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了,我们如临大敌
文章来源: 网上无名2008-09-01 00:18:21

 

 

 

 

0.

 

上个周六,是孩子们的返校日。混乱、炎热、漫长、张惶的一天,其中许多细节值得一记,只待数载过去再来回顾,希望那时可以感觉比现在释然。

 

1.

带孩子出去旅行,直到只差两天就要开学,才磨磨蹭蹭地回来。

我在孩子的事情上一向细心,这次并非疏忽,而是心理上不坚强,因为跟孩子一样,并不欢迎新的学期,所以就当了一只鸵鸟,以幼稚的方法躲避必定会发生的事情。

回到家里,继续逃避,也不为上学做准备,对自己说,到时候才会知道孩子需要什么不需要什么嘛,早操心也是白操心。

所以在回来之后这两天里,关于上学的事情一点不去想它,只同孩子享受最后那点悠闲时光。慢慢起床,慢慢吃早点;去店里买回新鲜的蔬菜;然后去打羽毛球。吃过午饭,给孩子午睡,我自己喝茶写稿子,等孩子起床,就带他们去儿童游乐场玩儿。晚饭之后游泳,然后让孩子洗澡睡觉,我可以喝着冰凉的啤酒,趴在沙发上读一晚上闲书。

大侠在返校日前一日从北京出差回来,问我:“入学须知看了没有?”

“什么入学须知?”

“你给孩子登记入学那天,从学校拿回来的那张纸。”

“没有。怎么了?”

“上面列了好多开学前要办的事儿呢,这下糟糕了!”

这才着急了,翻出入学须知认真阅读,读出两件该办没办的事情,一是把孩子的接种证明拿到专门机构翻译认证,返校当日需要交给他们的班主任;另外就是为孩子购买校服,返校日一定要穿!

再读一遍,惊喜地发现,有家校服商店,一早七点半就会开门,而返校的时间是上午八点半。得意地对大侠说:“你就辛苦一趟吧,早上去买校服。至于接种证明,先对付着带上原文的,到时见步行步,总不至于不给上学吧。”

2.

前一天晚上,为了等大侠出差回家,孩子很晚才睡。返校日早上,都不肯起床。好说歹说地,算是把他们拽了起来。要等校服,只能穿着睡衣吃早点。八点半,校服才买回来,知道迟到,也毫无办法。

当日该穿的,是夏礼服——白衬衣配西式背带短裤(裙),女孩外加一枚蝴蝶结,端的复杂。帮三个孩子换好行头,又用掉十来分钟。为了快捷,开车来到学校,发现已经交通严重大堵塞。

当天早上是一年级新生返校,下午是新老学生全部返校。

新生共分五班,每班四十人,一共便是两百名新生,四五百位家长,一起堆在校园门口,场面煞是壮观。

在校门口公告栏里,查到孩子的班级。我送阿小N,大侠送阿小T。这才想起另外一桩极重要的事情来,那就是孩子们还没有中文名字!

其实为了这三个中文名字,我们全家已经讨论了一个夏天。总是这个不喜欢,那个不满意。孩子则坚持保留他们的乳名当学名,原因是,好不容易会写那几个字了,再换名字,又要重新学写名字,太麻烦。

于是就像对待入学,我对起名也开始逃避。既然想不到满意的名字,就回头再说吧。这么一回头两回头的,就到了如今,孩子站在教室门口,还没有名字可以填进签名册里头。大侠趁机,帮他们填写了他喜欢而我们都不喜欢的几个名字。

混乱之间,也没有把最后定的名字告诉孩子。

混乱的源头,一是人多拥挤,二是阿小N死活不肯进教室。身子被推进去,屁股却还留在外头,拼命向往拱着。我和老师一起往里拉他,他不哭,但也不屈服。那时教室已经坐满了孩子,教室外边站满了家长,一起看着我们如何僵持。我尴尬极了,而且我相信,阿小N也同样尴尬。所以他就表现得更加不屈不挠,最后干脆把头扎在我的怀里,不去面对外界,天塌下来就由妈妈来扛着吧。

