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岚:武汉缘
文章来源: 亚特兰大笔会2009-03-31 17:21:36

        我这一辈子,好像是个漂泊的命,总是搬来搬去的。不过我以为,能在一个地方呆上几年,其实也是个难得的缘分。我对我住过的,滋养过我的每一方水土总是怀着深深的感激和留恋,它们于我,也就都有了类似家乡的亲切感觉。
        武汉,就是这样一个可以算做我半个家乡的城市。
        我到武汉,看似偶然,其实也是必然——这是我自己的选择。当年我是脚上带着稻田里的淤泥走进高考考场的。填报志愿的时候,看着许多北京上海的名校,我真希望自己能成为那里的学生。忽然,“武汉大学”跳进我的眼中:我记起了郭沫若在《洪波曲》中提到的珞珈山、东湖水,又想起了我对长江和万里长江第一桥的渴望,几句崔颢和李白咏黄鹤楼的诗就来到了嘴边,而脑子里也浮现出李六如在《六十年的变迁》中描写的辛亥革命首义的情景。心里一激动,武汉大学就成了我的高考第一志愿。不久,我也果真如愿以偿,收到了武汉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1978年10月的那一天,火车到达武汉已是夜半时分。过长江大桥之前,列车员走来放下了窗帘。广播里又宣布了不许开窗、不许观望等纪律,平添了几分神秘感,也更加挑逗起了我的好奇心。壮着胆子揭开窗帘一角向外偷看一眼,只是一片暗黑中不时有梁柱之类的黑影掠过,其余什么也看不出来。当夜,恰逢武汉大停电。摸着黑,我们这趟车的新生被学校迎新站的工作人员接到一个旅馆住下,三个女生住在了一个房间。我们全都兴奋得睡不着,吹熄了蜡烛,仍然在聊天:聊着各自的经历,聊着收到通知书的高兴和周围人们的羡慕,聊着对学校和城市的点滴听闻,还有对未来的期待与憧憬。
        报到注册后,离正式上课还有一天时间。我和几个新认识的同学——有的还是不同系的——邀约着迫不及待地去了长江边,我们要去看长江,看那飞架南北的天桥!至今,我的眼前还跳动着那几个充满青春朝气的年轻姑娘手拉手、肩并肩地走在武汉长江大桥的人行道上的活泼身影,耳边还回响着她们你一言、我一语朗诵着那些千古名句的清脆声音。
        在武汉最爱的当然是生活了四年的武大校园。如果要选中国最美丽的大学校园,武大校园应当之无愧。当学生时这样认为,难免会有偏见,因为那时并没有游览过几所大学校园。现在过了二十年,有了一定阅历了,我仍然这样说。而且不光是我,武汉大学的校友们,哪怕在天涯海角,提起珞珈山、东湖水来总是永远的心动,永远的自豪。
        于我来说,武大校园不仅仅是母校,也曾经是我的半个家。家里的另一半在这里读研究生三年,在那三年中,每年我都要来此探望两地分居的丈夫,甚至我们结婚的登记手续也是在珞珈山街道办事处办理的。当年办完结婚登记手续后的几个小时,我和法律上刚成为我丈夫的他就乘火车回家见公婆,从此开始我们两人携手并肩的人生长途。因为有这一层原因,在美国要是结识了新湖北朋友,我们就会认了半个老乡,偶尔逛mall时听到有华人说武汉话,也会觉得是听到了亲切的乡音(其实我并不会说),难免多看人家几眼。
        如今,二十年过后,领着长得和自己一般高已经是高中生的女儿,从美国回到武汉,告诉她我们三人的小家就是从这里起步的。女儿一乐:“想不到武汉对我生命的诞生竟是这样重要!”
        带着女儿在校园里行走,指着似曾相识的地方,讲述妈妈当年在哪里住过,在哪里上过课,在哪个石凳上坐着读过书,在哪条小径上和你爸爸一起散过步。走着走着,就发现校园依旧美丽,可已经不是我记忆中的校园了。武大变化太大,学校扩大了,校园扩展了,又新添了许多新建筑、新景物,不过那最主要的特点——湖光山色,还有林木荫荫遮掩的高低错落的绿色琉璃瓦楼顶还是那样迷人。想必那春日的明媚阳光里,樱花树下“花”赏花,人看人的热闹也还照旧吧?夏日傍晚的东湖岸边,挤满游泳或泡凉的男伢女伢的湖水里依然比开锅的饺子还要闹腾吧?秋日的午后,还有捡拾火红的枫叶或金黄的银杏叶做书签的多情少年少女么?冬日的清晨,那冷得发红的鼻尖前还会飘过腊梅的暗香么?记得我们当年曾经意气风发地唱过:“再过二十年,我们来相会……”我回来了,但今天还不是相会的日子。
        走出武大,发现武汉的变化更大。一出学校门,别说找不着过去的路,连街道口也认不出了。领着女儿去逐一品尝武汉的豆皮、热干面,还有武昌鱼,还负有帮她爸爸“吃”一份的艰巨任务。丈夫因事不能随我们一起回国探亲访友,特地交代了要我们每到一处就替他吃一份当地美食以解他的思乡之情。
        在磨山顶上欣赏了楚乐编钟的表演,女儿又要求去看真正的编钟。这样我们又赶去湖北省博物馆看楚文化的代表曾侯乙编钟。路上顺便给女儿讲讲楚国和屈原,还有吃粽子和划龙船的来历。最后在夕阳西垂之时,来到了八十年代修建的黄鹤楼,我关心的是能否在楼上看到“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凄凄鹦鹉洲”的旧日景色,女儿注意的却是那些历朝历代的黄鹤楼模型。
        今日之黄鹤楼建成于1985年。据说是参照清代1867年重建的古楼样式,但高度却是历代黄鹤楼之最。虽然是一座现代的钢筋混凝土建筑,但在外貌、内观和结构上,也还算保持了古老木楼的民族风格,层层飞檐,金碧辉煌。在楼下转着圈走一遭,楼的每一边看上去外观皆相同,怪不得称“四望如一”。登上五层顶楼环廊眺望,江城景色尽收眼底。
       暮色苍茫中,我望着远方想道,那黄鹤已去千载,不见回还,古今文人墨客留下多少不朽诗篇任人吟咏。今我这个游子去国十几年归来,也想抒怀一下,感叹几声,却也是“眼前有景道不得”。不为词穷才短赧颜,只为当着女儿,不好意思“老‘妇’聊发少年狂”了。
        第二天离开武汉,溯长江而上游览三峡。送行的朋友们都叮嘱下次再来。的确,这次比较匆忙,有许多地方没去,有许多好吃的没尝到,还有许多老同学老朋友没来得及见面。故地重游,偿还了二十年前的夙愿,解了十年之久的乡愁;增添了多少欢喜和激动,又带走了更多的遗憾和思念。我一再保证,对朋友,也对自己:下次,要与丈夫一起回“家”,从从容容地把母校和武汉三镇逛个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