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白处尽是雪——写在大雪过世一月整
文章来源: 悉采心2008-09-22 12:18:29

     知道我回来的时候,你已不在那里。

     然而,我仍然选择在你的笑容中先行离开,用我脆弱的心去拒绝告别。

         我曾在每日清晨为你祷告,三百多个日子后,上帝却执意要提升你。透过灵魂的眼睛,我看到祂要在生死一瞬间使你成圣,像落日后满天的霞光,像碎晶里一地的璀璨,可我的肉眼却不忍睁到最后。死亡对我来说是一种陌生的别离,请允许这最后的一程里没有我送你的脚印,请允许我在你生命画卷就要折合前,放弃了自己的那一笔。

         我选择了留白。因为,留白处尽是雪。

         那雪随着我假日的旅途,四处飘散,是酷暑里我心中的六月雪。我知道他在慢慢地解体,慢慢地融化,成露成珠,汇成我心中的眼泪。

         透过泪水,溯流而望,我见你从时间的另一端走来,于去年的五月。

        那是我刚“进城”不久的日子,对文学城的新鲜感,岂止是刘姥姥进大观园——“逛城”的心理年龄,最多也就是她手中牵着的板儿。

        怯生生东张西望间,偶然看到了曾宁的那篇《聒碎心乡尾声》,跟着她优美而感性的文字,被一个诗情画意而又温良乐助的大雪抓住了眼睛。

       正读到滋味处,文章却突然风云骤变,说大雪得了肝癌,是晚期。全文在那句“满山遍野的大雪啊”嘎然而止,我呆在那里,心绪于大雪那宽厚的人格与残忍现实相冲突的交叉口处,转不过弯来。

      你那句“那满山遍野的大雪呵”仍然让我记忆犹新,后来呢?大雪他好吗』——这是我在曾宁原创文章后的第一次跟贴。对照当时那篇文章的题目和内容,这句话显得词不达意,生硬唐突。 

      『“他现已经两次手术做完。对了,他的笔名就是大大雪球”』。她意料之中一般,平和地回答我……

    就这样,顺着曾宁的指引,我找到了大大雪球的博客。


    几张生活照,把我带到了一个高大健壮的东北汉面前。对于一个东北长大的丫头,那是我再熟悉不过的亲切形像,有如见到了至今仍然生活在东北老家的、我那一米八七的哥哥。照片上的大雪时而英气勃勃,时而斯文诚厚,张张酷毕,让我怎能忍心同那些我随着传道士们在医院见过的、脸色发绿的肝癌晚期病人联系起来!

   不知何时,我坐在电脑的屏幕前,默默地合起双掌,闭上眼睛,开始祷告。我在默祷中看到自己像一个无助的小孩子一样,扯住“上帝的衣襟”,向祂求救。

   之后,我又从束之高阁的旧书中,找出那本尘封已久的《荒漠甘泉》。教会的牧师说,那本书是一个安慰的使者上路前,必备的精神食粮。

   就这样,我开始每天泡在“雪屋”里,听大雪唱,听大雪讲,读他的诗,赏他的文。可不知不觉间,我心中准备的那些安慰话,变成了轻飘飘的、羞于拿出的“棉花糖”。

      同以往我读过的癌症病人不同,大雪在他博客里,很少正面直白他自己的病情。他总是把关切的视点,放在自己周围病人的身上,或以轻松怡然的笔调,来“喜庆”自己治病的景况。他用细心捕捉来的生活亮点,去驱赶自己命运的黑暗;用点点滴滴生命中的美好,去中和掉自己的苦难——

   『在医院的后花园,我遇见了一位美国小姑娘,她坐着轮椅,头戴一个MP3的耳机,一副陶醉的样子。在这个医院接受治疗的都是癌症患者,这样一个花一样的女孩子,难道也。。。。。她和我一样的病情,接受的是同样的治疗,而且,在同样位置上,她已经接受了第23次手术,每一次的效果都很好,但她还要接受第24次手术治疗。她说:我要忘记我是一个病人,我在珍惜我生命的每一个时刻,只要容许,我就会沉浸在忘我的音乐中。

 『我在治疗期间,曾经和一些癌症病人相处了一个月有余,他们的乐观,常常令我惊讶和敬佩!大家按照各自不同的时间,去接受放疗、化疗,相互碰面的时候,问候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今天感觉好吗?”只要听到了“ Good! ”这句话,大家都会为他由衷地高兴。在我们接受治疗的大厅里,放有一面小钟,只要今天谁是最后一个疗程的最后一天,他都要去摇动那个钟,一旦钟声响起,所有的病友和医护人员,都会为他鼓掌并高呼“ Congratulations!
”。』

 『躺在医院的手术床上,医生让我放松,再放松,因为,这是一种最新的治疗;我说:可以唱歌吗?"医生说:"当然可以."于是,我唱起了那首<牵挂你的人是我>.手术结束后,医生来看我时说:"我听不懂中国话,但我知道你的歌儿是唱给你妻子的."一霎那,妻那张疲惫的脸默然转向窗口,转向我们相濡以沫的空间。』

