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陪阿小J，早早上床。三个孩子除非生病或者被嘉奖，否则很少同我一起睡。因而我也不太有经验，让她偎在我手臂里睡着了，才发现自己这个样子很被动，不敢稍有挪移，怕打搅她的睡眠。同时我又不可能那么早就睡了浪费大好时光，怎么办？

还好书架不算太远，胳膊伸到最长，抓下一本书来陪我过这一晚上，竟然是《傅雷家书》。

很情真意切的一本书，可惜我从来没有太喜爱过。里边的教导，对于我一个外人来讲，不论艺术赏析还是做人原则都有价值。可是作为家书，我总是不大认可这样的父母。

小时候读，厌烦做父母的没完没了那么唠叨，凡事都要指点一番，仿佛儿女做对了是父母指点有功，而做错了，是把老人家宝贵的指点当了耳边风。要是我老爸成天那么罗嗦，我从前的日子可得多么束手束脚了无生趣吧。

如今长大，也有了儿有了女，读来仍然感觉不佳，赶紧告诫自己，不要去当那样的父母，尽管同是出于疼爱与关怀，可是到了孩子那里，恐怕就变了味道。

客观地说，傅雷信中言语恳切，充溢着对儿子无限的爱意，“充满着父爱的苦心孤诣，呕心沥血”。它传达的，是传统的父爱，是我们多数人由小到大经历过的亲情，不仅熟悉，而且必然，似乎爱就是这样子的。

亲爱的孩子，你走后第二天，就想写信，怕你嫌烦，也就罢了。可是没一天不想着你，每天清早六七点就醒，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也说不出为什么。好像克利斯朵夫的母亲独自守在家里，想起孩子童年一幕幕的形象一样，我和你妈妈老是想着你二三岁到六七岁间的小故事——这一类的话我们不知有多少可以和你说，可是不敢说。你这个年纪是一切向前往的，不愿意回忆的；我们噜哩噜嗦的抖抖你尿布时代的往事，会引起你的憎厌。孩子，这些我都很懂得，妈妈也懂得。只是你的一切终身会印在我们脑海中，随时随地会浮起来，像一幅幅的小品图画，使我们又快乐又惆怅。

就像这一段文字，多么熟悉的感觉。它描述的，正是我的父母对我的爱与惦念，也是我对自己孩子的爱与惦念。爱难道不就是这样子的么？

我觉得不是，至少不应该完全是，尤其是在表达上。

诚然，作为长辈，毕竟比晚辈多经历了许多时间和事件，因而有大量的宝贵认识迫不及待地想要告诉子女，恨不能他们永远不走任何自己所知道的弯路，恨不能世界上最好的都让儿女有了去。

但是这可能么？且不说我们回顾自己的小半生，有哪一个就听从了父母的劝诫，绝不偏行己路的？即便我们愿意，我们能够么？经验有其局限性，挫折有其不可替代的功用，否则人类代代更新与进步，将何其艰难啊。

是的是的，就算果真如此，作为父母，看着子女走一条自己明明知道走不通的路，却缄口不加劝阻，也显然是不可能的。这其实是养育同呵护的本能，就像当孩子溺水，父母往往会立即投水相救，根本不会想到自己不会游泳，甚至连自救都不能。

呵护子女的本能是美好的，是可歌可泣的，但不见得是正确的。

能够在本能之上，加上理智冷静的分析，当说的便说，不当说的便不说，才属非常的智慧。

事无巨细的唠叨和教训，不见得指导效果就最好。这是其一。

其二，如果上面引用的那段文字，是我的父母写给我的信件，我相信，除了感动，我也会承受沉重的压力。它告诉我的是，父母把自己的生命，生命的喜怒哀乐，喜怒哀乐的产生与变化还有终点，都交给我了。

我担当得起么？

如果我担当不起，我的孩子担当得起么？

你走后第二天，妈妈哭了，眼睛肿了两天；这叫做悲喜交集的眼泪。我们可以不用怕羞的这样告诉你。也可以不担心你憎厌而这样告诉你。人毕竟是感情的动物，偶尔流露也不是可耻的事。何况母亲的眼泪永远是圣洁的，慈爱的！

确实，尤其在中国人当中，父母对子女感情的流露相对较少，因而也格外可贵。不过就算如此，也该适可而止，不必在信中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诉孩子。就像我们需要悲剧，我们同样也需要喜剧。爱本是一件快乐的事情，哭哭啼啼的是琼瑶阿姨的专利。将自己沉湎在感伤的氛围里面，进而将孩子和整个家庭都拖累进去，虽然不是许多父母故意所为，事实却在不少的家庭发生着。搞得家倒活像个剧场，总是高潮迭起的，人物大喜大悲，孩子小时候不知所措，大了习惯了，也照样运营自己的家庭。

