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爱::诗词
文章来源: 明亮2008-04-16 12:19:52



幼年时代,最早学的诗词前后顺序已经不记得了。依稀觉得是:“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我最喜爱的还记得,是《咏柳》,一句“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让我心旷神怡。还喜欢那首轻快的,“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的大白鹅,和“葡萄美酒夜光杯”。

那时背诗歌,多半是顺从父母之意,拎到亲戚熟人前面表演,赚几句夸奖而已。一首诗词,一般我只喜欢其中一两句,其他都是照猫画虎死记下来的,不知其意。喜欢的那几句,也是无非是色彩明快清新奇巧的句子。至于意境如何,是优美或是壮美,谁写的,为什么会这么写等等,是从来没有什么感觉的也非常不求甚解。

小时候街道来了个外乡的老人。一身蓝布棉袄棉裤,勉着大裤腰,扎着肥裤腿。老人一口浓重的家乡话,伴着浓重的烟草味,谁也听不明白。大概是估计是哪家的爷爷,过来帮助双职工父母带孩子的。要不说北京人有时就是势力,外地人进京,连小孩子都叽咕地笑。学人家的方言,嘲笑人家穿衣的样式。老人脸上大多时候没表情,也不理人。一边领着个幼小蹒跚学走路的孩子,一边眼望着天空,眼神通透越过人群望出去好远。

有天,看见他被淹没在各种小脑袋中间。原来老人不知哪里捡到了一段粉笔头,他正蹲在马路牙子上写字。他一笔一划非常认真有力,别看是粉笔写的,那字迹遒劲有力我看是能力透柏油马路的。他写的是,“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如雪。”我们这群小孩儿趴在旁边看,他一行一行写下去,写到最后“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老人写罢,扬手甩了粉笔头,舒畅的直起腰来,看着他前面的这小半段辉煌的马路,和一群围着他啧啧称赞的孩子,微笑了。自此以后,他的周围团结了很多小孩子,每天他都给大家现场表演。

他老人家的遒劲的粉笔字虽然在小马路上随风就化了。可那些字构成的优美词汇,还有老人家写字时候,那种专心怡然的快活,却在我脑海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一幕。

随后,我们小学来了一批师范学院的小老师做实习。那批学员风华正茂,充满了热情和激情,不光每一节课都旁征博引写了满黑板整齐有力的板书,而且课余和同学们打成一片,跳绳踢包等等,和已经教了N年疲惫不堪的老教师动辄就训斥我们,让我们轮流念课文形成了鲜明对比。师生双方很快建立了醇厚的军民鱼水情。小老师们离开的时候,易感的女同学们都哭了。小老师们也被易感的同学们和自己的行为感动的哭了。在哭声一片的送别过后,他们给我们寄来了很多书。

当时我混到了班上的政治局常委,这批书就先在干部同学们中保存。当然,和很多腐败集权政府一样,这些书没来得及发放下去,几个政治局常委就每人挑了一本喜欢的,替大家保存。由于大家没有主动来借阅,这些书就一直被少数人保存了。我是权利的即得利益者,不会抱怨这种制度有什么不好。当时我的选择是一本画着蜡烛的科学小实验,而另一本唐宋词选。我在熊掌和鱼之间犹豫良久,最后怀揣了唐宋词选。

里面的词我背的第一首是李白的《忆秦娥》,“箫声咽, 秦娥梦断秦楼月”,开篇就是凄凉,我也不喜欢。我更喜欢后面的那些词,记得有“满眼风波多闪灼,看山恰似走来迎”,还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嘻嘻钓叟莲娃”。里面收录了好多李清照的词,“误入藕花深处”,“人比黄花瘦”。我就翻着这本书,似懂非懂的记了很多长短句,进了中学时代。

中学时代,我貌似聪明的参加了一些竞赛,得了些奖品。仍旧是书,有《上下五千年》,里面画着个人被大家围着套上了皇袍,那个应该是赵匡胤皇袍加身。我不爱看,扔一边。还有本书是《新编唐诗三百首》,我翻了看了,也记了一些里面的诗歌,现在回想起来印象十分模糊。后来直到我见了真正的《唐诗三百首》,清·蘅塘退士编。才知道看什么书也是有讲究的。那个《新编唐诗三百首》,为了让少年儿童健康的成长,把很多封建糟泊,包括宫怨,思春,落魄文人的牢骚等等都去掉了,结果弄得没有任何趣味。只隐约记得里面留了不少杜甫的诗篇,都是反映朱门酒肉臭,或者茅屋没法住了等等。

自从看到了真的唐诗三百首,我的暑假生活变得非常有诗意。我用一个小本子每天抄一首。那种夏天的午后,阳光亮亮的照进屋里,又软软的落在桌前,外面有知了的起起伏伏的叫声,时间好像凝固了一样,长得翻不过去。而我一笔一笔的抄写,纯蓝钢笔笔尖锐利而流畅,“山光忽西落,池月渐东上。散发乘夕凉,开轩卧闲敞。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那荷叶香,那竹叶香,就渐渐从软白的纸面上,溢满了小屋子。时间嘀嗒流淌,那炎热的夏天,就在“绿竹入幽径,青萝拂行衣”,“我醉君复乐,陶然共忘机”等句子中,悄然逝去了。

那个暑假,我真是热爱这些唇齿留香的精美,我看见诗词都要抄下来。以后的语文课本,发下来,翻到后面的诗词章节,那些诗词我一般都已经是读过的了。

最后一次和诗词肌肤相亲还是在高三,马上就要高考了。当时和男友骑车去了西单的书店,买了两本书,一本是《词综》,大概是上海古籍出版社的,下卷。另一本是关于数列或者三角的书,因为那时数学老师很宠爱我,我觉得不学好了无颜以对。那本厚厚的《词综》,灰色的书皮,翻开来古韵重重,弥漫着幽怨。

再往后,书也没读完。生活的浓重快速早把这些优雅的诗词挤得没有插足之处,所有的日子都在飞。飞得时候,是不可能静下来,吟唱什么“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快餐文化带给我们的是香港好莱坞的大片,浅显时髦通俗易懂的对白。念那么多古诗做什么?又不是琼瑶片女主角,还悲悲戚戚的“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念得自己面色苍白,“心有千千结”,这也引不来温柔绅士保护你。这世界平了以后,给大家的选择看似很多但似乎实际上是越来越少了。

有时我偶尔还会想起,在大学时候梳流水的长发,听《半导体原理》的课,老师在上面讲空穴电子流,我在下面用白纸叠了小纸船,上面写:“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还动辄老气横秋地感慨“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我的吟诗矫情小资的少女时代,已经是“黄鹤一去不复返”,如今是“白云千载空悠悠”了。我的旧爱,也渐行渐远,触摸不到,只留在记忆里,凭吊一番,隔着时空再呼吸一些往日的温馨吧。

也许很久很久以后,我会当着一些孩子的面,在一些地方涂抹上一些我自认为响亮优美的古诗,就像那个老人一样。而那些孩子会诧异新奇的望着我,想这个老太婆脑子里怎么会有这些稀奇古怪的字符呢?这些字符都是什么意思呢?我也不去理会他们,只是暗自沉浸在老旧的时光里微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