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游记──狐狸的故事
文章来源: 巴尔2007-07-30 07:39:29

这是俄亥俄州伊利湖畔的一个小镇。

我的旅程很紧,小镇也很普通,我当时没记下它的名字,到今天也没记起来,可是我停留了两天。当初选中它,无非是从地图上看,觉得似乎是个宁静角落,离克利夫兰也不远。

我自带了帐篷,在镇边的宿营地里野营。那是一个小山谷中的一片平地,我的营地正在谷口,前面几排大树,算是宿营地的大门,一两百米外,隔着一片青草地,伊利湖一碧连天;宿营地后面是个小山,将小镇和营地分隔开来,山顶几簌小树在阳光下翠绿得耀眼;右边是片树林,藤蔓勾连,不大,却显得幽深;左边,一个小坡缓缓升起,坡顶平坦,一片长草沿着湖岸向远方漫延开去,渐渐地融入天际。

大概因为不是周末,山谷中除了我一人一车,悄无人迹。盛夏午后,山岗和树木的斜影开始爬上山谷中的草地,湖风轻轻地吹拂,凉爽的气息静静地袭来。我依靠着一棵大树扎好帐篷,在树荫下支起帆布椅,坐下,随便取出一本书,慢慢地读,想。突然间我心有所感,抬头,目光投向山谷的另一边──只见小山脚下的草地边,从灌木丛后转出一只动物,在那一瞬间,我和那动物的视线正好对上。

一人一兽,同时一楞。

我不动声色,保持着原姿势,侧头静静地看着它;它也歪着头,打量着我,似乎作了个思考的神情,然后下了决心,回过头,不再理睬我,大模大样地穿过那一小片草地,消失在另一丛灌木后面。

等它一消失,我吁出一口气,忍不住笑了──那狗一般的身材,尖尖的脸,醒目的耸起的两只尖耳朵,蓬松的长尾巴,特别是那种浑身洋溢的机警和滑溜感觉,不是狐狸又是什么!──我是认识狐狸的,小时候在乡下,上山打柴打猪草,我跟小夥伴们就曾经隔着山涧,和路过的狐狸默默对视──就跟今天一样。美国的野生动物很多,在旅途上更是几乎天天遇见,狐狸却倒是第一次看见。

然后我回头,看见手中的书,不禁大笑──原来,这本我晃悠悠的读了半天的书,是《聊斋志异》!

我再没有那种漫无目的地读闲书乘凉的心情,下午余下的时光,我不时地抬头东张西望,希望再看到我这特殊的邻居,可是直到阳光被小山遮断,树荫完全笼罩营地,狐狸再也没有出现。

天地依旧明亮,阳光也还在山谷外的湖面上随波闪耀,可是风中带来的气息告诉我,快到晚饭时分了。我拿出钓鱼杆,来到湖边,一会儿就有了收获,一条两磅左右的鱼儿上了钩,再回到营地,升起篝火,剖洗剁切,煎炒炸煮,香喷喷的熬了一锅鱼汤,然后烧碗面条,开个牛肉罐头,在营地的木制野餐桌边坐下,吃饭。抬头四周看看,仍旧没看见狐狸,树梢上、小山顶上还抹着夕阳的颜色。

突然听见远远的背后有人说:“It is smelling so good!”( 好香啊!) ──这肯定是夸奖我做的饭菜了!我得意地回过头,看见一男一女,都是三四十岁的光景,从湖岸那边向我走过来。他们远远地看见这边有炊烟升起,走近了又闻到饭菜香气,忍不住夸赞我的好厨艺。我笑答道,当然了,这可是按正宗的中国菜谱做的中国菜,你们在美国中餐馆里吃不到的!他们两人都笑,倒也相信了,因为明摆着,美国中餐馆里的菜,为了要迎合美国人的口味,真的是正宗不到哪里去。我自然更是自吹自擂了一把鱼汤之新鲜──十分钟之前还是活蹦乱跳的呢!

