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龙城有一度曾很担心自己像爸爸。

他爸爸是他们家那片出了名的皮大王。他爷爷以前打儿子，不用皮带不用木尺，而是拔出门口的一棵小树来打。当年也算是街头一景，每逢他爷爷要揍儿子，邻居们都要赶过来看的。

他妈妈是一个舞蹈培训学校的老师，他爸爸那年在外面倒卖她学校的就餐券的时候，认识了她，于是疯狂地追求。所有人都反对，他们之间的差距太大，用许龙城外婆的话来说，他妈妈就是在找棺材睡。可他妈妈还就喜欢，到最后被家里人锁在三楼房间里，是他爸爸沿着水管子爬上去，用绳子把她放下来逃走的。

从此，他外公外婆跟他妈妈断绝关系。一直到他出生后，外婆才来见过他一次，外公还是没来。后来，他爸爸妈妈还是离婚了，因为他爸有外遇。离婚后，外公外婆倒找了过来，跟他们恢复了邦交。

许龙城的妈妈说他长得不像爸爸，但看人的眼神却是像到了十成，看人的时候总给人以专注而认真的感觉。还有就是做事情的那种一根筋，也是从他爸爸那里传来的。幸好，他的一根筋，都花在学习上，他爸爸都是花在胡闹上。许龙城小时候总听人家说，有种出种，于是很忧虑自己以后会不会像他爸爸那样到处惹人憎厌。

幸好，学校里都是用成绩来说话的，虽然他一贯寡言少语，但是墙上的奖状和成绩排名却是歌声嘹亮。从来没有人憎厌他不说，还都把他当榜样和目标。他妈妈来接他们放学，让他的三条杠标志戴左边，戚小珠的两条杠则戴右边。他妈妈说这样她一手一个牵着他们回家，身边走过的人可以360度无死角地看到她的两个孩子多有出息。

他死命地读书，一开始其实并没有多远大的理想，就是不想像他爸爸那个做个垫底的差生。后来死命地读书，是为了超过戚小珠去，让她除了老师再也找不到别人能比他更厉害，有问题就只能来问他。再后来死命读书，才是真正地想要前途，好有个出人头地的将来，把戚小珠彻底地抓住。

上学的时候，许龙城最喜欢看戚小珠拿着个作业本在他边上转悠，一副抹不下面子却又无路可走的愁肠百结。他主动给她讲题，一步一步分解，最后得到答案的时候，戚小珠的脸上难掩崇拜之情。可她却总是生生忍下赞美，只撅着嘴说她也就是漏想了一步而已。许龙城非但一点也不生气，反而是格外满足，他就喜欢她这样子。表情那么生动丰富，语气那么卖门霸道，可他知道那是在跟他撒娇，只有跟他说话的时候她才会这样。

高中毕业之前，他妈妈曾偷偷摸摸地跟他说过几句莫明其妙的话，她说儿子你的眼光真好，以后长大了把她娶回来！许龙城说，妈你说什么呢！他自己觉得他跟戚小珠已经很小心地保守他们的秘密了，家里应该没人知道。他妈妈贼兮兮地笑，行了，你跟我装什么呀！你看她那眼神，跟你爸爸以前看我一模一样。不过以后你娶她回来要是对她不好，全家一起揍死你！

说起他爸爸的外遇，许龙城怎么也不能理解为什么他爸爸那么辛苦才娶到他妈妈，可过不了几年居然就这么散了。有一次他忍不住开口问，他爸爸说，她们全家都看不起我，她心里也看不起我。许龙城想，看不起你怎么会嫁给你呢！明明是自己的问题，就会怨别人。后来他长大了，明白过来，他爸爸说的看不起，其实是他妈妈不崇拜他，哪怕他后来生意做得不差，她也不觉得他有什么了不起。

在这点上，许龙城挺理解他的。《乱世佳人》里黑妈妈教导斯嘉丽，无论男人说什么，女人都要用特别崇拜的神情去夸奖他聪明能干。可见，男人需要女人的崇拜，跟时代、人种和年龄都无关。包括他自己，也喜欢戚小珠用那种佩服的眼神望着自己，每次都能让他觉得信心爆棚，无比的满足。所以他能理解他爸爸最后不得不到外面去找别人，找那种被需要被依赖的感觉。

