闻。 明旦喜极落泪。 母亲怔怔看看她,一时没把女儿认出来。 她轻轻说:“你像极我女儿,你是什么人?” 明旦大喊:“妈妈,我是明旦,我是明旦。” 她伏在母亲腿上。 “明旦,真是你,我刚在想,这女孩这麽像明旦,要真是我女儿就好了。” 明旦抬起头来。 “明旦,我看到新闻。”她轻轻说。 明旦叹一口气,又再伏在母亲腿上,抱住不放。 “你见到他们三母子了。” 明旦点头,“不好应付。” “气焰喷死人,”明旦说,“有人帮我。” “谁锄强扶弱。” “祝昆。” 母亲深深感喟,握着女儿双手。 看护进来,看到是明旦,不禁喜极而泣,“明旦,你母亲无恙,她可望活到八十岁。” “嗯,”明旦想一想,“捐赠者是男是女?将来,他的特性可会转移我母身上?细胞可有记忆?” 大家笑起来。 医生称赞:“你们母女都勇敢。” 明旦说:“所以人类征服了地球。” 医生笑,“我有一个朋友是整容医生,他在候诊室挂了诗人狄伦汤默斯的佳句:‘切勿温驯地走进黑夜,发怒,发怒,抵抗将逝的亮光’。” 病房第一次充满笑声。 医生与看护退出去。 明旦蹲下说:“警方指祝昆自杀,你说呢。” 母亲仍然一言不发。 “妈妈一生沉默如金。” “人已不在,还有什么话说。” “由始至终坚持不说也真难做到。” “有话而忍耐不说,当然难得,我是真的无话可说。” “是妈妈,我们无话可说。” 母女紧紧拥抱。 看护问明旦:“你与朋友住什么地方,不如跟我回去休息。” 明旦点点头。 “我把房间让出来。” “不。我们睡客厅即可,你是主,我是客。” 看护感谓:“难怪祝先生喜欢你, 你一直懂得谦让。” 明旦微笑,“我奸诈,我以退为进。” “真没想祝先生会这样悲观。” “他身体可健康?” “根据卜医生的用字,他像一头公牛一样壮健。” 明旦回到候诊室,发觉曹原已在长凳上盹着。 倘若他生母有事,他会这样孝顺吗,希望会。 明旦走近,他惊醒,怪不好意思,“老了,到处打瞌睡。” 明旦笑,“你不说,我还不留神。贵庚?” “我已虚渡了二十六个春天。” 明旦笑得流出眼泪。 她俩回到公寓,梳洗完毕,裹着毛巾,等洗衣乾衣机把肮脏衣衫洗净烘干。又重新穿上。 他俩到街上吃过简单午餐,走过当铺,看见橱窗内有只小型金色式土风,曹原进去试音。 他们买下色士风,走到公园一角,曹原吹奏,明旦轻唱:“在一个销魂的晚上,你会认识一个陌生人,那个陌生人,在一间拥挤的房间里……” 严寒,口吐白气,但是靡靡乐声及缠绵歌声还是叫途人驻足。 有人听了几句,便掷下角子,匆匆上路。 明旦笑了,拥抱曹原,“我俩一共讨得十多元零钱。” 曹原知道他一生再快乐也不过如此,享受之余竟觉凄凉。 回到公寓,看护为他们做了杂锦炒面及白粥。 她看着他感激微笑。 明旦说:“怎么好意思,吃多点来报答你。” 吃罢在沙发上倒头大睡。 半夜醒来,发觉曹原睡在地上,握着她的手,她醒,他也醒。 “有客房,为什么不进去?” “此行不过是陪你。” 明旦无限感慨,“多么意外,原先以为失去的会是她,谁知却是祝昆。” “你许久没有睡好。” 明旦起床,走到窗前,“再北上一点,便可以看到雪。” “你随即要往南半球呢。” “现在可以放心工作了。” “我还以为你会升学。” 明旦摇摇头,“我不会读书,世上学问好的人已经那麽多,我爱唱歌。” 看护启门出来,“我先去医院,你们随后才来好了,厨房有鸡蛋牛奶面包。” 她匆匆出门。 明旦看着她背影,“家母总算碰见了一班好人。” “我也替伯母庆幸。” 明旦心情好,蒸了炖蛋与曹原分享。 他们接着去采访母亲。 卜医生同她说:“我建议你母亲在此休养至春季。” 明旦试探:“生活费用祝先生可是已经设想到了。” “他生前都已安排妥当。” 明旦与妈妈说了几句话。 “你的朋友也一起跟了来?” “他叫曹原,妈妈。” “我记得,两兄弟,夜总会乐师。他是小的那个。” “全中。” “没有更好的选择了吗?” 明旦笑笑,“我缺乏野心。” “你快乐吗?” “同平原兄弟在一起,无话不说,无事不谈,丝毫不用虚伪,真正开心。” “那也是很难得的事,但是你不得不顾及将来。” 明旦微笑,“真的,人生有讨厌的将来,于是,我们的快活受到掣肘。” 母亲问:“是他们教会你这样吊儿郎当?” “不,是我教会他们游戏人间。” 下午明旦与曹原乘飞机往澳洲东北部。 在票柜曹原取出信用卡,踌躇一下,递上去,居然过关,他大喜过望。 明旦知道苏律师已替她把款项存进曹原户口。 他们在一个叫汤斯威尔的地方转乘小型飞机往大堡礁。 来接他们的也是一个女孩子,华裔,圆脸,金棕色皮肤,不会说中文。 沿途介绍风景,女孩对入籍国非常有感情,爽朗活泼,明旦与她谈个不休。 “完全没有行李?真个潇洒。” “我们太鲁莽才真。” “你俩打算结婚吧,看得出真心相爱。” “你好眼力。” “他英俊强壮,一定是个好伴侣。” 尔信工作人员在等他们。 有人说:“几时我也学明旦逍遥上路,带看重重行李包括愚蠢的牙膏洗头水有什么意思?” 明旦失笑。 他们竟日在海浪中拍摄。 专人教明旦潜泳,她得到前所未有的乐趣,守着极小的泳衣与拍摄人员在海底与珊瑚共舞。 岸上工作人员看完片子,都不禁说:“惊艳。” “跟来的男人是谁?” “美女身边总有一个这样晦隐身份难明无所事事拎化妆箱的人。” “过些时候会换一个吧。” 这时有人抗议:“明旦不是那样的人。” 在岸上,他们为明旦穿上束腰与针珠片纱裙,拍摄晚霞。 忽然听见式士风幽怨的乐声,大家转过头去。 原来是那闲人吹起曲子,永明旦依偎在他身边,轻轻唱:“……借风吹向白云层,我劳你做一个送信人, 把这首无言诗,一句句念给我的心上人……” 工作人员听得呆住。那样凄清温婉叫人落泪的声音,配着金橘色晚霞与灰紫色天空,教他们缓缓放下器材,开了啤酒,坐在沙滩上松弛下来。 “他们确是一对。” “是,能够找到这样一半真不容易。” “为什么不节录这些动人的老歌?” “因为听老歌的人不会买唱片。” 这时有人缓缓走近永明旦。 明旦抬起头,“苏律师。”意外惊喜。 苏英在她耳边说了几句。 明旦踌躇问,“我必需去吗?” “你是他女儿,当然应该在。” 明旦点点头。 “你站我身边,不必说话。” “我明白,老规矩。” 苏英看看她,这时,太阳已完全下山,但余辉仍然照着明旦身形打造一条金边,她看上去像一个海上精灵 。 苏英叹口气,身世虽然坎坷,长相这样美,也已无憾。 第二天他们就拔队回家。 尔信高层看过外景片段说:“这个女孩子不红,都会简直瞎了眼。” 蒋学正笑,“可是常常有人斥责都会文化低落,大众盲如蝙蝠。” “永明旦人呢?” “去了她父亲的丧礼。” 永明旦仍穿白衣黑衭,句话不说,也不与任何人招呼。 这次,她晒黑了皮肤,显得眼白与牙齿更白,衣服虽然宽松,掩不住美好身段。 祝家三母子忍不住又再凝视她。 明旦站在一角,低头追思。 她随着车队到了山坡。 牧师轻轻诵读诗篇第二十三篇:“我虽然经过死阴的幽谷,也不致害怕,你的杖,你的竿都与我同在…… ” 明旦听见有人在她身边喃喃说:“二乘六,六尺深。” 她转过头去。 她好像不认识这个人,他的声音却有点熟悉,他伸出手臂抱在胸前,明旦看到了他腕上的名贵三问金表。 明旦忍不住说:“借地方说几句话。” 那高且瘦的陌生人双目炯炯看着明旦,“你是他第三个孩子。” 明旦点头,“我是那私生子。” 陌生人微笑,“现在还计较这些吗。” 他们走到草坪另一头。 “我见过你,你与他有过好几次争执。” 陌生人一愣,“是,我与他合作一宗生意,他坚持中途退出,就损失极巨。” “你可有怀恨在心?” “当然有,不过,我已另外找到伙伴,大把人等着与我合作,我不应动气。” “他缘何自杀?” 陌生人收敛笑容,“他没有告诉你?你是他最钟爱的孩子,他没有与你谈到他的生意?” “我们没来得及说到这些。” “你真的不知道?” 明旦摇头,“你可以告诉我吗?” “无知是福。” 这时,苏英不放心走近,“明旦,你与谁说话?” 明旦仰起头,“我来了。” 再回头,那陌生人已经走开。 “那是谁?” “我不知道。” “仪式已经完成, 我们可以走了。” 明旦点头。 “有一个茶会,你可要出席?” “我不相再同祝氏家人周旋,请你包涵,我要去探访朋友。” “去找平原兄弟?” “被你猜到了。” “曹平已找到一份工作。” 明旦大奇,“你怎么知道?” “他在一间推广公司创作广告歌曲。” 明旦拍手说:“我明白了,由你介绍。” 苏律师微笑,“好像是那家公司亲自派人找上门去。一说即合,十分幸运。” “苏姐,你是好心人。” “只可惜仍然没联络到曹大嫂。” “我去打探消息。” 明旦找到曹家去,看到曹平坐在钢琴后哼曲子。 明旦坐过去,“是首什么歌?” “瓶装燕窝。” 她看著歌词,“由我主唱好了:‘燕窝养颜,青春美白,自爱爱人,永保幸福’,哈哈哈,一只小瓶装着这许多哲理。” “明旦你的气色好极了。” “自从知道家母一步步恢复健康,我人生观完全不一样,每朝起来,有个盼望,愿意安排将来。” 曹平侧头细听。 “喂,找到大嫂没有?” 他走到书桌前拉开抽屉,找到一张照片,交给明旦。 明旦一看呆住,照片里的人正是乃婵,可是她穿著乳白色礼服,头上戴一顶花环,她是新娘! 身旁站看一个穿礼服的中年男人,分明是新郎。 