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褪色的记忆:亲亲的“癫娘”
文章来源: 流云朵朵2015-03-23 22:31:44


“癫娘”不癫,叫她癫娘,是因为她好像来自外星球,不染一丝尘埃,悄悄来,悄悄去,叫她癫娘的人,只是敬意,没有半点轻蔑……在我们家,从外婆到父母姑姑,家里每个孩子,都叫癫娘四伯,她就是我们家的亲人。

 偶尔,我会在壁炉里烧柴火,烤红薯,几十年了,烤红薯的香气,甜腻腻的味道一点没变;每次吃烤红薯,也会想起亲亲的癫娘:四伯。

癫娘,就是四伯,她是一个女人,一个穿蓝布衣服的女人,她的脸很白净,低眉垂眼,很少说话,从不大笑,但你时刻能看她微笑的脸上写满慈爱和温驯。

 

没有人知道她的名字和身世,就知道她的丈夫在家庭中排行老四,邻居们也称呼他四伯,为这个问题,我问过母亲:为什么男四伯和女四伯都叫四伯?要是他们俩在一起,我喊四伯,他们知道我喊的是谁?母亲知道我依恋女四伯,故意摸着我的头说:那你先不喊名字,走过去扯扯她的衣角再喊。

 

我信了母亲的话,的确也和二姐一起,扯着四伯的衣角度过很多灰色却美丽的日子。

 

自从姑姑来照顾我们,每年,她要回家中看儿子、拿点口粮(那时口粮都是凭票供应,家里粮食不够吃),大哥大姐在一中上学,住校,二哥被父亲或母亲带到单位看管,我和二姐太小,可能是怕我们碍事吧,父母只能把我俩留在家中,千恩万谢把家和人都托付给四伯。

 

四伯白天给我们看家,天快黑的时候她把大门落锁,把我们带到她家去,四伯家还在离我们家5里外的山冲里,在山的那面,要经过一座小山和两个池塘。记忆中,她家的堂屋很暗,用松枝点燃插在墙壁缝里,晚上我慌得哭鼻子时,四伯便过来把我紧紧搂在胸前,她的蓝布衣服透着浓厚的茶籽和柴火混合的味道,在四伯的怀里听她含糊地哼着乖乖、可怜之类词句的催眠曲,我很快就入睡了。

 

第二天早晨起床,看着厚厚的蓝色蚊帐,我和二姐便喊四伯,她总是边答应边脚步轻盈地来到床边,给我们穿上衣服,起床后,看到靠窗的地炉子旁的木盆里冒着热气,四伯用她苍白的手给我们拧毛巾、擦脸,再把水倒在一个木桶里,然后匆匆地走到堂屋的炉灶里,用树枝拨弄一会,两个灰不溜的家伙就冒出来,她用手拍打几下,用手指按一按,小声嘀咕一句:熟了。然后撕开一角,金黄的煨红薯香喷喷冒着热气直逼我们的鼻子和胃。我和二姐开心得不行,吃了红薯,我们就要回家了。

 

我们回家的路要走很远,每天都有不同的路线。四伯手里拿着一根削了皮被磨得发旧的棍子,那是赶狗用的,她肩上背着个黑色的布袋。这个布袋每天都紧跟她,是她装米用的,她带着我们从这家走到那家,每到一家,大家都对她非常客气,给她端过来热茶,热茶是湘中最热情的待客方式,四伯一般只喝一小口,然后给我和二姐喝,等水喝完了,她把碗端过来,用小手指把茶叶扒到嘴里眯着眼细细地嚼。

 

这时候,主人会拿出盛满稻米的竹筒,四伯便红着脸把布袋打开:“难为了”。然后十指相合:“阿弥陀佛”。把棍子往胳膊底下一夹,拉着我们姐妹的手低着头倒退几步出门。到下一家的时候,我们姐妹都紧拽着四伯的衣角,这家不是有残疾就是躺在床上呻吟的病人或者还有狂喘的狗,四伯牵着我们:“别怕”,走进堂屋里,她看看病人,扯几句话,临走时,招呼主人把袋子里的米倒给人家,还告诉主人,是哪个屋堂哪个施主给你们的米,再拍干净口袋,像完成了一个伟大的任务,嘴角荡起难得的笑靥。

 

接近中午的时候我们就回到自己的家,我和二姐在阴凉的屋子里追来赶去,四伯给我们做饭,我们吃完饭央求她讲故事,她总是红着脸推辞一番:“不会讲,讲不好”。等我们倚在她怀里反复央求,她便给我们讲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故事。

 

四伯总是在我姑妈回来后,仔细将我们姐妹和家里财物一一交代给我姑妈,才松一口气,不管我和二姐怎么扯着她的衣角留她,她总是摸着我们的头:“姑姑回来了,乖,听姑姑的话。” 然后又拿着她的棍子和袋子要走,不过要是我哭着喊着“我要四伯”,姑妈也盛情挽留,她会留下来陪我们一阵,她会到柜子里找出我们兄妹的破衣服缝补,等吃饭的时候,她也只是吃一小碗,基本不吃菜,到了第二天她又回来看我们,即使到了吃饭的时间,她也谎称吃了,然后红着眼睛走了,怎么留也留不住。

 

四伯有一次整一个月没有来我们家,姑妈领我们去看她,反复追问,才得知上次来我们家时,读初中的大姐放假回家,顽皮呀,乘四伯没留意,抽掉她屁股下的凳子,把她的尾锥骨摔了,一直卧病在床,她反复叮嘱不要告诉我母亲——免得作难孩子。

 

四伯会治病,有一次,我的耳朵发炎,她牵着我手到河边,找来找去,终于在草丛里找到一张蜕掉的蛇皮,拿回家碾成细粉,用温开水调成浆状塞在我耳朵里,一周后,她把药取出来,我的耳朵真好了。

 

45岁那年,四伯突然走了,那天下午她在家里的堂屋里扫地,准备祭神,突然两腿不给力,一屁股坐在地上,不省人事,家人把她抱到床上躺下,晚上8点多,她突然醒了过来,对围着她的家人、邻居清晰地说:“清太祖来接我了。”她嘴角又一次荡起难得的笑靥,从容地上路了。

 

四伯走的事情,是母亲跟我说的,那时我还小,不懂什么是生离死别,后来懂事了呢,每次去亲戚家,经过四伯的坟前,我总是会放慢脚步,轻轻走,像四伯生前走路一样,我怕惊动她,再后来,离开故乡求学,为生计奔波,故乡,就如同一个影子,在我心里渐行渐远,但不管走到哪里,我常常会想念四伯,想念那逝去的灰色的却流溢着芳香、温馨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