女士自我介绍说叫Beth,在长桌的另一边坐下,男士叫Jeremy,站在她身边,听我吹牛,都笑。他们请我继续吃饭,不介意的话跟我边吃边聊天儿。他们也是度假,并没有一定的目的地,走到哪儿算哪儿──倒是跟我意趣相投了。他们今天路过此地,就在那边旅馆住一晚,说着向后一指。我侧身望了望,果然透过树林的缝隙,看见了一点红瓦白墙,离野营地不远,就在湖边,风景既好,估计价钱也不贵。

既然说到了中国,他们自然就势问我来自中国的什么地方。根据我在美国的经验,凡是美国人问到这么细,要么他们去过中国,要么就是受教育的程度比较高。一问,果然,他们没有到过中国,可是那位男士是堪萨斯州立大学(Kansas State University)的一位研究人员,那位女士,他的妻子,也半职地在学校里工作。

一听说Kansas,我就笑了,说,What’s the matter with Kansas?( 你们堪萨斯人到底怎么回事?)他们也笑了,Jeremy边笑边分辩似的说,我可是投民主党的票的!我笑道,I know!

──“堪萨斯人到底怎么回事?”这是近年来美国很有名的一句话,所以我拿堪萨斯开玩笑,Jeremy和Beth立即心领神会──这句话来自一本书,作者托马斯.弗兰克,也是堪萨斯人,“堪萨斯人到底怎么回事”就是这本书的题目。这题目听起来有些突兀,不过,书的副标题就明白无误地告诉人们书的内容──“保守势力是如何赢得美国的心脏的”。身为堪萨斯人,他两人想必是读过这本书了。

──其实谁都可以自己试试──翻开任何一张美国全国地图,随手往那最中心的心脏部位一指,十拿九稳,正是Kansas州。那里,正是美国中南部的大平原,有众多的以农业为主要经济形式的农业州。长期以来,堪萨斯州曾经以思想激进而著称,跟这片地区的其它农业州一样,曾经一直是民主党的票仓,可是在2000年和2004年美国总统大选中,百分之八十以上的选民却把选票投给了以一帮极右基督教兄弟会友、律师、和大公司大财团CEO为核心的共和党。堪萨斯州是美国最穷的州之一,虽然民主党传统上代表弱势群体和劳动阶层、强调加强社会福利保障事业,可是因为他们“不信上帝”,“赞成同性恋”,“拒绝保卫美国”,于是,不是自己人。


(美国2004年大选结果地图,红色州表示选共和党,蓝色州选民主党──堪萨斯州(简写KS)位于美国的心脏部位,各位有兴趣的话,可以试着找一找)

──用一句话说,以堪萨斯人为代表的选民们,“living Poor, Voting Rich”( 过穷日子,投富人票) 。

而我又根据跟美国人交往的经验,凡是受教育程度高、特别是那些在大学工作的美国人,不说十有八九,恐怕也有十之七八是投民主党票的。所以,Jeremy自称支持民主党,正在我意料之中。

我又想起那句“过穷日子,投富人票”,忍不住说,其实,有时候我也想问这么一句话,What’s the matter with China?( 中国人是怎么回事?)

这时候,我晚饭已经吃好,边说话边把碗筷收拾在一边,一抬头,突然看见小山顶上,金色的夕阳映照处,狐狸正静悄悄地站立在那里,目不转睛地向我们注视着。



Jeremy和女士见我突然停顿,好奇地随着我的视线看去,不禁轻轻惊呼,也和我一起仰头静静地看。狐狸明显地感到了我们的注视,转过头去,身体轻轻一纵,消失在小山背后。我们三人收回视线,不禁相对一笑。

Jeremy接起刚才的话题,问,你在说……?

我笑笑,突然失去了详细解说的欲望。可是这个话题是我自己提起来的,只得把话说完:在某些中国人之间,也有些奇怪的现象,他们也许是忘记了自己的出身和来历,常常为自己出身和处境的对立面而摇旗呐喊。

Jeremy笑道,你来自中国,我想你对马克思的阶级理论应该不陌生。我点一点头。Jeremy继续说,马克思主义把经济地位作为划分阶级的主要标准,而在社会生活中,人们常常自己选择站在某个阵营,模仿什么样的生活方式,归属于哪个阶级,而实际上,也许他们的利益正在被自己所选择的阶级损害。

我没有说话,既说不清,也无从说起。于是我略转一下话题,说,我挺羡慕美国人,你们大选争论的话题,比如说同性恋,堕胎,伊拉克战争,实际上对你们的社会和国家都不是生死攸关,不管你们怎么吵,都翻不了天。可在中国,却远非如此。

他两人注视着我,微笑,Jeremy像唱歌一样念道:这就是为什么──

Oh, Kansas fools! Poor Kansas fools!
The Banker makes of you a tool.
(哦,堪萨斯傻瓜,可怜的堪萨斯傻瓜!
那些有钱人把你当工具耍。)

