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鸟儿是关不住的(Some Birds Don't Mean To Be Caged)
文章来源: 鹑之奔奔2009-09-07 06:55:15

手捧着奶茶,我懒洋洋地坐在苹果树下,开满波斯菊的草坡如同精美的波斯地毯,从脚边铺展开来,在人不留意时,骤然滑入绿松石色的水中,河对面,三座七千多米高的雪峰,在阳光下只如化去般的晶莹剔透。在这个弥漫着苹果香气的午后,天地间如此的宁静安祥,我甚至能听见自己血液的流动,一声呐喊炸破天空:“妈的,辞职!”,瞬时惊走了树上的鸟儿......,六年来,每每想起这个时刻,我无论如何也弄不明白,平生最重要的决定,怎么会是在世外桃源般的罕萨河谷里,用平生最不常用的脏词说出。 

辞职旅行的想法并不是一时的心血来潮,事实上,在做出决定的那一刻之前,内心已经挣扎了年余。居住在中国最发达的都市,供职于收入丰厚的外企,想出行,买张机票就走,想窝家,钟点工操持一切,锦衣玉食夜夜笙歌,这样的生活不正是很多人梦寐以求的吗?尽管代价就是高度紧张的生活节奏。

和很多人将职业视为糊口工具不同,我很喜欢自己的工作,公司里有名的工作狂。五点下班,在我,干到九点十点钟属于家常便饭,千载难逢地六点多走一次,连清洁工阿姨都奇怪,问今天怎么早走?曾经有过一场商务谈判,从下午一点开始一直持续到第二天凌晨两点,刀光剑影寸土必争,以至于对方公司的副总裁脱口而出:“这点钱你还争,我就是做鸭赚得也比这个多啊!”人家可是年轻有为的清华高材生,平时很是傲气,居然被我给逼得有了做鸭的念头,后来传出去,圈内人都笑个半死。不过,当终于签完字,双方握手言欢时,我们成了朋友。本来是别人的单子,谈了一个多月没有结果,整个工程进度因而延缓,别的不论,光每天的罚金就不是笔小数目,项目经理再三请求看在私交的份上帮个忙,于是接手,两天内全部搞定,公司内部很是轰动了一把,消息一直传到亚太地区总部。

然而,风光之后隐藏着空虚,一个项目接一个项目做下去,有问题立刻解决又有问题又来解决,周而复始,轮回般永无止境。最令人精疲力尽的是无休止的内斗,很多时候根本就没有理由,仅仅因为你干的好提拔的快,甚至仅仅因为你是女的,触动了某些虽然身受高等教育骨子里却充满大男子主义的人的神经。中国公司内部的关系之复杂斗争之激烈,当属世界第一,外资企业虽然好些,却绝非净土,“有中国人在必有阶级斗争”这句话放之四海而皆准。老实说,不是不会玩办公室政治,每年发出去的名片上千张,谈判斗智斗勇家常便饭,与人斗的大小技能也算练了个齐全,虽不敢说次次大赢,倒也没怎么输过,可是我真的不想玩这种没有真正赢家的游戏,因为那不仅是在浪费时间,根本是在浪费生命,只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偶然闲下来,回首往事,虽然公司里天天忙碌不堪,却居然记不大清每天到底做了些什么,更不用说什么去年今日如何如何了,而那些旅行的日子走过的路遇见的人,甚至细微末节,却清晰如画。于是内心深处开始有一种东西在躁动,因为实在不想二十年后再回首,发现除了工作和未必多的钱,我什么都没有。再看看周围的人们,求学工作结婚生子疾病衰老死亡,年纪轻轻便已能看到结局,在很多人看来是平淡是一种幸福,这并没有错,但在我,如果注定只能几十年如一日,那活几天就够了,干嘛非得过足这几十年呢?井底之蛙并不可悲,最可悲的是跳出井看见了外面世界的广大却又被扔回井中的蛙。

(图:旅店廊下的风景,2003年10月,就是在这棵苹果树下,我做出了决定,那时树叶转红硕果累累。一年后重返正是冬季,枝头总有只喜鹊驻足,这次我共住了一个月)



罕萨河谷归来三个月后,在2004年1月8日,我向工作了八年的公司提交了辞职信,然后向所有的客户和朋友发出告别的短信,说自己正在追逐梦想的路上,回信自然充满了惊奇、疑惑和祝福,很多人并不相信我真的会放弃,或许只是一个跳槽的借口而已。反而一位并无深交的朋友倒是最了解我的人,他的回信只有一句话“有些鸟儿是关不住的”,这是《肖申克的救赎(The Shawshank Redemption)》中一句经典台词,当然,另外也暗指我的笔名。

我在给另一位朋友的邮件中说:“辞职旅行看世界,不为别的,只为在生命的最后一分钟,我能说我活过。”他击节:“是的,活过!我要用这句话提醒激励自己。”他已经年近退休,当年读新闻专业梦想着当记者,却写了一辈子的商务合同,我们由上下级而成为无话不谈的好朋友,他也是少数几位提前知道我的计划的人之一。

本来计划一年的旅行,最后持续了近两年,原因很简单:为了征得家人的同意和祝福,我答应只动用写作两年积攒的稿费,这样万一回来不能立刻找到工作的话,还有积蓄可以维持不错的生活,当然后来杂志约稿不断,我边走边写,以至于结束延长的旅行时,这笔钱居然还剩了不少。在那自称为国际盲流的两年里,每天都充满着莫名的喜悦,我很奇怪当初为什么会挣扎苦恼了那么久,辞职该是多么简单的一件事啊,倒是蓝毗尼的一位方丈解了我的疑惑,他说其实努力执着是很容易的事,因为那是人的本能,最难的反倒是放弃,所以佛说:“放手!”,蓝毗尼位于尼泊尔和印度的边界,是佛祖的诞生地。

现在我又定居了下来,过着社会公认的正常生活:工作、买房、每年休上一两个月的假,以后还会结婚生子携手白头。历数过往,我要说,生命最辉煌的一段,就是那两年的国际流浪生涯,虽然长时间的旅行计划似乎在短期内不太可能实现,但我知道再不会有心灵的挣扎和痛苦。

“有些鸟儿是关不住的, 因为它的每片羽翼上都沾满了自由的光辉”。在罕萨河谷的秋阳下,我第一次打破樊笼,将心灵这只鸟儿放出翱翔天空时,它并不只是在羽翼上沾满了自由的光辉,它已经变成了自由的本身,自那时起,这世上于我再也没有牢笼,因为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囚禁住自由的灵魂。

(图:在巴控克什米尔的罕萨河谷,阴晴晨昏已是如此的美丽,更枉论春夏秋冬了)




















2008年3月7日于蒙特利尔

2009年9月2日于卡塔尔多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