明旦瞪大双眼抬起头来。 曹平苦笑:“真叫你对女人另眼相看可是。” “大哥你们还没有离婚。” “我俩从未曾正式结婚。” “孩子呢。” “她请我高抬贵手,让孩子有个正常家庭。” “大哥,你真惨。” 曹平抬起头,他从未想过这个惨字,这时才会过意来,一脸无奈,十分落寞。 “不怕不怕,人要自己争气,保管那些摇头说不认识你的人稍后隔三十尺已经忙着迎上来向你展示笑脸。 ” “争气是为着他们吗?” “当然不,是为着我们想生活更好。” 曹平笑,明旦也笑。 她翻阅琴头上的工作表。 “哗,这又是什么,你已包办所有广告歌?” 曹平摇头说:“不过三两首。” “巨人牌青豆,”她随口唱:“哥哥爱吃,妹妹爱吃,全家爱吃,鲜嫩可口,巨人巨人,巨人牌青豆。” 曹平伴奏起来。 “这首比较通顺悦耳。” “由我作词。” “难怪呢,是大哥手笔,待遇可好?” “能糊口便算了。” 明旦蹲下同他说:“大哥你切莫收起志气,我们是香槟鱼子酱一级人物。” 曹平又笑了,“是,是。” 这时曹原推门进来,“明旦,你在这里,正好。” 明旦双手撑著腰,“你去了何处,为什么不向我汇报?” 他买了食物饮品回来,还有一叠报纸。 “明旦,来看。” 明旦取过报纸读:“廉署带走贸易局高层”。 “廉政公署今晨又采取行动,打击高层公务员涉嫌贪污的大老虎,掩至逮捕正在当值的署理局长刘先恩,廉署对该案三缄其口,表示调查正在进行中。” 明旦放下报纸。 曹原说:“明旦,牵涉甚广,我猜想如果祝昆还在,今日抓的就是他。” 曹平却说:“你懂什么,别惹明旦胡思乱想。” 曹原跌脚,“是,是,我太鲁莽。” 明旦摇头,“不怕,我同祝昆没有感情。” “你一直希望有父亲。” 明旦轻轻说,“我的父亲早已经死了。” 电话响起来,“明旦,我是苏英,在你家门口,给你送礼物来。” “我马上回家。” 明旦一抓起大衣披上,赶回家去。 苏律师从车尾箱小心翼翼取下一只大盒子捧进屋内。 明旦说:“天气像是回暖了,这件大衣可以报销。” “里子都扯破,肩夹处脱线,早应扔掉。” 明旦笑,“对,现在随时可以买十件新衣。” “猜猜盒子里是什么。” 打开,是那具天文仪。 明旦小心放在近窗处。 “它是十九世纪末的英国古董,原本是中学教材,所以完整的不多,很有一点价值。” 明旦点头。 “为什么净挑这具天文仪?” “看到九大行星都不过是浮在半空里的小球,心胸会比较广阔。” 苏英笑了,“会吗,那是你性格豁达,与人无尤。” “祝懋祯怎样?” “他亲手把礼物捧上我办公室。” “然后呢?”明旦趋向前去。 “我斟一杯咖啡给他,我们谈了一会儿,他很坦白,同我说他十分幸运,原先以为父亲会再婚,他无缘享用他的财产。可是现在他顺利承继一笔财富,他打算开一家电脑动画公司。” 明旦听了,心里一动。 “对於祝昆,他没有太多感情,原来自十岁起,他便在英国爱萨克斯寄宿,祝氏并非一个好父亲。” 明旦轻轻说:“可是他照顾到每一个人。” “也许的确是不应苛求了。” 明旦问:“你们可有订下一次的会?” “他约我看电影,我推却,我不喜欢戏院,一走进去黑黑墨墨。不见天日,他又约我听音乐,我答应下来 。” 明旦第一次听苏律师絮絮说私事,十分高兴。 “对他印象可有好转?” 苏英点点头,“他很坦诚,这是难得的。” 明旦说:“苏姐,我有一件事同你商量。” “可是要用钱?” “什么都瞒不过苏姐的法眼。” “要来什么用,要多少?” “苏姐,我想开启一间音乐社,专做广告歌曲——” 苏英面孔已经沉下去。 “这是一门生意,一间小小写字楼即可。” “一年蚀百来万,十年一副身家。” “苏姐别一味泼冷水。” 她冷笑,“你是怕平原昆仲无聊吧,我不赞成,但钱属于你,归你作主。” “苏姐,这主意完全属于我,他们一句话没说过。” “明旦,世上最厉害的骗子全待人自动入壳,他卖了你,你还帮他数钱。” “苏姐, 平原二人不是骗子。” 苏英光火,“再说下去你会撤我职,明旦,你手上只得这一点你生母用毕生幸福换来的资产,我不许你大笔取出做毫无把握生意。” “好,好,稍安毋躁,这不过是一个建议。” 明旦斟一杯冰水给苏律师。 隔一会儿她说:“家母的幸福什么也没换到,只不过是这个男人忽然天良发现而已。” “对不起,明旦”。 “我的想法同祝懋祯相似,原先以为父荫与我无缘,谁知又分享三份一遗产,真是不幸中大幸。” 苏其轻轻说:“搞音乐社也许蒋学正是内行。” 明旦抬起头。 “我会与她商议一下。” “谢谢苏姐,有商有量,也许会谈出一个结果来。” “我真有你一个这样懂事的妹妹就好了。” 明旦吁出一口气,“我多怕你生气。” 苏英告辞。 这时,忽然一阵风把窗户吹开。 天气回暖,风不似先头那样尖刻,明旦没有立刻把窗门关上。 天文仪上九大行星的溜溜转动起来。 明旦抬起头来,轻轻问:“是你吗,祝先生。” 客厅里清风流转。 “你来看我?” 室内静寂一片。 明旦叹口气,“我生活得很好,你大可放心,我想办一间音乐社,一则可以帮到朋友,二则自己做老板, 自由发挥,想你也会高兴,还有,你已知道母亲会逐步恢复健康了吧,西医真奇妙,肺部有毛病,也不去医治 ,索性另换一具好的,如常运作。” 她的声音低下去。 到底年轻, 明旦倒在沙发上睡着了。 深夜,她门口仍停着一辆黑色小房车。 司机看看手腕上的三问金表,“守候整整一天,什么也没得到。” 那人的助手说:“她完全乾净,与一般少女无甚不同。” “她比她们漂亮多了。” “可是一般无脑,仍然同曹家两兄弟厮混。” “这也证实她与祝昆的脾性完全不同。” “祝昆那样脾气,其实也不会把生意往来同妇孺商量。” “可是他那张联络网名单在什么地方?警方已抄匀全世界,将整间贸易处电脑全抬回去检查。” 那瘦子失笑,“现在哪里还有人把重要资料放电脑里。” “他用手写?” “他是老式人,他不是电脑一代。” “继续监视还是怎样?” “耐心点,三天之后也许有答案。” “天天换一辆车。” “明白。” 他们看到永明旦排舞、练嗓子、拍硬照,闲时整个人挂在曹原身上,又专会扭着曹平使小性子。 监视的人累极。 “她真确什么都不知道。” “曹氏兄弟统共没有工作,吃什么?” “照这几天看,开销亦不大,永明旦可以负担。” “吃女人?” “老兄,世上只有三种做法:一是男人赚钱给女人花,可是你又会说女人是败家精,好了,她争口气,给男人花,你却嫌那男人吃软饭,她自己赚自己用呢,是个凄清的老姑婆,倒底怎么做才对?” 助手放下手中一本武侠小说,“我替永明旦不值。” “她那样开心,你不用为她委曲。” “那样年轻, 升学还来得及 。” 瘦子说:“我倒是羡慕她自由自在。” “成了名,盯梢的怕不止我们,还添大群记者。” “可怕。” “祝懋祯祝懋宁兄妹有什么行动?” “他们已决定出售大宅回去西方另起炉灶。” 助手诧异,“那即是说,无人对祝氏的生意有兴趣。” “你说得对。” “祝氏不做,自然有人做。” 永明旦不知那是什么生意,她另有主张。 她兴奋地同曹平说:“大哥,苏律师有一个建议:我们投资,借尔信的管理人员,组织一个音乐社,由你做主持,负责作曲作词,先接小生意做,你说怎么样?” “投资,我何来资本?” “你投资你的才华。” 曹平失笑,“我是个洋琴鬼,半生在夜总会混饭吃,何来才华。” 永明旦甚有辩才:“所以要把握机会证明你有头脑呀。” 他想一想,“明旦,你是老板?” “不不,音乐社叫紫色平原。” “那样过气名字谁敢用。” “你听哪个过时的人说紫色平原过时?那些人连过时的资格都没有,过气指当年曾经时兴过,他试过流行吗,我不相信,这种人说什么,何必理他。” 曹原站起来,“就叫紫色平原。” 明旦笑,“老外的乐队,有叫毒药,叫误杀,叫活死人,叫后巷仔,叫和音……相形之下,紫色平原不知多悦耳。” 曹原说:“大哥,别固执。” 明旦说:“大哥,我们已经接到工作,紧急服务中心希望有人做义工为孩子们写一首歌,教懂他们有要紧事打三条九,你做不做?” 曹平发呆。 “这首歌将拿到所有小学去唱,喂,同夜总会生涯有很大分明可是?” 曹原说:“我来试一试:九九九,会帮到你。” 明旦笑:“——九九九,救援到。” “别咬文嚼宇,孩子们听不懂。” 曹平说:“的确需要好好动脑筋。” 明旦收起一只只酒瓶,“那拜托你好好构思。” “用吉他伴奏,老师可以和唱。” “好主意——九九九,帮到你,有急事,九九九,火警,流血,记住九九九号码……” 明旦与曹原大笑起来。 对街监视的两个中年人可以在窗口清晰看到他们欢笑。 瘦子惆怅,“是什么今他们这样高兴,我敢说,他们有的我全有,为什么我享受不到那样快乐?” 他的助手轻轻答:“因为你不再年轻。” 也许是。 明旦日以继夜灌录新唱片,在录音室做得烦了,推门出去透气。 “曹原,载我到山顶兜风。” 工作人员追着出来,“明旦,你去何处?快完工了,回来是正经。” “半小时。” “三十分钟一定要回来。” 明旦一上车就诉苦:“那些歌难听死了,只听见并并蓬并并蓬,震耳欲聋。” 曹原微笑,“路很长,忍耐一下。” 明旦惋惜说:“这样半心半意乱唱,听众一下子发觉,会不高兴。” 