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尘世我唯一的妈
文章来源: 美丽的人生2017-05-06 13:40:45

写下这些文字之前,先让我闭上眼睛,深呼吸,给我的心脏套上防护衣。那样,就不再有刺痛的感觉,就能平静,仿佛说别人的故事。因为胸腔里跳动的一颗心,已经破碎了太多回。那碎成的片片,被锋利的话语刺伤,被冰冷的刀子割破,虽经岁月痊愈,却仍然伤痕累累,不想去碰。那里面,不只有血,还有泪。

十六年前,刚来美国的时候,栖身在友人临时租赁的一套公寓里。放弃国内高薪优越的工作,我只身闯荡,有太多的无法言说的忧伤。白天在一家快餐店工作,晚上思虑前途,焦灼难安。孩子还小,丢在国内,父母不肯照管,逼迫我托付别人。

就在那一段漂移不定的日子里,我做了一个梦。梦里的我,用手指着母亲,大喊着她 的名字,“你,你,你,你好狠心啊!!!……”惊愕醒来,醒来泪流满面,再也无法入睡,辗转到天明。这梦中的情景,几十年来,不论现实中,还是睡眠中,从未有过。那沉重压抑的情绪,那情绪激烈的爆发,那爆发的激愤程度,都是我这个自幼温顺胆小的女孩子绝对不敢的。

当和他们面对面的时候,他们筑起的一道严密厚重的墙,横亘在我们中间,使得我不能亲近,无法轻松,也无法突破。远来美国,摆脱开铁屋子一般的原生家庭,仿佛同时摆脱掉紧身的桎梏,仿佛终于找到一个突破口,继而爆发。自那以后这些年,那个梦,常常被我想起,但从未对任何人诉说。

小时候我胆小,受过惊吓,为此休学,喝中药汤子,针灸。乖,勇敢,不吭声。自己扛。这种性格特质,在天生乖顺,和后天大人的训导之下的隐忍,伴随我维持了与家人几十年相安无事的相处。这种相处,如今想来,是以我对他们深情的爱为基础,又以我的谦让忍耐,甘心情愿的付出为代价。

我妈对我,我从未意识到她不爱我。直到有一天,亲耳听到她的一番话。那是我高中阶段,十六七岁的样子。冬天漆黑的夜晚,他们都躺下了,在狭小的两间房的家里。我挑灯夜读,准备高考。里间屋传来她和父亲的窃窃私语,只听她说,“不知道为什么,我一见小的(指我弟弟)就喜笑颜开,一见大的(指我)就气不打一处来。”

夜间很静,这话清晰传来,令我大惊。“气不打一处来!”——在懵懂的成长阶段,亲爹亲妈,他们对我的感情,从未怀疑。我疑心我听错了!妈怎么这样呢?就算她态度严厉,她还是我的亲妈,我唯一的娘亲。就算她恶劣对我,我逆来顺受,她是我最亲密最依赖最信任的妈。至于大人心里的想法,小孩子不懂,想不到深层的意义。

那一晚,我在日记本上记下这句话,并注明日期环境,留待以后验证。要是妈温和慈爱,那一定是我耳朵出了问题。要是往后的日子,她对我仍然苛刻尖锐,那就证明她一定说出了那段话,那段让我恍惚,纠结,困惑,不解的话。

几十年的岁月倏忽过去了,我究竟有没有听错呢?

我决定来美国,有个亲戚先于我告知了她。她当下暴跳如雷。“我什么时候解放啊?”--------“解放”,指的是她不想替我看女儿。(这里有必要做个说明:在这之前,我的女儿并不是交由母亲来带的。她在我出差外地的时候,会接受我放女儿在家。偶尔我工作脱不开身,我打电话,她会去幼儿园接回家。对此,我深为感激。)

我闯美国,是一个无奈的决定。这里面有被迫使的成分,有绝处求生的意味。母亲不这样想,她想的只是由此会给她带去的麻烦和累赘。第一次启程,女儿哭着不肯。她在母亲家极不愉快的状态,促使我半年就匆忙回国。起因是有一次越洋通话,女儿哭着说,“妈妈,舅舅打我!”-----被父母娇宠无度的弟弟,自私任性,两口子吵架,把怒火撒在小外甥女身上。那一年,女儿才七岁。

