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童年的乐处
文章来源: 网上无名2008-01-16 12:12:48


 

我妈对吃的事儿特较真儿。冬至不吃饺子会冻掉耳朵,就算在温暖的南方也不例外;腊八当天必须要泡腊八蒜,熬腊八粥;大年初一头顿饭也是饺子,不过得是素馅儿的,而且要在初一凌晨开始备馅儿,不可早也不可晚;蘸饺子的,正是腊八那天泡的醋蒜,据说在初一便腌得恰到好处。

她那些讲究,我相信都是从我姥姥那儿来的。我压根儿没见过我姥姥,可是我总觉得,自打我生下来,就在按照她老人家的习惯过日子。直到我自己成了家,终于可以想什么时候泡腊八蒜就什么时候泡,想什么时候包素馅饺子就什么时候包。这才发现,倒是想什么有什么,唯独从前喜气洋洋的盼头没了。

 

1. 请客

小孩子最混沌,看世界稀里马虎的,所以才到处都是乐子。年啊节啊的,大人总要忙得四脚朝天。我却只管趁乱使劲折腾,注意力全在闹哄哄的气氛上头。他们越忙越累,折腾的空间越大,我越高兴。

爸妈放假了,家里来的客也多了起来。来串门儿的人,让日子每一天都透着新鲜,哪儿像上班上学的日子,就是重复,就是枯燥,就是浪费光阴。

最让人兴奋的,是客人里头有带孩子的。已经认识的小孩,立刻就能甩开爹娘玩儿在一处。不认识的,先要偎在父母怀里观望,过不了几粒瓜子半杯茶水的工夫,也就跟着我和姐姐满屋子乱跑乱叫了。

逢有孩子来家里,我同姐姐多半要比平日团结,一致对外。但要是碰上性格特别招人喜欢的小孩,我们又抢着要跟TA作朋友。一旦成了跟自己更好一些的朋友,把姐姐扔在一边晾着,我会一边儿玩儿一边儿偷看那个被孤立的人,心下因此生出无穷的幸福感。

就算来的全是大人,也比没有客人来要好。有外人的时候,爸爸妈妈对我们会格外仁慈,就算我们吃了很多的糖并且把家里搞得乱七八糟,他们也顶多笑咪咪地对客人说一句:“看这俩孩子,人来疯。”

“人来疯”可是好词儿啊,暗示着父母放你一马的态度。

 

2. 上街

逢年过节,外头的热闹也好。尤其是生活在城市的小孩,平时两点一线上学回家,或者跟大人去单位上班,偶尔周末上趟公园动物园,不比那一大锅冒着热气的热闹。

街上一大锅的热闹,逢年过节才有,而且大人也肯抽时间拉着孩子去逛。其实大人板起脸来管孩子,自己也挺累,也盼望趁过节的机会,给紧张的神经放个小假。

于是今年元旦,我们带孩子去逛晚上的迎新街会。当晚气温很低,溜冰场虽说是人造的,可白森森的冰面,还是照得人混身打抖。只有人群扎在一起,才能暖和,比如街会上那些魔术和杂技的表演摊子。其实确切来说,那只能算是变戏法,像天桥的把式,光说不练的路子。大家围着一圈儿听他们白话,时不时爆发出一阵笑声。笑得脸都僵住了,他们才磨磨蹭蹭耍巴几下,我看得有点心猿意马,孩子们却很认真。

他们是外行,看的当然是热闹,热闹最好瞧。我想象自己,也跟孩子一边儿大,仰起头欣赏奇妙的表演,演员还巧舌如簧说得比唱得都好听,只是爸爸妈妈有点儿烦人,没完没了扯着自己,怕跑丢了,怕冻着了,怕太晚了,可有什么好怕的呢,这么多的人,这么好玩儿的地方。

吴冠中小时家里很穷,他父亲带他去庙会,看见鸡鸭鱼肉,还有纸风车、泥人、布老虎、竹花蛇这些好玩意儿,可惜一样都买不起。后来他的爸爸“同情我那恋恋不舍的心思了,回家后他用几片玻璃和彩色纸屑等糊了一个万花筒,这便是我童年唯一的也是最珍贵的玩具了。”(吴冠中《望尽天涯路——吴冠中回忆录》)

你看,小孩子感受的事情,跟大人的就是不一样。他们可以牢记细枝末节,全不因为负累与忧虑,而是由于具体的那一点点开心。只有到大了,才替长辈忧虑,挂记垂头丧气的人世艰辛。