曹原嗤一声笑,“你真可爱。” “我坚信还有听歌的人。” “我们回家去拿蜜糖水润喉。” “来得及吗?” “你是主角,他们一定会得等你。” 回到曹宅,全无灯火。明旦说:“大哥不在家。” 曹原取出锁匙开大门。 本来进厨房取了蜜糖瓶就可以回录音室,可是明旦一眼看到沙发边有一双血红色高跟鞋。 她脸色沉下来。 曹原拉她,“我们走吧。” 明旦听若不闻,咚咚咚向睡房走去。 曹原急得叫:“明旦,你干什么?喂,他在自己家的睡房里干些什么,与别人无关。” 他拉不住她。 明旦怒火中烧,嘭一声踢开房门,开亮灯,“滚出来!” 床上两个人跳起来。 曹平愕然,“明旦,是你。” 永明旦扑向前。把床上女子拖下来,扯住她头发骂:“滚出去,走越远越好,否则我挖出你眼珠。” 那女子身上只有内衣,跌跌撞撞,脸上捱了两个耳光,金星乱冒,顿时以为是人家妻子找上门来,不敢声张,抓了大衣赤脚逃命。 屋内乱成一片。 曹平连忙穿衣服追出去,他大叫:“这是什么事?” 那女子已经像狗一般奔上车,发动引擎疾驶而去。 明旦撑着腰喃喃咒骂。 两兄弟同时瞪著她。 明旦转头大声反问:“看什么?” 曹平说:“那是我的客人。” “淫妇。” “或许是,但与你无关。” 这四个字叫明旦呆住。 是。与她无关…… 曹平回屋去关上门, 这次上了锁。 曹原走近,“永明旦,你怎么了?” “我们回录音室去。” “不,你一个人回去,冷静,想清楚。” 明旦双手与声音一起颤抖。 她犹自倔强,“想什么?” “你爱的一直是他可是?” 明旦反问:“你说什么?” “我到今天才知道你爱他。” 明旦上车。 曹原还在路旁喃喃自语:“我真笨,我一直没发觉,你不过是利用我亲近他。” 明旦回到录音室。 工作人员松口气,“好了,回来了。” 她的声音发抖,工作到黎明才完工。 门外有人等她。 明旦哑看嗓子叫他:“曹原。” 那人转过头来,却是曹平,“他不是同你在一起?” 明旦颓然。 “你俩吵架?” 明旦不出声。 “吵些什么?刚刚否极泰来,三人都有工作,大家有饭吃,又吵架?” 明旦脸色煞白。 忽然她靠在曹平肩上饮泣。 “我负责去把他找回来。” 录音室工作人员看见,拍着她肩膀说:“大功告成,喜极而泣。” 不是。 曹平问:“昨夜你可是喝多了?” 明旦不知如何回答。 曹平叹口气:“我也发过酒疯,记得吗?” 明旦的手提电话响起来,明旦没有机会解释。 “明旦,我是苏英,急事找你。” 苏英的车子十分钟便驶到。 她让明旦上车,“找你一夜,只说你在录音室。” 明旦点头。 “怎么了,双目清肿,似哭过来。” 明旦不出声。 苏英问曹平:“可是贤昆仲叫她难堪?” 明旦抢着问苏英:“找我什么事?” “祝懋祯有事与你说。” “我与他没有关系,我不会见他。” “明旦,凡事你一定先说不,唉,这也是保护自己的一种方法:对方必是敌人,拒绝了再说,你想长生不老吗,不,你想名利双收吗,也不!” 明旦只得跟苏律师走。 曹平看看她离去。 明旦问:“苏姐,祝某找我干什么?” “大屋已售出,他收拾杂物,发现一些东西。” “珠宝、照片、遗嘱,都与我无关。” “不,他说不是名贵物件。” 明旦觉得奇怪,在祝宅,即使是不起眼的摆件,也相当名贵。 苏英陪她到了大宅,祝懋祯在门口等,明旦微笑,这是在等她吗,当然不,他等苏英。 不知怎地,在芸芸众女中,他对她情有独钟。 “请进来。” 大屋里起码有五六个工人在包装细软杂物,预备付运。 祝懋祯说:“家具笨重全不要了,家母只吩咐取走一对花瓶。”他伸手指一指。 那是一对孔雀绿的闪光玻璃瓶。 苏英嗯一声:“罕见的铁芬尼玻璃。” 祝懋祯问:“明旦,你还想拿什么请不要客气。” 明旦摇摇头。 “在一格抽屉里,我发现这个。” 祝懋祯取出一只樱桃木盒子,打开。 明旦探头过去一看,呆住,盒子里放着三包不同牌子未曾拆开的香烟。 明旦莫名其妙拾起头来。 祝懋祯也十分困惑,“三包普通香烟,为什么放在盒子里,盒子又藏在柜里?” 明旦轻轻说:“我没有兴趣知道。” 他笑了:“懋宁也这样说,你俩口气真像。” 他当着同父异母妹妹把香烟拆开,小包里头,的确是香烟。并无异样。 他很公平。 他说:“万一是三包钻石,我不打算独吞。” 明旦说:“你比你妹妹大方。” “其实懋宁比我更不计较财富,她只是气忿父亲锺爱你。” 明旦不出声,他对妹妹很好,事事护她。 “你抽烟吗?” 明旦答:“不,家母年轻时吸得太多,健康欠佳,我很警戒。” “看样子你同我一样,对生父并无了解。” 明旦心一动,她用案头打火机点著一支,吸一口。 小时为母亲点烟,也是先吸一口,才递上去,明旦经验老到。 “十足是普通香烟,不含杂质。” 祝懋祯耸耸肩,走开与苏英去低语。 明旦按熄香烟,抬起头。 工人进来拆水晶灯,她避开他们,顺手把木盒捧在手中。 片刻苏英请完话,同明旦说:“你来我办公室签几个名字。” 祝懋祯过来与她握手道别,“明旦,这是我的地址及通讯号码,有事找我。” 明旦点点头,走上车去。 他还有话同苏英说。 只见苏英轻轻摇头。 他忽然掏出一只小小盒子,郑重递给苏英。 明旦浑忘自己的烦恼,伸长脖子,管闲事,看风景。 只见苏英把头摇得更加厉害,祝懋祯的脸色渐渐灰败。 终於,苏英上车来,吁出一口气,一声不响,把车开走。 明旦问:“他向你求婚?” “我根本不认识他。” “你心里另外有人?” “小孩子别多管闲事。” “你甚至不去发掘可能性,可见一定另外有人。” 苏英忽然笑了。 她开车回公司,取出文件给明旦签妥。 明旦这才发觉那只樱桃木盒子还在她手中。 回到家,她顺手放在桌子上。 电话录音机上有母亲留言。 “——仍是零下三十度吗—你时时不在家,我已出院在家休养,据说,捐赠器官的人是一个大学讲师,最近,我好似对阅读比较有兴趣,是因为受他影响吗。妈妈。” 明旦微微笑坐下来。 母亲这条命总算捡回来了,脱胎换骨,再世为人。 明旦忽然想起曹平见多识广,她打算叫他看看樱桃木盒子有什么稀奇。 电话没有人听。 明旦想一想,明天才去找他们吧。 第二天大清早,她到曹家,刚想按钤,发觉大门半掩。 她推门进去叫人,心中暗暗惊慌。 没人应她。 明旦刚想退出,却听到有人呻吟。 明旦大着胆子走近浴室,看到曹原正在洗脸。 明旦放下心来,“曹原,是你,大哥呢?” 她忽然看到洗脸盘里一片殷红,她吃惊抬头,发觉曹原左眼角爆裂,正在流血,脸颊又红又肿,青一块紫一搭。 明旦吓呆。 他不去理睬明旦,自顾自在眼角贴胶布。 明旦停停神,声音颤抖,“我陪你去医生处缝针。” 曹原仍然当她透明。 “眼睛会瞎,非小心处理不可。” 他夺门而去。 明旦正想追上,又听见呻吟声。 她找到沙发角落,看到曹平躺在地上,右肩受伤流血。 明旦本能过去扶起他,他咬紧牙关说:“叫救护车。”他痛得满头冷汗。 明旦连忙拨三个九宇。 “警察来了,只说是意外。” 明旦只得点头。 “千万不要提曹原两个字。” 明旦又点头。 他右肩被破玻璃瓶插中,碗大一个伤口,血肉模糊。 又一次,他为著她的缘故,到医院缝针治疗。 医生出来同明旦说:“你是他妹妹?放心,只是皮外伤,取出碎玻璃缝了廿多针,过几天可以出院,不过,伤者坚持是意外,我看是醉酒打架,你劝劝他,以后戒了酒才是好汉。” 明旦走近病床。 病人别转头去。 明旦轻轻说:“我知道:好好一个家,好好两兄弟,直至遇上永明旦。” 曹平不出声。 明旦走近,“你们两兄弟竟要取对方性命?” 曹平仍然一声不响。 凌晨,曹原大醉回来,双眼通红,大声对他喊:“你与我争永明旦?你明知我只有这个人,你竟不放过我们?” 他不知如何回答。 “怪不得乃婵出走,你毫无表示,她一早知道你心毒,悄悄退出,你便为所欲为。” 他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他兄弟把他自沙发上拉起来,曹平挣脱,用力把曹原推到一边。 曹原不肯放手。 他一拳揍到曹原眼角。 他痛极,抓起酒瓶敲破,重重插过去。 两个人都喝得太多,把半生怨忿发泄在对方身上。 直至看到鲜血,他们才停手,两人战栗地坐倒地上,只会喘气。 曹原挣扎起来,悔恨交逼。 “我送你去医院。”他说。 他走进浴室,看到镜子里面孔,他的酒醒了,幸亏没有母亲,否则她一定伤心欲绝。 刚用冷水敷面,永明旦来了。 曹原再也没有勇气面对她,夺门而逃。 曹原不想再争。 曹平在病床上鼻酸,幸亏没有母亲,否则一定伤心欲绝。 明旦不识向,探向前去,“大哥——” 就在这个时候,病房忽然漆黑一片。 曹平愕然,转过身来。 随即听见走廊有脚步声,“通知病人别怕,停电,后备发电机会立刻启用。” 曹平松口气,正想坐起来,忽然觉得软而糯的嘴唇碰到他的嘴角,电光石火,他知道这是永明旦。 她的脸颊湿润,显然是哭了。 那三两秒钟时间,长得像一生似,叫曹平迷醉。 她轻轻离开。 灯光又恢复了,一室通明。 医护人员互相走告:“好了好了,有电了。” “发生什么事?” “发电站故障,已在抢修。” 曹平睁开眼睛,发觉永明旦己经不在房里。 他哽咽起来。 明旦在街上游荡一会,回家休息,半夜惊醒好几次。 蒋学正不住找她:“明旦,在什么地方?你得来化妆,下午开记者招待会。” “我马上来。” “马上是二十分钟还是三十分钟?” “半小时。” “准时是任何行业的首要守则。” “明白。” 