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我们将不再流亡 ——读王家新近诗十八章
去年十月和王家新在洛杉矶中美作家作品朗诵会上的合影
王家新是国际级诗人和重量级诗评论家,也是不懈的中外诗歌交流沟通者,他亲自翻译了不少世界优秀诗篇。他读千卷诗,走万里路,诗被译成多国文字,获得国内外奖项,是八十年代朦胧诗潮之后极其重要的诗人。去年十月间王家新和刘震云、骆英一起来洛杉矶参加文学活动。我也很幸运地能和王家新聊叙合影,后来还有一些文学上的交流。我和他分享了我读骆英《7+2登山日记》的感想;他和我分享了他较近的一些诗作。乍读王诗,只觉得好,一下却不知好在哪里。他的诗文字很平易,诗意很深,深到让我觉得自己很愚笨。这些诗不能一目一行地读,得反复读,读了还得回味,想象,领会,揣摩……快节奏的日子里是没有办法品出王诗的诗意的。(而我很不幸地被资本家逼上了快节奏的路。)
我的感觉,从类型上说,有的诗读了以后会觉得诗的主人跟你生活在一个世界里;而另外一些诗,读了以后会觉得诗的主人生活在另一个世界,或者另一种层面上。席慕容、舒婷、江河乃至李成恩的一些诗属于前一类,顾城、海子和王家新的诗大多属于后一类,翟永明,我读过她几首诗,感觉好像是介于两类之间。 王家新的诗含意深,不表示它不感人。《那一年》、《塔可夫斯基的树》、《船上的故事》等让我感动不打一处来;而更多的王诗,如《未来的记忆》、《牡蛎》、《外伶仃岛记行》等,它们更多给与人的是启迪。非常的感谢王家新诗兄和我分享诗作!一首诗,就是一堂课。
底下就是逐诗叙感。王家新十八首短诗我没有全部引用,这些诗都可以在网上找得到。 那一年 那一年 河水陡然起了漩涡 我向下被吸进去了三米 (是直直被吸进去的, 像是进入了什么咽道) 又漂上来了 那一年 策兰从米拉波桥上跳下去 而又没有死 现在,他每过几天 就披着一身沥青 从我面前跑过 那一年 我十三岁,上初一 在去公社参加批斗会的路上 我看见了,我一个人 在漆黑的山路上看见了 一阵阵流星雨 那一年 我学会了插秧 而我的喉咙开始发痒 我想说话,不,我想唱歌,不, 我想呼喊,也不——我陷在 一场永恒的雪里 那一年 一个少年成为一个诗人。 2012 虔谦:在经历了死亡、坠落和幻灭之后,生命的神经既不知所措,也毅然决然。一个诗人诞生了,他将终生写着冰雪般的诗句:寒彻,甚至窒息,但是洁白。 塔可夫斯基的树 [1] 在哥特兰 我们寻找着一棵树 一棵在大师的最后一部电影中 出现的树 一棵枯死而又奇迹般 复活的树 我们去过无数的海滩 成片的松林在风中起伏 但不是那棵树 在这岛上 要找到一棵孤单的树真难啊 问当地人,当地人说 孤单的树在海边很难存活 一棵孤单的树,也许只存在于 那个倔犟的俄国人的想象里 一棵孤单的树 连它的影子也会背弃它 除非有一个孩子每天提着一桶 比他本身还要重的水来 除非它生根于 泪水的播种期 2009,8,瑞典哥特兰岛 虔谦:一棵孤单的树,象征着一个孤单而刚毅的魂,一个永不放弃的真诚的梦。今天的世道里,人们厌恶孤单和辛苦的执著,人们善于圆滑地放弃,善于欺骗,甚至巧妙地欺骗自己——今天,还找得到那样的一棵树吗?如果我们相信再也找不到那样的一棵树,那么这棵树就真的是从地球上销声匿迹了。