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六一

这篇回忆我读完时，已经是满眼泪水。

16岁劳教，18岁入狱，然后在柴达木盆地边缘的一个农场里渡过了人生的大部分岁月，远离故乡和亲人，16岁以后就再也没进过教堂，甚至再也没有机会翻开《圣经》，整天耳边响着的是语录歌、大批判、干部的呵斥、沙漠上的狂风，在那些漫长、黑暗的岁月里，顾进琦姐妹，你是凭着什么，持守了你对神的信念？又是借着什么，把神的光传递到世人中间？

1955年9月8日，龚品梅等30多名神父及300多名天主教徒因“龚品梅反革命集团”事件在上海被逮捕入狱。顾进琦是这300多教徒中的一个。在危难来临的时候，“各人的工程必然显露”(哥前3：13)，有人因为出卖了教堂的秘密财产保管处，得以减刑，后来又被委以“爱国教会”领导的重职；有人则因为倔强地捍卫信仰，在青海坟场背了三十年的尸体(见网上关于范忠良的介绍)。而顾进琦，这个小姑娘，她青春的岁月竟然全部是在劳教所和监狱里渡过的，最后又被流放到柴达木盆地的边缘，了此余生。

她完全可以唱唱语录歌嘛！神说了，我们的罪全被赦免，过去的，现在的，也包括将来的。在不唱就要挨批斗的形势下，神也会原谅我们的，不是吗？然而，小白兔瘦弱的身体里，长的竟是钢做的脊梁。她就是不唱。没有大声的反抗，没有奋力的斗争，她坐在角落里，低着头不言不语，但是干部们休想撬开她的嘴唇，一次次的批斗也没有效果。“但是神是我心里的力量，又是我的福份，直到永远。”(诗篇73：25)今天我们坐在温暖宽大的教堂里，唱着这首歌，有钢琴的伴奏，有诗班的领唱，这些字句从我们的嘴里吐出，毫不费力，我们可曾想到过，多年前，在青海大沙漠上，有一个姑娘，用生命唱过这首歌？信仰对她来说，不是舒适生活的一个装饰，不是人生尽头的一张保票，确实是至高无上的追求。

16岁就饱受来自人的折磨，这样一个人容易对他人产生仇恨，容易变得尖酸、刻薄、苦毒。人们打她、对她吐口水、嘲笑她的信仰、开会批判她、最后又把她丢弃到沙漠里，经历过这些，仇恨和苦毒几乎是顺理成章的。然而小白兔没有仇恨。她“不冒犯任何人”，“不打小报告”，“要求她办点什么事，只要力所能及而又不犯规越矩的，她都答应，做得妥妥贴贴。”“不要与恶人做对。有人打你的右脸，连左脸也转过来由他打；”(太5：39) 她也一定记得耶稣临上十字架前给我们的嘱咐，“你们要彼此相爱”(约15：12)，并且照着做了。她是如何克服内心的仇恨、愤颟和不平的呢？她每天上床前祈祷时，把她的冤屈向神诉说吗？她请神打击那些恶人、像大卫在诗篇里请求的那样？“我们这至暂至轻的苦楚，要为我们成就极重无比、永远的荣耀。”(林后4:17) 她受委屈的时候，想到这段经文了吗？她的眼睛一直看着神吗？这些我们都不得而知。我们只看见她结的果子，她的温柔、她的忍耐、她的善良。她不是一天两天地表演给人看，而是长年如一日地，爱她身边的人，为他们服务，在他们面前谦卑，“小白兔的名声在农场大噪，上自场长、党委书记，下至工人、就业的新生职工，没有哪一个不知道。”

这篇回忆的主题是小白兔的感情生活。1970年，小白兔31岁，在那个时代已经是个“老处女”了。周围不乏追求者，但她一直无动于衷。最后来了一个十分体贴、也比较匹配的追求者，她认真考虑过，还是拒绝了。文中她给的关于“奴隶”生“小奴隶”的解释不能说站不住脚，但我们作为读者，仍不免为她扼腕可惜：两个人在一起，毕竟比一个人独自抵挡寒风要温暖些啊。有了家庭和孩子，痛苦中算有了点盼头，漫长艰难的日子过得也快些，至少，丈夫可以帮她割麦子啊！为什么她拒绝了呢？这个追求者不信神，会不会是小白兔拒绝他的原因之一呢？单从这篇回忆里，我们找不到清晰的答案。但是，文章结尾处小白兔那段话，又似乎提供了通向她内心的一丝线索：她已经决心倚靠神，直到生命的最后。世俗的追求她完全放弃了：财富、名声早已经不在她的把握范围内，连这最后一个机会，家庭的温暖，她也放弃了。神在她心中，必定是力量无穷的，必定占据了她整个心。“除了主还要什么，我心与主心相连。”(小敏的歌词) 肯定是这样，不然她一定会像一个落水的人抓住一根稻草那样抓住黎焕颐。“这世界和其上的情欲都要过去，唯独遵行神旨意的，是永远常存。”(约壹2：17) 这段经文我们都读过，但是小白兔才是真正身体力行了。

小白兔放弃了世俗的追求，但她并不像某些基督徒那样，只等回天家的那一天。一个等死的人不可能有她那样的庄重、沉稳。她待人接物都透着宽容、透着友爱，她“每天扛几百斤重的粮包入磨，从不叫苦乞怜”，她还自愿每天中午不休息，连续工作。有神的爱在后边支撑着她，她才能每天坐在缝纫机前补些破衣烂衫而不消沉。我们在世上的每一天都是神给的礼物，我们要欢喜快乐。她一定是这样渡过每一天的，她的坚强信念就体现在她每天的仁爱、和平和良善上。

今天下班后，我开着车走在高速公路上，天太热，我打开了空调。当年小白兔赶着牛车、顶着毒日头、忍受着干渴，独自走在沙漠上。我拐进一家超市，买了很多新鲜水果和蔬菜。小白兔当年在劳改队，能吃上白菜就不错了。过几个月，我要坐飞机回大陆去看我母亲。当年小白兔要去看她母亲，须先向领导打报告，得到批准，然后花上几个月的工资买一张硬座票，从西宁一路坐到上海，下了脏臭的火车，忍着坐肿了的双脚的疼痛走回家，面对的是已经神经失常的母亲和年幼的的妹妹……我还有什么理由报怨神给我的不够多？我还有什么借口推却我背负的的十字架太沉重？

耶稣说，“你们是世上的盐。”顾进琦姐妹无愧于盐的称号。她多年不能进教堂，也看不到《圣经》，更没有神父、教友在她周围帮助她坚固信仰，却能够几十年如一日地持守住自己的信念，并且在主里结出了丰硕的果实，呈现给我们一个主的大能的活生生的例证，让我们一想到她，就不能不抬头仰望神。感谢主，给我们送来了这样一个榜样。

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