当时,母亲倒是说了几句公道话。她说,“你只有这一个姐姐,你姐姐只有这一个孩子,你怎么容不了她?你姐姐对你怎么样好?”我回去之后,要找机会和弟弟谈话,把母亲的脸吓得煞白。我一向息事宁人,这次同样作罢。,在我父母只有一儿一女的家庭里,对儿子的绝对偏袒,和对闺女我的绝对排斥,形成这个家庭中许多原本不必冲突的冲突,不必矛盾的矛盾。我只有一走了之。

第二次来美之后,决意不归。有天在电话里听我妈说起弟弟的荒唐举动,禁不住跟着她的语气批评了几句。未及,电话“啪”地一声扣断了。我当下愣住!原来是我妈受不了我数落她儿子的不是,愤而挂掉。

我来美国后的许多年,我家父母从不知道我的电话号码,不知道怎么和我联系,都是等我电话。有旧的相识,同学邻居老同事,找到我父母要我的号码,他们一概不知。以前在国内时候,回娘家,被锁在门外头的事,不能胜数。

最不可思议的一件事,是我决定了断之前的一段关系,和先生携手婚姻殿堂。婚礼之后,我写封家书通告父母,结果收到我妈寄来的批判信。打开信件,里面没有祝福,没有询问,没有关切,只有劈头盖脸的指责。她细数那人的好处,说出对我的种种恩惠,然后替人家愤愤不平,好像我是忘恩负义水性杨花之人。我是她的女儿,她都不知道我是什么人!我把信纸递给先生,笑着问他,“你看看,看看这是谁的妈?”

她是我的妈,是我尘世上唯一的妈。她带我来到这个世界,赋予我珍贵的生命,养育我长大。在这万千人海中,她最应该疼我,爱我,怜惜我,保护我,在乎我。我想不出任何理由,想不明白,为什么恰恰是她,给了我今生最大最直接的伤害?

别人给的伤害,都忘了,唯有她的,忘不了。去年写过一篇《谁不爱自己的母亲》,朋友劝,不要再提。不!为什么不?这与家丑无关,与人性有关。

回首今生和母亲的关系,如果可以用一个字来形容,从我方面看,一个是“怕”,一个是“冷”。小时候,怕她。长大后,觉得冷。如果用一个字,从母亲角度形容我,我想,可以用“厌”。

记忆里,拽着她的衣角,被她狠狠甩下。一边说,“别拽我,躲我远点!”那是学龄儿童,跟着妈妈放学回家。大人走得又快又急,小孩儿跟不上。一次在公园走失,人山人海的金牛公园,来了大猩猩。没有娱乐的年代,人挤人,看不到猩猩,也见不到爹妈了。小女孩惊慌失措,恐惧害怕,张口大声喊的,却是“舅姥爷!”舅姥爷陪带我们去公园的亲戚。——他对我和善。

四五岁时候,人大教导我做家事。有一次让我扫地,我听话,拿起扫把划拉。没有人告诉过我该怎么扫,被妈一把夺过扫把,恶狠狠地说,“扫地都是从里往外扫,有你这样朝里面扫的吗?”——自然是一汪眼泪。

“整天端个泪碟子!”是我妈向别人介绍我时常说的话。也是四五岁的样子,忘记为什么事挨了她的训斥,躲在被窝里哭。不敢让人发现,用被子蒙着头。心里的想法,至今记得。我想的是,“等我长大了,一分钱都不给你花!”那是我人生最初始的记忆。

这些尘封的记忆,时不时跳出来,给我庸常的日子加点酸楚痛感。这些细节,他们是不会记得的,不在意的人,绝对不会记得怎样肆意地对待过别人。就像前几年,母亲走后,我请父亲来随我小住。我跟父亲提起一件事,父亲茫然,完全不知。可实际上,他是在场的人。

