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得亭记 (图)
文章来源: 神在阿堵中2007-12-30 09:25:13


朋友凯蒂是英国人后裔,祖上几代都居住在美国东北部新英格兰一带。她小时候的一天,爷爷告诉她,从果园的地下打一个洞,就可以直接通到中国。这次对话,开启了她向往中国的童心。以后,她总是找有关中国的书籍来读。怀着这个通向中国的洞的梦想,她从小学走到了大学。

一九五七年十月,前苏联的第一颗人造地球卫星(Sputnik ) 上天了,它惊醒了美国朝野独步地球的春梦。从总统到国会议员,一下子都行动起来了,怎么对应?他们意识到,要在两个方面追赶老苏,一是科学,二是外语。总统马上向国会提交了一项紧急法案,叫做“国防教育法案”。国会立即通过。这个法案拨出了一笔巨款,加强外语教学,当然中文也在内。最先在美国十五所大学里设立了中国语文中心,几年之后扩大到五十几所大学。这一下子,四十年代中后期从中国来美国的文科人才,立即变得奇货可居,几乎都找到了工作。无意中,前苏联也帮了海外中国人一个大忙。——товарищ спосибо!—— “达瓦里希,斯巴塞巴!” ( 同志,谢谢! ---- 俄语发音 )

开了课要招学生, 凯蒂也就和许多敢吃螃蟹的洋人同学一起,开始了她的中文学习,从本科开始,一直到念完博士。她先去了台湾,听过中国大陆去台的著名作家、教授台静农的课,还去采访了胡适,录了胡适吟诵中外诗歌的音。大陆开放后,她又常去中国大陆。北京天津来回跑。一口普通话,许多字眼发音比我这个南方人还准。她来访问我,一直和我说普通话,她离开后,办公室老外邻居都问,这位和你讲的什么话呀?

凯蒂好几年前从大学退休了,在她的房子旁边,加修了一间小屋子,用来练太极拳和八段锦。她自己给这间小屋子取了一个名字:沙鸥堂。

堂名取自 杜甫的《旅夜书怀》一诗: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飘飘何所似, 天地一沙鸥 。 凯蒂是单身。取这堂号,有一种孤寂的凄美。

她在沙鸥堂的墙上贴了一页竖行的毛笔手写诗词,字体潇洒飘逸。文笺陈旧,底印红色条格,落款: 梁 XX 。 凯蒂说,这是她曾经的男友 ,国学大师梁启超(康梁变法中的那位梁任公)的后人,学问很好。阴差阳错,他们俩终于没能走到一起。而凯蒂也终生未嫁。她是看破红尘呢,还是曾经沧海难为水。不管是什么情况,一定是有某种深藏不露的原因。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这本心史,她藏在心里,朋友们也不过问,对此,不论她是有撼无憾或是留有某种情感的回忆,都只有她自己知道。而在我,尽管和她交流比较深,也是谈到浪漫、独身的话题就止步。这是对朋友的尊重,也是一种“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自尊。

凯蒂读书写字之外, 在自家的花园里种花种菜。花圃菜园旁边有一小块空地。今年初秋,她请人来造了一座小凉亭。先平整地面,再于四周用木料还加上天然的树干作柱子,顶上一块透明的塑料纤维顶棚。里面放一个小桌,三几把椅子。造好了, 凯蒂把我找去。“这个茶亭的名字,得请你来起!起好了,用毛笔帮我写一幅来。好吗?”没有商量。好,给我两周时间。

回到家里,打开砚台,倒出墨汁,取出一张宣纸,就写开了。这个,易生歧义。那个,太文气。想来想去,过了半小时,还是没有一个结果。算了,爬山去。盖上墨汁瓶的一刹那,看到瓶子上的标签:一得阁制造。一琢磨,哎,有了,就是它!一得亭。

星期天,给凯蒂把名字拿过去。她也喜欢。她找了一块质地坚密的桃木,请一位马上要到北京去的朋友,带上我的字和木板,到北京去做匾额。这位也真能干,二十来天,东西带回来了。朋友自豪地说:“又好又便宜,电脑做的,北京琉璃厂!”琉璃厂几个字,音发得清清楚楚。对,没错!人对路,活儿也对路。匾额做得还真不赖。

这天, 凯蒂请了几位朋友来喝茶,顺便举行了一个小小的上匾仪式。

对着这一群只知道“炒面”、“杂碎”几个中文字的老外朋友、邻居,凯蒂就开始解释“一得亭”的含义了。她似乎挺怀念她的大学教授的生活。

“A wise person, in a thousand plans, will miss once ;

A foolish person, in a thousand plans, will score one hit.”

凯蒂这就讲开了。听了好一会儿,也是客人的造亭子的木工迈克转过身来,悄悄地问我:“老堵啊! 凯蒂是不是说我钓了半天鱼,到底还是抓到了一条小泥鳅哇?  迈克用的 Tiddler  这个词,好吧。” “对,对!你也可以去大学教书了呀!” 迈克把啤酒罐往我肩上一敲,白花花的冰啤酒瀑布顺着我的T 恤就下来了。

 迈克竟然无师自通地把“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理解得如此准确。真是使人佩服。

自那以后,我时常和凯蒂坐在那亭子里闲聊。品着今年清明前的新茶,看天上缓移流云,嗅地上缤纷落英。鸟儿在枝头鸣唱,拇指大小的几只蜂鸟振动着羽翅,上上下下地画着 M 。微风吹拂树叶,发出沙沙的声音。凉意清爽,四周很静,心里也很静。安坐谛听,恍惚置身于仙境。

其实,在我心里,真实的目的是想以这个亭子的名字,为凯蒂那一段和梁启超的后人无果的爱情之花留下一个纪念。

人生得一知己足已,斯世当以同怀视之。( 鲁迅给瞿秋白的话。)

这, 才是我所指的“一得”的真意。

嘘——别告诉她!不要去触动人们心里那尘封已久的瘢痕。

二零零七年岁末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