我也笑了,这诗我知道的,是《堪萨斯人到底怎么回事?》的扉叶上的一句话。

就在这时,我再次感到被注视的感觉,抬头,在那小山顶上,狐狸又静悄悄地站在夕阳里,盯着我们,目光炯炯,那双眼睛简直就像要说话。



我们三人不再说话,一齐仰头看着狐狸。这一次,狐狸跟我们对视着,好一阵子,狐狸才又将身子轻轻地一纵,没入小山背后的树林里。

Beth这时说了一句:It looks like she wants to join us!( 看起来她想加入我们呢!) ──这个“she”用得妙!我不由得大笑!

如此良辰美景,我们转开了话题,没有沿着旧题目说下去。我一直自恃记忆力超群,可是却总记不起此后我们又聊了些什么,只记得满心都是喜悦和轻松,只记得直到夏日傍晚的晚霞开始失去了它的光辉,深蓝的天空中一颗接一颗的星星开始闪烁,他们才告别回去,郑重道别,并互祝旅途愉快!

──查旅游日记,找到那夜的记载,只有一句,“谈到了天长地久的爱情”。



夜了,月白风清,我守在篝火旁读书饮酒,酒是山西杏花村的汾酒,酒杯是从尼亚加拉大瀑布玩是买的纪念品,也时时侧头倾听周围的动静。我把没有吃完的牛肉罐头放在营地边的树林外,算是对我的野生邻居的一点小馈赠。这里我小小地耍了个心眼,如果狐狸来吃牛肉罐头,很可能会翻动罐头,发出响声,正好给我报信,让我有机会近距离地看看它的模样。

然而,我却再也没有听见狐狸的声息。夜终于深了,天空高远幽深,远方大湖的涛声在夜的空气里越来越清晰,草地上,在篝火的映照下,渐渐地升起了一片珍珠般的露珠,细密晶莹,而篝火,也渐渐地弱了下去,只剩下几点暗红的灰烬。

我钻入帐篷,最后屏住呼吸听了一阵,仍旧只有寂静的声音,远处林间几下猫头鹰的呼呼声隐隐传来。我睡了,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从无边的梦境中醒来,万籁无声,帐篷的透气窗开着,只见明月满窗,一种莫名的感觉掠过夜空,如微风之振叶,穿林而逝。



第二天早上醒来,已是日上三竿,阳光照耀大地。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去检查林子边的罐头盒。罐头歪着,跟昨天我放的时候一模一样,捡起一看,罐头里面却干净得像洗过一般,连油星都给舔得一点不剩!──好狡猾!我不由得笑骂一声!

白天,我呆在营地里读书,写日记。狐狸直到中午才出现,我也不再惊奇,抬头看一眼,随即继续看书写字,狐狸也不再停下张望,径自走过草地,消失在林间。

如此消磨时光,到了傍晚,我早早地吃了晚饭,燃着篝火,一为好玩,二为驱赶蚊虫,书放在大腿上,双手交叉托在脑后,仰面靠在帆布椅上,看着白云在蓝天里往来东西,看着夏日傍晚天空的色彩的变幻,任思绪无边无际地漫游。不知过了多久,我心里突然又起了被人盯视的感觉,四面一看,不见人,再一抬头,左边草坡上,狐狸正坐在夕阳中,回头看着我。



我打量着它,突然觉得狐狸的皮毛似乎比跟昨天看见时更鲜亮,随即找到了原因,那一片草地开阔,正对着伊利湖,夕阳返照,加上湖面水光的反射,自然显得格外明亮。在这明丽的夕阳下,作为一只狐狸,它倒是显得更成熟,不像昨天,那模样还颇有点稚气似的。我心里正这么评头论足,狐狸头一扭,起身,消失在草坡后。我一怔,狐狸一转眼出现在山脚下的树林边,在一丛灌木前,本来是要走右边,却突然改了主意,转向走左边。那灌木团团贴地而生,狐狸贴着灌木转弯,那条长尾巴,简直像是有灵性,随着灌木的形状而转弯,眼看全身就要没入林间,那白色的尾巴尖突然扬起,轻轻一摆,就像一只手一样向我一指!这一下突如其来,我不由自主地微微往后一仰,愣了愣,几乎都要感到羞愧了。



