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的经济思想及其与黄老之术的关系
文章来源: 边城秀才2006-10-29 00:15:42
《史记》的经济思想及其与黄老之术的关系

    《史记)的经济思想,散见于“世家”、“本纪”和“列传”,集中体现于《货殖列传》、《平淮书》。从这个角度说,《货殖列传》、《平准书》是纲,其余是目。
    《前汉书·司马迁传赞》评价司马迁的经济思想,说他“述货殖则崇热利而羞贱贫。”
    我认为,这个论断是准确无误的,是概括全部《史记》和《报任安书》的,是言简意赅的,值得我们注意。
    在“世家”和“列传”中,司马迁对贫贱之士的愤发以求富贵尊荣,投入了极大的热情而加以褒扬。这些贫贱之士,有一代儒宗的孔子,有亡秦首事的陈胜,有帝王之师的姜太公、管仲、李斯、陈平,有纵横之士苏秦、张仪、范睢、蔡泽、主父偃,有一代名将韩信……司马迁的笔,特别留意这些人早年的贫与贱,特别注重他们的立志和追求目标的勇气及手段,大都不惜小说笔法,详尽而生动地加以描绘,使之不但具有极高的艺术价值,而为后世所称道,而且具有极大的启发意义,而为后人所效法。在人们所熟悉的《陈涉世家》中,
司马迁写出了农民起义领袖的财富权势观:
    陈涉少时,尝与人佣耕,辍耕之垄上,怅恨久云,曰:“苟富贵,无相忘。”庸者笑而应曰:“若为庸耕,何富贵也?”陈涉太息曰:“嗟乎!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
    ……陈涉虽已死,其所置遣侯王将相竞亡泰,由涉首事也。高祖时为陈涉置守,三十家砀,至今血食。
      顾炎武《日知录》说:“古人作史有不待论断而序事之中即见其旨者,惟太史公能之。”这就是司马迁小说笔法的秘密。透过叙述和描绘,我们不但认识了“史实”,同时也看到了司马迁的“论断”。

    是啊,庸耕者,有何富贵可言?于是,这“鸿鹄之志”就必然不是庸耕—类的小技了。
    陈涉虽死,他的“志”在司马迁看来,还是达到了:置守冢三十家、血食、谋求富贵也居然称之为“志”,这实在与儒家的“内圣”、“外王”大相径庭。这就是司马迁思想的独特之处、真实之处。
    在《高祖本纪》中,一再述说刘邦早年的贫贱:
    常从王媪、武负贳酒……岁竟,此两家常折券弃责。
    高祖为亭长时,常告归之田。吕后与两子居田中耨。
    单父人吕公善沛公,避仇从之客,  因家沛焉。沛中豪杰吏闻令有重客,  皆往贺。萧何为主吏,主进,令诸大夫曰:“进不满干钱,坐之堂下。”高祖为亭长,素易诸吏,乃    绐为谒曰:“贺钱万”,实不持一钱。
    从这里看到的,除了贫贱之外,还有一种“气度”。这种气度通常被视为无赖,这也许是儒生的看法,司马迁不一定这样看。
      当刘邦得了天下,《本纪》这样写:
    高祖大朝诸侯群臣,置酒未央前殿。高祖奉玉邑,起为太上皇寿,  曰:  “始,大人常以臣无赖,不有治产业,不如仲力。今某之业所孰与仲多?”殿上群臣皆呼万岁,大笑为乐。
    通常认为,这是—段绝妙的讽刺笔墨。其实,这只是一种推论,推论的原因,多半来自《报任安书》中司马迁的愤恨。以我之见,从战国到汉初,崇势利、羞贫贱是一种普遍思想,儒家思想之式微就是一个反证。从《史记》中也不难看出,司马迁从不对权和势作非难,从不对权势者作“阶级批判”,因而他对刘邦的描写,我认为不是讽刺而只是“实录”(注:班固语)。
    《苏秦列传》写苏秦:
    出游数岁,大困而归:兄弟嫂妹妻妾窃皆笑之,曰:“周人之俗,治产业,力工商,逐什二以为务,今子释本而事口舌,  困,不亦宜乎!”苏秦闻之而惭,  自伤,  乃闭室不出,  出其书遍观之,  曰:“夫士业已屈首受书,而不能以取尊荣,虽多亦奚何为!”……
    苏秦为纵约长,  并相六国。北报赵王,  乃行过洛阳,车骑辎重,诸侯各发使送之甚众,拟于王者:周显王闻之恐惧,除道,使人郊劳。苏秦之昆弟妻妾不敢仰视,俯伏侍取食。苏秦笑渭其嫂曰:“何前倨而后恭也”?嫂委蛇蒲伏,以面掩地而谢曰:“见季子位高金多也”苏秦喟然叹曰:“此一人之身,富贵则亲戚畏惧之,贫贱则轻易之,况众人乎!且使我有洛阳负郭田二顷,吾岂能佩六国相印乎?”于是散千金以赐宗族朋友。
    毫无疑义,  苏秦所喟然叹息的,是那个时代的一种普遍现象。《货殖列传》说:“凡编户之民,富相什则卑下之,  伯则畏惮之,千则役,万则仆,物之理也。”
    如果说,在《纪》、《传》中,司马迁是不下论断,那么,在《货殖列传》中,则是断然地下了论断了。司马迁不同于一般队书本到书本的“历史学家”之处,就在于他游历甚广(这一点在古代尤其难得),他所知道的民情是来自亲自的耳闻目睹,  他是从事实中得出结论:“物之理也”,因而他相信自己的判断的正确。
    与苏秦故事相对映的,还有《孟尝君列传》中的一则:
    初,孟尝君为齐相,食客三千有余。齐王惑于秦、楚之毁,以为孟尝君名高其主而擅齐国之权.遂废孟尝君。后经冯罐的谋策,孟尝君得以恢复相位,食客们又连骈而至。孟尝君很气愤,说,再来见我者,必唾其面而大辱之。冯獾却劝孟尝君不必生气,他说:“富贵多士,贫贱寡友,事之固然也。君独不见夫朝趣市者乎?明旦,侧肩争门而入,  日暮之后,过市朝者掉臂而不顾。非好朝而恶暮,所期物忘其中。今君失位,宾客皆去,不以怨士而徒绝宾客之路。愿君遇客如故。”
    冯罐的思想,是战国商业经济的产物,在他看来,士人之趋避,为的不过是追求富贵,和做买卖—样,是很自然的事,值不得大惊小怪。把商业经济的原则,运用于政治,这是战国时代的一个思想特征。当时的人把君臣关系、主客关系视为买卖关系,这在法家和纵横家的著述中,是说得很明白清楚的,而法家和纵横家的学说,的确是那一时代的“新声”,是新兴地主阶级的思想。司马迁是彻底地站在这一新思想的立场上的。 
    与孟尝君故事相似的,还有《平津侯主父列传》中的一段:
    主父偃者,齐临淄人也。学长短纵横之术,晚乃学《易》、《春秋》、百家言。游齐诸生间,莫能厚遇也。齐诸儒生相与排摈,不容于齐。家贫,假贷无所得,乃北游燕、赵、中山,  皆莫能厚遇,为客甚困。孝武元光元年中,以为诸侯莫足游者,乃西入关见卫将军。卫将军数言上,上不召。资用乏,留久,  诸公宾客多厌之,乃上书阙下。朝奏,暮召入见……元朔二年,主父言齐王内淫佚辟,上拜主父为齐相。至齐,遍召昆弟宾客,散五百金予之,数之曰:“始吾贫时,昆弟不我衣食,宾客不我内门;今吾相齐,诸君迎我感千里。吾与诸君绝矣,毋复入偃门!”
    主父偃的好恶,与孟尝君如出一辙,都是没有看到人心的向背骨子里是经济问题。他们还抱着儒家的老观念,用道德来判断人的高下。而这种只有儒家观念中才有的道德,在汉初已属罕见,所以司马迁在《汲郑列传》中,以“太史公曰”的方式评论:  “夫以汲、郑之贤,有势则宾客十倍,无势则否,况众人乎……下祁翟有言,始翟公为廷尉,宾客阗门,及废,门外可设雀罗。翟公复为廷尉,宾客欲往,翟公乃大署其门曰:“一死一生,乃知交情;一贫一富,乃知交态;一贵一贱,交情乃见’。汲、郑亦云,悲夫!”