他已经把当鸵鸟的本事从我这儿遗传了去。

已经忘记最后是怎么把他安顿到座位上的了。总之几进几出,我的脑子里既混乱又空白,像是喝醉的酒徒,事后完全忘记,当时如何将他强留下来,我脱身去开家长会。

家长会上,校长口若悬河,讲了一个多钟头。

 

大礼堂坐满了新生家长,我坐在最后一排,不断地喝着一瓶冰冻的绿茶,借此让自己冷静,也想起自己的求学生涯。

从小到大,我都是一个放浪不羁的学生,不肯接受校方的束缚管教。为了这个缘故,从前没少同老师同学还有校方发生冲突,也厌恶透了学校当局。对于就读过的任何学校,没有产生过丝毫的感情。人家会感念自己的母校,但对我而言,学校完全不像母亲,而只是一个想方设法扼杀人类灵性的所在。

随着年龄的增长,过去的愤世嫉俗逐渐淡去,越来越接受了自己并不喜欢的许多东西。然而今天,在我所熟悉的那种典型的校园里,我成长当中的挣扎都纷纷回到我的心里,也回到我的 孩子身上。

 

3.

中午接到孩子,看他们基本还好,只是抱怨校服热教室热。我就暗暗放了些心,煮中午饭。清蒸一条新斩的鲈鱼;也做了他们最爱的香辣鸡翅;嫩芦笋切丁,同阿华自家种的青红辣椒炒在一起。全家各自出门那么久,好不容易又吃到团圆饭,下午上学的事情,现在暂且不去想它,等到下午再说。

中午让他们睡了一会儿,起床时,阿小T开始闹,不愿换回校服。我们没有理会,仍然带去学校。

校门口又是塞车,大侠去找车位,我带三个孩子进去。先是阿小N,他不肯。再送阿小T,也不肯。只好带阿小J上三楼。她是插班生,我们还不知道她被分在哪个班里。打电话给大侠,他也不知道。后来终于打听到,是在三年一班,送到门口,老师不在。又迅速带孩子下到一楼,继续对两个小的进行说服工作。

今天这三个孩子,真不知是怎么了!从前不管送去什么新地方,教会主日学,或者活动场所的儿童看护,他们都一蹦一跳跑进去,立刻跟陌生人玩儿在一起。

偏偏这里天气暴热!我和三个孩子,都早已经大汗淋漓。他们不仅白衬衫湿透,头发也在淌汗,滴落在身上。我们就这样在教室门口,对峙着。站了一会儿,阿小T干脆一屁股坐到墙角,捂着脸痛哭起来。这时旁边的一位家长,对他撇了撇嘴,大声对另外一位家长说道:“都这么大的孩子了,上学还哭,真够没出息的。”

听到她这句鄙视的话,我勉强的坚持立时就崩溃了。

阿小T是多么乖的一个孩子啊,最不让我和大侠操心的,一向是他。自从回国,见到他的人,认识不认识的,都爱称他作“阳光少年”。用阳光形容他,实在再合适不过。他长相阳光,性格也阳光,跟什么人都能够迅速成为朋友,礼貌友善,快快乐乐。

可是阿小T也是嘴最笨的,一遇上事情,更加不会说,只是断断续续模模糊糊地,中英文夹杂着,自言自语。我耐下心来问了半天,才大概听明白,老师上午安排他坐的位子,现在却被别人坐了。老师上午说过,每个人都只能坐自己的位子,不可以坐别人的位子。所以他很害怕,怕老师骂他。

“I don’t have a seat but I had a seat. 老师说我必须得要坐我的own seat. 我好害怕,妈咪,我不要进去,I don’t want to, please please.”他一面说着一面流眼泪。我说我带他进去,帮他对老师说明白,他也不同意,仍然坐在墙角不住地哭。

这个时候,我才意识到,虽然他们平时用中文交流没有太大问题,但是毕竟没在学校进行过正式交流,遇上事情,难免中英文夹杂着讲,不知所措。这在我们,是司空见惯的做法,但是在老师和同学,就是异类了,根本不知所云。