明旦去探访一个人。 在一条消防车通不过的小路顶,有一栋旧楼,外墙剥落,屋里却相当舒适宽敞。 明旦按铃。 立刻有人开门,半晌,那人笑出声说:“明旦是你,贵人踏贱地,有何贵干?” 那是一个中年人,外型有点邋遢,可是笑容热诚。 明旦进去坐下,“刘叔你好。” 这正是把她介绍给紫色平原的经理人大刘。 “记起刘叔了,火百合好吗?” 客厅墙壁挂满二三线歌星演员的签名照片。 有人写“刘叔:恩同再造”,又有人乖巧地写“刘叔,身体健康,财源广进”,就差没有“马上封侯,百子千孙”。 大刘说:“既然来了,替我签一张照片,挂在当眼之处,以壮声势。” “是,刘叔。” 大刘取出张十乘八照片。 明旦想一想,这样写:亲爱的刘叔留念,万世师表,永明旦敬赠。 大刘高兴得笑起来:“哈哈哈哈,明旦最乖巧。” 他满意到极点。 明旦四周围打量一下,“师母呢?” “回乡探亲去了。” 大刘把照片挂在墙壁正中央当眼地方。 “市道好吗?” “差极,三两千都有人唱一场。” “记得我吗,”明旦说:“八百一场。” “那时你还不是明星,士别三日,刮目相看,此一时也彼一时也。” “刘叔最有趣。” “火百合好吗?”他再一次问候。 “她在美国接受治疗,大有起色。” “那多好,我还以为她红颜薄命,可是柳暗花明又一村,现在母凭女贵,否极泰来,明旦,有钱可使鬼推磨,你说可是。” 大刘那一连串成语叫明旦啼笑皆非。 “明旦你将成为大明星了。” “托你刘叔的鸿福。” 她放下一个信封。 “咦,这是什么?” 明旦很坦白,“请刘叔吃果子。” “好,好。” “刘叔,多谢你一次又一次帮我们母女。” “我可是看着你出生的呢。” “刘叔,当年,母亲与我生父为何分手?” “火百合没同你说?” 明旦摇头。 “她不说我怎好意思讲?” 明旦笑了,“你们上一代真有操守口德。” “你同火百合长得一模一样,”大刘感慨,“但是运气好得多。” 这时蒋学正的电话来催。 明旦说,“刘叔,改天再来看你。” 大刘送她离去,关上门,转身说,“好出来了。” 曹原从一间房间里缓缓走出来。 他垂著头,眼角已经缝针,一道黑疤像条蜈蚣。 大刘问:“都听到了?” 他点点头。 “她知道你躲在房内。” 曹原不出声。 “永明旦至聪敏不过。” 曹原颓然坐下。 大刘说:“打死不离亲兄弟,去,与大曹道歉。兄弟同心,其利断金。” 曹原喃喃说:“她倒底喜欢谁?” 大刘嗤一声笑出来。 曹原狐疑地抬起头。 大刘揶揄说嘴,“一人一生其实只能爱一人,若果两个都爱,你说呢?” 曹原明白了,轻轻答,“一个也不爱。” “谢天谢地,灵魂入窍了。” “她只是乐得与我们作伴厮混。” 大刘笑,“这话是你说的,我没讲过什么。” “本来,紫色平原是酒吧区最受欢迎的一组乐队。” 大刘说.“是是是,先怪女人,再怪社会。” “我们的生计不错。” “阿原,钢琴与色士风已近尾声,若非永明旦加人,你俩早已结业。” “我不相信” “没有一个走下坡的艺人愿意相信,统统以为染红头发,换件时装又可重头再来。并且认为新人千万酬劳 ,全属夸张。” 曹原悲哀地说,“我们还没有老。” 大刘接上去,“仍然可以工作,大曹可以继续做广告歌,你,上海你去不去?我有场子。” 曹原不出声。 大刘劝说,“忘记永明旦,有些人有些事,不属於我们,镜花水月,海市蜃楼,想来无谓,不如脚踏实地 。”油滑如他,也不禁黯然神伤。 隔一会,曹原低声说.“我无家可归。” “有人愿意收留你,条件是你得先求大曹宽恕。” “谁,” 这时有人敲门。大刘去开门,原来是嘉儿挽著食物上门来。 大刘说,“是我叫嘉儿来看你。” 曹原呆木。 他感觉自己的眼泪落到脚背上。 他诧异地抬头,他哭了?男子流血不流泪,为什么会哭? 他用手抹去泪水,轻轻说:“嘉儿,原来是你。” 嘉儿缓缓走近,“可不就是我。” 不知怎地,她亦泪盈於睫。 大刘说,“你们慢慢谈,我去买报纸。” 他识趣地离开住所。 明旦到了尔信娱乐,只见一班工作人员像看到宝贝那样松口气,“好了好了,凤凰来了。” 这是在说她吗? 但是化妆服装发型师一涌而上,替她打扮起来。 她张开双臂,像一只洋娃娃似任人摆布。 粉一层层刷上,头发卷起来,又放下吹直,衣服一件件试穿。 每个人都满头大汗,只除出永明旦。 她静心读小说。 妆扮好了?站到大镜子前一看,几乎不认得自己。 一身最时尚打扮:烟雾眼,粉红胭脂、肿嘴唇、低腰技、小背心、彩珠腰带、小皮靴,但,这是永明旦吗? 比起她第一晚走进五十年代酒吧的时候,她是进步得多了,不过本相仍为脂粉遮盖。 蒋学正进来看过,十分满意。 她这样说:“各位,要人有人,要歌有歌。” 明旦朝上吹出一口气,把遮住眼睛的刘海吹到一边,发型师立刻发觉了,替她拨回。 蒋学正看看手表,“各位,时间到了,出发吧。” 她一直各位长各位短,彷佛永明旦是一件集体创作,今午是他们精心炮制作品面世的时刻,所以特别紧张 。 “上车出发。” 一大班人跟着永明旦登上长身车。 在车上蒋学正有点担心:“胸脯会不会太大” 助手想一想:“世上没有太瘦钱太多或胸脯太大这回事。” 明旦骇笑。 到了现场,原来是一艘白色百多尺长游艇,客厅并不小於一般住宅,沙发酒吧具全,还有一架小小钢琴, 琴师正在演奏明旦新唱片上曲子。 这样的记者招待会、倒也别开生面。 琴手是一个穿黑色紧身衣服的年轻女子,唉,明旦想,换是平原两兄弟就好了。 明旦到琴边坐下。 琴师向她笑笑。 明旦说:“我喜欢你的衣服。” “上头吩咐穿黑色,莫抢永明旦锋头。” 明旦说:“一个服装设计师说过.穿得花梢是希望引人注目:‘看我!看我’,等到那人不在乎人家是否 注意他的时候:‘不看就别看好了’,人家反而最注意他。” 琴师笑:“说的好,你是永明旦吗?” “是,我是宣传海报上的永明旦。” “你漂亮极了。” 明旦苦笑,“这身打扮动都不能动,招待会还没开始,已经腰酸背痛。” “不怕,你年轻,你撑得住。” 蒋学正走近,“明旦,你在喝啤酒?快放下,你会水肿,快随我到后台补粉。” 没想到游艇也有后台。 招待会准时开始。 他们读出永明旦三个字,蒋学正把她轻轻推出去。 闪灯一起亮起。明旦双眼完全不能视物,她本能伸出手扶住一张沙发才能站稳。 可怕。她心想。怪不得所有人在成名之后都设法躲起来不见人。 眼前金星好久才消失,记者围上来细细钻研她全身,有一两个老实不客气把脸搁近到六寸距离,打量她眼睛鼻子,明旦只得朝他们笑。 这次,她乐得不说话,她无话可说。 没有人问她对唱歌事业有什么盼望,唱的是何种音乐,怎样演绎歌词。 “你三围尺码是什么?” “尔信付你多少薪酬,是否千万三年?” “听说你有后台老板,澄清一下可好?” “你身体各部做过矫型手术吗?” “有没有亲密男朋友?” “歌星谈丽容的男友比她小十二岁,你看法如何?” “我有资料,你母亲也是歌星?你出身酒吧,此刻是否飞上枝头?” 明旦笑得有点累,揉揉嘴角,她一题也不答。 忽然有人说:“有龙虾及石蚝,大家快来吃自助午餐。” 一班年轻记者立刻涌上甲板上去。 琴师搔搔头。 明旦轻轻说:“人家也是找生活。” “你真宽宏大量。” 船慢慢驶出港口,蓝天白云—令人心旷神怡。 明旦轻轻唱:“借风吹向白云层,我劳你做一个送信人,把这首无言诗,一句句念给我的心上人……” 琴师立刻伴奏,并且讶异地说:“哎呀,你会唱歌,唱片中的歌为何那样难听?” 明旦也笑说:“你也会弹琴呀。” “我们在这艘船上干什么?” 明旦与她一起笑起来齐声答:“找生活。” 半晌,琴师感喟说.“你的生活比我们的强多了。” 幸亏船在附近兜一个圈子就回头泊岸,记者们酒醉饭饱,又带了纪念品,高高兴兴回去。 蒋学正问明旦:“为什么不说话。” “他们一早已决定要怎么写,说也没用。” 助手笑。“明旦,你这样年轻便洞悉世情,怕很难开心。” 明旦真想回到酒吧,换上宽松长裙,随意哼出她喜欢唱的旧歌。 蒋学正忙看回公司去调排唱片发行事宜。 她在电话里吼.“什么,旺角已经有翻版出售?” 回到家,明旦把舞台装束一件件除下,洗了三次脸,才把化妆洗净。 静下来了。 屋里掉一根针也听得见。 明旦十分珍惜这一刻,过去三年,她无时不在张罗一个家的开销。 每次外出,总把小钱包抓紧紧,每张钞票摺叠整齐,生怕两张错当一张用。 无论买什么,都小心翼翼,穷困的她心胸也难免跟著狭窄起来。 这一刻她知道已经脱离了她的出身。 那只樱桃木盒子还放在桌子上。 明旦再一次打开,取出香烟细看。 这一次,被她看出了破绽。 她立刻带著盒子去找苏律师。 苏英正在见客,明旦在她办公室等了一会。 片刻苏英出来,“明旦,什么事?” “苏姐,这几包香烟有什么不同?” “我不抽烟,我叫小耿进来。” 那小耿进来一看便知端倪,立刻说:“我也抽这烟,比公价便宜三份一,何乐而不抽。” “为什么?” “小姐,你明知故问,烟包上没有完税印花,是私烟。” 苏英变色。 “是,”明旦说:“这是私烟。” 小耿耸耸肩,“到处有得卖,十分猖獗,这种时势,谁不想省几文。” 他出去了,办公室内忽然静寂。 过一会,明旦低声说:“原来他做私烟生意。” 苏英一声不响。 “难怪他一想退出,有人苦苦相逼。” 