境界之交
文章来源: 淡淡微风2007-08-01 20:08:58

境界之交


  据说“义”是中国文化独有的概念,老外则只有友谊,再往上跑,就是同性恋了。至于中国古代男人之间的“相见恨晚”、“惺惺相惜”、再到生死之交,在他们看来一定是恋爱关系,绝不会是“纯洁的友谊”。于是有些中国的好事者,就象学习弗洛伊德一样,把这套东西搬过来,去研究古代帝王与臣子之间的遇合,是不是也已经与亚历山大大帝的手下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一样,是因为有了“某种情愫”,才有了君臣相得。
  这些事儿挺无奈,并不只是我们的文化软骨病问题。人家西方几百年的先机,占了天时地利人和诸多方面的优势,各方面的强势是明摆着的,那么挟洋以自重,总归容易比土鳖高一头,也是没办法的事。不过,更重要的也许是,随着后工业化时代的发展,物质越来越丰富多姿,精神却很难跟得上物质的速度,于是人的感觉越来越粗糙,已经很难有能力或者说心思,去分辨咀嚼品味种种细微细致细腻,而常常只是套用借用换用概念了事。
  西方文化在细节上的认真功夫,在分类上的逻辑心思,比中国人强的多,但是在深邃细腻婉转悠远等等感觉上,似乎还没有上路子。这个没办法,这是文化思维的不同,中国文化自成一派,有天性问题也有道统问题,他们想学,恐怕难度还大的很。

  得,闲话少叙,回到正题。
  刚才说的太疏阔,大而化之云山雾罩了些,少不了出毛病,还是说小一点,比较靠谱,所以就说说朋友之间的这个“交”。
  朋友这件事,西方似乎并不怎么注重,也许是他们的社会发展比较公民化,整体上更重视制度化,不象咱们中国人,向来都是个人英雄主义,争天下都是不讲民族决斗,而是宣传“真龙天子”什么的,这样当然有不少好处,比如有些好处现在中国还享用着,却也有不少坏处,自然现在也还承受着。  
  把朋友单独抽出来,与夫子君臣同列,提到“五伦”那么高的位置,也是中国文化特有的现象——估计这就是孔夫子“必也正乎名”的一种体现吧。

  朋友之间,最低的,大约是“认识”,在某个场合认识了,说是朋友吧不熟,不是朋友吧又认识,你还不好意思当他面儿说不是,至于能不能想的起名字就难说了。
  再往上,“数面之缘”,关系多点儿,也只是有印象,知道这个人见过,而已。
  再往上,“点头之交”,常常见面,见面总会打招呼,但还是谈不上熟悉,说不定也还是连名字都不记得。
  再往上,就是“熟人”了,常常打交道,但是很难说有多熟——国内经常有朋友提醒:一定要注意区分“熟人”和“朋友”的不同,他们说的不错,这是我们在朋友交往过程中常常容易弄混淆,也最容易受伤害的一种层次。
  然后,估计就是一般的朋友“泛泛之交”了,把他们当作朋友了,但是谈不上深交,没什么感情。
  再然后,酒肉朋友吧,只能共享乐,不能共患难。“平时都是好朋友,出事统统不在家”那种。
  再继续,就算是进入真正的朋友圈子,当得起“五伦”概念的朋友了。
  好朋友?很好的朋友?亲密朋友?哥们儿?最好的朋友?照这个路子下去,就没什么意思了,咱们换个方式。


  朋友做到高处,去除利益相关的利益之交,也去除幼年相识的总角之交,再去除恩义因素的刎颈之交,只是单纯的说说“心心相印”的朋友之道。
  第一个,应该算是“知音”了吧,闻弦歌而知雅意。历史上的例子,大约是高山流水的伯牙子期,照一般的想法,这已经是极致了。然而,仅仅知音,却未必是知心,另外,知音也未必是双方面的,常常会是一方知一方被知,距离琴瑟和鸣,还稍逊一筹。即使如此,所谓“知音难觅”,找个听得懂自己的意思的,已经很难了。
  第二个,世俗中的极致,差不多就是“知己”。这个难度更大,所谓“人生得一知己足矣”,知己之难得,已经到了可遇而不可求的程度,一辈子有一个都够本儿,没有也正常的份儿上了。然而与“知音”同样的问题,知己常常也是单方面的,所以孔夫子一边感叹“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一边又说“不患人不知,而患不知人也”。
  既然知己往往还是单方面的,那么比知己更近一步的,是“相知”。相知自然比单方面了解的“识人之能”更难得,两个人的水平、层次、眼光都要到位才做得到做得好。历史上的例子,自然就是大家都知道的“管鲍之交”——还好我们历史上还能找到一个这样的例子,否则儒家真是不得不被骂成“陈义过高”而无法辩驳了。