那是多年以前,我刚生过女儿,被人强迫回娘家要钱,理由是,小家需要一台录像机,对方父母出资办妥了所有家电,而我父母非常不公,只索取,不付出,现在是强行让他们付出的时候了。

我骑自行车回到家,弟弟和他未结婚的女友都在。我迟疑着对母亲说出需求。话音未落,母亲像炒料豆子一般嘣嘣嘣冲出一串话。她说,哪里哪里还需要钱,哪里哪里还需要钱。最清楚一句话是“大林纳下星期就来拿钱,我说好了借给他。哪有钱给你呢?!”大林纳是我父亲的侄子,我老家大爷家的大哥。——我妈是多好的媳妇啊!婆家的事,儿子的事,丈夫的事,样样要紧。当下我的眼泪就淌下来,忍住抽泣躲到另一间屋。两面受挤压,滋味不好受。

弟弟的女朋友,那时还是一个比较清纯可爱的女孩子,还没有经过我父母无节制的宠溺,还没有成为日后那个对姐姐咄咄逼人的女子,确切说,还没有沦为他们的同伙 。她见状非常不安,跟弟弟商量,把我存在她手中的,准备给他们结婚用的私房钱拿出来,给我交差。

上次我给父亲提起这事,父亲说,“我不知道这回事呢,要是在场,说什么也不能让你空手回去!”父亲就是聪明些,懂得圆滑一点,不会像母亲那样,直筒筒大炮发出去,让人没处躲没处藏,鲜血淋漓,直刺心头。

其实,所有这些对我的态度,起源都在父亲。但是出头做坏人的,说难听难以让人接受的话的,都是母亲。我时常想,母亲说话,就不经过大脑吗?脱口而出,就不怕伤人吗?答案不是的。母亲不是傻瓜。她在学校做老师,在大院里和邻居们相处,和各家亲戚,都有理有节,绝不暴跳如雷,出口恶言。只有对我。我是她的闺女,可以随意处置。为什么不对儿子呢?儿子是丈夫的心肝,丈夫是她的靠山。

此刻回首,那个冬天夜晚,被我听到的她说给父亲的悄悄话,就不难理解了。我活过了她当年的岁数,受过了无数的白眼刁难,走过了许多的艰难险途,见过了人性人心。如今站在人生半山腰,我看到,一个自以为有本钱的女人向丈夫邀功请赏,不惜拿女儿当祭品。你看,我完成使命了吧?我生了儿子,你今生有后,我可以进你家祖坟了。所以,她看儿子,怎么看都是一朵花,看闺女,怎么看都来气。

她只有我这么一个闺女!她能不能再聪明点,两个都在乎呢?不行。那不能体现对儿子唯一的爱, 全部的爱,绝对的爱,不能体现儿子的重要性。只有排斥了另一个,压制了另一个,抛弃了另一个,那一个,在他们心中,才至高无上。

我父亲曾经直言不讳,“人家说我偏心,我就是偏心,就是偏心!我儿没本事啊!”我未嫁时,有一次母亲抱怨,抱怨人家的闺女都是小棉袄。我不敢反驳,可私下想,你是怎么缝制的小棉袄?我知道天底下有许多愚蠢的父母,不知道有没有最?

看官,如果你不懂,请慎发言评论!请尊重一个女儿无可替代的感受!这种感受,即使我的父亲弟弟都无从体会。他们站的是联合的立场,他们用的是强权的威力 。他们不知处在弱小的苦难,他们不知受到不公平待遇的煎熬。父亲记得母亲对我的照顾,不记得我的眼泪。弟弟记得母亲偏向我女儿说过话,不记得她作为孤女的心酸。

请不要用“母爱伟大”的政治正确来指责我!我今生受到的指责,已经太多太多。“伟大”,意味着牺牲。我妈的“伟大”,在于抛我出去,用来牺牲。

我和母亲今生的关系,就没有过春天吗?有的。我心底还保存着一幅温暖的画面,那是所有苦涩的回忆中,少有的亮色。孩童的我,和大院里的小伙伴尽情地玩耍。 奶奶照看我,看着满院欢快乱跑的我,叫我不要跑远,“你妈快下班了!”