苏英伸手按着她,“明旦,不要猜测。” “苏姐,”明旦抬起头来,“他真的是自杀?” 苏英压低声音,“你与他不熟,你无谓追究,一切由警方办理。” 明旦的头越垂越低。 “还有谁知道这事?” 明旦摇头。 “平原兄弟呢?” “他们没看出来。” “好极了,别向任何人提起,东西放我处,你回家休息,对了,蒋学正说招待会非常成功,恭喜你,新唱片已于今晨推出,销路中上,看明天新闻出来后走向如何。” 明旦像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苏英说.“明旦,别叫我担心。” “啊不会,苏姐,你放心好了。” 苏英等明旦离去,把樱桃木盒子放地下,一连踏几脚踩烂,连碎木带香烟丢进废纸箩,她松一口气。 明旦回到家门,发觉大门口的红泥大花盘有移动过迹象。 她警惕地抬起头来。 有一个穿白上衣卡其裤的年轻人笑着走过来。 “我是光明日报记者,可以说几句话吗?” 明旦讶异,“不是在船上都说了吗?” 他满不好意思,“我睡过了头,没上船。” “呵,那多不幸。” 他又说:“我怕被上司开除。” “下一个约会记得早点起床。” 他只得讪笑。 这时司机走过来,“永小姐,你叫我?” 他怕这人纠缠她。 记者恳求,“十分钟。” 明旦问:“你想怎么样?” “三个问题,问完即走,绝不拖延混赖。” 明旦微笑,“请到后园喝杯热茶。” 司机就站在不远处。 后园是另外一个天地,林荫,小小木凳木椅,女佣捧出热可可与三文治。 记者停停神,陪笑说,“天气已经回暖了。” “那么,让我请你喝冰冻啤酒,记住,三个问题,十分钟,你自己说的。” “永明旦,从酒吧演唱走上明星之路,有什么感想。” 明旦抬起头,想了很久,百感交集,不知如何回答,她说,“我不想高兴得太早。” “听说你母亲是当年著名梅花歌舞团的主角之一火百合,她可有传授你什么工夫?” 明旦这才发觉这貌作憨厚的记者不简单,也许这也是她学习独力应付记者的时候了。 明旦答:“家母教我,睡觉之前,一定要卸妆。” “你的亲密男友曹原,是一名乐队领班,可是事实?” “他永远是好朋友,今日是,明日也是,他教会我许多,现在我站台上,双膝不再颤抖。” 这时,有声音笑,“我以为是谁,原来是光明日报大记者姚维澄先生。” 那记者一见是蒋学正,连忙取起相机,匆匆拍了几张照片,“我这就走了。” 蒋学正说,“我同你老总说话,投诉你。” 记者也笑,“上头与我狼狈为奸,但求发掘独家新闻,谢谢蒋小姐,谢谢永明旦,后会有期。” 他连奔带跑走掉。 明旦笑说.“蒋姐你怎么来了?” “司机说有陌生男子缠住你,我不放心。” “我正学习应付。” “这小姚是著名滑头,你以后要当心。” “一支笔必定活龙活现。” “你休息吧,明天有签名活动。” 明旦点点头。 她与母亲通了一个电话。 卜医生正在她身边,同明旦这样说:“我明日启程返来,永女士喜欢这边宁静生活,康复理想,她与护士会再多留一阵。” “西医真伟大。” 卜医生大笑,“尽其所能罢了,有时未必有这样理想结局。” 母亲这样说:“明旦,这里空气清新,没有搓麻将声音,真像香格里拉。” 明旦微微笑。 “其实自小你一个人生活,后来又得扶著我走,现在你乐得轻松。” “我很想念妈妈。” “蒋小姐说你很忙,每天都有节目。” 明旦躺在床上,舒服松弛,渐渐眼皮抬不起来,她轻轻放下电话,转一个身,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司机捧来大叠报纸。 蒋学正打电话来叫她马上翻阅。 明旦打开报纸娱乐版,只见拳头那样大字:“永明旦身段出众”,“永明旦有条件走艳星路子”…… 她吓一大跳,一时没适应过来,想像中只有战争、天灾、人祸,才配有这样大的头条与图片。 永明旦做过什么?这可算浪费篇幅? 她看看一大堆七彩图片发呆,明日,又轮到别人登场,如此人力物力,竟找不到更好标题。 不过,今日得益的人是她。 蒋学正十分兴奋,“明旦,照片中的你亮丽之极。” 明旦想一想,笑,“我看也是。” “多点信心,耽会有人来替你化妆。” “以后每次出去都得由专人妆扮?” “那当然,我去晚宴也找化妆发型师整顿一番,何况是歌星。” “歌星。”明旦笑起来。 “对,歌星。” 明旦整理好报纸,放到一边。 她忽然被港闻版角落小小一段新闻吸引。 “歌女跳楼命亡”。 从前,记者喜欢咬文嚼宇,会用香销玉殒,天妒红颜这种字眼。今日,已无谓转弯抹角,把人地时事记录报告算数。 小小字样像油丝般钻人明旦眼帘:“死者区莉莉,歌女,廿九岁,染有毒癖,昨日深夜一时,突然从十九楼寓所一跃而下,当场毙命”。 就这么几个字。 附著一张小小指甲尺寸照片,明旦认得是莉莉,她与她,一前一后,曾在五十年代酒吧演唱。 明旦觉得一股寒意自顶至踵灌下,四肢麻痹,她说不出话来。 她深深悲哀,不,不是为着区莉莉,她不认识莉莉,她只见过莉莉一面,明旦是为所有贫女悲哀。 每年都有比上一年更年轻貌美的穷家女出来找出身赚快钱:你唱歌我跳舞她伴酒,整个森林都是豺狼虎豹,一具小小肉身,略转错一个弯,陷落一个陷阱,脆弱生命就此结束,还有,死了也是白死,死了是活该,死了是不够自爱。 明旦打了一个冷颤。 她母亲不知如何挣扎著活下来,然後又轮到她,社会上不知多少这样无名无姓的弱肉,有些找到出路,有的走向绝路。 明旦年轻,从未消极,但是她见过被欺骗遭遗弃的母亲绝望。 好几次她醉倒地,明旦放学看见去扶起她,她会厌倦地推开女儿,“让我去,让我去。” 又无缘无故对外婆的照片说“我跟着马上就来,”随即又会神经质地笑,“无论到什么地方,老人还不是 向我要钱,见了面也无用。” 只差一点点,一条线那么多。 母女活了下来,挣扎到较高的干地,坐下吸一口气,又再开步走,捱下来,得到较好的际遇。 明旦愿意为莉莉同声一哭。 她伏在桌子上,动也不动,默默流下泪来。 那一天,全市人都看到了娱乐版永明旦的彩照。 曹平在家写广告歌,报纸派上门来,一打开就是永明旦的笑脸。 他看了很久很久,有点心酸,有点高兴,更有许多惆怅。 他独自在屋里,毋需掩饰感情,他缓缓把报纸收起,走到钢琴边,轻轻弹出“我做什么才好”:自从你离开我之後,我做什么才好,我做什么才好…… 这是永明旦在五十年代酒吧唱的第一首歌。 然後,他收拾心情工作。 他得为一种洗头水作曲作词。 “你离开我之後,我做什么才好,洗一个头,淋一个浴,从头再来,再去追求一个新的梦,新梦洗头水… …” 曹平大笑起来,整个人伏在琴键上,发出响亮蓬的一声。 这时有人推门进来。 “大哥,大哥?” “这里。” 嘉儿挽著盒子,“给你送新鲜热辣的咖喱鸡饭来。” “你自己也够忙的。” “还好。”嘉儿笑着把饭菜盛出来。 “阿原今日如何?” “两兄弟倒底几时和解呢?” 曹平问非所答:“可以想像一切由你照顾,衣食住行,他菜来伸手饭来开口,每日起床等吃饭,睡午觉,然后还要发牢骚发脾气。” 嘉儿笑,“都被大哥说中了。” “你仍然义无反顾。” 嘉儿掩著嘴笑,“大哥真聪明。” “为什么?” 嘉儿说:“看见他就开心,他不在,我没意思。” 曹平叹口气,谁欠了谁,一目了然。 嘉儿看到报纸一角,“看到了?” 曹平点点头,“很难看不见。” “可不是,阿原瞪看照片,也看了许久。” 曹平笑,“你倒是大方,不妒忌吗?” “他现在同我在一起,天天在我家吃饭。” 曹平说:“你是一个好女子。” “乃婵也是,一言不发,知难而退,没有给你丝毫麻烦。” 曹平点点头。 “但是在你心中,世上最好的仍是永明旦吧。” “我有那样说过吗?” “下星期我跟曹原到上海去一间酒吧做工。” “沪人好心思,酒吧叫什么名字。” “叫霞飞路。” “啊。” “你需用沪语轻轻读出,这霞字念鸦声:鸦飞路。” 曹平说:“预祝你们成功,我管我忙,你看:温馨牌毛线、爽洁牌湿纸巾……都在等着我呢。” “乃婵说,欢迎你去探访孩子。” “是吗,每一件事你们都设想到了,完美结局。”曹平哈哈笑起来。 嘉儿把手放在他肩上一会儿,才开门离去。 曹乎忽然又笑起来。 笑声中讽刺之意越来越浓,连自己都受不了。 他披上外套到黄金商场去。 报上消息说永明旦会在那商场签名。 他迟到许多,商场人头涌涌,许多是十多岁染金发少年。他轻轻挤进一角,默默注视台上。 永明旦衣着奇异时髦,长裤上罩短裙,背心外套纱衣,穿了七八层,仍然衣不蔽体,看到许多皮肤,她先演唱一首曲子,然后坐下签名,记者涌上去拍照。 曹平被人潮挤出视线。 他贪婪地张望多一眼,明旦亮晶晶面孔将永志他心里。 他踯躅离开商场,在玻璃橱窗里看到自己脸上好似被烟熏过似黄黑,佝偻着背,未老先衰,颓丧不振。 曹平有顿悟,他挺起胸,走到附近理发店:“剪平头,敷脸,剃胡髭。” 天气一日比一日回暖,他去买了好几套浅色成裤替换。 活着要有活着的样子。 曹平又笑起来,这彷佛已是一个不错的结局。 他回家继续创作。 明旦的母亲终於要回来了。 蒋学正说,“这间小平房正适合她休养,明旦,你不如搬到市区,我们进进出出喧闹不堪,会妨碍她生活 。” 明旦想了很久,终於点头。 她不想母亲看到她日夜苦干,她不想解释,也不想抱怨。 苏英帮她找到半山两房公寓,高高在上,车子自市区驶十五分钟才到门口,从露台看下去,山下淡淡罩烟霞中,十分遥远。 