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人啊,那棵树,就是信念,对善和奇迹的信念!王家新,即使站在绝望的谷底,也没有放弃企望重云外的天光。 黎明时分的诗 黎明 一只在海滩上静静伫立的小野兔 像是在沉思 听见有人来, 还侧身向我打量了一下 然后一纵身 消失在身后的草甸中 那两只机敏的大耳朵 那闪电般的一跃 真对不起 看来它的一生 不只是忙于搬运食粮 它也有从黑暗的庄稼地里出来 眺望黎明的第一道光线的时候 2012,7,山东薛家岛 虔谦:从善如流的诗人,这一声歉道得好! 外伶仃岛记行 外伶仃岛像一只走不动的船 永远抛锚在那里 涛声,拍打着它岩石的船舷 松树 椰子树 无名的花草 从它的石缝长出 在一个流亡者的诗中 或许也充满了裂缝 因而船上的争论会一直延续到 码头边的饭桌上 我们都在歧义中 划桨 2012,6,于珠海 虔谦:在故园里听不到回音,王家新的精神世界里,有一种挥不去的流亡意识。这意识在王家新诗里有许多反映。王家新是孤独的,我感觉到,这孤独成就了王家新的诗和他的欢愉。 未来的记忆 ——给李南
过去的记忆?不,未来—— 我现在就在那里了, 一棵大树也比我更早到了那里, 飞向它的还有一只无声的燕子,还有一大群叽叽喳喳的 麻雀(而鹧鸪只能在深山里听到), 一只磨得光亮的老榆木小板凳也早已摆在那里了, 就在那里,一个孩子翻开了《大闹天宫》的第一版, 而母亲走来,带着她还在尘世的笑容……
2012,12,28 虔谦:哦,原来那一棵孤单的树,它正是在未来的记忆里。 给凯尔泰斯(for Imre Kertesz) 在你的文字间,冰和火, 一个苦役犯的 铁链和自由, 都在窸窣作响。 在你没来过的这个国度, 风景也有些相仿。 铁已长进这片土地里, 苦孩子们从小以吃冰锥子为乐, 而对一只空罐子的敲打, 在我读到你的时候 它的回声也再次传来—— 是的,这曾是,恐怕也将是 我们唯一的音乐。 2012 虔谦:反映二次大战犹太人苦难的文学,对王家新的诗有深沉的影响。他的诗与那些冰和火、铁和剑的文学同生死。一个空罐子,是架在苦难文学和王家新诗句之间的回音壁。 访杜依诺城堡 似乎当年诗人发出的呼喊 仍悬在这半山腰上 没有回应 没有骤起的狂风 天使也不会突然 向我们袭来 游客们在古堡里上上下下 无人能够进入那样的存在 诗,是一种气候 是一阵风暴 来把我们摇撼 为了它那 灾难般的果实 而现在 我们只是在享受 它那风光宜人的九月! 2012,9,意大利的里雅斯特,杜依诺城堡Duino Castle 虔谦:是不是……还是不要读懂诗人和他们的诗罢,因为读懂的结果可能是灾难性的。既然诗是生命的产物,那么它的痛苦必定大过它的快乐。所以,也许……就让我们继续享受这风光宜人的九月罢。在良辰美景里的存在,总是惬意过在那凝重的古堡中的存在。 重写一首旧诗 重写一首旧诗, 这不仅仅是那种字斟句酌的艺术, 这是冒胆揭开棺材盖, 探头去看那个人死去没有。 这不是与过去而是与一个 错过的未来相逢。 这是再次流泪回到那个晚星乍现的黄昏, 去寻找那颗唯一的照耀你的星, 直到路灯刷地亮了…… 但此刻,我是在一座嘎吱作响的老楼上, 我让一首旧诗写我。 我已让它写我了很久很久。 我看到暮色从它的最后一行开始, 我还听到(似乎听到), 楼下有人带着咚咚的脚步声 从昏暗的楼梯上摸上来, 但又下去了…… 2007—2012 虔谦:在诚实面前,我写诗和诗写我有区别吗? 