  
  那么,还有比“相知”更高的朋友之交吗?
  当然有——废话,不是都写在题目上了嘛,还假装买什么关子,文人就是喜欢虚伪!
  谈到境界之交,当然不能是低俗的境界上谈,需要满足的条件说多不多,说少不少,真在人类历史上找,大约也找不到几个。否则,刚才已经说完了,也用不着再继续白话。
  真称得上是境界之交的,依我看,孔夫子与老子,大约差不多。孔夫子对老子的评价是玄妙而不可测,“其犹龙乎”,真是高到极点。老子对孔子的看法如何,似乎没有见到,“史记”上的几句话,很有些老师教导弟子的味道,以至于有人说老子是瞧不起孔子的,这大概就是小文人的妄测了。水平到了老子的份儿上,“神而通之”,让他看不上谁,大约是难了点儿。“山河大地都是药”,众生平等,如果老子还会歧视谁,那他也不是老子了。
  孔夫子师事老子,虽然他们学说不同,做法不同,一出世一入世,在境界上,却是可以等量齐观。
  西方与这二位相似的,大约就是柏拉图与苏格拉底了。柏拉图是弟子,却说出了“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能有这样的弟子,苏格拉底死而应该无憾。他死的那么毅然决然无怨无悔,大约也有因教出了这样弟子的缘故吧。
  孟子感叹人生难得之乐“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估计是没有遇到柏拉图这样的学生——自然,他也没有苏格拉底那样的境界,想遇到柏拉图那样的学生,也难为了他。
  后代的人,无缘与这些哲人先师同时,就只能与古人神交了。


  其实,境界之交,在禅宗里有不少例子,只是与世俗的“境界之交”有些不同。当然,境界这个词本来就是佛家的词汇,只是因为被静安先生借用以后,才“飞入寻常百姓家”而广为人知,所以佛门里人选多些,也是正常。
  修道悟道的禅师们,师徒之间,同修之间,“境界之交”的故事不知凡几,然而,只是因为不太容易明白,所以一般也就忽略了。
  很简单,没有悟道,谈不上“境界”,没到那水平,就只能做学生,悟道了呢,大家水平相同了,境界也就差不多了,自然也就成了“境界之交”。

  比较典型的一个故事,大约是六祖与“永嘉证道歌”的作者永嘉大师。
  史载永嘉大师年轻时“内外博通,非人所测”,后来由神策禅师指点,去拜见传佛心印的六祖慧能。
  到了地方,永嘉大师“持锡而上,绕禅床三匝而立”,却不礼拜。——如果你不能让我服气,我根本不“diao”你。
  六祖问:“夫沙门者,具三千威仪,八万细行,行行无亏,名曰沙门。大德从何方而来,生大我慢?”——出家人,行住坐卧都有规矩,要不然哪有资格做出家人!你哪儿来的,装什么大头蒜?
  永嘉对曰:“生死事大,无常迅速。”——生死最大,死的很快,我没功夫乱拜老师。
  六祖曰:“何不体取无生,达本无速乎?”——呵呵,那你干吗还不证悟无生,做到没有生死没速度呢?
  对曰:“体本无生,达即无速。”——证道了本来就无生,做到了本来就没有速度。
  祖曰:“子甚得无生之意。”——嗯,你算是得到了无生的意趣了。
  对曰:“无生岂有意耶?”——无生有意义吗?无生有“意”吗?
  祖曰:“无意谁能分别?”——没有意义谁能明白啊?没有“意”是“谁”在分别呢?
  对曰:“分别亦非意。”——明白了也不是意义,分别了也不是“意”。
  祖曰:“如是如是。”——嗯,好孩子,对了,对了。
  于时大众千有余人,皆大愕然。师却去东廊下挂锡,具威仪,便上礼谢,默然击目而出,便去僧堂参众,却上来辞。——这回服气了,按规矩参拜答谢。
  祖曰:“大德从何方来?返太速乎?”
  对曰:“本自非动,岂有速也?”
  祖曰:“谁知非动?”
  对曰:“仁者自生分别。”
  祖师一跳下来,抚背曰:“善哉,善哉!有手执干戈。”
  祖曰:“善哉!少留一宿!  
  朝辞祖师。禅师领众送其僧。
  其僧行十步来,振锡三下曰:“自从一见曹溪后,了知生死不相干。”

  为了求得真理,长途跋涉,见面之后,不过数语而已。本来立马就要“就此别过”,终于还是忍不住应六祖之邀,留宿了一晚上。修道人享受的就是寂寞孤独,然而见到了同等境界的人,大约也是免不了要“惺惺相惜”一下吧。
  永嘉大师在六祖慧能处留宿的这一晚上,史称“一宿觉”。
  如果按照现在的语言,六祖与永嘉大师,就应该算是典型的“一夜情”了,两人见了一面,说了几句话,永嘉大师在六祖的庙里住了一晚上,如此而已。后来各忙各的,再也没有见面。然而声光相通,交相辉映——有朋在远方,即使不来,也是“不亦乐乎”。
  
  境界之交,大约就是这样,寥寥数语即可,默默无语亦可,早已经念念相通,心心相印。
  “禅客相见唯弹指,此心能有几人知”,自然,真到了那份儿上,弹指也是多此一举闹着玩儿罢了。
  弹指,需要吗?不需要吗?需要吗?不需要吗?需要吗?不需要吗?
  呵呵,我只是开个玩笑,干吗那么认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