曾经共处的每一个时刻，在将来回忆的时候，确是美好。可是除了这些，孩子还拥有更多更多，比如他们自己的家庭，他们独立的为人处事，他们自己拿主意的人生。需要搞搞清楚，我们与孩子共走的道路，只是他一生当中的一小段而已。我们欣然接受这个事实，就是给孩子轻松，才是真正的舍己为人。

写这些，不是我做到了，而是我很难做到。会忍不住地时时事事指点孩子，一副指导员的姿势，尽管我自己比他们多懂不了多少。在上帝面前，我跟孩子一样，是个无知却又自以为是的傻波依。

关于这一方面，傅雷倒是有写。比如：

孩子，我从你身上得到的教训，恐怕不比你从我这儿得到的少。尤其是近三年来，你不知使我对人生多增了几许深刻的体验，我从与你相处的过程中学到了忍耐，学到了说话的技巧，学到了把感情升华！

不过说句不好听的，这个这个，表面是在夸儿子，可怎么看怎么都是在往自己脸上贴金嘛。

孩子，是上帝托管在我们手中的临时产业而已，不是我们的财物，更不是我们感情的终极寄托。

所以我才希望自己能够避免做那些不可爱的事情，学会控制自己的本能，用智慧而不是用本能来爱我的孩子。

下边选几段傅雷劝勉儿子的话，因其写得好，常常被引用。傅聪还真是个好孩子，竟然没有被他这位老爸烦死！

其次，你对时间的安排，学业的安排，轻重的看法，缓急的分别，还不能有清楚明确的认识与实践。这是我为你最操心的。因为你的生活将来要和我一样的忙，也许更忙。不能充分掌握时间与区别事情的缓急先后，你的一切都会打折扣。所以有关这些方面的问题，不但希望你多听听我的意见，更要自己多想想，想过以后立刻想办法实行，应改的应调整的都应当立刻改，立刻调整，不以任何理由耽搁。

。。。

一切零星小事都要想周到，别怕天热，贪懒，一切事情都要做得妥贴；办事认真一点，都望你像我。最要紧，不能怕烦！；孩子，希望你对实际事务多注意些，应办的即办，切勿懒洋洋的拖宕。夜里摆龙门阵的时间，可以打发不少事情呢。宁可先准备好了再玩。

。。。

以后即使心情有波动，工作可不能松弛。平日练八个小时的，在心绪不好时减成六七个小时，那是可以原谅的，也不至于如何妨碍整个学习进展。超过这个尺寸，到后来势必要加紧突击，影响身心健康。往者已矣，来者可追，孩子，千万记住：下不为例！

。。。

有件小事要和你谈谈。你写信封为什么老是这么不neat [干净]？日常琐事要做的neat[干净]，等于弹琴要讲究干净是一样的。我始终认为做人的作风应当是一致的，否则就是不调和；而从事艺术的人应当最恨不调和。我这回附上一小方纸，还比你用信封小一些，照样能写得很宽绰。你能不能注意一下呢？以此类推，一切小事养成这种neat[干净]的习惯，对你的艺术无形中也有好处。因为无论如何细小不足道的事，都反映出一个人的意识与性情。修改小习惯，就等于修改自己的意识与性情。所谓学习，不一定限于书本或是某种技术；否则随时随地都该学习这句话，又怎么讲呢？我想你每次接到我的信，连寄书谱的大包，总该有个印象，觉得我的字都写得整整齐齐、清楚明白吧！

。。。

我只想提醒你几点：第一，世界上最有力的论证莫如实际行动，最有效的教育莫如以身作则；自己做不到的事千万勿要求别人；自己也要犯的毛病先批判自己，先改自己的。第二，用于不要忘了我教育你的时候犯的许多过严的毛病。我过去的错误要是能使你避免同样的错误，我的罪过也可以减轻几分；你受过的痛苦不再施之于他人，你也不算白白吃苦。总的来说，尽管指点别人，可不要给人“好为人师”的感觉。

。。。

呵呵呵，这最后一段，颇有讽刺意义。

当然了，傅老这本书，其实还是挺不错的。我闲里读读，也曾经从中受到诸多启发。上面发表的不招人待见的谬论，也只是我个人对他与儿子交往的方式发表一下感想，与我对他的尊重不直接冲突。

最后举两个小例子自勉。

（一）

阿小J曾经问我，我是不是什么都知道。

我在开车，没有仔细想，就回答说，是的。

她说：你说谎！

啊？我没有啊。

你就是在说谎。好，你能不能告诉我，世界上最后一只恐龙是哪一年哪一个月哪一天的几点钟死的？

（二）

当孩子做错事情，我多半趁机教育他们一番。

当我做错事情，他们多半摆摆小手说：“That’s ok.”

有一天，我给他们读了一本关于宽恕的小书。读完之后，阿小T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妈妈，你真地需要多看几遍这本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