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答案不好找啊。 還有那個彼得,他究竟是怎麼回事?他是好,是壞,是聰 明,是愚昧,是愛我,是鄙視我?見到他的第一面直到最後一 面,他一直是萬分的善良,萬分的兇狠,萬分的聰明,萬分的 蠢笨,瘋狂的愛我,又極端的鄙視我……不然,他怎麼可能把 我一掌打開,去娶了凱蒂?這個人的頭腦與感情,究竟是哪些 東西合成的? 這個答案更難找啊。 還有那個阿列克斯,他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角色?為什麼 他看起來十足是一個犯罪團夥的頭目,卻又是那麼的慷慨俠義 仁善待我?他不會把那個阿德一刀宰了吧。如果不是這樣,那 阿德豈會就此善罷甘休?如果真是這樣,我怎麼能把一個殺人 不眨眼的他視為心腹之交? 一幕幕,一景景;一個個問號,一道道感嘆;一層層迷惘 ,一陣陣余悸,就在露臺上小小露西的腦中心頭翻騰。每當靜歇 獨處,她就會陷入這種迷思。 突然,"露西!露西!露西你在嗎?"麥克唐納夫人的響亮 喊聲由樓梯下面傳來。 露西驀然驚起,恍然如在夢中。 她四顧了一下,回神奔進室內,走向樓道﹕“我在這兒! 麥克唐納夫人!" "露西,你可以下來嗎?你知道,我們的侄兒,奧雷爾神 父回來了!你何不下來見見他!"麥克唐納夫人的聲音興奮激動中 氣十足,比平時響亮幾倍。 "噢,好的。"露西倉促應答,看看身上,穿的是一件浴袍, 她又扶著欄桿對著樓下叫道﹕“十分鐘!過十分鐘,就來!" 她回進房間,匆匆從衣櫥裡拿了一件連衣裙,脫下浴袍, 正要往頭上套,又覺得這衣服太花,隨手另拿了一件;最後,她 選了一件深灰瓖白色滾邊的絲質連衣裙。頭髮紮成一個馬尾,她 又把發箍取下,讓頭發散開,對著鏡子又覺不妥,再紮回原狀。 她用小粉撲輕輕拭了一下面孔,隨即又用濕毛巾抹了一把臉。她 有點慌亂。她覺得用隨隨便便仿佛準備就寢的樣子去見一個陌 生男客是不合適的。但是,用花衣服和薄施脂粉去見一個神父 又是不妥當的。 這個二十幾歲奧雷爾神父的故事,露西聽了已經不下一百 遍。他是麥克唐納夫婦的唯一親屬、唯一驕傲和唯一精神寄託。 除了麥克唐納先生的飛行戰斗榮譽、麥克唐納夫人的舞台演出名望,這對老夫婦談興最濃的就是這個當了神父的侄兒。他們 不厭其煩地一遍遍重復著他的故事,從麥克唐納先生的胞弟因 酒醉車禍喪生,弟媳跟了一個哥倫比亞人去了邁阿密,他倆把 三歲大的奧雷爾從一間齷齪公寓裡接回來起,一直到他突然留 下一張紙條說聽到了上帝的召喚和指示去了西非拯救苦難靈魂 為止。小奧雷爾身上的神跡奇事簡直是麻袋籮筐都裝不完。他 五歲就神靈附身、能跟天使對話,十歲就能背出(新約)里的大 部分篇章,十五歲在經典經義方面駁倒了年高德劭的麥休神父 ,十八歲聽到過聖母的一次懿旨;雖然他在教堂學校里各科成 績都是倒數第一,但是,誰能要求一個屬靈的神童伏案演算加 減乘除朗讀關於小狗小貓小熊小兔的課本呢。 成年後的奧雷爾一去十年,音訊全無,這雖使麥克唐納 夫婦黯然神傷牽腸掛肚,但是,一個身上附著神的祝福和使命 的聖徒,是不需要凡夫俗子為其擔憂和掛心的。襲麗亞——麥 克唐納夫人總是說,"他,不會有難的。主的光榮,就是他的平 安。" 果然不錯,他是平安的。如今,他不打任何招呼,又突 然回家來了。這也正是一種道骨仙風的表現;來去都如神差, 方式不同凡響。露西設想得出老夫婦的高興與激動。她並不以 老夫人迫不及待召她下樓為奇,他知道老夫人喜悅之情已經滿 溢,急於要讓露西分享,而半年多來他們已慣於把露西視為家 庭之一員。露西也有一種急切的渴望,想一見這個被神化的年 輕聖人,雖然她不信宗教,但對新鮮神奇而又聖潔的事物充滿 了好奇的仰慕。 露西用碎步從樓梯上沓沓奔下,走到二樓,她放慢速度 ,手扶欄桿,一步一步拾級而下。這是別人家里的喜事,用不 著我跟著莫名其妙地激動。我不必矜持,但要穩重大方,溫雅 得體,極有教養的樣子。 走到客廳門口,一個身材高大穿著黑袍的男人正好轉身 ,臉向露西。 他的容貌和神情,使露西暗吃一驚,即刻止步。 這是一張叫人見了之後五十年不會淡忘的面孔。 “唔?你們這里……天使早已降臨?"聲音和語調,聽了之 後也能使人五十年縈繞于耳。 "親愛的,讓我來介紹給你。這是露西,正如你說的,我 們生活中的一個天使。而且,她恰恰住在你曾經住過的樓上。" 裘麗亞似乎年輕了四十歲,她的眼中閃動一種奇異光彩,臉上有 一層罕見的紅暈,正用一種舞台的姿態輕盈地走來,拉起露西 的手,把她領到神父跟前。 露西有點遲疑,她的心有點發沉。這種感覺恰如七歲那年 爸爸領她去拔牙走近牙醫時的那種畏俱和不安。我該先把手伸 給他。她正想伸手,奧蕾爾神父先伸出一手,按在她的額上。 "祝福你,孩子。走近神的人有福了。"這手很冷。 裘麗亞感動得熱淚盈眶。麥克唐納先生站在一旁,雙手交 握,喃喃地說,"露西,你有福了,有福了。" 露西不知道除了一聲“謝謝"之外該說什麼別的。這個類 似宗教儀式的場面使她手足無措。但是,她的視線並未從神父 臉上移開。 這張臉,跟麥克唐納先生的臉確實相像,充分印證了血緣 的嫡近。但是,奧雷爾的眉毛比他伯父粗黑,眼睛凹陷得很深, 使得眉骨眼眶尤為突出。他的鼻梁跟麥克唐納先生的一樣高挺, 但是,像被削過,有鋒利的邊稜。膚色可能由於長年在非洲而 顯得黧黑,這就增添了這臉上的深沉與陰冷之氣。使露西畏俱 的正是這種印象。 這時,出租車司機扛了一個大旅行包,手提一個大箱子, 走進客廳。 麥克唐納先生接下了他肩上的旅行包,"還有什麼嗎?" “沒有了,先生。"司機站著沒動。 麥克唐納先生從褲袋里摸出一疊鈔票,抽了一張十元的, 遞給司機,“那麼,多謝你了。” 司機正想接那鈔票,奧雷爾一步跨來,攔下伯父手里的紙 幣,慢條斯理地對折起來,又緩慢地把它插進伯父的胸袋,然 後轉頭目不轉睛地對著司機,用沉緩的嗓音說,"你可以走了, 朋友。” 司機大出意外,莫名其妙。但他對著神父的臉看了十秒鐘 後,便氣餒而心慌地說﹕“是,是,神父,好,再見,再見。" 說罷,一溜煙地走了出去。 (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