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 我的姥姥
文章来源: 亚特兰大笔会2008-04-22 19:12:45

我的姥姥很老,她有着一对现代社会实属罕见的小脚,俗称三寸金莲。我的姥姥总也不见老,自打我记事开始,她就是这个样子,灰白的头发挽成一个鬏箍在后脑勺上,穿一件黑色的大襟衣服,黑色的裤子,裤脚总是用很长的布带子一圈一圈缠在脚脖子上,脚上是一双黑色的自己做的鞋子。

我的姥姥有着一双大大的眼睛和一双大大的手。她用她那双大大的眼睛仰视姥爷和看护他们的孩子,用她那双大大的手洗衣,做饭,喂猪,用她那对小脚在离地面四米高的院墙上健步如飞,从这一个房顶到另一个房顶去晾麦子。

姥姥的家在北方平原上一个叫白村的村子里 , 姥姥家不在村边上,但是离村子老远就可以看到,据说这个由大号青砖围成的院子建造于上世纪四十年代,这是一个长方型的四合院。大门是黑漆的,门两旁有两个石座,门扇上有大大的发黑的铜环,门下是近一尺高的门槛。进门之后先是过道,过道的两边各是一个厨房,一大一小,两个厨房之间的屋顶是连着的,这样,夏天里,这个过道是个纳凉的好地方。出了过道,一溜青砖铺就的路直通正房,路的右边,又有一个厨房,还有猪圈,羊圈等。路的左边舅舅种了很多蔬菜。在正房的前面,也是用青砖铺就的地界儿,大约有两米多宽,然后是高出地面一砖的台阶,就可以进入正房了。

姥姥家的家具,是枣红色的,闪闪发亮,有八仙桌,有靠背椅,有条凳,方凳,立柜,箱子,还有差不多有我高的青花瓷瓶。炕上靠墙的一侧是一排卧式的小柜 , 也是枣红色的。听母亲说,姥姥家原来还有一套家具,是红木的,是姥姥的最爱,可是在一次什么运动中,被一个亲戚从姥姥的家中搬走,搬进了他自己的家里。姥姥没有说过什么,她总会把天大的不幸放在心里,挺一挺腰,又去照料姥爷和孩子。我的姥爷在六十多岁时就去世了 , 姥爷去世后,舅舅们已长大了,忙地里的事情,姥姥还是在家里操劳。

有一年,我回姥姥家过年,那时姥爷已过世好几年,两个舅舅也成家了。起先,我不愿意回老家去过年,城里过年多热闹啊,和同学们疯了一样地去玩。可是母亲执意让我回去,我也就只好回去了。我和姥姥回到村里,院子里的正房里依次住着姥姥,大舅和二舅。舅舅们杀了一头猪 , 年三十时,给姥姥和我端过来一大海碗的肉,还有凉拌菜,我和姥姥坐在炕沿上,过了一个年。

那时,每年的暑假,我几乎都要回姥姥家,每当远远看到姥姥家的院子,脚下就不由得加快脚步,一跨进姥姥家的大门槛就喊“姥姥,姥姥 …… ”姥姥就会从屋里迎出来:“我娃,你回来了。”晚上,和姥姥躺在炕上,我把姥姥的手拿起来 , 颠来倒去 , 把她手背上的皮捏得老高 , 那竖起来的皮老半天都不下去。我还听姥姥说戏里的人和事,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一年暑假,我又回姥姥家,走近门前时,才发现大门紧锁,我即去小姨家。小姨就嫁在本村,在村边上。小姨正在院子里忙着,她对我说姥姥家的钥匙放在门洞里,舅舅和舅妈肯定都下地去了,姥姥耳朵背,所以他们就把门锁上了。

我又向姥姥家走去,在门洞里摸到了钥匙,打开门走进去。门洞里好凉快,我穿过门洞向正房走。这时听到一个声音说:“那是我娃回来了?”声音从厨房里穿出来,厨房的门上挂着一个竹帘子。我挑开竹帘,看到了坐在屋子中间的姥姥,她在洗脚。我问她 : “姥姥 , 你为什么现在洗脚啊 ?” 她说 : “年岁大了,拨里倒拉的,晚上人们都洗时,我太慢了,我现在洗了,晚上就不用洗了。 ”

有一年闹地震 , 我和弟弟们正好在姥姥家 , 晚上和姥姥坐在炕上说话,这时听到舅舅的脚步声“咚、 咚、咚 ” 地走进远子,在院中间对着正房大声说:“人家说今天晚上地震呢,我盖个防震棚吧。 ” 我和弟弟们跑到院子里,兴奋地看舅舅挖土,埋柱子,搭棚子。棚子盖好后 , 舅舅又在里面铺上麦秸 , 铺上塑料布 , 铺上被子。我和姥姥和弟弟都坐进了棚子里。“姥姥,讲故事吧。 ” 我央求道。姥姥说 : “姥姥没有故事,讲戏呢,你又不待见听。 ” “讲鬼故事。 ” “听说过你大姥姥的事没有 ?” “没有,我大姥姥怎么了 ?”

