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饥荒后童年的磨难(5):弟弟的小粪筐
文章来源: 润涛阎2011-01-23 21:06:28

润涛阎

1-23-2011

1963年发大水,整个京津平原地区到处一片汪洋,但个体户日以继夜地排涝,自留地里的水算是排走了,生产队的那些低洼地就遭殃了,可是自留地里的庄稼收成不错,也就让大家逃过了被饿死的命运。但秋收后大家总结出一个常识:粪肥才是收成的制约因素,哪怕是雨水充沛,没有粪肥,庄稼和蔬菜照样产量不高。

那么,到哪里搞到粪肥呢?

养猪养羊养家兔!这些家畜都能积肥,所以那时候有“养猪积肥”的大字标语贴得到处都是。所以,我家养的羊头数也增加到了6只,还养了一头母猪用于产猪崽卖钱,同时也积肥。可生产队有指标,就是每家要交多少猪粪、多少大粪(人粪)都有了定额。这样,羊粪就归自己的自留地了。1963年的整个春天夏天和秋天,我姐带着我和弟弟打猪菜、放羊、割野草,养猪养羊养家兔,干得不亦乐乎。秋天,我背上书包跟姐姐一起上学,弟弟的日子很难熬,他是我的跟屁虫,我一上学他就天天跟着爷爷,眼巴巴地望着我放学回家。可我一到家就背起背筐去打猪菜或者去放羊,他也就屁颠屁颠地跟着我。

转眼间到了冬天,喂肥了的猪要卖掉,喂肥了的羊也要卖掉,因为冬天没有足够的野草喂它们了。自古以来,整个严寒的冬天对农民来说就是闲得惹是生非的时节。偷鸡摸狗的,搞破鞋的,打架斗殴的,都是在这个时候,闲得蛋疼。但毛主席是有办法的,就是让社员们冬天去挖海河,那叫战天斗地。

爷爷每天早晨起来就背着粪筐去捡粪。就是沿着大路走,就能捡到粪的。虽然算不上车水马龙,但马车还是不少,因为我们在县城附近,到县城的马车有三条路要经过这里。

我跟爷爷在一个屋里睡觉,看到他天一亮就起床去捡粪,我也要求他给我搞一套粪筐和粪叉,我也要跟爷爷一样在冬天一大早就去捡粪,然后再去上学。爷爷很高兴,就给我编了一个小背筐,给我买了一个小粪叉。

第一天早上起来去捡粪,按照爷爷的吩咐,他走西北方向去县城,我走正西方向去南关。但必须早起,天一亮就要到南关,南关的大街上马车很多,但去捡粪的人也不少,早到的话,头天晚上和凌晨马车拉的马粪就可以捡到。

南关离我家三里路,我要在天大亮之前赶到。早上起来,没有吃东西,饿着肚子感觉到被窝里和野外的差异是天壤之别。黎明时分从东北方向吹来的寒风带着庄严的气质、恐惧的嘶鸣抚摸起我来,从脸上开始逐步扩展到全身,非常周到,非常“热情”,非常冷酷,非常专业。棉鞋很快就抵挡不住了,第一次知道脚趾头比脸更怕寒冷。我赶紧小跑起来,心想不能打退堂鼓,一定要到南关,一定要捡到粪。第一次就败下阵来,那以后就没有信心了。我跑起来后浑身热乎乎的,唯独那脚趾头就跟扎入了针一样的疼痛。

小跑到了南关丁字口的大街上,一个中年人骑着自行车嗖一下就穿过了我往南而去。他一只手握住车把,另一只手握住铁铲,就听刺啦刺啦地声音,一堆马粪就被他铲起,一回头就放入自行车后面的粪筐。我立马傻眼了,这不白来一趟?

没办法,唉声叹气过后我就往家赶路。明天一定要更早起床。刚走出不远,就看到一辆马车在我前边朝东疾驰。我小跑起来,很快就追上了马车。那是一辆由两匹马拉的胶皮轮大车。跟在马车侧后面,东北风就被马车给挡住了,感觉好不温暖。走了大约一半的路程,车把式喊我,我这才发现一串马粪已经甩在后面了。我立刻往回跑,然后用粪叉把马粪球捡起放入粪筐。万没想到这一串马粪竟然有半筐头。这下麻烦了,我背着马粪再也追不上那辆马车了,寒冷的东北风灌入鼻孔与嘴巴,呼吸都困难。但我心里非常高兴,毕竟今天没有白跑一趟啊。

挣扎着到了家,把马粪往后院的粪堆上一倒才发现,马粪与粪筐已经冻在一起了。我的脚趾头早已冻僵,冷得实在难以支撑,就立刻挣扎着走到家里。姐姐已经熬好了玉米面白薯粥,她告诉我不能用热水洗手洗脸,要等一会。在温暖的屋里,我的手和脚开始疼痛,但想到今天的收获,脸上还是有喜悦的表情吧,反正姐姐看出来了,她也乐呵呵地看着我。

