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秃笔: 闲话北京百姓院内的葡萄架
文章来源: 亚特兰大笔会2016-07-30 22:40:22

北京城内曾经遍布胡同群,雕梁画栋石狮高踞的王爷府,高官富商的一水青砖的四合院,再到一般百姓的破败小院。清代末期有句老北京俗语形容四合院内的生活:”天棚、鱼缸、石榴树,老爷、肥狗、胖丫头“。很形象地描绘出老北京四合院内养狗,养鱼,种树,种花,一家老小其乐融融的生活状态,可以说是比较典型也是比较理想的四合院生活写照。

笔者幼年到少年跟随城市贫民出身的爷奶在他们破败的小院子长大。那院子位于贫民集中区的东直门内,附近有羊馆胡同,小菊胡同,九道弯胡同,以清朝官仓命名的海运仓北新仓北门仓新太仓。 再远点儿还有隆福寺,还有一片胡同群以东四几条为名,大约九条吧。再多了,就不是笔者活动范围了。

爷奶的小院位于北新仓一条胡同口。破碎砖头砌成的院墙仅高过人,过路人不垫着脚看不到院内。这道墙,在幼年时期我的眼里,似乎很高大。墙外胡同内,走动着每天出来进去的老街坊,穿来窜去的小孩子。把二扇院门一关,顶门棍一支,就自成一体,和外界无关了。院门上的横梁上有四个蓝色五角星。那是光荣军属的标志。当时父母和二个叔叔都在军队供职。院内东南角落里一个厕所,老北京人俗称茅房。六十年代末期那几年,还得有工人进来掏粪呐。

爷奶的小院不是正规的四合院。以他们早年的经济能力,按当年的“阶级成分”划分的话,最多属城市贫民类。但是,这院子依然有北方四间,二间南房,一个西屋。院子东面就是胡同墙和院门。院子不大,一架葡萄架占据了大部分。葡萄架下有三个大鱼缸,里面是爷爷养的金鱼群。这些鱼缸是瓦缸,不是青瓷挂釉的高级缸。鱼缸的式样很有讲究。富人家高门大院,青砖铺地,自然不会用一个灰不拉几的瓦缸养鱼,那就有点掉价儿了。光看鱼缸的成色,再看缸里的金鱼群类,就可估摸出主人家的殷实程度了。

从爷奶的小院往西走几个门儿,住着二个孤寡兄弟。 老二一生不知道做什么,骨瘦如柴的,留二偺胡子,喜欢说笑, 我叫他二爷。老三过去是警察,白胖但不苟言笑。我遇到他只敢叫声三爷,就尽快逃走。 他们的院子里四口白底蓝花的瓷鱼缸。多大呢?当年我上小学四年级,我坐进去一点问题也没有。别看他们二兄弟的鱼缸漂亮,可是这二个不太会养鱼。我探头看鱼缸里的金鱼种类,觉得还没有我爷爷养的金鱼多呐。他们院子里也有一架葡萄,在他们居住的北屋门前。出门迈几步就在葡萄架下了。那架子挺高的,估计摘葡萄得站凳子上。但是,架子上只有二小颗葡萄树,稀稀拉拉的叶子遮不住阳光。

爷爷的鱼缸不起眼儿,里面的金鱼种类不少。有水泡儿,珍珠,三色(发shai音),黑珍珠,望天,大肚儿等种类。

每口缸里有小型的荷叶覆盖着水面。鱼群见我过来,就躲进荷叶底下。这荷叶不是也水塘里常见的那么大。具体名字,我忘了,应该是什么莲之类的。

给金鱼吃的是一种红色鱼虫,大小比蚂蚁还小的多。得出城去农田里捞。爷爷常骑车去城外的农田渠道里用个纱布做的网子捕捞鱼虫。拿回来往鱼缸里倒进去,那鱼群立刻窜出水面,疯狂地抢食。当然,这是夏天才有的鱼虫。冬天给金鱼喂些馒头皮,切碎的菜叶,具体的,我已经记不清楚了。

每天晚上睡前,要用一个铁篦子把三个鱼缸盖起来,上面压上砖头,防止野猫之类的动物过来捞鱼。胡同里常有街坊们进来看鱼。听访客发出的好评,爷爷满脸笑容,一副自豪的样子。

说了半天,还没有说到院子里最主要的葡萄架呐。这葡萄架,大约十年不到。根深树壮,爷爷说是我和姐姐出生那年前后栽种的。一共四颗,并排种在地上。葡萄架四根木头做立柱,中间搭着竹竿。夏天时候,茂盛的葡萄叶把太阳光挡住,是纳凉的好地方。晚上,爷奶做好饭菜,全家人一起坐在葡萄架下吃饭。微风吹过,让人凉快很多,非常舒服。也让葡萄叶子发出些须响声。

饭后,大人们闲谈掌故。这是我最喜欢的时刻:听大人们讲各种传说,故事,见闻。让尚未见过世面的我听得津津有味,不想进屋睡觉。我还记得,多少次,饭后,父母坐在他们居住的南屋门口,爷奶坐在葡萄架下,叔叔们也坐在附近,谈论着各种琐事,自行车哪种牌子好些,飞鸽,永久,凤凰,英国三枪等,二八,二六,锰钢,加重。还记得当年自行车上有一个飞铃,可以连续出声,清脆好听。比当初一种圆盖的要神气多了。那种只能用手指头拨弄,一下一下地出声,比较土气。