“噢——妈要下班了!”盼望妈回家,是多么高兴的事!我高喊着,冲出胡同去,回头跟奶奶说,“去等我妈!”连蹦带跳跑到胡同口上,坐在马路牙子上,张望 。街上有三三两两的人走路,有不多的人骑自行车。那是六十年代中期,文革还没开始。街道不宽但很安静。就在我愣愣的时候,耳边“叮呤叮——”,又一阵“叮铃铃——”。抬头一看,妈妈!欢快地扑向她,她抱我坐上自行车前梁,笑着回家 。——那时候,当然没有弟弟。

当我这样写着的时候,一直在想,人性,是多么的脆弱啊!我绝不能说,她不爱我,不能说她没有爱过我。可是,为什么放弃我?喜新厌旧啊,崇拜权力啊,自私功利啊!

晚年,她意识到自己的失误,试图挽回。但是,伤害已经造成,来不及了。她一旦走开,这段仅有的母女情缘,宣告结束,再无来生。

如今我知道,爱我是天然,伤害是无意。但是,这并不能掩盖伤害的动机是人性恶的表现,也不能否认伤害的结果,对我生命带来的只有神才能抚慰的创伤。神说,他们不知道。是的,他们不知道。他们不知道。人类是茫然。

回国去我问,“我有没有继承权?”母亲赶忙说“有”。她说“有”等于没有,白搭,她对丈夫百依百顺,言听计从,唯马首是瞻,完全丧失了自我,情愿放弃自己的权力,甘当鼓手帮凶。当自己娘家亲人婚丧喜事,被父亲把持,出手吝啬之时,亦尝到受压滋味。难怪弟弟说,“她有工作有职业,有足够多的退休金,怎么就没有话语权呢?”权力,是靠自己去争取的!自愿放弃,别人有什么办法?就像一句流行语说的,“你叫不醒一个沉睡的人。”这辈子,她以丈夫为荣,以儿子为荣。对离婚的女人不加掩饰地鄙夷,包括她自己的女儿。

她,把一切都献给了夫权,临终前两年,一向健硕的身体突然垮掉,轮椅代步,吃喝由父亲照顾。她终于从丈夫那里得到回报。

平心而论,我母亲这种近乎愚昧的观念作为,绝非空穴产生。她不是首创者,只是继承者,并且在行为做法上发扬光大而已。这种观念本身,来自于中华民族深重的传统。中华文化对人情人性的伤害如此之大,是不是到了该反思的时候了呢?

究其根底,中国传统的价值观念,在对生命的态度上,发生了扭曲。子女是财产,子女是物件,子女是工具,子女是资本,子女是宠物,子女是奴仆,偏偏不是人。

传承是有形的,也是无形的。那年当我弟媳妇告诉我,她下班回来被我弟弟关在门口,不让进屋,忽而忆起我初中时,曾被母亲关在门外,不让进屋的情景。有些行为,不仅是与习惯关联,氛围关联,与血液关联,还有隐藏在人身上,某些神秘的信息关联。从这里,我掂出了两个字——命运。

一个家庭的状况,可视为整个民族文化习惯的缩影。对这个文化,我持悲观态度。反思,是不可能的。尤其不会反思自我。坏结果出来,错误都是别人的,自己都是无辜。广义来看,人类的弱点也在于此吧?

父亲对她的评价倒是不低,父亲说,“你妈正直,善良,人品好,一辈子让着我。”是的。站在父亲角度,她绝对是最好的妻子最好的人。

母亲节靠近她的忌日,两个日子接踵而来。三年来,每当这两个相连的日子临近,脑海里便不由自主泛起串串往事。那些事,曾经让我苦恼,让我不解,让我疑惑,让我黯然。那些黑夜里的哭泣,恐惧时的颤栗,孤独时的无助。如今它们已经如石刻般深深印在我的记忆里,历经岁月,不能磨灭。

妈,你去了另一个世界,我愿那世上的人,都好好待你。如若有来生,我愿你选一个你喜爱的人做小孩。我愿我,生在另一个家,有一个像我婆婆那样的妈。

妈,我曾经深深爱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