那天在街会,我觉得好像在孩子身上看到了过去的自己。孩子们总是这样矮着个子,站在大人身边,聚精会神地看些蒙不了大人的小把戏,然后又被大人拖着,一步一回头地离开。拉着他们的大人,倒是什么都看通透了,就是不容易再看见心无旁鹜的乐趣。

 

3. 人际

小孩子的混沌,还在于他们不了解人际关系的要害与微妙。比如上面说到的家里请客,在大人,有时候纯属负担,毕竟多了许多家务要做。更何况很多的交际,根本就是迫不得已,比如亲戚之间的走动,再比如求人办事情。孩子自然不知道,能够扎堆找乐就行。

记得我小时候,有家亲戚的孩子来过数次。他跟我差不多大,比我还淘气。吃东西不好好吃,一边吃一边吐,满桌子飞着他口中吐出的碎屑。而且他还偷东西,每回他走之后,我和姐姐都会发现少了一两样玩意儿。不过下次他来,我们还是高兴,巴不得他可以住下来不走。现在想来,妈妈一定不如我们这么享受跟他们一家相处的时光。只是不知是为了哪一层关系,只好容着他胡闹。

不仅不了解父母与客人的关系,也不了解他们与祖父母和外祖父母的关系。一大家子凑着吃饭说话儿,七大姑八大姨的孩子们或许也能在场,其乐多么融融嘛!

“儿时每于晚饭后,随母亲到祖母房中伴坐,祖母喜食故乡的茶食,并另备糖果分给我们吃,等到祖母睡前,方行离开。。。祖母晚年寂寞,安慰老年人寂寞最好的是有有效的儿孙相依膝下,因已成年的儿孙各有己事,或成家立业,或远游他方,即长在一起,亦远不如幼小孩子那样天真无邪合老年人脾味。”(《黄季陆先生怀往文集》)

“祖父母以我係长孙,甚钟爱;尤其祖母对我爱护不遑,我于周岁断乳后,即经常与祖母同卧起。。。。父亲常在外游学游宦,母亲对我管教极严,稍有错失,鞭扑随之,祖母辄掩护我,不许母亲责打。有时母亲关着房门,对我扑作教刑,祖母闻及我的哭声,即趋来足踢门扉,一面呵斥母亲,同时拉我到她的房里去,飨以糖果。”(雷啸岑《忧患馀生之自述》)

这些记叙,竟然跟我不久之前的遭遇同出一辙。我也是一个非常严厉的妈妈,阿小J几个月大的时候,我曾经为了训练她独自睡觉,任由她站在小床上哭得死去活来,硬起心肠不去理她。结果我婆婆看不过眼,一再进她的房间探望,我堵气守在阿小J的房门口,不让她进去。她对我说,她年轻时候也是心肠这么刚硬,老了才知道疼惜孩子。她还劝我不要太苛刻,不通情理,不理解老人的心情,搞得我心里特别难过。

爸爸妈妈也是一样。我不让孩子吃糖,他们就偷偷地给他们塞一块吃;我不同意成天把孩子抱在手里,他们趁我不在,一直抱着他们,舍不得他们哭一声。我有时候知道了,心里老大不乐意,但为了和气,不能太怎么发作。

后来他们都回中国去了,留下我和大侠在这儿自己拉扯孩子。我发现,孩子们在好一段时间里都缺乏安全感,特别容易哭闹。孩子是非常敏感的动物,虽然不会说,但是很会感觉。他们当时极有可能就是感觉到,愿意不惜一切来溺爱自己的人不在身边了。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其实应当感激父母辈对于孩子的恩情,给了他们隔代的宠爱。我一度担心祖父母会把孩子宠坏,其实很多只是我们两代人之间观念交战的延伸,对于孩子,则没有什么宠坏不宠坏可言。多几个亲人爱护他们,总是好事,尤其在远离故乡的美国,这么个没多少亲戚可以走动的地方,更是格外的幸运。

当然了,这些只是我作为中间一代的感觉,而我的孩子们,他们自然不会想到这么深的一层,只会尽情享受上面两代人对自己不同方式的爱护。就像我对于自己的小时候,根本不记得任何大家庭一起生活必定有的矛盾,全都是些温馨的记忆。奶奶和姥爷总是慈祥,永远不发脾气,喜欢偷偷塞些好东西在我的棉袄兜兜里面。

 

消失的光年 by 大乔小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