孩子们一定是意识到自己的不同和无知——语言不同,习惯不同,名字不同,对于中国学校的情况,一无所知,甚至连座位的坐法都不清楚,所以满心都是害怕,生怕自己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会被老师骂,会被同学笑话。

小小孩子的心可以很粗,但有时候又细得惊人。亲近的人如何责骂,他们都能一转眼便忘。但是陌生人的瞬间表情,都会另他们极其不安。这些心理上的恐惧,我提前为他们想到过,但是不到这时,都不能完全地深刻地体会到。

我又着急又心疼,眼泪已经忍不住了。不想其他人看见我哭,就一手拉一个孩子,将他们带到一个没有人的楼梯角落,同他们一起在台阶上坐下来。

大侠这时候来了,带阿小J上楼。

善良的阿小T看见我哭了,虽然自己已经满脸是泪,但却伸出小手,为我擦拭眼泪。他一边擦,一边说:“妈妈,不哭啊。妈妈,不哭。我什么都不要,不要好吃的,也不要好玩儿的。我就想在这儿坐着,不进去,好么?好么?”

我将他们两人搂紧,两颗小脑袋,便自然地放在了我的膝头。我将脸低下去,贴着他们汗湿的头发,心中说不出的疼痛,让我没有勇气起身把他们推进教室。他们从小到大,进过多间课堂,也有过偶尔的不舍,但是我总能狠心离开,从来没有今天这么无能。我仿佛是从他们的哭声里,看到人这一辈子的无可奈何,哪怕是最爱自己的爹娘也无力帮忙推搪。

我们就这样坐着,不住地流汗,不住地流泪。

 

4.

大侠终于送完阿小J,下楼来叫我们。他说阿小J本来好好的,到了教室门口,突然开始低头抹眼泪,也不愿意进去。说完情况,他看到两个儿子的表现,更是火冒三丈,对着他们道:“你们俩现在就给我进去,这个学,你们想上也得上,不想上也得上!”

两个小身子在我旁边一抖,更加抱紧了我的腰腿。我只得向外边推他们,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这些个孩子,进入那间陌生的教室,不知道等待他们的是些什么。我真真切切感受到他们的恐惧,想起小时候随爸爸妈妈四处搬迁,每回转学,对于新环境的惧怕来。可是现在回忆这些又有什么用呢?人人都得要长大。我们每个人的面前,还不都是我们一无所知的未来?

终于勉强又把他们塞进教室。开车回家的路上,大侠对我说:“今天晚上,把他们俩的mohawk都剃掉吧。阿小J的指甲油,也得洗干净。”我坐在他旁边,拿脸对着车窗,默默地点头,也不管他知道不知道我在答应。

反正这些事情,答应与否,根本不在他,也不在我。

 

5.

孩子放了学,校门口登时又是人潮汹涌。天气本来就热,校区一带,简直就热成了一只大蒸锅。有孩子嚷着,有大人叫着,抱怨学校组织不利,抱怨其他家长不守规矩,更有来学校拉课后辅导生意的人们,不断地跳出来往大家手里塞传单。

我的目光穿过人丛,看到自己的孩子出来,没有在哭,心里石头落了地,在燥热的天气如同感觉到了凉风习习。

不急着就走,想让他们多熟悉一下环境。

孩子毕竟还是孩子,哭着进去,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平平静静几个小人儿。带他们去学校的操场,他们立刻高兴起来。这里的校舍,比起美国的公立小学要排场得多,设施非常先进,跑道修建得十分正规。他们穿着礼服,就在跑道上开始赛跑来,也不怕热了。

很快就有另外一个小孩加入,比他们大,也比他们跑得快。

跑了几趟,大家坐下来喘气休息,那个男孩子跟我互相交换了姓名。他指着我的孩子,问我:“他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老在讲英文?我都搞糊涂了。”

我笑了,喜欢他的友善:“他们刚从美国回来没有多久,习惯还没改过来。他们今天这是第一天来学校,还没有朋友呢。以后你们可以交个朋友,你大概是他们的第一个朋友呢。”

他长长地喔了一声,是对我的回答。

 

6.