一阵晚风吹过,送来了伊利湖略带湿腥气的凉风,宿营地四周的树林随风摇曳,草坡上长草在风中如同波浪一般向远方起伏。

风停,太阳似乎在这一瞬间落山了,天地骤然变得清凉,天空突然深远,附近山林中回巢的鸟雀的鸣噪清晰起来。我听见背后远远有人说话,人还不少。我不禁心里笑了,看来狐狸的突然离去,不是责怪我的轻薄,而是山谷中来了不速之客。

独在异乡为异客,对跟中国相关的东西总是特别敏感,我远远地听出那交谈声,正是中国话。我兴奋地站起来,转身向声音来处招手:那沿着湖岸散步的十来个人,正是中国人长相!他们走近了,大家互相介绍,他们同行一二十人,好像跟某种教会活动有关,就住在湖边那家旅馆──就是昨天Jeremy和Beth住的旅馆。

“好香啊!”有人这么说。

我转头,是位身材瘦高的年轻女士。我老老实实地交代,这香气全靠辣酱,说着,我向野餐桌一指,那里还摆着几瓶“老干妈”,笑道:“在美国,肠胃最爱国了,什么时候都记得自己是中国养大的。”

“爱国干什么?国家又不爱我!”女士的回答响脆而巧妙,神态俨然。她说得那么理直气壮,以至于我不由自主地摸了摸鼻子。

“人性啊,人性!”一个男人赞叹道,一只手捧着心,很感动的样子。这人说不清年龄,大约四十颇有余,六十尚不足,年纪不小而性情洋溢,倒不失为一道风景。

有句本来不错却听人说得太多以至显得有点俗气的话,“此心安处是吾乡”,只要一个人能够做到心安理得,我总是为之高兴的,我看着眼前这你唱我和的温馨场面,笑,自感插不上话,没有接话头。

我跟众人寒暄过,有人将别的宿营点上的野餐桌合力拖来,围在篝火边。我这个主人不多说话,大家就自己聊开了,一会儿就形成了几个小团体。那位“人性”先生──我没过多久就给他取了这外号,因为此人几乎无论什么话题,总是把“人性”挂在嘴边──的团体离我最近,我先侧耳听他们高谈阔论。

“丘吉尔说,民族主义是流氓的最后庇护所!”人性先生正忿忿地说──我当即就对这位人性先生的人性有点腹诽:首先,丘吉尔本人就是民族主义者,正是他激发了英国人的民族情感,抵抗住了希特勒在欧洲战无不胜的军队;其次,丘吉尔所嗤之以鼻的,是大英帝国的殖民地中东和印度的以民族自救和独立为主旨的民族主义;其三,丘吉尔未必说过这话,倒是西儒约翰逊说过:“爱国主义是流氓的最后庇护所。”想必是以讹传讹,改换字句变成丘吉尔的说的了吧?

“‘人性’兄有思想!”我赶紧掉头看,却只看到个背,听口音也小四五十了,语气可真不是一般的凛然。还没说两句,我心里就暗暗叫他“独考”,因为这人开口闭口都以“独立思考”开道,以“重铸民族灵魂”铺路。“独考”语重心长,说,“愚昧啊!直至今天,义和团这样的闹剧还被歌颂,农民起义的巨大破坏性还没有被认清!我居然并未见到有多少人在问‘我们何以如此愚昧’一类的问题!”

“都是文革的错!”篝火边传来一句,我转头,心里顿时一乐,篝火吞吐之下,这不正是传说中的“上海小开”吗?这人五十上下,说是上海小开,却实际上很年轻就出国了。显然因为祖上阔,一生过得鲜亮风光。看那性情,滋油而淡定,却也似乎从来没放下小开脾气,就像小女人脾气一样,时不时要发一发,但是恐怕得有人罩着才不会吃亏;听那谈吐,棋琴书画都知一点,倒也有雅淡宜人之处。其实说说风花雪月也好,偏偏他自以为是全才,动不动就夹杂点政治。以他久住海外的优越感,夹杂着某些港澳人士看大陆所特有的偏狭,从小养尊处优养成的娇惯的傲慢,还有上海小开生与俱来的不知轻重的习性,其论政的味道可想而知。

这几个,加上两三四个敲边鼓的,谈得极为相得,却又不知是否怕什么或者本性如此,很少直话直说,打些隐喻,作些比方,评说时事忽悠历史,以百分之九十的事实,加百分之五的臆测,另添百分之五的谣言,挠到彼此的痒处就互相夸有思想,扯不通了就说历史是婊子,正好不用去求证,也正好遮盖了自己的胡扯;也搞些骂人不吐脏字的文字游戏,自觉得骂得巧妙,于是就挤眉弄眼,做心有灵犀状;说到那愚昧和悲剧并行的中国,总不免语气沉痛,也不忘心疼自己:唉,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我看得有趣,眼前这情景,就只缺一个人来凑趣,说道:“洪哥,咱们动手吧?”