    不仅如此,大雪还在他博客里,神闲气定地论生死,谈婚姻,探讨人生重大课题,仿佛患病的人不是他,仿佛生死线上的人不是他。他将极致的苦难远远推开,却将乐观,坦诚与放达移为近景。“雪屋”里的气氛很快地异化着我的角色,让一个想去安慰的人反得安慰,让一个想去鼓励的人反得鼓励,让一个还没来得及从怀里掏出“粮食”的人得到了反哺。大雪以其人格的光辉,为我点燃了雪屋的桔灯。

  2007的感恩季中,我在文学城看到了林韵、罢了、风中秋叶联合发出的文章,题目是
《 让生命怒放 --- 文学城网友致与生命奋战的大雪 >>。读完后,我立刻有种“发现队伍”的感觉。我鼓足勇气,在跟帖处写上了我的心声:

    『韵妹妹,谢谢你的美善——这是我心中很久的期待——用我们的心为大雪围成一间护房,里面是永不枯竭的爱,鼓励和安慰……』


  2008年的春天,是大雪生命的最后一个春天,也是我一生中永远难忘的春天。大雪是我在这个春天里的意义和方向,我同众“雪粉”一起,守望着他生命中《雨后的阳光》,等待着他坎坷后“石板上的舞步”,期盼着他实现《春天的梦想》。让我深深感动的是:他以如履薄冰的生命,同众网友一道,顽强而积极地互动着,一起完成着一个春天的童话——

   『悉采小妹妹,谢谢你一如既往的关心我!』

   『问好,采心!竹笋一直在吃,希望都能给我良好的帮助,谢谢你o(_)o

   『这是我近来看到的最精彩的诗歌,在言语中体会,伴随着悠扬的乐曲,感动了一颗难以平服的心。。。谢谢。刚刚从医院回来,就收到了这份礼物,真的很幸福。』

   『把你的这首诗歌搬到我哪里了,不生气吧!o(_)o...

   『那些花开了
    那些无声的希望
    满山遍野的歌声
    模糊了眼睛

    只有脚步是坚定的
    一个季节
    又一个季节
    种下了梦和希望

    等待春天
    等待绿色和花朵的绽放
    每个人
    每个早晨
    不放过一缕阳光……』

   『 我们的幸福在天上
    所有飞翔
    都是我们的向往
    为了把手交给另一个陌生的手
    为了心和心永远的碰撞
    我们把微笑
    永远悬挂在天上 

    ……

    ——LA 的五月,茶花枯谢,木棉飘零,无计春留住。偶然间,在网友的文章里,我看到Luna姐的留言,说大雪的病情正在恶化。

    不愿梦醒的我,一个人关到卫生间里,向上帝伸开双手——呼求的话语尚未出口,泪水却簌簌而下……

    孩子放假后,我匆匆地买了机票,提前了我的假日旅程。

    临行前,先生问我是否要带上手提电脑,我背着身子,使劲儿地摇头。追问我问什么不要,我熬不过,终于趴在他的肩头上,抽泣着说:“大雪,大雪他不行了,再也没法儿‘网住他了’,我不想在这里等着那个坏消息,也不要看电脑,让我戒网、让我留白吧!”

    先生搂着我,良久,叹了口气说:“ 神仙人间留不住,神仙人间留不住……不过我想,大雪他既然不是常人,不管你走到哪里,带不带电脑,上不上网,他都能让你感知到他的情况。”

    ……北京798厂刘人岛的画室里,我对正在向我推荐墙上漆画的销售小姐说:“今天来,我只想看画家那幅有着大块大块留白的《江天山水风雪里》。”

    小姐里里外外地转了一圈后,出来告诉我:那幅画不在这里,应该是已被什么人收藏了。

   “可前两天的电话中,你们还明明说它在这里。”我心里开始莫名地激动。

    不想,她指着橱窗里印成了邮票的另一幅国画说:“上乘的画作都不可能长留,就说这幅《浮云山霭莽苍苍》吧,05年搭载神舟六号升空后,就再也没有回到过这间画室里。”

…… 来到车上,发动车子,却不知道往哪里开。我仰在椅上,望着头上北京那少有的蓝天,心里伤感地问着:大雪,怎样才能让你不够那么好,怎么才能阻止上天执意要收藏你?

 ……奥运村的水立方里,运动员正从十米高的跳台上弹起,在空中做最后一轮精采的表演。我忽然间就想,其实,生死的距离有时无非就是跳台与水面间那一瞬间,而人生的跳台上,又有几人能像大雪一样,在生命这最后一搏中,翻转得如此镇定如此勇敢如此出色……

     林跃、火亮双双登上了金牌领奖台,观众席上一片骚动,摇旗呐喊——可我分明听见自己内心激动欢呼着的,还有大雪的名子。蓝天之上,穹宇之中,我仿佛看到大雪正站在属天的领奖台上,以婴儿一般纯净的笑容,接受着上帝的奖牌。

     国歌高奏,五星红旗冉冉升起。我的热泪滚滚而下。

   “妈妈,你怎么哭了,这么爱国啊!”——女儿伸出小手,试着帮我擦泪。

    我摸着她的头,想告诉她什么,却又什么都没说。

    留白处尽是雪。

    那雪素白晶莹,无根无叶,蓬勃飞舞,是世界上唯一能在严冬里盛开的——天宫花。


采心悲书于二零零八年九月二十一日,大雪过世一月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