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波斯卡用一种很独特的方式看事物,看世界。她还是一位雅俗共赏的诗人。但她之所以能引起普通读者共鸣,难道不也说明读者同样对事物对世界有独特感受吗?没错。但是,我们的感受往往被模式化,也即那颗心刚有了感受,那个脑便把那感受概念化。就拿《一见钟情》来说吧,诗中描写两个人“都相信是一股突来的激情撮合他们……由于他们以前没见过面,所以他们相信他们之间没有任何牵扯。”但是诗人笔锋一转:“但听听街道、楼梯、走廊怎么说——也许他们已擦肩而过一百万次?”也许他们曾经在某个旋转门有过“面对面的瞬间”,也许在摩肩接踵的大街上互相说过“对不起”,也许她打电话时刚好拨错号并被不好声气地挂线?也许同一片树叶曾从她肩上飘到他肩上,也许他们摸过同一个门柄,按过同一个门铃?
就如标题《一见钟情》所说的,我们往往把喜欢某个人说成是一见钟情,而且我们肯定也萌生过“不会这么巧”的感受,但刚萌生,我们立即就用“一见钟情”的概念来下结论,于是我们相识之前埋下的所有伏笔,都完全被埋没了。《一见钟情》这个标题就是我们的模式化概念,而这首诗的内容就是我们被埋在心底的真正、也是神秘的感受。真正雅俗共赏的诗人,就是还原或者说恢复我们最初的神秘感受。而庸俗的诗人不用说,就是标题《一见钟情》,然后内容再来一些诸如“也许梦中见过”,“也许前世是朋友、夫妻”之类的陈腔滥调,也就是同义反复。
《一见钟情》节选
Oboje s? przekonani, 他们两人都相信。
ze po??czy?o ich uczucie nagle. 是一股突发的热情让他俩交会。
Piekna jest taka pewno??, 这样的笃定是美丽的,
ale niepewno?? jest piekniejsza. 但变化无常更是美丽的。
S?dz?, ?e skoro nie znali si? wcze?niej, 既然从未见过面,所以他们确定
nic miedy nimi nigdy si? nie dzia?o. 彼此并无任何瓜葛。
A co na to ulice, schody, korytarze, 但是听听自街道、楼梯、走廊传出的话语
na których mofli si? od dawn mijac? 他俩或许擦肩而过一百万次了吧?
Chcia?abym ich zapyta?, 我想问他们
czy nie pami?taj?– 是否记不得了——
再如,假设你是一个女子,爱上一个男人,你就在他怀中,而他正在酣睡。想想吧,你有什么感受?但你恐怕想不起什么,尽管你觉得自己有很复杂的感受。《我太接近了》写的就是这样的场面,开头就是:“我太接近了,难以被他梦见。”接着写很多他平时向她描述的他的梦境,或他以前经历的一些人事。例如他可能跟她说过他梦见过屋子着火,而此刻看着他酣睡,她悻悻地说“一座大屋在着火,没有我喊救命”。她听见他发出一个“嘘”声,也不禁神往起来,不知在嘘什么呢:“我品尝那个嘘声,我看见那个嘘字闪亮的外壳。”她突然嫉妒起来,因为他曾跟她提过有一个女人,是一个流动马戏团的售票员,那个马戏团有一头狮子。于是她想道:“他睡着了,更易于让她接近,我在他身边反而不及她,他只见过她一次……现在对她来说他身上正长出一个山谷……被一座雪山封住。我太接近了,难以从天上掉向他。我的尖叫也许可以惊醒他。我是多么地可怜啊……”
也许你会说,做这样一位诗人,做这样一位世界的还原家、事物的恢复家,奇迹的发现家,真好。也许吧。但辛波斯卡以略带反讽和无奈来看待诗人的角色,她甚至渴望做俗人。在《赞美姐姐》一诗中,他真心赞美姐姐,赞美她是大俗人一个:“我姐姐抽屉里没有旧诗,她手袋里也没有新诗。而当我姐姐请我吃饭,我知道她不是想给我读诗。”但是:“我姐姐说得一口好散文,她的文学著作全都在度假明信片上,它们每年应允同样的东西:说是当她回来,她会告诉我们一切,一切,一切。”因为,难道俗人不是奇迹吗,如同诗人也是奇迹。现在这样一位诗人,辛波斯卡,逝世了。但是拜托!我们千万别像波兰文化部长那样,模式化地说这是“无可弥补的损失”。她在五十年前就已经造了一个奇迹,为自己写好了《墓志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