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吃白薯干---感谢裆、感谢果夹
文章来源: 润涛阎2010-08-27 20:36:34
润涛阎
 
8-27-2010
 
 
(接上文《打粥》)

 我从昏迷中醒过来感觉到的是口渴,忘记了饥饿,但闻到香味后,饥饿的感觉油然而生。我的这个经历表明:喝比吃重要,水比粮食优先。喝了雨水后,我的期待就是能找到吃的,比立刻到家更急迫,因为回家不能解决饥饿问题。那些所谓的社会学家们得出的“金钱高于一切”的结论是想当然,因为在饥饿的时候人不会想到金钱二字,充满大脑每一个细胞的是哪里有吃的东西。这一点,与种族、身价、年龄都无关。至于男人吃饱了以后想什么,那就跟年龄有关了,比如:在外面的小孩子想到的是回家,找妈妈;而成年人想到的是外出,找情人。
 
当我从门缝里往里边悄悄一瞅,三个大人正在围着一盏蜡烛在吃饭,每人端着一个碗,我恨不得喊叔叔然后也能吃上一口,可我看到我对面的那位我立刻把嘴巴闭紧,他就是那位一脸横肉的、时常骂人打人的、凶恶的干部,人人都怕他。我喊叫那纯粹是找死,便仔细查看他们吃的啥。他用筷子夹起来的是白色的,我们当地人管那叫疙瘩汤。就是白面和的用于擀面条的面团,不擀成面条,而是用手揪成疙瘩,直接往开水锅里扔。当然是先在锅里放油,把葱花炒香,然后放水,烧开。最后加上醋、盐,有豆角黄瓜辣椒的时候,也搅拌一起吃。
 
三个人一边吃一边对话:

“就这么一碗,要是吃饱,我得吃五碗。”
“别抱怨了!社员们只能吃野菜,你就感谢党吧。”
“我还是比较有预见性的,你看别村食堂早就关门了,我当机立断,给每人每天半碗粥,这就维持了食堂多开了三个月。半碗粥就能少饿死人!”
“书记你说得对,但我去年一开始吃食堂那阵子我就预测这共产主义还没实现之前就得挨饿,那时候只有我怀疑共产主义必然吃垮,今天大家不相信共产主义了,那是马后炮。我还是看得远的,当然比不上书记你。”
“书记,你说下一步咋办吧,上次咱们三家分的那口袋棒子面我家快吃完了,下一步咋办?”
“我明天去公社,让公社跟上面反映,国家给点救济粮,不会全国都没收成吧。”
“唉,这粮囤里还有点白薯干,不好吃也比野菜强。我看咱三人把它分了算了。拿回家去,外面下大雨,漆黑一片,没人看得到。”
“不行!俗话说偷风不偷雨,别跟老天爷对着干。家里不是还有吃的吗?吃完了家里的再说白薯干。”
 
我听到这里,心里高兴地直跳,我最喜欢吃白薯干了,越嚼越甜。他们说不把白薯干拿走了,我立刻悄悄地退到墙根,等着他们离开,然后我去吃白薯干。
 
等啊等,饥饿难忍,肚子咕噜噜地叫。也许等的时间并不长,可当时感觉就像半天一样。他们三人走了,可我听到了关门的声音,一下子明白了:人家把门给锁上了,我怎么这么傻?这不是白等吗?但我不甘心,他们走远了,我就去扒门缝。这个门是两扇门,在门中部有一个铁条,把两个门连在一起,挂上锁,人就进不去了。可我不甘心,把一扇门往里边推,就有了一个很大的门缝。但我的脑袋进不去。我就换位置,推另一扇门,结果是一样的,脑袋进不去。同时往里推两扇门,效果更差。我摸索着,感觉最底下的门槛在中间部位低了很多,我就躺下,头朝上,鼓捣鼓捣我的头就进去了。头进去了,我反而害怕了,要是头出不来,身子也进不去可就卡在那里了。我赶紧往回缩头,头就出来了。
 
我不想放弃,肚子太饿,里边有白薯干可以吃。我知道了我的头可以进去,也可以出来,那就不怕卡住了,就试试看身子能否也进得去。我再次把头伸进去,这次我是先把两只手伸进去,然后是头。两只手在里边扒住门,鼓捣鼓捣我的身子就进去了。我高兴地差点哭了出来。然后就是摸,摸来摸去的,黑洞洞的,竟然摸到了用高粱秆围成的粮囤。高粱秆之间用小手一扒拉就有了缝隙,我就拿到了白薯干。吃白薯干麻烦,要有水才行。我就摸索,知道他们做饭有水桶的,摸了很久终于摸到了。喝了凉水,但又找不到白薯干的地方了,就站起来用脚踢。这样,我吃了好几块白薯干。
 
突然想到要回家,我姐姐还挨饿呢。可我的衣服上没有兜,我害怕留下白薯干在门口,第二天被他们发现重新上锁,那以后我就没法进来了。我想了半天想了个办法:把白薯干放入我的开裆裤里,裤子比较肥,把裤腿塞进鞋里。可我发现,白薯干都是很大块的,一边塞不了多少,可恨的是白薯干是弯弯的,不是平的。我的手没劲,不能把白薯干掰断。怕出不来,我就一边塞了两块白薯干。然后我还是先把两只手伸出来,然后是头,用手在门外面往里扒着门,身子就可以用力往外伸。出来后摸了摸裤腿里的白薯干,一边两块都还在,我就走回家了。
 
这时候雷阵雨已经过去了,天上的星星开始眨眼睛,我有点害怕,怕黑夜,怕被人发现,怕有野兽,怕鬼。心咚咚地跳,也不敢回头,不敢往两边看,径直往家走。
 
到了家,我悄悄喊姐姐。全家人都没睡呢,听到我的声音,都不哭了,高兴地大喊了起来。“回来了,回来了!”
 
