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的困境
文章来源: 山眼2008-07-10 13:44:39

最近看完吴晓东的《从卡夫卡到昆德拉——二十世纪的小说和小说家》。这是一本解说九位二十世纪声明显赫的小说家及其代表作的,以小说诗学为框架的讲稿。

从最开初读,到每一章都覆盖到,这本书出现在我的视野内,前前后后大约一年多。开始还很认真地做点笔记和背景考察,圈圈点点,煞有介事,到后来也就一目十行,翻章越句了。对于我来说,这似乎成为了一种常态,与之相比,还有更多开了头结束无期的书耸立在书架上居高临下,什么“书山有路勤为径”,我看它们就好像有了媒妁之言却始终未能拜堂成亲的闺中女子,时时在凭吊那个似有还无的应许。有点感叹,阅读似乎是越来越难完成了。

这里面可能有两种原因,一是有些书的内容不像预想中那么吸引人。读起来才发现并不太符合我的阅读趣味。另外我还不是一个能随时地,长时间地静下来的人,所以读读放放,走走停停,踉踉跄跄。

可能这并不是我独有的感受。现代社会里阅读普遍被“观看”和“浏览”代替,思考被信息所代替。深思的沉静的氛围、文字的距离感、韵律和想象空间,已经不如影像那全方位的冲击震荡人心。传统小说这盘意大利通心粉,与从开胃菜主菜到甜点的法式影像大餐相比,至少没有先声夺人的优势。相比于传统的书籍阅读,网络上又有那么多快捷的了解意见和发表意见的战场,既可获得信息,又能发泄情绪。虽然是DriveThru的蜻蜓点水,在一个快节奏的社会里,这麦当劳比起意大利粉还又有它的优势。

如今还能真正享受阅读的是一群有福的人。有时间,也有安静的心。

言归正传。吴晓东在这本书里说“阅读不再是一种消遣和享受;阅读已经成为严肃甚至痛苦的仪式。”听起来很可怕。炒股和赚钱的实用书籍肯定不在此列,人见人爱的金庸武侠童话必然被除外;教科书虽然永远使人痛苦,但吴老师说的还是文学书籍,特别是现代小说。

被公认为20世纪最伟大的几部小说,卡夫卡的《城堡》,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流年》,乔伊斯的《尤利西斯》,博尔赫斯的《交叉小径的花园》。。。无疑是回顾、鸟瞰、放大二十世纪文学和社会心像的好的观景点,但其象征性,晦涩,冗长都使得阅读这仪式分外痛苦。只有对文人名著相当盲目崇拜,又对自己有虐待精神的人才会加入这种仪式。我就多少具有些自虐倾向。

吴书对二十世纪小说的解构评析,对小说诗学的见解,对时代背景的感触,对文学演变的鉴察,以清晰自如和丰富到位的语言传递出来,我觉得还是相当有启发性的。至少使得这些令人望而却步的大作面目清晰了些。作者的整个解游刃有余,不乏个人的灵慧体悟和知识的跳跃性贯通,对普通读者来说颇能产生一点即通的心领神会。

至于他讲到阅读的困难,也是于我心有戚戚焉。阅读的一部分困难在于新小说对于传统的颠覆。传统的以情节和塑造人物形象为骨干的现实主义小说,着意于虚构故事的可实现性,即故事的传神和人物的栩栩如生。可是在今天,它们传递的信息远不如影像那么丰富和迅速,因此读者群中大半已被影像作品攻城略地。为了突破影像的围追堵截,拓展一个文字独自拥有的私家花园,在现代艺术的潮流里面,一批具有先锋意识的作家,实践着对传统小说形式的反叛和多种可能性的探索。

形式的改变并不意味着脱胎换骨,小说从来都是在诉说着人类对自己的认识、思索和突破,而二十世纪小说只是将更多的,前人未曾想像的形式元素溶入了这些诉说。二十世纪有影响力的小说里,故事情节已退居其次,阅读引发的好奇和吸引力也不再是一部好小说的要素。昆德拉说“一个作者企图让读者相信他的主人公们都曾经实有其人,是毫无意义的。”事实上,从《城堡》到《百年孤独》,故事多半沉闷纷乱,无章可循。

不过,文字在这里放飞了独特奇妙的想像,打造出一个影像可望而不可及的空间。就好像是一条野外的土石道路,沿途散落着句逗点的无畏,在这里个人的领悟完全可以大步流星。相比之下,影像所能呈现出的,则是建好了的雕梁画栋,观者已然丧失了些许感悟的主动权。

然而这些新的形式,对于普通读者就造成了阅读兴趣的丧失,就像在一幅现代画作前人们更容易感到困惑。这些从现实生活中抽离出来的情感与思索,并没有再回到现实的普遍语言当中,而是以作者的个人呓语被看似随意地吟唱出来。在艺术风格更为个人化的今天,需要努力接近作者的心灵世界,才能寻得那个被故事的荒草所埋没的小径。

正是由于普遍性的丧失,阅读开始变成了少数人的仪式。对于更多寻求愉悦的读者来说,这种仪式简直是无聊和愚笨的。不过,正如同宗教仪式帮助人们接近神灵,不得已而为之的阅读也是通往作者灵思宇宙的一段必经之途——这些宇宙的主人有着对人群现状和忧患超常的体验。另外,纷离的作者密语(意识流、寓言、神话。。。),如果没有给阅读造成毁灭性障碍,反倒还会添加很多味道。

大师林语堂讲究随意的,完全以兴趣为导向的阅读固然不错;期望通过阅读来接近更为深邃和广阔的心灵世界和经验,也是对文字魅力的上佳享受。只是如若阅读这种仪式没有一丁点乐趣,那么它就完全蔑视了读者的主观,而没有存在的必要。而作为读者,使自己的阅读趣味离开单一的惯性,接触更广泛的文学可能性,未尝不是一个优美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