下午放学回来,我和姐姐坐在葡萄架下做作业也是宝贵的记忆。姐姐做家庭作业,看书,一声不吭,北京话说叫坐得住。我分心不定,无法集中精力。稀里哗啦,马虎敷衍。这大概是个性。我幼时的爱好是在小桌子上摆满我的玩具,汽车,飞机,叠三角,元宝等。就是不愿看书作业的。

现在已经记不清夏天什么时候可以摘葡萄了。应该是七月份以后吧。我家这架葡萄是北方常见的紫色圆葡萄。我记得,初夏时候,架子上的小葡萄是绿色的,好像经过夏天成熟后变成紫色的。爷爷常把吃带鱼剩下的鱼头鱼尾剁碎,埋入葡萄树根下。及时浇水,打枝,修整葡萄树。夏天成熟后,大粒的葡萄串挂在头顶上。引的我跃跃欲试想摘葡萄吃。爷爷不允许摘还不成熟的葡萄。所以,我想吃的时候,得跟爷爷去要。他一般会拿把剪子走到葡萄架下端详一会儿,举手剪下一串让我解馋。紫色,圆粒葡萄上面带着白霜。摘下来洗干净,放到水桶里冷一会儿再吃,味道更好。不过,也许品种不太好吧,常吃到酸葡萄。我这人小时候特别怕酸,凡是酸的水果,我一律不吃。结果,这童年的毛病延续到现在,我平日基本不吃苹果,梨,李子等水果,因为幼年时候吃过它们酸味的果实。平常偶尔吃点香蕉,西瓜,哈密瓜,这些不会酸的水果。

夏天的葡萄架下是很惬意的地方。那时候没有冷气,没有风扇。人手一把大芭蕉扇。 屋里不透风,很热。没人愿意呆在屋里。所以,那个时候,北京的夏天晚上大街上坐满了纳凉的人群,膀爷们到处都是。有时候还能看到“膀奶奶”在胡同口呱唧呐。其实,北京没有“膀奶奶”这一说法。就是婚后有孩子的大妈们穿着一小背心就出来了。满身的五花肉晃荡着,比平日露肉罢了。

坐在葡萄架下,可以享受凉风吹袭。边写作业,边听着收音机里的评书,音乐,再听大人的聊天,真是好时光啊。

秋天一过,葡萄叶子就落了。这时候要把葡萄盘根过冬。印象里好像是把葡萄树盘起来,埋在土里过冬。不然,葡萄树熬不过北京寒冷的冬天。冬天里,葡萄架上不再有葡萄树,空荡荡的架子在寒风里摇动,让我觉得这天空怎么这么大啊。不禁怀念起夏天时候一架葡萄把院子几乎盖满了的时候。金鱼缸在冬天也被挪进西屋,不然,冬天能让鱼缸结冰,要么把金鱼群闷死要么冻成一块冰疙瘩。虽然那金鱼养了好几年,我从来没有看到过金鱼是如何传宗接代的。爷爷后来在屋里养热带鱼,也是二口大玻璃鱼缸。我倒是多次熬夜不睡,看热带鱼如何娐小鱼:有的下卵在水草上,有的从母鱼的下腹部出来,立刻四处游动。这金鱼如何呢?至今是个谜。

爷奶的小院里没有石榴树。那是过去有钱人家才能养的起的珍贵树种。院子角落里有颗香椿树。靠近胡同墙。北京人不少人喜欢吃香椿。那特殊的香味儿的确勾引人的胃口。香椿这东西可以炒鸡蛋,可以凉拌煮熟的黄豆,可以做进烙饼。每年春末夏初,爷爷看香椿长出来嫩嫩的,就把所有香椿全摘下来,分送街坊们。留些嫩叶自己吃几天。再入夏天热后,那嫩芽就会疯长成树叶,没法之儿吃了。葡萄也是这样,一拨成熟了,摘下来,几乎没有第二次收成了。除非个别树枝再次发芽挂果。

那小院多大呢?当时,我可以在院子里骑车绕圈,围着一个破木头影壁骑车。那时,我觉得从北屋到院门挺远的。那胡同墙满高的。可是等我离开上大学后再回来,突然觉得怎么着院子怎么小,这院墙这么矮,这屋门这么小,那二扇院门,我是怎么挤进来的啊?也许,我长高了,见过大学的校门了。也许,我成熟,算个大人了。要不,为什么那小院的一切突然变小了啊?

大学期间,慈祥的爷奶相继去世。二个叔叔成家立业,住在院子里。父母在西单分到一处房子。 大学毕业后,二十多年间,我再没有回到那所小院。后来,终于找机会带着儿子和女儿专门去寻找它。它不在了。 原地方已经是一栋高楼。楼前马路上,还留着一栋小红庙。这是我唯一能够认出来的故迹,药神庙。当年高大的庙宇如今看着那么矮小,要不是红墙绿瓦拱门和一尊神像,谁会认为那是一座药神庙啊!

别了,幼年时代。别了,小院和鱼缸,葡萄架。别了,慈爱的爷奶。幸亏,我还有些许记忆,脑海里有着幼年的各种场景。人世轮回,人生苦短,令人不禁唏嘘,有点伤感情绪。值此老北京胡同被拆得七零八落,北京城快成了纽约城之际,写出来,与大家分享。让年轻的北京人知道,北京城当年不是现在这个模样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