就在这时,一个年轻女声深深感叹道:“现在的海外华人,能说些真话实话,就是在做实事啊!”

──咱们中国有句古话:增之一分则长,减之一分则短;添之一分则肥,去之一分则瘦。现今的人们都讲究个和谐,而在那一刻,我平生从未如此地深刻体会到,和谐二字的奥秘,就在于“恰到好处”。

我当即败了兴,不再欣赏下去,看见桌子上还有吃剩的罐头,拿起来放到昨天的老地方去。山谷中黑得快,四周的树林已经是黑蒙蒙的一片,只有高处还隐约可见树木的剪影。我刚走到林边,突然半山腰的一丛树枝一阵大晃,一只猫头鹰张开双翼,无声无息地盘旋掠过营地上空,没入树林。好些人同时看见,七嘴八舌纷纷杂杂的交谈声一时安静了好些。

我回到篝火边,看见还有人惊疑不定。我没有作声,仰在帆布椅上看着夜空,自个儿微笑。

只静了一小会儿,大家谈兴又起。我身后正有人说起一本什么书,叫做“往事如烟”或者“不如烟”的,从他的话听出,内容大概是个自封的或者真实的贵族的化妆、赴宴、和其他贵族或者同等名人交往的记载,我听到了上海小开的唏吁感叹,以及对此书被禁的消息的愤慨。众人纷纷表示愤怒,我仔细听,才听明白所谓被禁,不过是个传闻,可是海外华人的愤慨,还需要证实么?我想起了小开,突然觉得,他对自己的人生位置,其实把握得比任何人都更准确和更坚定,所以也只有他对那“如烟”作者的感叹,才不是那么让我觉得别扭。

我起身在篝火另一边的桌边坐下,这边也有几个人正在议论,原来是有个谁说过不喜欢某些中国人到了海外,批评中国时居高临下的态度。这怎么行?!果然一个女声(她背向着我,看不到面目,我就称她为某女了)说,大家都不是正宗中国人,嫁到婆家,就不该往娘家搬东西!我听得一愣,这都什么跟什么呀?有个男的,朗声说道,这个祖国,不能这么经不起别人批评嘛?另有个男的,冷冷地吐出两个字,嫉妒!某女恍然大悟似的说,对!嫉妒!嫉妒我们过得好!

“叭啪!”营地不远处的树林里突然传出一下树枝折断的响声,声音来源太近,那林子里又是漆黑一团,顿时营地里一片安静。

我不得不解释了,说,这野外常常是有野兽的,所以,有时候也不太安全。

回去吧,我听见有人悄悄地说,可是虽然天黑,却还不晚,仗着人多,野兽也不怕,所以没有人响应。有人问我怕不怕,我一笑。

慢慢地,议论声又起。我从停在营地边的车里取出酒和酒杯,回来坐下,倒了点酒,抿了一口,又一口,抬头,和桌对面的一位单独坐着的女郎正好视线相对。我相信人与人是有缘份的,可是我也向来相信“人以群分”,虽然这位女郎眼神温和而坦诚,我还是只略点一点头,没有说话。女郎微笑,说,我们来之前不认识的。我微微一怔,这话先前互相介绍时说到过。我才开始注意到,虽然这边人谈得投机,却也有几个人一直没有走拢来,也有几个人一直不说话。

就在这时,那边几句话吸引了我的注意,有人在谈给国内什么事捐款。根据我的经验,这样的话题从来没有好结果。果然,马上就有人指摘捐款者显摆,也有个男的,分析道:“只做不说,不做不说,说了不做,捐款之三境界。”说完了回身向众人得意地把头转个圈儿,一言不发,望着大家,看那意思,恨不能身外化身,拍着自己肩膀,说:“逻辑严密,条理清晰,真有你!”有人疑惑地问,从逻辑严密出发,是不是该加一层境界──边做边说?他脸一板,装没听见。

