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教的文革

 我们讨论一个东西，最好首先对其作一个定义，不然很可能出现我讲的与你想的不是一回事，双方都不高兴。但是，像宗教这种东西，恐怕给不出定义，太复杂了。一方面是太多种宗教，另一方面宗教涉及到人类思想中最根本的东西，呈现出极为复杂的多样性。也就是说，我们几乎不可能面面俱到地来阐明一个宗教，只能从某一个角度，或者某一个方面来谈，道德，哲学，禁忌等等等。但是，大概地说一说，找一些共同点还是有可能的，那就来看看现在世界上最流行的三大宗教，基督教，佛教，穆斯林。

首先，他们都是一神论，信仰一个神或者先知；有一个哲学或者思想体系以及与其一致伦理道德体系；有一个组织结构（佛教，基督教新教这一点上比较淡漠，但天主教非常强，穆斯林某些派别也非常强）；有一定的礼仪（祈祷，礼拜），禁忌（言行，不吃某些食物），以及服饰标记（十字架，面纱，不留发）。

最后这一点其实极端重要，主要是宗教一般都具有一定的排他性，认为自己，也只有自己知道了整个宇宙的奥秘或者代表了正义，诸如此类。思想体系是内在的，而礼仪，禁忌，标记就是外面的，用于区分我们（信仰同一宗教）和他们。如果做不到这个外面，里面就无从谈起。

记得曾经和一些年轻人看新闻，电视里谈到了某个黑帮所独有的刺青，有个孩子说这些人为什么这样愚蠢，弄一个东西好让警察来识别他们。我突然发现这个东西其实是有点深奥的，涉及到了宗教，并不容易讲清楚。简单地只能说，帮派之所以是帮派，就是一定要有这一类的东西，不然就不能称之为帮派。

我之所以写这个东西是许多人认为中国人的宗教感非常淡漠，我实在不能赞同。因为我可以说是经历过文革，那时中国人的宗教狂热不输于世界上任何一个民族。对照上面有些学者总结出来的宗教特征，那一条文革中的中国人没有！？或者你再找一条宗教比较普遍的特征是文革中的中国人所没有的。

神或者先知，思想体系，组织结构我想用不着我来说。礼仪就是早请示晚汇报，标记就是红袖章，像章。至于禁忌那就更多了，触犯了立刻就是阶级敌人要打进十八层地狱。经常看到有人说文革就是民主，那我想不管我怎么说那些人还是不会懂，何必浪费精力。

既然满足了宗教那些普遍都有的特征，只能说那就是宗教，除此之外，不可能有另一种解释。我想有人会说那时候是无神论，怎么能与宗教扯得上去呢，我琢磨着两边的人都会来骂我。但是，你们实在犯不着为我浪费精力，因为这是罗素，维特根斯坦哲学的基本观点之一，即：一种宗教只能用另一种宗教来反驳，那么当然，无神论其实也是一种宗教。

骂我没有意思，如果你能把他们骂倒了，那就能青史留名，最差也能到哈佛去混个哲学教授当一当的。下面就来就我理解来谈一谈。

主要有两条，第一是所有命题都是原子命题的逻辑上的延伸；第二是所谓绝对形式的真理不能存在，两者都与罗素悖论有密切关系。我曾经写过一些维特根斯坦的读后感，那里面讲得系统一些，今天我看能不能用通俗的例子讲得好懂一点。

我们可以这样来看，一个人说自己是好人没有意思，必须要别人来说，而且那个人当然还必须是好人，我们找工作时的推荐就基本上有这个意思，但从逻辑上看这就有一个解决不了的问题。B说A是好人，C说B是好人，….等等等，这样只能无限的进行下去。要想决定好人，就必须到某一个地方止住，不然就没有好人了。也可以说，如果有一个类似于上帝的东西作为基础才行，上帝说A是好人，A说B是好人….等等等，我们这样才能决定世界上所有的好人。

我们再来看一个热门话题，政治体制是独裁好还是民主好。我以为只讨论前一个即可，因为这个世界上的大多数国家都喜欢说自己的民主的，接下来就开始唠叨自己的优点。从历史上看，古罗马是从共和制转变到帝王制的，暴民实在太厉害。当然，古罗马的民主和现在的大不一样，但不管怎么说，说民主一定战胜独裁并不一定是那回事。有很多人说独裁有很多优点，比如是有效率，一个人或者少数人定了就可以了，议会往往就会扯皮打架，什么事都做不了。甚至还可以说，独裁并不影响经济发展，因为亚洲四小龙经济腾飞都是在独裁下实现的（香港是殖民地，也不能说是民主制度）。

所以说，我们并不能从一个大家都承认的理论或者现实中推出独裁是错误这个结论的。那么大家对独裁的结论是怎么来的呢，实际上是从一个更基本的观点来的，那就是这个世界到底属于谁？如果这个世界本来就属于少数人，或者一个人，当然是他或者他们说了算，不是赵家，李家的人就只能靠边站，独裁当然就是合理。