许龙城在这方面对自己还是很有信心的，他大学一毕业就单枪匹马地出去创业，一个人吃了不少的苦头。可他一点也不在乎，他的目标就是想以后能把戚小珠圈养起来，让她一辈子都得依赖他崇拜他。她毕业了要出去挣钱，那也是只能挣他的钱。有时候，他自己都觉得自己有些过分，没好意思跟人提起过他的这种想法。他也知道没有人能帮到自己，所以只能默默地拼命努力。

公司运营后的第一次盈利，他赚了十六万。他把钱全部取出来，整齐地码在桌上，然后列了个名单，给所有的人买了礼物，花得一分不剩。这笔钱是他靠自己双手挣来的第一笔钱，他想好了要给自己最亲爱的家人花。

其他人就不说了，他花钱最多的，一个是戚小珠的外婆，一个是戚小珠。他带外婆去买了一根她看中很久却没舍得买的手链。足金的链子，很宽，上面镶嵌着十二种不同颜色腰圆戒面大小的玉石。外婆在店里被所有的销售小姐围着，赞她福气好，孙子第一次挣钱，买的礼物就超过三万块。外婆一点也没有扭捏，笑眯眯地收下了，她心里知道不用给许龙城省钱，因为他将来要挣的钱，是不可估量的。

买好手链后，他带着外婆去了一家很有名的翡翠专卖店。他在那里看中了一块翡翠，还没有做成饰物，他要外婆帮他长长眼。那是一块老坑玻璃种翡翠，难得的是，还是满绿，没有瑕疵。玉石尺寸不大，当时的价格也没有现在那么疯狂，可这样一块小小的石头，也要了他整整十万元。他辛苦的这一年，全部的积蓄都投进这石头里去，连外婆都有点舍不得，可许龙城却花得心甘情愿。

许龙城跟店主说要想做一个项链挂件，主体是一条小龙，环绕着一颗圆珠。不过小龙要抽象一些，不用太细致，怕会显得土气。店主自己就是手艺人出身，便随手画了好几个样子，许龙城选了一个，再修改了一下细节，就拍板成交了。

回家的路上，许龙城说等拿到后，想请外婆带去庙里开个光，然后帮他给戚小珠，就算是她送的。

外婆说你自己送她啊，为了这个死丫头花这么多钱，怎么也要听个响不是？

许龙城不肯。

他说，外婆你是个儿孙满堂有福气的，东西经过你的手，也就沾上你的福气了，送她，也希望她有好福气。另外，她从小脾气犟，万一以后要不跟我好的话，肯定是不肯留着它的。玉这种东西，戴久了，摘不得，我迷信，信这个。外婆你给她的话，那她一定会好好保留一辈子。谁花的钱，不重要。

外婆点点头，说，你这个孩子，真是有股子孤勇。

许龙城记得他曾经问过戚小珠，为什么她看了那么多金庸的小说，崇拜书里的大侠和英雄，却只对令狐冲情有独钟。

戚小珠说，她喜欢令狐冲，因为他不是大侠不是豪杰，而是一个凡人。大部分时候，他都在受伤，连街上的无赖都打不过的。可他的人品却是格外贵重，高洁诚挚，绝不虚伪狡诈。他认为对的事情，哪怕所有人反对，他都不为所动，会一心一意地把事情做到底。他从来不说自己是什么“为国为民”，他只求跟自己最爱的人一起“笑傲江湖”。

戚小珠说的时候笑眯眯地看着他，令狐冲让我想起你，你们都有那么一股子劲头。

许龙城原本并不喜欢令狐冲这个人，可听戚小珠这么一说，心里倒深以为然起来，有种找到知己的感觉。他也从来不去想什么“报效祖国”“建设四化”的雄伟大志，他没好意思告诉戚小珠，其实他连“笑傲江湖”的境界也都还没到，他只是想“赚钱养老婆”，仅此而已。

孤勇。孤，就是一个人承担；勇，就是强大坚定，不惧任何险阻。

刘雅琴的事情之后，许龙城常常想起孤勇这个词来。他没有跟任何人说过什么，因为他觉得真没什么好多说的。本来就是他的错误，他就应该自己来处理好这个问题，承担所有的后果。

他知道戚小珠会永远坚决地站在他这边，她愈是这样，他愈是不能让她受委屈。在这点上，绝对没得商量。

如此说来，他还真是有那么几分孤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