明旦狐疑地问,“我上来了吗?” “上来了。” “唱片销路有那样好吗?” 苏英嗤一声笑,“过得去啦,若真的顶级畅销,你已住进堡垒。” 明旦笑笑说:“那么,我会垂下长发,让王子爬上来。” 苏英大笑,“王子,哈哈哈。” “有见到祝懋祯吗?” 苏英摇摇头,“我们没有再联络。” 电话响了,她低低说起来:“我已决定为社区服务一段时间,每周抽十多小时做义工,原来当上律师那么久,我忙著做公司替人赚钱,竟未上过法庭,你说有多可笑。” 对方是谁? “睡得还算好,只是扭到脖子,酸软不已,从前哪会这样,岁月不饶人。” 明旦想:也许就是这个人了,愿意与他说到衰老,那真得有点感情才行。 “明旦这边已经上了轨道,你可想去度假?去一个冷门地方——处子岛的圣汤默斯可好?什么,那里每年接待百万计游客?”她大笑起来。 明旦越听越狐疑。 “你要同明旦说几句?明旦,是蒋姐。” 永明旦张大了嘴。 电话另一头是蒋学正? 原来如此。 怪不得祝懋祯敲门无人应,明旦完全明白了。 她对着电话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半晌听见那一边“喂、喂”叫她。 明旦回过神来,“你们旅行,我也跟去。” “你的工作程序排满满,怎么走得开,我们最多去五六天。” 明旦唯唯诺诺,挂上电话。 苏英说:“你满意这公寓,我唤人来装修。” “就这么简单?” 苏英想一想,“不,都得付钱。” 明旦笑起来。母亲回来那一日,明旦不能去接飞机,她约了许导演试镜,人家只得那一刻有空,下午就得启程到欧洲。 她不敢开放手提电话,专心在小房间里练对白。 台辞很简单:“我不爱你了,请让我走。” 她一个人把这两句话讲了又讲,练了又练,用各式各样方式说出来:厌恶地、冷淡地、伤感地、无奈、依依不舍、决绝……原来有那许多方式可以说出这两句话。 终於她轻柔恳求地唱出:“请释放我让我走,因为我不再爱你……” 她握着对白本笑起来。 导演推门进来,对她说:“你已录取,回家好好读剧本。” 永明旦发呆,“不用试镜?” “镜头一直对著你,你很用功,世上罕见真正天才,勤学是好事。” 明旦这才发现镜头在对面柜项。 呵,幸亏没有失态。 “你可以走了,我们会把合约送到苏律师处。” 明旦雀跃,她想把好消息告诉亲友,但是苏英与蒋学正双双去了度假,平原兄弟已无联络。 明旦恍然若失,垂头站在街上,司机看见,连忙驶过车来。 助手的电话来催:“明旦,伯母已到家中,你快来吧。” “知道。” “试镜结果如何。” “许导演说我已得到那女儿的角色。” 助手高兴得跳起来,“我立刻通知蒋姐。” “别骚扰她假期。” “不怕,让她高兴才是。” 车子往家驶去。 还未进门,明旦己经一路叫进去:“妈妈,妈妈。” 看护满面笑容迎出来。 母亲坐在摇椅上,明旦走近细细端详她气色。 母亲脸容秀丽安详,已再世为人。 明旦真怕是一个梦,醒来人去楼空,仍在陋室中,她紧紧握住母亲的手,直至指节发白,才肯定母亲是真的回来了。 明旦泪流满面。 “去了多久?” “个多月。” 明旦低呼!“什么,才个多月,感觉起码三年,度日如年。” “发生太多事,才会觉得天长地久。” 母亲只是笑,并没有问及女儿近况。 大抵已明白理不了的事,多问无益。 助手催明旦出去。 母亲诧异问:“干什么?” “去一家时装店剪彩。” 明旦衣看像十六七岁小女孩,她笑看向助手哼出卜狄伦名曲:“我彼时年老得多,此刻反而年轻了。” 看护送出门来。 明旦说:“母亲拜托你了。” “她很好,心很静,日常充满喜乐,不徐不疾,每日应付一天。” 明旦还想说什么,已被助手拉上车。 那日深夜,明旦叫司机送她到曹家。 她几次三番伸手按钤,又缩回去。 终於大胆地揿下去,电钤发出“朗”一声,吓了她一跳。 有人来开门,是个陌生年轻男子,半夜被唤醒开门,却没有恼怒。 街灯下,只看见门外站看一个苗条人影,她与他一般讶异。 他问:“找谁?” 她失声问,“你是谁?” “我是屋主。” 她走近,年轻人可以看到她秀丽的脸容,他没想到她那样标致,惊艳。 她逼切地问:“曹平呢,他可在?我可以与他说几句话吗?” “曹什么?现在是我住在这里,我是业主,上星期迁入,上期租客是什么人,我不清楚。” “搬走了?” 明旦的表情像是被人拿了一记耳光。 年轻人不忍,“你找朋友?” 这时,尽忠职守的司机又走过来,“永小姐,你叫我?” 明旦呆了一会儿,“是,”她说:“我们走吧。” 她低头离去。 年轻人像是不舍得关门,他身後有人问:“谁?半夜三更敲门找人。” 那是他的女友。 年轻人转过头去,“一个美女,有点面熟,不知在何处见过。” 他女友大笑,“有那么多美女随街跑?莫非是艳鬼,回来找过去的人,过去的事,你当心,哈哈哈。” 年轻人抬起头,想了一想,才关上门。 明旦上车。 司机问:“可是回家?” 明旦问非所答:“一个人搬家不通知朋友,那表示什么?” 司机轻轻答,“表示他无意再与那朋友来往。” “就是那样简单。” 司机无奈地说,“我想不会有其他原因。” 明旦喃喃说:“无意再与我来往?” 司机忽然说:“永小姐,请恕我多嘴:世事变迁,人来人往,没什么稀奇,你哪怕没有朋友。” 明旦仍然垂头。 车子一直往山上驶去。 搬走,搬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真要打探,也可以找得到,可是,人家明明要避开永明旦,为什么要去把他掀出来呢。 再说,她也搬了家,她也没通知任何人。 明旦重重吁出一口气。 第二天,助手陪她到著名时装店去选焙最新夏季服装。 “夏天了。” “还未到,不过快了.即买即穿先占锋头。” 就在那个时候,离三十尺之外有一个中年太太,一边笑一边点头上边朝她走过来。 “明旦,你好,记得我吗,我是朱阿姨。” 明旦本能地说声好,友善客套地问候对方。 她一时想不起这朱阿姨是谁。 助手唤她,“明旦,这边,有双靴子你非试不可。” 一转身,明旦记忆回来了,是这个朱太太,一年前,明旦过年想借贷,打电话到朱宅,正是朱太太听电话 ,明旦嚅嚅税:“朱太太记得我吗,我们在大涌道住对面,我妈妈常与你打牌。” 朱太太当时冷冷说:“不记得了。”随即挂上电话。 就是这同一个朱太太。 今日,老远—头像捣蒜似与她招呼。 明旦再转过头去,她仍向明旦行注目礼,仍然在笑。 明旦同助手说:“我们去别家。” 助手吩咐店员把选中衣物送去尔信公司,跟着陪明旦离去。 明旦喃喃说:“世态炎凉。” 助手挽起她的手,“即使是,只怕你热得透不过气来,永小姐你唱片销路已攀到榜上第三。” 明旦点点头。 “尔信替你接了一只香皂广告,需往上海拍摄。” “啊,要洗澡。” “是洗脸皂。” “谢谢天。” “你又不是没本钱洗澡。” 明旦十分活泼,“财不可露帛,露帛要赤脚。” “咦,这好像是上海人的说法。” “家母一半是上海人。” “另一半呢,明旦,我一直好奇,你轮廓似西洋人。” 明旦坦白答:“我不知道。” 助手看出她是真不知道,不禁欷觑。 明旦说,“来,陪我回娘家吃饭。” 助手欣然应允。 家里有饭吃真是乐事。 三菜一汤由专人烹调,端正整齐放桌上待他们坐过去享用。 这同以往吃半凉饭盒子生涯有天渊之别。 饭後她母亲提早休息,明旦与助手告辞。 出了门明旦才想起,“有一件摆设我想运往新居。” “有多大?明日我唤货车来取。” “我想亲手搬。” 助手一看,是一具天文仪。 “放进一只纸箱比较安全。” “有即食面纸箱。” 两人把天文仪放好运走。 到了家,助手帮手搬上楼去,放在玄关。 “明早来接你练舞。” 助手走了以後明旦把箱子捧进屋去,脚下被拖鞋一畔,摔了一跤。 她雪雪呼痛,揉著膝头站起,看到天文仪已经摔散,九大行星滚得一地都是。 太阳系末日! 她一边拣起一边说,“不要紧,跌倒爬起,重头来过。” 明旦因长期独处,不知不觉造成自言自语习惯。 她斟了一大杯黑咖啡,把九大行星逐一拼好。 小小蔚蓝色地球裂开两半,明旦取出白胶浆,正想黏合,发觉球里有一张纸。 她把纸摊开来,没想到那纸极薄,一层层展开,竟形成一张信纸那么大,上面密密麻麻写著人名。 明旦连忙去看其他星球,夹层都空无一物。 也难怪,只有地球是住人的地方。 这是一张名单,上边画着表格,一层指向一层,像家族表,又像一间公司的架构。 明旦忽然明白了,她抬起头来,额角冒汗。 这张名单,可能就是私烟组织牵涉的人名。 祝昆把它收藏在一个当眼又不显眼的地方。 明旦忽然把灯光全部熄灭。 她坐在黑暗的客厅沉思:应该怎么办? 可以商量的人全不在身边,她必需自作主张。 名单留在身边不安全,祝昆会怎样做?他留着它是有一日作自卫用途吧,既然如此,明旦晓得该怎样办了 。 她在椅子上睡看。 第二天早上,她把名单放进信封,贴上邮票,在信封写上警察总署地址,亲自到山下放进邮筒。 弱女不能亲自调查,就让人力物力至巨的机构去查探好了。 自杀或他杀,终究会有结果。 明旦的眼睛看向远处。 到达练舞室,大家都在等她。 换上紧身衣,教练一步一步指导。 