校服买得匆忙,有些不合适,回去退换。又在外边吃了晚饭,我和大侠吃湖南菜,阿小N想吃饺子,大侠就跑去别家帮他买。买回来,另外两个孩子也想要,他便又出去买。大热的天,一顿饭吃得断断续续,满头大汗,我说换我去买,他都不肯。我心里清楚,这个爸爸,他只是不说,心里却也在为孩子疼呢,巴不得可以用其它方面的照顾,补偿他们这艰难的一天。

晚饭之后,又带他们去商店买护膝护肘和头盔。旱冰鞋买了那么久,一直还都没滑过,总觉得仍有时间。今天这匆忙的一天,让我们发现,以后可能没有多少游戏的时间了。

现在的儿童商品,卖到天价也就罢了,还不肯认真对待孩子,粗制滥造。我们跑了几家深圳最好的商店,都买不到质量令人满意的安全防护用品。所以当晚不能滑冰,沮丧回家睡觉。孩子听说不能去滑,竟然没有哭闹!他们还说谢谢爸爸妈妈,为了给他们买东西,那么辛苦,跑那么多的地方。小孩子对待命运,不服从的时候令我们烦恼;服从的时候,又令我们疼惜。

匆匆打发他们睡了,我和大侠长出一口气。What a long day!

大侠看我心事沉重,劝我说,人,总是要长大的,我们不能按照孩子的意愿,照看他们一生一世。不过早晚而已,他们总要自己面对未知的世界,自己去想应对的办法。我们不狠心推他们出去,可能反倒对他们更不好,令他们缺乏自己生存的能力。


可不是么。只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啊。

 

7.

今天第一天上学,基本还好。送他们去学校,不让家长进校门,这是我们始料不及的,反倒成全了我们,因为孩子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推进校门,消失在一群的学生中了。

整个上午,我在家中忐忑不安。果然不久,阿小J的老师发来短信,说是让我们早点去接,她有话要同我们谈。我不敢去,让大侠去。两个儿子早下课,我接了回来,帮他们整理新发的课本,很多门课程,数学、英语、语文、品生、美术、围棋、体育、综合、阅读、书法,一一数点,生怕上课有什么错漏。也不知道每门功课都需要什么样的作业本,老师喜欢他们带些什么文具。。。

刚刚煮好午饭,大侠就接了阿小J回来。一见面,小J对我说:“老师说我功课跟不上。语文也跟不上,数学也跟不上,得要赶快找家教补课,不然马上就要考试,我什么都不懂!”

我看他的表情,基本还算平静。照常吃了午饭,同弟弟去看电视节目。我刷好碗筷,走出厨房,整理她的书包,将课本看了一遍,从当中掉出一张纸条,是她写了一半的信,给她在美国儿童合唱团老师Miss Sandy的。信中她说,她很想念老师和其他的小朋友,她现在没有儿童合唱团可去了,而且也没有时间,因为要上好多的课。

这封信没有写完。小J对我说,她是在同学们大声叫嚷的时候写的,教室里人好多好乱,她不知道做什么才好。很想念从前的老师和同学,所以她就开始写信。

今天开信箱,也收到了盼望已久的小珊的来信,我和大侠一封,孩子每人各一封,都是以传统的方式,用手写好,用信封封好,用漂洋过海的方式,来到我们手里。信还没有打开,我就已经泪流不止。想起过去的朋友,想起我们一起度过的时光。我又何尝不跟阿小J一样呢,想写封信,想要有一种方式,让我离开现在,回到从前。

我的性格当中,有着太多缺陷。假如妈妈不是一个称呼,而是一个职位,我靠自己的资质前往申请的话,多半不能获聘。但是上帝没有张贴告示,就把妈妈这个头衔交给了我,常常让我觉得自己有如当年“拙口笨舌”的摩西,莫明其妙地被拣选出来,统领我的这支小小队伍,担子从此推托不掉。我便只能够用“雅各书”,不住地勉励自己:“你们中间若有缺少智慧的,应当求那厚赐与众人,也不斥责人的神,主就必赐给他。求神赐给我们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