至于这个世界应该是谁的，就是所谓的原子命题，它是你的出发点，就像我前面所说那个好人的例子，你的论点一定最终要有一个落脚点，而这个东西必须是非逻辑的，是一种形而上学的概念，或者直截了当地说，这个东西没有道理可讲，实际上是你喜不喜欢，相不相信的问题。

但这里还有一个漏洞，你可以说：是的，我相信这个世界是属于所有人的，但是，绝大部分人，也就是普通人，都是目光短浅，没有什么头脑的，所有就需要有天才的领袖人物，就是知道天意，人类发展的规律等等等，要由他或者他们来代表大众，这样老百姓才能获得最大的利益。所以，人民必须由领袖来领导，教育，统帅等等等，这种独裁是有道理的。这样就涉及到了第二点，所谓绝对形式的真理不能存在。

这个是罗素悖论的直接推论，比较简单。从语言逻辑的观点看来，语言实际上是在进行逻辑运算，那么你要得到一个绝对真理，也就是任何时候，地方都正确，而适用于所有领域的真理的前提就是要有一个能囊括所有东西的集合，有了这个集合，你才能说，因为某个命题在这个集合里是正确的，所以它对所有的东西都是正确的。但是，罗素悖论告诉我们这根本就做不到，因为立刻会出现逻辑矛盾。从这大概可以看出过去哲学的毛病，大话，空话特多，都热衷于找到解决一切问题的真理，牛皮吹的得大大的，却没有人来认真考虑一些非常重要而基础的问题，如果有所谓的这种真理，如何表达，何种形式，逻辑关系等等。

因为是语言逻辑，所以更严格的表述应该是任何绝对形式的真理是不可以说出来的。当然，疯子和喝大了的人经常认为自己知道了真理，所以说，说不出来的东西毫无价值，说不存在并不过分。

我想用股市作为例子容易理解，凡是在里面沉浮过的人都会承认股市不存在什么绝对的东西，没有什么真理。都说巴菲特是股神，但是，他在IBM上亏损巨大，没有预料到原油的大跌，去年业绩惨淡，这样的人怎么会是知道了真理。当然，他还是非常了不起的，不是他知道了什么真理，而是他对人性的洞察，知道什么时候应该贪婪或者恐惧，这才是他成功的根本。我们可以想象得到有多少人在股市上动脑筋，但是，那个知道就能保证赚钱的真理在哪里？

所以说，我们也可以说，那些成功的政治人物与巴菲特一样，不过是知道了人性，说句不好听的话，会忽悠罢了。因为没有什么颠簸不破的真理，这样一来就危险了，那些领袖，伟人把人们忽悠着往哪里去，谁能说得清楚，也许他们不过是疯子。

这样一来就把漏洞补好了，如果你认为这个世界是每一个人都有份，而又不存在什么绝对真理，那么独裁就没有道理了。

宗教认为这个世界是属于神的，根本不是人的，而且每一种宗教都认为自己掌握了真理，所以说，宗教都具有独裁的内涵，或者说，每一种独裁都具有宗教的情结。所以说，政教分离是政治的一个根本原则。

下面来说两个进一步思索几乎一定会遇到的问题，首先就是科学是不是真理。

我不知道怎么来为真理做一个定义，但我敢肯定所有科学的东西都不是那种绝对形式的真理，而是必须得有一个前提来加以限制的，这可以看成是科学和宗教的最关键的区别。

比如说，牛顿力学肯定不是绝对真理，不然量子力学是什么？量子力学也不是绝对真理，因为物理学家一直在找统一场论。记得30多年前我的教授告诉我统一场论已经看到了曙光，但到现在连一点影子都没有，而那位教授却已故去多年了。就算找到了物理学家梦寐以求的统一场理论，背后一定还会有一点什么的，绝不会是什么绝对真理。

科学其实是你承认了某个或者某些前提，然后用逻辑得到的一个体系。这些前提（定律，原理）就是你的原子命题，其并不能绝对证实（因为任何测量都有误差），也不能从实验数据直接推理得到（这就是洗瓶子和伟大之间的差距）。

认真说来，语言哲学可以说就是以科学作为样板来讨论什么是严格的语言，维特根斯坦是理科出身，罗素就更不用说了，写过关于相对论的东西，如果里面有错误，那一定早就有人说了。

其次我们为什么要相信语言哲学，既然不存在什么绝对的东西。有点像那些贩卖心灵鸡汤所面临的困境，维特根斯坦认为过去的哲学几乎都缺乏意义，那么你凭什么说你的就是鸡汤呢？过去任何一个大哲学家还不都是在批判别人，认为自己才是正宗鸡汤，你和那些人有什么不同呢？