“怎么回事啊?你跑到哪里去了?”全家人异口同声。我说我不知道在哪里睡着了,醒来就回来了。
 
妈妈让我跟她睡在一起,我摇头说我没事,就是困,想睡觉。我就在姐姐旁边睡了。我裤腿里还有白薯干呢。可不能让大人知道,他们害怕的。我知道我这样做以后就饿不死了。
 
都睡了,我悄悄拉姐姐的手,她没睡,她比别人了解我,知道我肯定有啥猫腻。我把她的手拉到我的枕头底下,那里有四块白薯干。她明白了,知道那是白薯干,但她不能吃,尽管她很饿。就是一出声音大人就知道了,要查看就麻烦了。她不放弃,就把白薯干含在嘴里,时间长了,就慢慢地软化了。这时候就开始有甜味出来了。别人无法知道,但吃的人含在嘴里,甜在心中。估计她用了一夜才把四块白薯干化掉,但她还是宁愿不睡觉。
 
第二天早上,她把我拉到外面,悄悄问我有多大危险,因为一旦被发现,大队干部一脚就把我踢散架了。我告诉她,绝对安全,别担心。但要她帮我忙,把我的开裆裤缝一下,留一点点开口,我可以多装几块白薯干。但最大的麻烦就是那白薯干不是平的,是卷曲的,怎么把它们掰开呢?我的小手没有那么大的力气。
 
姐姐给我找来爷爷用的一个小“果夹”,就是用两根铁条,头上砸扁,用铆钉把二者铆在一起,把干果比如桃核、核桃放入中间,另一端用手一夹,就把干果夹开了。姐姐认为有了“果夹”我的小手就可以轻易把白薯干压碎。我高兴极了,恨不得天快点黑下来。这样,我和姐姐就饿不死了。
 
姐姐反复琢磨如何骗过大人们。晚上吃煮野菜,我就说肚子不舒服,一会再吃。晚饭后,她就说我可以去弹球,家长们知道我姐姐看孩子很敬业,就很放心。我就可以跑去扒门缝,去拿白薯干。先把白薯干放入嘴里一块嚼着,同时就用“果夹”夹白薯干。把夹断的白薯干放入开裆裤的裤腿,裤腿底下姐姐早给我用麻绳系好了。这一下可好了,很快就装了很多很多,也不担心白薯干会掉出来。然后悄悄地爬出来,悄悄地回家去。
 
这样,我和姐姐根本吃不了那么多。姐姐在煮野菜的时候,就把白薯干砸烂放入,全家人也就可以吃上白薯干了,只是他们不知道为何野菜好吃了起来。姐姐悄悄给我打气,让我消除心理障碍,她说那些白薯干本来就是我们的,是父母的劳动所得,大队干部为何不把白薯干分给我们?他们就是要贪污。不是你犯法,而是他们缺理。我搞不懂也不想搞懂那些道理,只是别饿死就成。能活下去就活下去,活不下去了,那死也认了。
 
姐姐对我是非常感激的,但农民不会说“谢谢润涛”这样的客气话,感激的话语不是用舌头而是用眼神传递。就是今天,我回国跟饭店里的服务员说“谢谢”时,大家都觉得我是外星人似的。别说农民,城里人包括在北京也一样,大家看着我发愣,不知道我谢那伺候人的人干嘛。可要是当时我姐真的说了“谢谢润涛”,那我一定会从内心里说出“感谢裆,感谢果夹!”因为没有裆,无法装回那么多白薯干,裆干净不干净是另外的话题了;没有果夹,无法把事物搞烂,就无法装下那么多。所以,我会从内心里说出要感谢裆,感谢果夹的。这个绝不是调侃。
 
我以为我可以这样无休止地干下去了而不再挨饿呢!可我高兴的太早了。大约过了两个礼拜吧,月光下我再次爬进去的时候,突然发现里边空空如也。可我还是要设法活下去的,我没有办法的时候,老天爷给我办法。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后记:

那时候大队部仓库的门是常年不锁的,因为“路不拾遗”,都共产主义了,要什么有什么了,谁还要粮食?反正食堂随便吃。到了喝粥的时候才上了锁,那种锁纯粹是管大人的,也是象征性的。还有农村的篱笆,根本就是防老实人的,坏人一脚就踹开了。我上小学后一个叫孙占祥的同学,也告诉大家他当年晚上去大队部偷吃白薯干!我不知道为何我俩没有碰到过。可能是我去的早,他去的晚。我是天一黑就去。

孙占祥后来读的师范,在老家当中学教师,现在是中学校长。不知道他是否翻墙来文学城。但愿他看到,我们一起回忆那段时光。活下来的人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别人的故事和自己的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