这样,我每天早上天一蒙蒙亮就起床,跟严寒缠斗。苍茫的大地被霜冰覆盖,遥望远方,别说人,哪怕一只野生动物都不见踪影。黎明时分的光阴特别快,一眨眼工夫就可看到早起的雄鹰在天上翱翔,想到自己“敢与雄鹰争寒时”就特别自傲,早把风刀看钝了。

弟弟慢慢地发现我早上捡粪回来时脸上有秋后丰收的喜悦,他就提出他也要早起去捡粪。我听后哈哈大笑,说这个活不能陪,太不值得了。他说他要自己走不同的路,自己去捡粪,不是陪我走一遭。我觉得这个不太现实,他太小,别说被冻个半死也捡不到粪,就是捡到了,他怎么弄回来?可他不放弃,就跟爷爷闹,爷爷就只好给他编了一个小小的粪筐,然后不是到集市买粪叉,而是用粗铁丝给他做的,很小很小的,否则他拿不动啊。

记得那天一大早他也起来了,踌躇满志的样子,要跟我一比高下。我让他挑选路径,他说他对南关比较熟。我就往东南走,他往正西走。爷爷还是往西北县城那个方向走。

没有钟表,但我的肚子知道几点几分,虽然说不上准确到几秒。当我算出弟弟应该到了南关往回走的时候,我已经返回到家了,就把我自己的粪筐往后院粪堆旁一扔,立刻跑去找他。说不定他捡到了粪,但猜测他很难弄回来。

事实上,他到了南关大街,走了一趟街也没捡到马粪,他便丧气地往回走。可走到半路上的时候,看到了我跑去接他。他非常难为情的样子吧,反正低着头慢慢地走着。突然间两辆马车由东到西疾驰而来。车把式啪啪几鞭子,那山响的声音在沉闷的旷野里格外悦耳动听。最前边的那匹马看到一个五周岁的小孩子背着粪筐,手拿小粪叉,在与寒风争高下,尤其他那鼻子下面一个小灯笼刺伤了马的眼睛,但见它一闭眼,尾巴立刻高高扬起,随后就听噼里啪啦地响声。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第一匹马这么干了,第二匹马也动了心,也跟着噼里啪啦了。谁要说牲口不通人性我跟谁急。待马车过后我才回过神来,发现这是接新娘子的马车,用席把马车后面围起来,新娘子坐在里边,路人看不到她的真面目。后面的大“喜”字写在红纸上,煞是漂亮。

弟弟用他的小粪叉很快就把两匹马拉出来的一大串马粪球一个个捡起放入他那特别小的小粪筐,一下子就满满的了。我立刻告诉他,我帮他背一段路,然后再交给他。他的手冻得已经肿起来了的样子,估计实在太痛苦了,他也就点头同意了。别看我比他只大两岁,七周岁半的孩子要比五周岁半的孩子力量大多了。

快到家的时候,我也浑身无力,他也想试试,我就让他背,先看看他能否成。他高高兴兴地说肯定行的,然后他真的若无其事的样子把粪筐背起,其实马粪不重的,吃草的缘故。姐姐在后院四处遥望,害怕弟弟是否给冻坏在半路上了。当她看到我俩在一起也就放心地回屋里做早饭、烧洗脸水去了。

从此以后,我们哥俩和爷爷一样,每天天蒙蒙亮的时候就起床,背上粪筐去捡粪。有的时候战利品丰厚,有的时候空手而归。但不论多么寒冷的天气,我们都一如既往,即使大雪过后,只要看到有马车、牛车进城,我们就在雪地里走,就能捡到粪。由于生物钟的缘故吧,每天都是按时醒来,听到外面嗷嗷的大风,我俩也只是揉一揉眼睛,一咬牙就起来了,很快就各自消失在吱吱叫的风中。

到了春天春播的时候,我们后院那粪堆已成一座小山包,村里的人啧啧称奇,不知道我爷爷一个人怎么能捡到那么多粪。后来有人说看到了我们哥俩大清早起来去捡粪,那些睡懒觉的大孩子们就挨父母的责骂。但他们不相信这个是真的,因为不吃早饭饿肚子去捡粪,没有热量,严寒可以冻死人的。在那没有化肥的年代,农家肥的多少基本决定了自留地里的庄稼或蔬菜的长势。看着绿油油的蔬菜,看着弟弟那手上的冻疮留下的伤疤,看着我两只脚的大拇指冻疮的痕迹,也感觉到付出的代价是值得的。即使再有大饥荒,我们不仅不吃树皮野菜了,到时还能吃上玉米面窝头外加炒白菜呢。

只是纳闷终生的是:弟弟的手冻疮那么厉害,根本就不敢看,十分可怜,而我的手一点冻疮都没有过,唯独两只脚的大拇指冻疮如此惨烈,至今疤痕依旧,而他的脚没有冻疮。我今天照了冻疮伤痕的照片,但想到给网友亮脚丫子照片不太文明,就算了。每年整个冬天我们都天天去捡粪,弟弟的手那么严重的冻疮留下的伤疤今天还有没有,我竟然没有注意一下。下次回国一定仔细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