明旦诧异,她对这些舞步最熟悉不过,十年不变,是艳舞馆基本舞法,十分粗俗不雅,像张开双腿蹲下左右摇晃大腿,接着缓缓站直,双手遮腹下,双肩颤抖地摇动,脸朝上,口渴般张开嘴…… 小时候她在後台写功课,母亲在台前就是跳这种舞。 什么,现在这种舞蹈竟登上大雅之堂了,还有专人教导。 有两个女生陪明旦一起练。 明旦立刻上手,同学们慢了好几拍。 舞蹈教练老实不客气斥责:“用心,学明旦那样专注,再来,—二三,二三二……” 明旦不敢声张,照着舞步跳出来。 教练叹口气:“人比人,比死人,资质竟相差那么远。” 不不不,是因为,永明旦耳熟能详。 大家擦了汗再练。 同学走了,明旦继续,把一支舞练得滚瓜烂熟,那首歌叫果酱女郎,彷佛只有一句歌词,一把女声不停反复地吟着:你今晚到我处歇息好吗,今晚到我处歇息…… 明旦汗衫全湿,贴在身上,终於她累得坐倒在地,一抬头,发觉公司同事全聚集在舞蹈间,一时她不知道这些人全为着闻风而来看她。 她还笑问:“什么事,下午茶时间?” 男生们率先鼓掌,明旦这才醒觉鞠躬。 她用毛巾印汗。 同事们纷纷散去。 教练说:“今日到此为止。” 明旦点点头。 她忍不住感慨:时势不一样了,先後不过十年,竟有这样大变化,是,她由小女孩到今日成年,而情色场所冶艳歌舞可以重新包装,但换汤不换药那样搬到电视,名正言顺表演,她从一个小丐女到承继产业建立事业… … 火百合与永明旦根本做看同样性质的工作,但是感觉完全有异,社会地位大不相同。 明旦披上新外套回家。 那天傍晚,她买了食物糕点水果到刘叔家去,走到门口,又觉踌躇,可以想像到刘叔会说些什么。 ——“明旦,又有什么事?” “寻找曹平与曹原。” “平原要避开你,你去缠住他们干什么。” “大家还是朋友。” “谁要同你做朋友,两兄弟为你头破血流,妻离子散,还同你做朋友?” “不,”明旦惊喊出来,“不是我。” “你说那是因为谁?” “我不知道,不是我。” “回去吧,专心赚取你的名利,你此刻还愁没有人陪你?” 明旦抬起头,看到旧楼上窗户一格蛋黄色灯光亮起。 她没有上楼。 手中拎的礼物随手送给蹲在路边的流浪汉。 司机轻轻说:“这一带治安欠佳。” 真的,沿路有股异味,需屏住呼吸一会,急急上车。 “永小姐,去什么地方?” “去五十年代酒吧。” 一条街上都是灯光,司机巡了两遍,“永小姐,没有五十年代。” “怎么会没有,就在那家赛璐璐天空旁边。” 他自车窗看出去,就是不见五十年代的霓虹光管。 “让我下车。” “永小姐,我看不大好。” 明旦笑了,司机不知道,不久之前,她天天在这里上班。回到这条街上。她宾至如归,亲切舒适。 她下车。 五十年代门牌面前,只见装修工人尚未收工,仍在赶着钉与敲。 走到五十念叨门牌面前,只见装修工人尚未收工,仍在忙着钉与敲。 门口一张告示:“内部装修,暂时休息,不便之处,敬请原谅,铁定五月五日郑重开幕,欢迎光临。” 明旦呆一会儿,走到隔邻酒吧。 客人还未到齐,但是已经有三五小白领在喝上一杯散心。 明旦叫一杯啤酒。 即刻有人过来搭讪,“在附近上班?” 明旦点点头。 “三年没加薪水了,不减粮已经偷笑,老板知道你无处可去,也就尽量扣克,他蚀本?不见得,他不想分给伙计才真。” 这是一个有经验的小白领,十分辛酸。 “做人有无意思?没有,但是人人热烈反应,光是替子女找间好学校,就争个头破血流,眼泪鼻涕出动。 ” 明旦看看他,“你有子女,还不回家?” 那人答,“你说得对,保重。” 他走了。 身边位子没空多久,又有人坐过来。 明旦主动问他:“隔壁五十年代怎样了?” “发生很多事,先是血案,後来又闹鬼,不久易主,此刻正在装修。” “闹鬼?”明旦愕然。 “是,有一红衣女鬼,穿插客人之中,要求上台主唱。很多人见过,寒毛凛凛,谁还敢上门。” 明旦呆住,“怕是以讹传讹吧。” “也许,我没见过。见过的人说她自称莉莉。” 明旦噫一声,双手觉得冷。 她内心恻然。 “那女子较早前因生活不如意,跳楼身亡。” 永明旦鼓起勇气说:“你们弄错了,她不是那样的人,她不会骚扰任何人,整件事是恶毒谣言,她已经安 息。” 明旦静静离开那间酒吧。 她问司机:“你怎么看这条街?” 司机搔搔头皮,“我从未来过这种地方。” “你结婚没有?” “永小姐,我长子与你差不多年纪。” “真看不出来,他读书还是做事?” “在警察学校受训呢。” “好出息。” “不敢当。”看得出十分开心。 “回家去吧。” “是永太太家吗。” “是。” 游荡竟日,还未有睡意。 看护出来应门,“妈妈已经睡了。” 明旦进屋,看到不少书报杂志。 她问看护:“你看这些?” 看护答:“太太叫我买回来。” 明旦取起书本读封面:“挑战新生活”、“了解子女性格”、“选校因素”……她笑出来,母亲在读这些书? “是受你影响?” “不,真汗颜,我只看娱乐周刊。” “滋味得多了,”明旦笑看放下书本,“我明天再来。” 这才回到自己家去。 接着几天又是拍摄歌舞、硬照、广告,工作程序满满。 幸亏苏英与蒋学正度假返来,在她家里喝啤酒聊天到深夜。 苏英说:“我跟明旦学过舞,我表演一下。” 腰臀仍然扭得不够纯熟。 “明旦,请再次示范。” 明旦摇头,“在家不做这些。” 苏英问蒋学正,“唱片销路如何?” “除却灯油火蜡,伙计人工,经理人佣金,打个和,算是不错。” “什么,没有狂赚?” “唱片成本极高,难有利润,西洋歌星亦需巡回演唱赚大钱。” “明旦几时做全国演唱?” 这次永明旦自己回答:“再灌十张八张唱片,打出知名度再说。” “明旦歌路始终较为成熟,少男少女未能全情投入,这是她独突风格。” 蒋学正感喟:“唱得太好了。” 明旦谦逊,“哪里哪里,我无师自通。” 夜了累得眼皮直往下挂,终于撑不住,苏英与蒋学正告辞。 明旦咕咚倒在床上睡著。 天气真正回暖。明旦换季。 平常她不喜欢穿暴露衣裳,大热天也穿长袖,往往汗湿。背脊一片汗印。 都会中已没有出汗的女性,通常以冰肌无汗骄傲,永明旦例外,不知怎地异性看到她衬衫背部与腋下汗湿 ,总会发呆,总有遐思。 这一个夏季,明旦拍了一部电影,出多一张唱片,剪过三次采,广告收入最好,有一只啤酒销路因她上升一倍。 她的经济完全独立。 一日,她同苏英说:“钱那么多,做什么好?” 苏英吓一大跳,骇笑说:“姐姐,口气请勿如此惊人,幸亏没有外人,你有什么钱?真的花起来,一年半载就报销掉,你自己省吃省用才真,白衬衫粗布裤能花多少,永太太那边,又有基金支付,拜托你千万别说自己有钱。” 明旦笑笑说:“冰箱里满满塞着食物,走进超级市场,不必问价,取货即走,还说不够有钱。” 苏英也笑,“知足常乐。” “前债统统连利息付清,我自觉富有。” “不欠任何人任何东西真是愉快的一件事。” “人情呢?” “你自觉欠谁?” 明旦不出声。 “你仍念念不忘平原兄弟?” 明旦把头发拨到脑後,又拨回来。 “相信我,你们三人互不拖欠,偶然偶时在偶地相遇,各得所需,又理智地分开,是件好事。” “我十分思念他们。” 苏英笑,“那当然,我也希望有那样两个玩伴日日一起厮混。” “不是你想像中那样。” 苏英笑意更浓,正想再取笑几句,秘书进来说:“派出所有人找永明旦。” 苏英讶异,立刻说:“什么事,请高进塔律师来一趟。” 警方派来两名年轻督察,看到永明旦有点意外,只见她穿长袖衬衫粗布裤,同一般学生相似。 他俩走走神,出示身份证明。 明旦有点紧张,大眼睛看着警员。 “我们来调查一宗交通意外:昨日深夜十一时,有人坚持是你驾驶一辆红色跑车在黄灯前争路,擦过他的车子,引致刑事毁坏。” 明旦一听,反而松一口气,“我?” 擎员看一看记录,“当事人说:是新进歌星永明旦,当时穿黑色鱼网上衣。” 明旦说:“我没有红色跑车,我也没有鱼网上衣,昨晚十一时,我在同事家中吃饭。” 警员互望一眼。 这时,高津师已经进来。 警员问:“哪几位同事?” 明旦说了几个名宇,“他们全在尔信工作。” 警员点点头,“多谢你合作。” 明旦答:“没问题。” 警员忽然问:“一个人背着名气生活,不容易吧。” 明旦谦逊,“我没有什么名气。” 警员走了。 明旦吁出一口气。 高律师说:“我到尔信去看看情形。” 苏英说:“诬告!” “也许那人喝了些酒吃了点药,眼前产生幻觉,真心认为穿黑色鱼网上衣的永明旦与他争路撞车。” 明旦沉默。 苏英发觉明旦一额是汗。 “明旦,你为何紧张。” 她走走神,“那人是我的歌迷吗?” “你想雇用保镖?我与学正商量一下。” 明旦精神有点恍惚,“我先回家休息。” 高律师追出去,“我送你。” 苏英接到蒋学正电话。 “警员来过问话,同事们充份合作,把昨晚拍摄照片给他们看过,他们查过汽车登记,亦证明永明旦没有红色跑车。” “那人见鬼。” “他朝思暮想,也许失心疯。” “明旦非常不安。” “你同她说,这种事会层出不穷,最好有心理准备。” “她为何对警察敏感?” “正常,警员代表意外,意外叫人心惊。” “过两日我与明旦到上海工作,你要不要一起。” 苏英答:“我有公事。” 蒋学正感喟:“大势所趋,老板说也许在沪设一家写字楼。” “也叫尔信?” “不,叫申。” “他真好心思。” “他本是上海人,七岁南下,被逼讲了三十年粤语,心中憋扭,如今好了,又可以回到故乡,说他的家乡话。” “他记得怎么说吗?” “讲得很好,同我说,他母亲告诉他.