我们至少可以找到有两点重要的不同。第一，他并不是说别人都是水货，自己才是正宗鸡汤，而是说根本没有什么鸡汤，也就是说，由于语言逻辑的限制，任何哲学都不可能说出什么真理来，根本做不到。那么哲学是干什么的呢，就像我前面所做，因为语言逻辑认为不存在所谓绝对真理，那么只要你认为人人平等的话，独裁就是不合理的，哲学就是进行逻辑分析这一类的事情。语言哲学不能断定好坏，对错一类的事情，那是你原子命题的逻辑结果，哲学做不到。

第二就是我们必须相信逻辑，因为现代的科学就是建立在逻辑的基础之上，没有了科学，人现在无法生存。说更具体的一个实例，现在的整个计算机，通信技术都是数理逻辑的产物，罗素悖论就是数理逻辑最重要的根基之一，如果我们不要数理逻辑，你就没有计算机，手机了，就是这么简单。

从历史上看，古希腊的民主其实只能算是一种尝试，女人和奴隶都没有选举权，经常有着种种限制，使得大部分人都被关在这个制度以外。这个世界是大家的或者人人平等是一个近代的观念，是法国那一帮启蒙运动的思想家努力的结果，在此之前，人不平等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王公贵族，教士和平民理所当然就不是一回事。我们总说法国大革命多么重要，那就是使得这一观念开始在欧洲扎下根来。如果不是因为有这样结果，这个革命能剩下只不过是血腥的复仇和独裁。

中国就更晚了，这个观念是新文化运动的结果之一，而且在很大的程度上是舶来品。中国的传统讲的是君臣父子，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没有一点点平等的影子。现在有人提起西方的影响就咬牙切齿，但不是这个影响，现在中国人恐怕还在对着皇帝磕头呢，不过说不准，也许有人就喜欢下跪。

在很长的时间里，人们认为人就是应该不平等，所以这个东西根本就不是生来就有的。如果你非要问为什么人人应该平等，我估计回答是五花八门，“在主面前人人平等”，“人人都可以成佛”，或者“这个世界应该属于人民大众的”等等等。而且如果从生物学的角度来看，人生来就是不平等的，有人就是容易得癌，有人就是容易活得久，基因有重要作用。

所以说，你认为人人应该平等是你的原子命题，你所有推论的逻辑起点，没有道理可说，其实是与宗教类似的东西，是因为你喜欢，你相信而已。

这样一来，我想维特根斯坦的观点就比较容易理解了。你的所有观点都是建立一些原子命题之上的，这些东西实际上是一个类似于宗教的形而上学。当你反对某一种宗教的时候，实际上是你相信另一种宗教的原子命题；当你反对所有宗教的时候，其实是你相信世界上没有神这个原子命题，这仍然是你的信念，信仰一类的东西，是不可能证实和证伪的，所以说穿了和宗教并没有什么根本的区别。

宗教在哲学上是一个不可以说的东西，不属于哲学，我们没有办法找到一个东西来断定宗教的是非曲直，各人自有自己的理由，因为没有绝对真理，任何人都不能保证自己正确。继续这个思路可以说，我不能把不相信我的主义或者宗教的人就看成敌人而要加以消灭，因为这和现在的原教旨恐怖分子没有什么区别。我们必须找到一种办法来和自己想法不同的人好好相处，只要不推崇暴力，不宣扬仇恨就是朋友，这个世界只能如此，不然人类就可能不停地纠缠于暴力之中，甚至一起毁灭。这恐怕只是一种出于现实的考量，与所谓真理无关。

看到这里我想也许有人会说，你讲了怎么一大堆在说什么？文革到底是好是坏？你的观点到底是什么？其实不然，从我前面的观点可以看出，文革其实是类似于宗教的一种运动，根本就不新，而是老掉牙了，和东汉的张角到太平天国的上帝都是这样的一个东西。中国人是很吃这一套的，再来文革是极有可能，当然会换一个名字，但外表不论怎么换，内容是宗教狂热是错不了的。

如果你承认我这个说法，对文革的看法就是不言自明。

当然，外国的月亮并不比中国的圆，而且维特根斯坦不懂中文，没有去过中国，他的哲学是从西方文明中发展出来的，所以外国人的宗教狂热起来也同样是不得了的。因为根据前面所说的宗教的根源，任何人其实都是带有一定的含有宗教色彩的形而上学的，一个无法避免的东西说好坏就没有意思了，我们只能说狂热就不对劲了。

怎么样避免狂热，这个就难了，找不到一个十全十美的方法，一个东西无法避免，但却不能太过分，的确不好办。我们只能说一些大道理：所以不同意见，异端是不可缺少的；所以当你认为自己是绝对正确，别人都全是错误的时候，就要万分小心，这就是宗教狂热的前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