这首诗,和《未来的记忆》、《新年第一首》、《在伟大的诗歌中》等相呼应,勇气、决意和步履一以贯之:自己的诗—— 在逼人的寒气中 它们伸向了一个更伟大的冬日 并任由它耕种 新年第一首,兼给一位批评我的诗“无变化”的人士 不错,我的一生都在唱同一支歌, 这支歌我已唱了很久很久了, 这支歌尚未抵达到 我的喉咙。 2013,1,3 虔谦:这四行诗,连同那诗题一起,是王家新诗性人性的生动和绝妙的写照。读到这里的“喉咙”,我就想起来《那一年》那首诗里的“喉咙”。无论是策兰的《死亡赋格》,凯尔泰斯《无形的命运》,还是俄国电影中的雪暴;甚至那只黎明时分在海滩上静静伫立、企盼着黎明第一道光线的小野兔,以及那些“为了呼吸,为了一缕光亮而迟疑地游近冰窟窿口”、不幸落入垂钓者钩的淌血的鱼……所有这些,都在王家新的神经里找到敏感的条件反射点。王家新一生喋喋不休写着的,是人类灵肉最深处的痛苦、弱点、挣扎和追寻;他甚至想挣脱现在、飞向未来去获得那“未来的记忆”。 墓志铭 请哀悼这个可怜的人吧, 因为在他的墓碑上, 也写满了谎言。 2013,1,23 虔谦:可怜的人,可怜的人类。当谎言写上了墓志铭,诚实在人类这里还有容身之地吗? 短短三行句子,淋漓尽致揭示了人性的弱点,显示了王家新的语言能力和思想深度。 读王家新的诗,再读胡桑的评论,真是拍案称绝。胡桑的评论: 王家新的诗,尤其是近期的诗中,在语言上看上去不迷恋于词语的冒险,也不依赖于智力的编织,却能够使每一个造物在语言惠及之时得到令人惊异的揭示。他在清理自己,在向语言的深渊跃进,在不断揭露内心灼热的疼痛。九十年代以来,他的诗歌承担着历史的苦痛、内在的流亡感、形而上的异乡感,这些已经为我们所熟悉。他的写作为汉语诗歌找到了一种缺席已久的精神高度,并触及了这个时代根深蒂固的伤痛和隐疾。他肯定会赞同塔可夫斯基在日记中所说的话:“我们现在受损于精神匮乏的可怕疾病,这是致命之病。从道德自戕开始,人类尽一切可能来毁灭自己——身体死亡,不过是其结果。” ……王家新的诗见证着时代的废墟,更重要的是,他为这隐疾不懈地寻找着自我救赎的可能。通过写诗,他用灵魂的灼痛款待我们,他用冰雪的声音款待我们,使我们得以澄清自己的内在,逃避混乱。尽管,我们的时代抱怨诗人们一再务虚,然而,王家新这样的诗人依然不是太多了,而是太少了。他给这个时代带来了份量。 —— 胡桑:对“一只冰斧”的阅读——论王家新诗歌近作 虔谦:最后,对王家新的诗及胡桑的评论,我只想说:人类的自我救赎是不可能的,不管人类这份“良知”有多么虔诚。这良知越诚越切,在人世的异乡感就会越强烈。唯有天国的诗和歌,能真正给我们以家乡的亲切、温暖和平安。天国里没有眼泪疾病危难死亡,天国里没有大海,甚至没有日月——神的荣光直接照耀万物。天国里,当然也不再需要追寻、期盼……也许,这就是唯一我能够分担王家新的灼痛、安慰王家新一颗赤诚诗心的地方。
附:王家新回应:
读你的读诗感想,非常感动,你不仅用心在读,而且很有眼光和判断力,这也说明,读诗、写诗,这都是一种自我发现和辨认,它事关我们的眼光、听力、嗅觉,最终——心灵! 谢谢你的阅读和真诚。
转载:台港澳地区暨海外华文女性诗歌:在不同的诗意空间延 记录一条风不语子的评论
|