    “悲夫”,悲什么?悲世风,这是司马迁的感慨。他在《史记》中,不厌其烦地写下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有时是他笔下的人物,有时是他自己,一声声地感叹。这是司马迁的情之所至,是《史记》之成为“无韵之离骚”的一个因素。但司马迁的过人之处则在于,他不仅仅停留于这种感慨,而是能通过大量的“故事”和论断,提倡、鼓励贫贱的士人们立志愤发,摆脱贫困。他多次讲的一句话,  叫做“富者得势益彰”。又说:“渊深而鱼生之,山深而兽住之,人富而仁义附焉”。他爰引用的“格言”是:“天下熙熙,  皆有利来;天下攘攘,  皆为利往。”诚如他所说:“夫千乘之王,万家之侯,百室之君,  尚犹患贫,而况匹夫编户之民乎!”(以上引自《货殖列传》)
    司马迁不但要警醒一般的士人,更要警醒儒者。他甚至拿颜回开刀。
    《论语》载:“子曰:‘贤战,  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
    对这个孔子尚赞之为“贤”的颜回,司马迁在《史记》中多处加以哀伤的批评。
    在《伯夷列传》中说:“且七十子之徒,仲尼独荐颜渊为好学,然回也屡空,糟糠不厌,而卒早夭。天之报施善人,其何如哉……(孔子)故曰:  ‘富贵如可求,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
    富贵可求不可求?司马迁在《货殖列传》中,又讲到颜回的贫困,并与子贡的富贵作对比:    。
    子赣既学于仲尼,退而仕于卫,废著鬻财于曹、鲁之间,七十子之徒,赐最为饶益。原宪不厌糟糠,  匿于穷苍。子贡结驷连骑,束帛之币以聘享诸侯,所至,国君无不分庭与之抗礼。夫使孔子名布扬于天下者,子贡先后之也。此所谓得势而益彰者乎!
    子赣的“废著鬻财”,用时下流行的话说,就是“弃文经商”。令人哀伤而又不无讽刺意味的是,居然连孔子的名布天下,也都是在生前死后得了“经济”的力量。司马迁崇尚势利的思想,贯彻到了他对孔学命运的评述,这也的确是前无古人后少来者的高论了。
    对待颜回,司马迁的批评还笔下留情;对于一般的儒生,则他简直是指叱了:“若至家贫亲老,妻子软弱,岁时我以祭祀进醵,饮食被服不足以自通,如此不惭耻,则无所比矣……无岩处奇士之行而长贫贱,好语仁义,亦足羞也!”
    至此,司马迁“崇势利而羞贱贫”的思想,  已纤毫毕露了。笔者认为,班固对司马迁的这一评价,是准确的,但明显地带有贬意,这是班氏的好恶,这篇短文不予评论。还需要说明的是,与这句断语相续的另一句是:“论大道则先黄老而后六经”。这使笔者想联系司马迁的经济思想,来谈一谈司马氏的黄老思想。
    司马迁的黄老思想,最集中地体现在《太史公自序》中,其次是《老子韩非列传》中“子见老子”一段,以及散见于各“本纪”、“世家”和“列传”者。“自序”是论,其它则是述。要准确全面地理解司马迁的黄老思想,不但要研究“自序”,而且要联系“述”,这是笔者不同于其他研究者的一个途径。
    在《自序》中,我们知道,司马迁之父司马谈,曾“习道论于黄子”。黄子其人,虽不可考,然而司马谈所习之道,其内容已尽在《论六家要旨》之中。
    《论六家要旨》,在表面上看,确如《汉书》所言:“论大道则先黄老而后六经”。但这话是很皮相的。司马谈所论六家,即阴阳、儒、墨、名、法、道德,有一个特点,即:认为道家是“因阴阳之大顺,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是集诸家之长,而大成于黄老。从这个特点看,司马谈之“道德”,  已经不是“五千言”的道德,不是先秦及其以前的“道德”,而是西汉时期的“道德”。本来,荀子已经做过综合诸子的工作,但归于儒家。由于儒家原本
的学说没有那样宏大的包容能力,所以荀子虽然辛辛苦苦干了一辈子,留下鸿篇巨制,但后世却不大注重他,在汉代更是无声息。道家学说的基本特点是:“以虚无为本,以因循为用,无成势,无常形,故能究万物之情。不为物先,不为物后,故能为万物主。有法无法,因时为业;有度无度,因物与合”。这是汉代的“道德”,其包容性极大,比庄子的“道德”更圆融,更坚定,也更灵活。这也就是司马淡的“道德”。