从前上海有一份畅销的申报,一般上海人叫所有报纸都统称申报纸 :像申报纸送来没有?” “替明旦雇个保镖吧。” “说得是,全女班跑天下,总得有个男人担担抬抬。” 有人叫苏英,她连忙放下电话去办公。 第二天的报纸头条是失婚妇人偕子女齐服毒自杀,另一宗社会新闻地位没那样显著:廉政公署联同警方及海关扩大私烟案调查范围,据说警方接到线报,已肯定走私圈子庞大严密,必需一举歼灭…… 明旦放下报纸。 警员上来问话之际,她只怕他们会问:“永小姐,这封信及名单,可是由你寄出?这件事,你倒底知道多少?请火速与警方合作,否则,另一帮人恐怕也不会放过你。” 她感觉到汗流下耳背。 这时,司机上来说,“永小姐,出发了。” “咦,你也去?” “可不是,我也乘机探亲。” 明旦内心忐忑不安,一路回头张望。 蒋学正留意到她的神情,“明旦,为何不安?” 明旦勉强笑笑。 “你在等人。”蒋学正说:“明旦,不要再回头去看过去。你的将来肯定更好。” 明旦点点头。 “同伯母话别没有?” “她知我去几天就回。” “有一个古装电视剧找你,我们可约谈,看看角色与条件如何。” “先拍了这个香皂广告再说。” “香皂叫灵芝,洗後皮肤光洁,可改善脸型。” 明旦忽然哈哈笑起来,“可否同时改变命运?” 蒋学正啼笑皆非。 虽然对商品毫无信心,拍摄时可看不出,永明旦一脸陶醉,轻轻握著香皂说“一定美丽”说服力非常强大 。 从早上六时拍到凌晨,一直不停洗脸。 裹看雪白浴巾的她工作态度奇佳。 她会说几句沪语,跑码头特别管用。他们喜欢她,杂志上照片登得老大。 闲时逛街,人人购买纪念品,只有明旦空手去,空手回,四处游览,东看西看,毫不动心。 “做几套旗袍。” 她答:“赚钱不容易。” “玉器也合算。” “我们母女都不戴首饰。” “古董家具也不错。” 明旦只是微笑。 蒋学正与她在街上散步,两人忽然闻到桂花香,一路追踪到一条弄堂,抬头,看到一块金漆招牌,写看行书一个“申”字。 “噫,已经有店名叫申。” “蒋姐,是家具店。” 她们推开玻璃门走进去,怔住。店内别有洞天,先走进青石砖阶。天井里种着高大的美人蕉,开出巴掌大鲜黄色花,伴着两张明式木椅。 明旦轻轻说,“哗。”过去坐下。 随即有店员捧上茉莉香片茶,一只漆盒打开,里边有四式小巧苏州糕点。 明旦取起一块绿豆糕往嘴里送。 蒋学正抬头喃喃说:“天然阴凉,建筑物把风汇拢在天井内,谁会想到一爿家具店会有这样的文化。” 她俩走进店堂。 蒋学正赞不绝口,她是品味专家,花钱高手,与店员谈起来,她看中一张清代睡床,以及一幅草书,上面写“室雅何须大”。 明旦毫无兴趣,一个人四处逛,又回到天井,那时,椅子上坐着两个美国人,以为她是店员,同她攀谈。 明旦微笑。 一个穿西装的年轻人出来说,“两位,让我招呼你们。” 明旦把漆盒里点心全部吃光。 蒋学正选好三件大家具,写了地址叫人寄去。 明旦站在一盏天然水晶的古董灯下,那年轻人来了,他伸出手,“多谢光顾,我叫周申。” 蒋学正问:“是你的店吗,优雅极了。” 他欠欠身:“多谢欣赏。” 伙计斟出咖啡来。 明旦一见有得吃,二话不说,坐下来享用。 周申看看明旦,“隔壁的邢家宅路有一家牛肉面,十分美味。” 蒋学正笑,“牛肉与面这两种材料怎样做都不过是牛肉与面而已。” “不,师傅神功搭够,保证舌头都不保。” “真有此事?” “一试便知。” 蒋学正拉看明旦便走。 她俩找到了那家小店,一见乾净,先是喜欢,人头涌涌,她们正在犹疑:等还是不等?那周申已经在一张桌子上向她们招手。 真是别开生面的约会。 牛肉面的确比别家美味,但是不见得连舌头都会吞下。 周申轻轻介绍自己。 他是美国公民,读室内装修及庭园设计,学以致用,跑到东方来开一片风格特别的家具店,最新一期建筑文摘特地撰文介绍他呢。 他一直看着明旦。 可是似对牛弹琴,明旦一点也听不见去,她专挑碗里的葱花来吃,一边说:“蒋姐,葱花是指碎葱,不是一朵花。” 蒋学正笑了。 周申却再接再励:“今晚美国商会举行晚宴,你们可要来参加?” 蒋学正想听听在这个城市做生意有什么秘诀,一口答允。 周申到这时才问:“请问两位在何处办事?” 蒋学正打开公事包,取出一张镭射唱片。递过去,指指封面,又指指监制的名字。 那周申呆住,烧红耳朵。 唱片上美人儿正是他一见锺情的永明旦。 明旦这时朝他眨眨眼。 这样调皮,他不禁笑起来。 “今晚我来接你们。” “我们住新雅饭店。” “宴会厅就在新雅饭店十八楼。” 就这样的好了。 回到酒店,蒋学正赞道:“周申这人混身散发优雅品位。” 明旦毫无反应。 一看,她已睡熟,蒋学正不禁摇头。 她到酒店商场服装店挑了两件同款晚服:黑色纱衫,丝绒窄裙。 “小姐,我们还有其他款式。” “不用了,就这两套。” 可是两人穿上,完全不同感觉。 “像不像两姐妹?” 蒋学正看看永明旦,“我真不介意有一个这样可爱妹妹。” 明旦坐下垂头,“你没见过我借贷度日那样子。” “来,我们去喝香槟。” 明旦又恢复神采,“一样是葡萄酒,香槟味道真叫人迷醉。” 她俩走近宴会厅,周申迎上来。 他不知在门口等了多久,等得到,不算久。 他把她们带到一张舒适小台子坐下。 又介绍几家美资唱片公司的代表给蒋学正认识,他们即时一见如故,谈起行内苦乐。 永明旦独自唱香槟。 周申轻轻说:“今晚吃自助餐,你要什么,我帮你拿。” 明旦眯起眼笑。 她那件黑色网纱下彷佛没有打底,他不敢逼视。 他轻轻说:“我已经三十六岁,比你大很多。” 这时,悠扬的钢琴声奏起,弹的是“夜里的陌生人”。 明旦一怔,目光搜索到台上,她呆住。 一边,周申说下去:“我结过一次婚,没有子女,目前是自由身,很寂寞,盼望约会。” 明旦眼睛露出复杂的神色,凄婉迷茫,楚楚动人,周申误会了,他以为他的坦白感动了她。 不,是明旦的目光接触到台上的琴手,那不是她的曹大哥吗? 曹平胖了一点,穿著略略嫌窄的西服,努力演奏。 他风格如旧,气色不错。 明旦真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他。 陌生城市,陌生场合。 接看,还有惊喜,另一个人自後台拿善金色式士风出来,那是曹原! 他们两兄弟合奏幽怨的爵士乐。使尽混身解数,可是宾客们只管小组讨论,根本不去欣赏,冷落了他们。 明旦恻然,泪盈于睫。 周申背着二人乐队,继续诉他的衷情:“你说,我还会有第二次机会吗?” 明旦把目光收回来,她轻轻答:“一定会有。” 接着,她站起来,穿过人群,走向台上。 平原两兄弟也看见了她,不约而同,停止了音乐。 两人百感交集,失却反应。 明旦却不理会,走上台,轻轻对牢麦克风唱:“我做什么才好,当你不在身边,远离我,我做什么才好? ” 平原兄弟连忙跟上音乐。 说也奇怪,她才哼了那几句,宾客纷纷转过头去,像个墟般会所忽然静了下来。 蒋学正这时也看到平原兄弟。 她暗地喊声惭愧,进来那么久,竟未发觉台上是熟人,她又想去把永明旦拉下来:已是唱片明星,怎可随意大赠送? 已经来不及了,蒋学正身边两个美国人膛目结舌问:“这美女是谁?” 蒋学正顿足,看少一点时间都不行,这样不受管教,如何大红大紫。 只见明旦双手缓缓交叉握住脖子,如泣如诉地唱:“天色阴暗,你又不在,我该做什么才好?” 一曲即毕,掌声雷动,明旦提高声音说:“今晚你们的乐队叫紫色平原,先生女士,请予掌声。” 永明旦转过头去,看到平原兄弟泪盈於睫,她自己也落下泪来。 她毅然回头张嘴,唱快歌果酱女郎。 整个宴会厅沸腾起来。 蒋学正挤到台边,她看见周申张大眼睛一动不动站在那里。 她叹口气。 她朝平原兄弟招呼:“两位好,别来无恙,唱完这首明旦还有别的事,拜托。” 曹平点点头。 这时,全场拍着手跟永明旦唱:“今晚到我处歇息好吗,今晚到我处歇息……” 蒋学正示意明旦下来。 明旦也点点头。 她唱完果酱女郎,顺手指看一个年轻人,“你,你来客串。” “我?” “你总唱过歌吧,唱生日快乐。” 年轻人说:“我会唱‘心归何处’。” 他取过麦克风唱起来,众人大笑。 明旦过去与曹平拥抱一下,曹原放下式士风,亲吻她的脸。 蒋学正满头汗把她拉下台来。 她保护著明旦挤出会所。 明旦回头看。 人客终于发现了平原两兄弟,他们的演奏更加卖力。 明旦松口气。 蒋学正抱怨,“小姐,你这是什么意思?” 明旦否做了错事的小学生,默不作声。 “忽然载歌载舞,好不吓人,我应付不来。” 半晌明旦说:“客人把他们当作透明。” “那是一份工作。” “我真想回去现场演唱。” 蒋学正沉下脸说:“太迟了,肖像已印在唱片上,我们走吧。” 明旦苍白著脸,点点头。 她们回到酒店房间,蒋学正立刻收拾行李。 明旦走出露合,抬头看向天空,都会霓虹灯光照亮半边天,看不到星辰。 蒋学正说:“工作完毕,走吧。” 她看明旦更衣,像避开瘟疫那样与她出门奔向飞机场。 明旦换上一副笑脸,“是,上路吧。” (全文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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