突然有人勃发奋起:我的合法合理劳动所得,花的方式由自己决定,没人欠受捐者的,不要摆出一副强叫花子的嘴脸!我早下决心不插入这群人的谈话,这时也忍不住,什么东西!这人更是跳,说,你我的教养不同,不要以为别人就不会这样说话!这样的人也说教养!我气恼之下不觉失笑。他又说,中国人民既没有生活在他们的历史上比较好的时代,比别的国家的人民也差,那么就该就让别人上台试验一下,怎么样?我更是好笑:说起捐款一毛不拔,谈起政权易手却慷共产党之大慨,要人家把牺牲成千上万人打下的江山双手奉上,做梦吧?他最后发个嗔,说,我去睡觉了,屁股一扭,往山谷外要走。我送他,说,睡吧睡吧,好好睡。

“人性啊!人性!” 那边人性先生又在感叹。

“嫉妒!” 某女点着头说。

我看着这群神仙,心下有两三分着恼,倒有七八分好笑。正不知怎么办,突然树林边又传来一声金属撞击的铛啷声,众人又是一惊。我这时下了决心,将酒杯里的残酒一口饮尽,站起来,大声说道:“各位,晚了,都请回吧。”

众人都起身,我请他们把野餐桌拖回原处,然后站在篝火边,看着他们三三两两照原路返回。那位女郎走在最后,临走前,回身,微笑道,不请我喝杯酒吗?我才想说我只有这一个杯子,她却一笑,接过酒杯去,提起酒瓶,满满倒上,一扬头,然后将空杯向我一照。足有一二两白酒呢,我不禁心里哗的一声。她嫣然一笑,道声再见,赶上同伴,远远地又一扬手,只见白色的手掌在夜幕里轻轻一摆。



山谷恢复了平静,月光从树梢透过,在营地上投下了斑驳的光影。我坐在篝火边,却失去了往常的在月光马灯下读书的兴致,篝火渐渐地黯淡下去,我也没有心思加劈柴。

良久,我轻轻一叹,钻入帐篷,睡了。

我做了一个梦:

美国北方五大湖畔某小镇,镇外小山有狐居,然不作变怪,与人为善。一日,众海华旅游至此,于山下摆开龙门,酒酣耳热,盛谈重整中华民族之灵魂,怒批爱国愤青之祸国殃民,叹中国人民生活之水深火热,恨中国政府之不能与国际接轨,群相粥粥,不觉入夜。忽山顶厉声叱曰:“尔中国边远之处,颇有少年失学;时方洪患,百姓颇有死伤。汝虽居海外,实为中国生养,今生活舒足,既不思早倡义举,捐款救助,即应趁此良夜,闭户安睡,尚不失为自了汉。乃虚谈高论,在此讲拯救民族灵魂,不知讲至天明,还可替失学少年作学费,可为受洪百姓当饭餐否?且击汝一石,看你可否能拯救自己!”忽一巨石飞下,声若霹雳,火星木柴纷飞,杯盘几案俱碎。众海华仓皇走出,座中某人曰:“此狐定是左派,右派断不至如此修养也。” 徐步太息而去。

我突然醒了,再不能入睡,出得帐篷来,正是夜色深沉。我把剩下的柴火都堆起来,浇上火油点着,让那火焰升腾起来。

我坐着,让胸中的浊气随烟火消散,渐渐地平静下来。天上疏星一二三四点,扑面清风卷起落叶五六七八片,天高地远,广袤宁静。也许是还没有从梦境中走出来,一时间有些恍惚。刹那间,竟似回到了家乡,几乎以为看见了从那绿树丛中挑出的那一角岳阳楼的画檐;午夜的宁静极远又极近地在耳傍嗡嗡回响,洞庭湖万顷波光下的涛声应该依旧?亲人也如晴日下天边的绿洲,遥远,清晰,亲切,永远在梦里,醒里,醉里。



我再回帐篷去,立即入睡了。

当我再次醒来,天已经蒙蒙亮,东方的天空已经开始映出光彩。今天起我又要踏上旅程,行程紧,昨夜的回头觉让我觉得精神十足,既然醒了,那就起来收拾行装。待到收拾好,我突然想起什么,在车里翻出一个罐头,打开,放到树林边上老地方去。

我再抬头,在那天光下的草坡上,狐狸正静静地坐着。我微笑,静静地注视了一会,走了。



我开车经过那旅馆,天还早,没有人活动,突然我又记起了昨夜那位女郎告别时的一挥手,不禁会心一笑。



这就是我的狐狸的故事,也许,我还会再去小镇小住,拜访我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