    从老子《道德经》看,老子及其以前的道家思想,并未在社会上占统治地位。在司马谈论六家要旨时,黄老思想已然统治汉初几十年,并取得实际成就。可以说,黄老思想经汉初的运用,  已走向成熟,而脱离了老子《道德经》时代的纯玄学气息。司马谈的黄老之术,  已经是“理论与实践相结合”的产物了。
    司马迁没明确讲他继承了乃父的黄老思想,但在《货殖列传》一开篇,司马迁写道:老子曰:  “至治之极,邻国相望,鸡狗之声相闻;民各甘其食,美其服,安其俗,乐其业,至老死不相往来。”必用以为务,近世涂民耳目,则几无行矣。
    小国寡民,是老子的政治思想,也是他的经济思想的必然归宿,这是“五千言”的理想之一,然而司马迁却认为是历史倒退论,而加以反驳,他紧接前文说: 
    太史公曰:夫神农以前,吾不知已。至若《诗)、《书》所述虞夏以来,耳目欲极声色之好,  口欲穷刍豢之味,身安逸乐,而心夸矜势能之荣,使俗之渐民久矣。虽户说以眇论,终不能化。故善者因之,其次利道之,其次教诲之,其次整齐之,最下者与之争。”
        不矛盾么?用道家批判道家。不矛盾。因为司马迁的“道德”,是汉初的“道德”,  而非老子的“道德”。
    《史记》一个活的思想,就是深知经济对于人的重要性,而所谓“善者因之”云云,则是黄老思想运用于历史发展的一个思想方法。为了证明这种方法的正确性,司马迁着重写了姜太公与管仲先后治理齐国的事迹,更记载了汉初以来在黄老思想流行下取得的经济成就。
    《齐太公世家》说:“太公至(齐)国,修政,因其俗,简其礼,通商工之业,便鱼盐之利,而民多归齐,齐为大国”。  
    “因其俗,简其礼”,这就是太公治齐的基本方针,是汉初黄老的精义所在。“儒者博而寡要,劳而少功,是以其事难尽从”。(《自序》)所以遇到黄老一流人物执政,势必简其礼。
《鲁周公世家》有段记载,与此相对照:
    周公卒,子伯禽周王前受封,是为鲁公。鲁公伯禽之初受封之鲁,三年而后报政周公。周公曰:“何迟也?”伯禽曰:“变其俗,革其礼,丧三年然后除之,故迟”。太公亦封于齐,五月而报政周公。周公曰:“何疾也?”曰:  “吾简其君臣之礼,从其俗为也”。
    及后闻伯禽报政迟,乃叹曰:“呜呼,  鲁后世其北面事齐矣!夫政不简不易,民必有近。平易近民,民必归之。”
    一简一繁,一因一革,对比写来,  明确地体现了司马迁在儒、道之间的选择。而对道家的首肯,则是联系到国家经济繁荣,国运的昌盛的。
    在《管晏列传)中,司马迁更着重赞扬了管仲经济的方法和功绩:  “管仲既经政相齐,以区区之齐在海滨,通货积财,富国强兵,与俗同好恶。故其称曰:  ‘仓禀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上服度则六亲固。四维不张,  国乃灭亡。下令如流水之原,令顺民心。’故论卑而易行。俗之所欲,  因而予之,俗之所否,因而去之。其为政也,善因祸而为福,转败而为功……
    司马迁认为:“富者,人之情性,所不学而惧欲者也”《货殖列传》。在他看来,姜太公和管仲治齐成功的原因,就在于符合人追求财富的天性,而鲁国的方法,是“教诲之”、“整齐之”、“与之争”,结果必然衰败。最有意思的是,司马迁写鲁国的衰败景象,说:“及其衰,好贾趋利,甚于周人。”对儒家的讽刺之辛辣,尽在片言之中。
    太公和管仲治齐的方法,都是无为而治,这和汉兴以来的治法,特别与文景之治一辙,其根源都在于顺民所欲,也就是追求财富,也就是道家“动合无形,赡足万物”(《新序》语)的意思。
    儒家的“内圣”、“外王”,首先是从道德修养的功夫入手,是要求人成为圣人。标的太高,难以达到,其结果是虚伪流行。汉初黄老抛弃道德说教,面对现实,“论卑而易行”,居然成绩显著,奠定中华民族其后发展的根基。司马迁的黄老思想,基本内容是发展经济,是追求财富。认识到这一点,方能粗通《史记》,粗知道家思想发展的脉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