大姥姥是我姥爷的哥哥的妻子,才去世不久,人们说她是让媳妇气死的。大姥姥长得很象我姥姥,只是个头高一些,腰板直一些,说话嗓门大一些。她死后 , 人们就说他们家闹鬼,门无端地就自己打开,还听到莫名的声音 …… 。大姥姥的一个女儿也嫁在本村 , 我也叫姨姨 , 她有一天午睡时看到我大姥姥走进她的房间 , 站在床头对她讲 :“ 你爹一个人睡在冰吧凉的炕上,身上什么也没盖,你们也不管。 ” 姨姨惊醒后就去了大姥姥家,果然大姥爷睡在那里,身上什么也没盖,姨姨拉了一条被子,盖在了大姥爷的身上。

长大以后,到了坐火车才能到的很远的地方工作,风风雨雨,坎坎坷坷,可心里总有一个那样安静的角落,那就是坐落在华北农村的姥姥家的院子。只要一有时间,我就会带着儿子去看我的姥姥。

长得更大以后,坐飞机来到美国,就难以回去看姥姥了。姥姥见了母亲总要问我的下落,然后念叨 : “ 叫她回来吧,哪里也没有家好。 ” 可是我依旧在海外,一年一年,花开花落,多少年匆匆走过 , 梦中一遍一遍闪回的还是姥姥家的院落。 有不止一次,我梦到我回去了,姥姥还是那样的瘦小,我把她紧紧抱住,不停地叫“姥姥 , 姥姥 ” 。

有一个周末,我给父母打电话,母亲说 : “我告诉你件事 , 你可不要急。 ” “什么事 ?” 我说话的声音没变,但心已经紧缩了一下。“你姥姥不在了。 ” “什么 ……” 不知不觉中我眼泪已经流了一脸,电话那头母亲还在说些什么,我已经听得不很清楚了。后来,我的哭声越来越大,母亲终于听到了,她也哭了。父亲急了,此时听到他在电话里说 : “告你不要告她,不要告她,你要说。看,现在好了。 ” 这是在对我母亲说的。然后,父亲又说 : “你不要哭了,好不好,你哭,你妈也哭,她刚刚好一点。今天不要说了,以后再说吧 , 啊? 听见没有? ”

电话挂断了。

我闭着眼睛躺在床上,想我的姥姥。

我的姥姥十七岁时嫁给我的姥爷,从那以后她的名字就没有人再叫过,可我知道,她姓李,叫变妮。

我的姥姥一共生过九个孩子,可是只活了七个,他们是我的姨姨舅舅和母亲。

我的姥姥很爱干净,炕上的被罩总是洗得干干净净,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床单铺得平平展展,一身素色的衣服总是清清爽爽。

我的姥姥做的饭很香,我总是吃得饱饱的。可姥姥总是要问 : “我娃,你吃饱了没有 ?” “我吃饱了呀,姥姥。 ”

我的姥姥年纪大了以后,常闹腿疼。我来美国后,见到有些行走不方便的人推着一个带轱轳的架子,走起来很稳当,就想着回去时,一定给姥姥带一个。可是,长寿的姥姥并没有等到那一天。

过了一天,我又打电话回去。这回我不哭了,详细询问了姥姥过世的事情。

母亲说,姥姥身体一直挺好的,除了耳朵有点背和腿痛走路不方便以外没什么毛病。

母亲说,舅舅和舅妈那些日子一直在忙秋收,那一天,刚刚把地里的东西都收回到院子里,晚上在饭桌上舅舅和舅妈说忙了一年,现在可以歇一歇了。吃过饭后,姥姥对舅舅说:“看会儿电视吧。”而平日姥姥是不看电视的,因为她的耳朵不好。舅舅打开了电视。姥姥看了几分钟电视后,就回到自己的房间去睡了。也就过了一小会儿,电视机突然没有了声音,图像也没有了,整个屏幕是一片的黑。也就在这时,舅舅听到姥姥房间传出来异样的声响,他赶紧跑进去,见本来已躺下的姥姥正在拼命挣扎着想坐起来,可是她的身子好像不听使唤,一只手使劲扒挠着墙柜,舅舅见状想扶她起来,她连连摆着可以动的那一只手,还说:“不要你扶,不要你扶,我自己起 …… ”

姥姥没有再起来,她在炕上也就躺了两天。她给她自己准备好了一切,衣服裤子鞋子袜子,还有要含在嘴里的铜钱。

姥姥走了,村里最老的人走了,村里人说这是喜丧,所以母亲跟我说不要哭。

姥姥被埋在了姥爷的旁边。出殡的那天,刮着大风。舅舅们,姨姨们,还有亲戚们,给姥姥准备了好多好多的日用品,人间有什么,离去的姥姥就有什么,当然,都是用纸做的。在烧这些东西时,风刮得正猛,人们起初担心火会被刮到附近的草垛,可是,当该烧的东西烧完后,火就熄了。

姥姥走后不久,舅舅和舅妈搬到了姥姥的房间去住,舅妈总是会有睡魇。

一天小姨做梦,梦到姥姥来见她,说:“我回屋去了,他们已经住到我的房子里了。”小姨说:“你已经走了,就不要再回来了。”“那还能不让我回来看看,回来了连个歇一歇的地方都没有。”小姨换个话题问:“寻见我爹了没有?”“寻见了。”“寻见了,就跟我爹好好过吧,不要再回来了。”

舅妈以后再也没有睡魇了。

生在一九零几年的姥姥就这样永远地走了。她好像结束了一段历史。她的身后,留下了工人农民,厂长县长,硕士博士,军人商人,老师学生 , 在这个熙熙攘攘的世界上,在这个忙忙碌碌的世代里,忙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